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與真實
若要將佛法根植在美國國土上,首先必須瞭解佛教的基本教義並學習基本的禪修方法。許多人將佛教當成可以拯救他們的一種新教派,可使他們處理世間事猶如在花園中摘花。但是我們若想從樹上摘花,必得先培育樹根與枝幹,也是就是說,必須先從自己的恐懼、挫折、失望與苦惱——人生的痛苦面——下手。
有人抱怨佛教是一極端沈鬱的宗教,因為佛教強調痛苦與悲慘;而通常宗教界愛讚美、歌唱、迷醉與極樂。不過尊照佛陀教示,我們必須先看清實際的人生經驗,必須瞭解苦的真諦以及不滿足的實相——我們不能當做沒這回事,而只顧研究人生榮耀與快樂的部分。如果我們只想找樂土、尋金銀島,這種追尋只會帶來更多的痛苦,我們也不可能以此種方式到達樂土、成就正覺。因此,佛教各宗派皆同意我們必須以面對生活真實情況為開端,不能先開始作夢。作夢只是暫時的逃避,不可能帶給我們真正的解脫。
在佛教裡,我們以禪修表示自己面對現實的意願。禪修並非為了追求迷醉、精神上的幸福或寧靜,也不是為了使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而是為了創造一個空間,使我們得以在其中顯露並解除我們神經質的遊戲、自欺,以及隱藏的恐懼與希望。我們藉由什麼都不做的簡單訓練提供空間。事實上,什麼都不做大非易事。首先,我們從幾乎什麼都不做開始,然後逐漸求進步。禪修是先將自己心中的毛病翻攪起來,然後善加利用的修習方法。像處理糞便似的,我們不將毛病扔掉了事,而將之撒在花園中,使之增加我們的富饒。
在禪修時,我們既不可把心抓緊,也不能完全任由它去。如果我們試圖控制心,心的能量就會反彈回來;如果我們完全放任它,心則會變得狂野、混亂。因此,我們要將心鬆開,同時又對之有所規範,而佛教傳統上使用的方法非常簡單:感知身體的動作、呼吸以及自身狀況——這是所有教派通用之法。最根本的修行即住於當下,那是目的,也是方法;確切存在於當下一刻,既不壓抑也不放縱,而是如實覺知自己的存在。譬如呼吸只是自然的身體活動,並沒有精神上的內涵,我們僅留意它的自然運作即可——這就是所謂的修「止」(shamatha)。我們以修止開始步上小乘(hinayana)之道或窄道,這並非表示小乘的方法是簡化或狹隘的,反而因為心是如此複雜、詭異,時刻貪求各種逸樂,因此將心導入無岔路的紀律之途是唯一良策。小乘像是一輛不急駛的車,它平穩前進,絕無誤入歧途之虞,我們逃脫無門,身在車中無法下車——同時小乘這輛車也是沒有倒檔的。這種狹窄的單純同時帶來對生命情境的開放態度,因為既然明知無法脫身,我們唯有讓自己在現場安住下來。
於是,我們認知到自己的本來面目,而不再試著隱藏自己的問題與煩擾。禪修不該使你忘記在辦公室裡的承諾,事實上,在禪坐時你一直沒有與日常生活失去關聯。禪修是將我們的神經質提升至表面而非沈埋到心底,因為那使我們明瞭人生是可以經營的。我想有人會以為只要逃離日常生活的紛紛擾擾,他們就能在山中或海邊專心沈思冥想,殊不知逃離我們生活中的俗務,就如同捨棄夾在兩片麵包中間真正富營養的食物一樣——當你點三明治的時候,你不會只要兩片麵包,中間夾的那塊美味可口的東西,才是菁華所在。
對感情、生活現況及其週遭空間有了更真切的體認之後,可以為我們開展更全面的覺知。此時溫暖的慈悲心會油然而生——那是一種在基本上接受自我,而同時保留批判之聰慧的態度。我們可以同時欣賞人生喜樂與痛苦的兩面,因之處理情緒不再是大不了的事;我們如實了知情緒的存在,不加壓抑也不沈溺其中。因此,對細節確切的覺察,使複雜的整體情境得以展現,如同大河蜿蜒入海,紀律的窄小正所以導向覺知的全面開放。靜坐不單是以特定的姿勢坐在那裡專注於某些簡單步驟,我們同時也對產生這些步驟的環境敞開心智,此時,環境成為提醒者,不斷地提供訊息、教示與洞察力。
因此,在我們縱性於特異的技巧、能量的遊戲、感官知覺的遊戲與宗教象徵的幻象遊戲之前,我們首先須從基本上整理自己的心。我們必須在開上利益眾生的高速公路——大乘之道——之前,先練習走簡單的窄路——小乘之道;而唯有待我們在高速公路上走得平穩順暢之後,才能盤算如何到田野中奔躍一番——修習金剛乘或密續教法。以小乘的簡約為基礎,我們方能欣賞大乘的壯麗與密續的璀璨光采;因此,在我們想要登天之前,必須先踏實在地上,認真地對治我們的毛病。整個佛教的修行方法,目的就在開發我們超覺的知見,使能得見事物的本貌——不將事物放大或夢想成我們所希望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