我提早踏进了办公室,希望在第一个病人驾临之前仍有片刻的安静,这是我一向的习惯。我瞄了一下这个依旧在幽暗中的房间——书桌、舒适的椅子、以及坐落在窗前的黄颜色的沙发,我深深的感觉到,从事精神病医学的行业确实是令人相当满足的。
我已经干了十三年的医生,这些年间,我常在意识中认为,自己所治疗的只是病人的某些部分而已,充其量只是在诊治疾病所显出来的征兆,而绝非在对付疾病。我在维金尼亚州利趣门的纪念医院工作,这里向其他规模宏大的现代医院一样,没有时间让我把病人当作“人”来了解,也没有时间让我倾听病人在诊断室所发的问题背后,那些真正的问题。
因此,在四十岁时,我又回到了学校。这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我必须要求妻子离开利趣门而搬往沙罗特维,并将两个孩子迁出学校,同时放弃自己在利趣门医士训练学院的院长职位而住进学校宿舍读上几年的书。然而自决定至今的十二个年头里,我多次因这抉择而感觉欢悦,并且今天在这一日之始的安静时刻中,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
我轻轻弹开桌面上挂号用的活页夹,按顺序看着今天约诊的名单:密特莉、姜彼得、珍马汀,随即我的指头停了下来。(注一:病人的名字改换假名。)
午后第一个约诊的人是胡烈德·欧文,我几乎忘了他是昨天才离开大学里的诊所的。诊断胡列德的医生,上周曾打电话通知我说他的诊断报告是“肺癌,已蔓延及脑部”——其实我已经知道了。胡列德因肺癌而濒临死亡,这是我在五个月前就怀疑到的,因为九月里他第一次见我时,他显出了极强烈的沮丧;那种沮丧、干咳、以及整个会面中连续不断地抽烟,在让我提起警觉,于是我安排他到此地的维金尼亚大学医学院附设医院中,做一次全身总检查。
显然的,胡烈德根本没有赴诊。三周之前,因为我的疑心再度涌起,所以我就在这房间里替他检查一番。虽然,当时我缺乏足够的设备,不过借着一个听诊器着时也让我听够了。随后他在大学中的医院里进行了一连串的试验和诊断;若说这样做,是因为对他的病况有所疑惑,倒不如说,是为了他的缘故。
他会在今天下午一点正来到这里,可是我如何帮助他面对自己的死亡这个铁定的事实呢?他到这儿的数月里,虽然病情已有了显著的进步,可是距离痊愈却仍十分遥远。他所迫切需要的只是时间,而今时间却正是他所不再拥有的东西了。
此外,眼前他这个无法开刀的癌,似乎彻底地否定了他所挣来的一切——然而他只有四十多岁啊!对他而言,这件事一点不误地证实了他的神经病向来所坚持的论点:从他出生至今,全世界的每个人都在设谋陷害他!唉,问题是,他所坚持的并非完全错误呀。他的母亲遗弃了他,接着他便经历一连串不稳定的领养生活,遭遇到许多剥削人的老板,以及一个痛苦不堪的婚姻,因此,除了这些病态的关系之外,他知道得太少了。让他发展健全的人际关系乃是我们一生的目标;因着对我的信任,他开始建立了他一生中首次的真正友谊,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他竟要死了!这最大的背叛事件发生了,同时这最终的证据显明了有个设计好的把戏,从起初就在陷害着他。
整个早上的约诊之间,我的思路不断地转向胡烈德。午餐时,我刻意叫人送进来一份三明治,就在书桌上吃起来,唯恐他会提前到达。然而一点钟过去了,在一点十五分时仍然没有胡烈德的踪迹;一点三十五分时,他来了,这是约诊五个月来他首次迟到。
“我无法付你钱,”他抢在坐下之前说:“今天早晨我辞去了工作,同时我也把心里对他们那些吝啬鬼的想法,全讲出来!他们要我继续留下一直找着代替我的人,但是我干嘛要为他们效劳?”
“医生们只给了我四个月时间!”他将自己摔进沙发,迸出了不真实的笑声,继续说:“唉,医生,这简直是开玩笑?过去这么多的检查原是为了让我获得一个更好的未来——只是如今,我不会再有未来啦!与我的母亲搞好关系、和我的妻子搞好关系,——现在看来,这一切都这是浪费时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