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心经》是极简洁地概括印度文明的一部佛经,恰如《大学》之概括了中国文明。心经凡二百六十二个字,大学原文亦不过二百六十个字,且两者都约成于两千五百年前。与此同时,两千五百年前产生的事物中,还有几何学的自理。那个时代,人类智慧的创造力完全不可思议,乃至令人吃惊。
文明一旦悟得「无」的境界,就已超越进化论,成为恒久之道,可以永不分昼夜地运行。随着不断进化与发展,人们已在「有」的一方面,即知识与技术上超越了先祖;但在「无」的一方面,即人格与智慧上,却没有比先祖进步多少。就数学而言,定理和公式在不断增加,而基本定理即所谓的自理却一直没有改变。
老子说,「知其白,守其黑」。我们一边知其进化的一面,又一边守其根本的一面,即超越进化的一面。土井晚翠说,自荷马以后至今日,西洋文学便再没有什么新的创造。有别于荷马的是,希腊所写的几何学之书虽已经历了两千年,但我们今日仍不得不像刚开始那样去学习它。面对文明,唯有谦虚,面对祖先,亦唯有谦虚,念着心经献上一炷香,是今日转变现代人情绪的第一步。
我在这里讲说心经,亦是日报社社长水野氏之善愿,以这无量功德祈祷世界和平与人心清洁。
论佛教之根本,日中因缘始于遣唐使。当时的日本人派弘法大师前往中国学习佛教,中国的高僧们亦纷纷东渡日本。其中最有名的是鉴真与祖元二人。鉴真和尚为了弘布佛教,只身前来日本,而祖元法师则是在宋亡之际,为逃蒙古兵之难,政治流亡于日本。因祖元等人,禅宗得以在日本弘扬。禅宗传授的是一种气魄。几百年后的今天,我亦以一个政治亡命者的身份在这里讲说般若心经。
佛教的根本与其说是宗教,却不如说是志士的修行。约两千五百年前,印度败战于波斯,当时释迦即是被占领国之人。他心里充满了战败国的苦恼,文明的反省,以及对清洁与延喜的向往,对不败不亡之道的追求。释迦之教化,即是修行之事。这使印度人得到了坚强的心理,遂有后来的阿育王把来实现印度的统一与复兴大业。我在这里说心经,亦是希望能够让心坚强起来,驱走现代人的烦恼,再建礼乐之世,创造和睦的家庭。
现代的建筑工程、机械动力很是强大,现代人的心却格外脆弱。般若心经的「心」亦好比草的「芯」。现在到了春天,草长出了芽。那么柔弱的东西,却能破土而出,是因为生命之芯无比坚强。那个芯不是钢筋混凝土中钢筋一样的芯,而是生命之芯。譬如把那芽剥开来看看,却见不到那样的芯,恰如将芭蕉的茎一层一层地剥下去看,到头来却亦看不到芯。但无论是草还是芭蕉,的确存在那样一颗生命之芯。
人的心是在肚子里,不在心脏里。那是生命之芯,恰似草之芯,是根据解剖无法找到的。现在据心理学所说,心代替了脑,脑是后起之物,在以前简直难以想象生命自身即智慧与思想———即是靠肚子决定,而非头脑决定。即是以完整的生命去体验,而非大脑局部的体验。大人物的智慧与魄力往往就在于此。
现在来说「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个题目。
摩诃即大,般若即智慧,波罗密多意为渡,这里每个字都是音译。因为这些字都是梵文原典里的古语,原封不动地保存了古语原型,而非释迦当时的语言文字。下面举万叶集里的例子来说明。
保田与重郎先生着《日本美术史(三)》(在《艺术新潮三月号》连载)里说,「万叶集的原型文学,比起万叶集成立至今,有着更久远的历史。这就意味着,万叶集原始的成立比神武天皇皇妃的时代更遥远。……而且从古事记上卷整理出来的歌谣中,时常可见古体的痕迹。……」
亦时常有令人震惊的古体与古语残存在释迦的说教中。印度大乘佛教经典的原型语文,是早于释迦时代至少一千五百年以上的达罗毗图人的文明的所创造的语言。这些字在汉译中都特别地用音译来表示。
譬如古语里的仁、义二字,由于产生在距今十分久远的时代,故无法用新的字来代替或者意译。除事务性的用语之外,表现我们祖先创造的文明的造形的若干字义和语义亦是那样地绝对。
正如中国文章里的悠字不可被久字所替换一样,心经里摩诃一语,亦不可被译作大。久是有限的相对的,而悠则是无限的绝对的。摩诃是无法度量大。丰臣秀吉与加藤清正建造的城池,那紧密的石层里装载着当时的人世风景与人们的魄力之诚意与伟大,远非今日的高楼大厦与高速公路可比。比起现代的工程与大量生产物,连不如展开日本的一把扇子,有着一统山河之感。和服成了日本人的身姿,总是呈现出所谓的天地人以及堂堂正正的人物形象。若是那样的人,则能治天下,亦可成仙成佛。
