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示云:隔山见烟,早知是火,隔墙见角,便知是牛。举一明三,目机铢两,是衲僧家寻常茶饭。至于截断众流,东涌西没,逆顺纵横,与夺自在,正当恁么时,且道:是什么人行履处,看取雪窦葛藤。
举梁武帝问达摩大师:“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摩云:“廓然无圣!”帝曰:“对朕者谁?”摩云:“不识。”帝不契,达摩遂渡江至魏。帝后举问志公,志公云:“陛下还识此人否?”帝云:“不识。”志公云:“此是观音大士,传佛心印。”帝悔,遂遣使去请,志公云:“莫道陛下发使去取,阖国人去,他亦不回。”
达摩遥观此上有大乘根器,遂泛海得得而来。单传心印,开示迷途,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若恁么见得,便有自由分,不随一切语言转,脱体现成,便能于后头,与武帝对谈,并二祖安心处,自然见得。无计较情尘,一刀截断,洒洒落落,何必更分是分非,辨得辨失。虽然恁么,能有几人?
武帝尝披袈裟,自讲《放光般若经》,感得天花乱坠,地变黄金。办道奉佛,诰诏天下,起寺度僧,依教修行,人谓之佛心天子。达摩初见武帝,帝问:“朕起寺度僧,有何功德?”摩云:“无功德。”早是恶水蓦头浇,若透得这个“无功德话”,许尔亲见达摩。且道,起寺度僧,为什么都无功德?此意在什么处?
帝与娄约法师、傅大士、昭明太子,持论真俗二谛。据教中说,真谛以明非有,俗谛以明非无,真俗不二,即是圣谛第一义,此是教家极妙穷玄处。帝便拈此极则处,问达摩:“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摩云:“廓然无圣。”天下衲僧跳不出,达摩与他一刀截断。如今人多少错会,却去弄精魂,瞠眼睛云:“廓然无圣。”且喜没交涉。五祖先师尝说:“只这廓然无圣,若人透得,归家稳坐。”一等是打葛藤,不妨与他打破漆桶,达摩就中奇特。
所以道,参得一句透,千句万句一时透,自然坐得断把得定。古人道:“粉骨碎身未足酬,一句了然超百亿。”达摩劈头与他一拶,多少漏逗了也。帝不省,却以人我见故,再问:“对朕者谁?”达摩慈悲忒杀,又向道“不识”。直得武帝眼目定动不知落处,是何言说,到这里有事无事,拈来即不堪。端和尚有颂云:“一箭寻常落一雕,更加一箭已相饶。直归少室峰前坐,梁主休言更去招。”复云:“谁欲招?”帝不契,遂潜出国。这老汉只得忄 么忄 罗,渡江至魏。时魏孝明帝当位,乃此北人种族,姓拓跋氏,后来方名中国。达摩至彼,亦不出见。直过少林,面壁九年,接得二祖,彼方号为壁观婆罗门。梁武帝后问志公,公云:“陛下还识此人否?”帝曰:“不识。”且道与达摩道底,是同是别?似则也似,是则不是。
人多错会道,前来达摩是答他禅,后来武帝是对他志公,乃相识之识,且得没交涉。当时志公恁么问,且道作么生败对,何不一棒打杀,免见搽胡。武帝却供他款道“不识”,志公见机而作,便云:“此是观音大士,传佛心印。”帝悔,遂遣使去取,好不唧口 留,当时等他道“此是观音大士传佛心印”,亦好摈他出国,犹较些子。
人传志公天鉴十三年化去,达摩普通元年方来,自隔七年,何故却道同时相见,此必是谬传。据传中所载,如今不论这事,只要知他大纲。已道达摩是观音,志公是观音,阿那个是端的底观音?既是观音,为什么却有两个?何止两个,成群作家。时后魏光统律师,菩提流支三藏,与师论议,师斥相指心,而褊局之量,自不堪任,竟起害心,数加毒药,至第六度,化缘已毕,传法得人,遂不复救,端居而逝,葬于熊耳山定林寺。后魏宋云奉使,于葱岭遇师手携只履而往。武帝追忆,自撰碑文云:“嗟夫,见之不见,逢之不逢,遇之不遇,今之古之,怨之恨之。”复赞云:“心有也,旷劫而滞凡夫;心无也,刹那而登妙觉。”且道,达摩即今在什么处,磋过也不知。
圣谛廓然,何当辨的?
对朕者谁,还云不识。
因兹暗渡江,岂免生荆棘。
阖国人追不再来,千古万古空中相亿。
休相亿,清风匝地有何极!
