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库尔茨,波士顿警察局局长,夹在两位女仆中间,深深吸了几口气来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一旁,那个发现尸体的爱尔兰女仆在哀泣着念祈祷文,她的夹杂着嘤嘤啜泣的天主教祷词听上去有点陌生,也实在听不明白,听得库尔茨寒毛直竖;另一旁,是爱尔兰女仆的侄女,她一声不吭,神情绝望。客厅里有的是椅子和长沙发,可这两位妇人偏要挤到客人身边来招待他。她们一屁股坐在局长两旁,铺着黑垫布的长沙发椅立即格格作响,库尔茨连忙牢牢端稳茶杯,生怕茶水晃出来。
身为一局之长,凶杀之类的事儿库尔茨见得不少,不管怎么说,安抚遗眷这档子事他真不在行。副局长爱德华·萨维奇,还偶尔写点诗呀什么的,指不定他干这事拿手些。
这事——库尔茨局长只忍心用“这事”来指称那个骇人事件——却远不是一桩凶杀案那么简单。要知道,被杀害的可是波士顿的社会名流,一个上等人。更令人惊骇的是,受害者本人竟然是马萨诸塞州法院的最高法官。“这事”也不仅仅是把人杀死了事,还几乎弄得这位法官大人尸骨无存。
形容邋遢的库尔茨局长见到埃德娜·希利进来,不由得浑身一哆嗦,浓密的胡须上粘着的芥末渣儿都落了下来。
“您发现的不可能是希利法官,库尔茨局长。”她说道,随即请他坐下,“很遗憾,您发电报实在是多此一举,你们肯定搞错了。我们母子三人去普罗维登斯走亲戚的这几天里,大法官一直待在,现在也还待在贝弗利安安心心地工作。他要到明天才回来。”
库尔茨可不想直接反驳她。“您的女仆,”他指着两名女仆中块头较大的那一个说,“发现了他的尸体,夫人。在房子外面,靠近河边。”
“看来事情发生在几天前。我想,您丈夫根本没有去乡下。”话一出口,库尔茨就担心自己说得太直率了。
埃德娜·希利慢慢哭泣起来,像家里死了宠物那样。插在她帽子上的黄褐色翎毛一上一下地抖动着,很有弹性,很是庄严。
女仆内尔关切地望着希利夫人,然后以一种大慈大悲的口吻说道:“您可以晚些时候再过来,库尔茨局长,如果您愿意的话。”
听到女仆这么吩咐,约翰·库尔茨心中窃喜,努力摆出一副应景的严肃表情,拔腿就向警用马车走去。他新换的车夫,一位年轻英俊的警官,见到局长过来,连忙放下了马车的踏板。
库尔茨还未走多远,猛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直震得希利家的十几个烟囱轻微回响。库尔茨转过头来观看,只见埃德娜·希利奔了过来,饰有翎毛的帽子飞了出去,头发随风乱舞。她跑上前台阶,抄起一个带花纹的乳白色东西径直朝局长的头扔了过来。
库尔茨踩到大衣衣角打了一个趔趄,摔倒在洒满阳光的柔软的草地上。希利夫人扔过来的花瓶,碰在粗壮的橡树上(据说这块庄园就是由这片橡树林得名的),撞得粉碎,蓝色的碎块,乳白色的碎块,散落一地。这种事情,恐怕真应该派副局长萨维奇来处理,库尔茨心里想。
“他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我们都没有!不管他们对您说了什么,局长,我们不该遭这个难!我们根本就不应该!现在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埃德娜·希利举起握紧的拳头,叫嚷道,“我知道是谁干的,库尔茨局长!我知道是谁!我知道!”听了这话,库尔茨大吃一惊。
这幢老房子从未像现在这般寂静。
埃德娜·希利动身回娘家去了,这在她是常事;她娘家在普罗维登斯,就是勤劳的沙利文一家。她丈夫则留在家里处理波士顿最大的两家银行之间的财产纠纷。法官像往常一样深情地跟家人低声道别,待到希利夫人一走远,他就宽宏大量地打发佣工回家了。他的妻子没有仆人就什么都干不成,希利倒是喜欢独处片刻。次日他将启程去贝弗利,在宁静的事务所里过周末。下一件案子要到星期三才开庭审理,那时他可以乘火车返回波士顿,回到法院。
内尔·兰尼,这个背井离乡来到他家做了二十年女佣的爱尔兰人,星期一就回来了。就是在这一天,她发现了壁橱旁干透的血渍,在楼梯口又发现了拖形血迹。她猜测某只受伤的动物钻进了房子,然后又必定从原路钻出去了。
后来她发现客厅的窗帘下面有一只苍蝇,便打开窗户,嘴巴里发出尖锐的嘘声,挥舞着羽毛掸子,把它赶走了。但擦拭桃花心木的长餐桌时,它又出现了。她心想,必定是那个新来的黑人厨娘,清扫厨房时粗心大意,没有把面包屑打扫干净,结果把苍蝇给招来了。
在内尔听来,那只苍蝇的嗡嗡声就像火车头发出的声音一样刺耳。她卷起一本《北美评论》拍死苍蝇。被拍扁的苍蝇个头有家蝇的两倍大,蓝青色的躯干上有三圈黑斑纹。这个样子真奇怪!内尔·兰尼嘀咕着。要是希利法官见到了这只苍蝇的头,他肯定会嘟嘟哝哝赞赏一番,才把它扔进废纸篓的:两只鼓凸的眼睛几乎有躯干的一半大,黄澄澄的非常惹眼;它们发出奇特的橙色或许是红色的光,介乎橙红之间,又黄又黑的。那是铜色,涡状火焰般的铜色。
次日早晨,她回来打扫楼上。刚一进门,一只苍蝇就飞矢般从她鼻尖一掠而过,惹得她勃然大怒。她拣出法官的一本又厚又重的杂志,追打着苍蝇上了楼梯。她脱掉鞋子裸着一双大脚,轻轻踩着楼梯上温暖的地毯,追踪苍蝇进了希利的卧室。
苍蝇鼓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发出刺耳的嗡嗡声;蝇身骤然弓起,像一匹马摆好架势准备飞奔。这一刹那,她恍惚看到苍蝇长着一张人脸。内尔怎会知道,耳旁这单调的嗡嗡声竟是多年来的平静生活的结束曲?