般若即智慧,智慧亦相当于日本三种神器中的镜中的德。我们太古时代的祖先以太阳与月亮为镜,遂能万象历然。智慧的修行,首先是清晰地观照世间,适时地感知世间的幸福。现在是早春,梅花盛开,那花开的声音与春风相悦,包含着生命的知性与智慧。在我崇敬的保田与重郎先生的文章里亦有这样的知性与智慧。
这部心经是释迦讲述观音菩萨修行之道的佛经,观音菩萨相当于中国的女娲以及日本的天照大神,是久远的新石器时代产生的菩萨。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天照大神出入于岩石,都与新石器有关。观音菩萨的原始造像为手持净瓶与杨柳枝,我想那个净瓶大概是陶器,而杨柳则是由稻穗改变而来的,那到底是为了纪念新石器时代的陶器与农业文明。西游记里孙悟空对观音说「汝乃七佛之师」,按照那样的历史来说,观音菩萨是佛的先辈。
我在著作《山河岁月》里写道,旧石器时代的人是无明的,文明是始于新石器时代,在日本则是神代。现在再看印度,则观音菩萨和诸古佛都与农业文明有关。关于观音菩萨,除净瓶与杨柳枝,又有水月观音之说,水与月之宝贵,盖都是农业文明之故。又普陀的观音有鱼篮观音之称,以及那些紫竹林莲花池,都有着农业的因素。观音以外,诸古佛亦都是莲花宝座。
文明开始于新石器时代,而形成于铜器时代与铁器时代之间。这个时代即相当于中国的孔子时代,印度的释迦时代,西洋的希腊时代,当时的产业程度,为了祭祀、一统天下,为了表现饮食车服宫室器皿的礼仪,把文明的造形发挥得淋漓尽致。因而在中国、日本、印度、希腊,几乎同一时间遍开了文明之花。此后,虽然产业不断进步,文明的本质却未能有所创新,只是在文明的造形上出现了新的新式。对此,我认为我的朋友保田与重郎先生的《农业文明论》与《王朝文学论》,已超越了重农主义、重商主义等局限的经济学领域,是庄严的文明的大见识。
易经不讲进化,只说变化。这并未否定文明的极意,是达到了无的境界。而西洋的希腊时代就已有数学,却不明白无的境界。之后西洋的历史曾几度变革,但始终悟不了「无」,故无法形成文明。这文明恰似做饭或煮豆,若是中途煮坏了,就无法重新来过。就算是核时代,若没有文明,则什么也做不成。
因此,我们至今还在学习数学,读着《大学》与《万叶集》,又如这般念诵着《般若心经》。
为何称观音作观世音菩萨,或观自在菩萨。前面我已说过观音是新石器时代的神。旧石器人是洞穴壁绘的时代,新石器人是太阳、音乐与数学的时代,因与音乐的关系,观音遂被称作观世音。又添加了数珠的意味。而心经讲的是菩萨的修行,是观自在菩萨修行的心得。自在与自由不同。例如,日本人每天从工作归来,穿起和服,坐在榻榻米上,十分自在。回到自己的家一点也不镇定,坐立不安,到弹子房去调整心情,虽然有自由却不自在。人一生为社会工作,学生为考试学习,从自身来看没有一点自在,终归是遗憾的。西洋语所谓的自由是根据人的权利、争议而得到,东洋的自在是根据人品的修行而开始获得。
观音的观字有其特殊的意义。易经有观卦,又孔子时代不说听音乐,而说观乐,而且《老子》开篇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我想用这来阐明观音的修行之道是最好不过的。若以凡人之力能用眼睛看明白的话,那就是创道了。
无论中国的观音还是日本的观音,都是在印度本土塑造完成的,且已备受欢迎。如中国的女娲及日本的天照大神,印度本土的观音造形已定,不能加工修改。观音自从来到中国和日本,融合了中国文明和日本文明,几度被加工塑造。在中国,南北朝女性的清艳与唐代美女的丰裕,出现在吴道子的观音像里。随后是吸取了宋代水墨南画的洒落与天青水纹瓷的清洁,遂有白衣观音的造像。之后观音又被寄予了明朝小说中庶民的生活情趣。前后千百年间,一次次加进了中国人的情操及家庭伦常,遂成就统一的观音形象。在日本,是加入了王朝文学中所表现的女性色彩,神社巫女的清艳,茶道的极意,以及日本民间的亲切无邪,最终完成了观音的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