(师顾视左右云:“这里还有祖师么?”自云:“有,唤来与老僧洗脚。”) 且据雪窦颂此公案,一似善舞大阿剑相似,向虚空中盘礴,自然不犯锋芒。若是无这般手段,才拈着便见伤锋犯手。若是具眼者,看他一拈一掇,一褒一贬,只用四句,揩定一则公案。大凡颂古只是绕路说禅,拈古大纲据款结案而已。雪窦与他一拶,劈头便道:“圣谛廓然,何当辨的?”雪窦于他初句下,著这一句,不妨奇特。且道,毕竟作么生辨的?直饶铁眼铜睛,也摸索不着,到这里,以情识卜度得么?
所以云门道:如击石火,似闪电光。这个些子,不落心机意识情想,等尔开口,堪作什么?计较生时,鹞子过新罗。雪窦道:尔天下衲僧,何当辨的,“对朕者谁?”着个“还云不识”,此是雪窦忒杀老婆,重重为人处。且道,“廓然”与“不识”,是一般两般?若是了底人分上,不言而谕;若是未了底人,决下打作两橛。诸方寻常皆道雪窦重拈一遍,殊不知,四句颂尽公案了。后为慈悲之故,颂出事迹。 “因兹暗渡江,岂免生荆棘。”达摩本来兹土,与人解粘去缚。抽钉拔楔,铲除荆棘,因何却道“生荆棘”?非止当时,诸人即今脚跟下,已深数丈。“阖国人追不再来,千古万古空相忆。”可杀不丈夫。且道达摩在什么处?若见达摩,便见雪窦末后为人处。雪窦恐怕人逐情见,所以拨转关捩子,出自己见解云:“休相忆,清风匝地有何极。”既休相忆,尔脚跟下事,又作么生?雪窦道,即今个里匝地清风,天上天下有何所极。
雪窦拈千古万古之事,抛向面前,非止雪窦当时有何极,尔诸人分上亦有何极。他又怕人执在这里,再著方便,高声云:“这里还有祖师么?”自云“有。”雪窦到这里,不妨为人,赤心片片。又自云:“唤来与老僧洗脚!”太杀减人威光,当时也好与本分手脚。且道,雪窦意在什么处?到这里,唤作驴则是,唤作马则是,唤作祖师则是,如何名邈?往往唤作雪窦使祖师去也,且喜没交涉。且道毕竟作么生?只许老胡知,不许老胡会! ⊙碧岩录第二则
垂示云:乾坤窄,日月星辰一时黑。直饶棒如雨点,喝似雷奔,也未当得向上宗乘中事。设使三世诸佛只可自知,历代祖师全提不起,一大藏教诠注不及,明眼衲僧自救不了。到这里,作么生请益?道个佛字,拖泥带水;道个禅字,满面惭惶。久参上士不待言之,后学初机直须究取。
举赵州示众云:“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还护惜也无?”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还护借个什么?”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州云:“问事即得,礼拜了退。”
赵州和尚,寻常举此话头,只是唯嫌拣择。此是三祖《信心铭》云:“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才有是非,是拣择,是明白,才恁么会,磋过了也,铰钉胶粘,堪作何用?州云:“是拣择,是明白。如今参禅问道,不在拣择中,便坐在明白里,老僧不在明白里,汝等还护借也无?”汝诸人既不在明白里,且道,赵州在什么处?为什么却教人护借?五祖先师当说道:“垂手来似过尔。”尔作什么生会?且道,作么生是垂手处?识取钩头意,莫认定盘星。
这僧出来,也不妨奇特。捉赵州空处,便去拶他:“既不在明白里,护借个什么?”赵州更不行棒行喝,只道:“我亦不知。”若不是这老汉,被他拶著,往往忘前失后。赖是这老汉,有转身自在处,所以如此答他。如今禅和子,问著也道,我亦不知不会,争奈同途不同辙,这僧有奇特处方始会问:“和尚既不知,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更好一拶,若是别人,往往分疏不下。赵州是作家,只向他道“问事即得,礼拜了退。”这僧依旧无奈这老汉何,只得饮气吞声。
此是大手宗师,不与尔论玄论妙,论机论境,一向以本分事接人。所以道:相骂饶尔接嘴,相唾饶尔泼水。殊不知,这老汉,平生不以棒喝接人,只以平常言语,只是天下人不奈何,盖为他平生无许多计较,所以横拈倒用,逆行顺行,得大自在。如今人不理会得,只管道,赵州不答话,不为人说,殊不知,当面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