她扑过去,举起《北美评论》拍打着落在窗户上的苍蝇。就在她朝苍蝇扑将过去的时候,有个东西缠在她赤裸的脚上,让她打了个踉跄。她拾起那个缠结成一块的东西,原来是一 整排人的上牙。
她立即放下牙齿,必恭必敬地站着,似乎那排牙齿会指责她的冒犯。
其实那是一套假牙,是纽约一个有名的牙医给希利法官精心制作的。这套假牙有点崭新异常,戴在口中就像嘴唇间夹着夏日阳光般亮得刺眼。
内尔用眼角余光一瞥,发现地毯上凝结着一大摊血,仿佛一张薄饼;一小堆衣裳在血块旁边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对于这几件衣服,内尔再熟悉不过了。法官的衣袋和袖子上的针线活几乎都是她做的。
女仆下楼去穿鞋子时才发现楼梯的扶栏上溅着斑斑血点,由于楼梯上铺着红丝绒地毯,这些血点不容易察觉。透过客厅里的椭圆形大窗户,内尔瞧见本该极其洁净的花园里有一大群苍蝇,决定出去察看一下。
苍蝇聚集在一堆垃圾上方。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她直掉眼泪。内尔推起一辆独轮车,想起了希利家准许小马倌在草地上牧养的那头小牛。不过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苍蝇都是内尔才刚见过的眼睛鼓凸的那种,还有对于任何东西的腐肉都疯狂痴迷的大黄蜂。苍蝇、黄蜂已经不少,但数量更多的是一大群窸窣蠕动的白色肉球,一群尾部尖细的蠕虫。它们紧紧贴在一个东西上蠕动着,不,不仅是在蠕动,还在劈啪作响,挖洞,钻洞,相互吞食……这一大堆带着白色黏液的可怕的蠕虫下面究竟有什么?垃圾堆的一头似乎是低矮多刺的栗树丛和几条乳白色的……
垃圾堆上插着一面破烂的白色旗子,微风吹来,旗子东一飘西一荡,没个定向。
内尔顿时起了好奇心,禁不住要去搞清楚这附着一大堆虫子的究竟是什么,同时心惊胆战地祈祷她将要发现的是小马倌的小牛。怕是怕得要命,她还是忍不住要看个仔细:那是一具裸尸,背部很宽,微微有点驼,雪白肥硕的屁股连着两条短得跟整个躯体不相称的腿,一左一右叉开着,上面爬满了不断蠕动的豆子形状的白蛆。一大团密密麻麻的苍蝇,足足有几百只,恋恋不舍地在空中盘旋着。尸体的后脑勺完全被蠕虫覆盖,这些白色的虫子何止几百条,多到了数以千计的地步。
内尔一脚踢开虫堆,把法官拖进手推车里。她一手推着车,一手扶着法官赤裸的躯体,走过草地,经过花园,穿过大厅,进了法官的书房。她把法官放倒在一堆法律文件上,用自己的膝盖托住他的头。大把大把的蛆下雨一般从法官的鼻子、耳朵和松垮垮的嘴巴里掉下来。她撕扯着尸体后脑勺上的蛆,那些蠕动的小肉条热乎乎、湿漉漉的,还泛着粼粼冷光。她逮住了几只跟随她进屋的两眼晶亮的苍蝇,复仇似的用巴掌拍死它们,一只接一只地撕裂它们的翅膀,随手乱扔,扔得满书房都是。想起这所见所闻,内尔禁不住放声长号,恸哭声有如鬼哭狼嚎,响彻整个新英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