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达摩为中国禅宗公认的东土初祖。达摩到中国来,对当时的中国佛教,并没有立即引起大影响,然正像播下一颗种子一样,一天天茁壮繁衍起来,终于荫蔽了一切。我们不能用后代禅者的眼光去想像达摩,却决不能轻视达摩。达摩禅所代表的真正意义,以及对中国佛教的深远影响,应该是研究中国佛教,理解中国禅宗的重大课题!
达摩及其传说
菩提达摩的传记,随禅法的发展而先后(及派别)的传说不同。这是宗教界常见的现象,不足为奇。有关菩提达摩的早期传记,有杨炫之(西元五四七顷作)的《洛阳伽蓝记》(简称《伽蓝记》)卷一(大正五一.一○○○中);昙林(约五八五卒)的《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及序》(大正八五.一二八四下──一二八五中);道宣(六六七卒)《续高僧传》(此下或简称《续僧传》)卷一六“菩提达摩传”(大正五○.五五一中──下)。《续僧传》的“达摩传”,主要是根据前二书的,略增加一些其他的传说而成。
菩提达摩,简称达摩。在后代禅者的传说中,也有不同的名字。神会(七六二卒)的《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此下简称《南宗定是非论》),也是称为菩提达摩的。神会引《禅经序》来证明菩提达摩的传承,如《神会和尚遗集》(此下简称《神会集》,依民国五十七年新印本)(二九四──二九五)所说,神会是以《禅经序》的达摩多罗为菩提达摩的。因为这样,在传说中,或称为菩提达摩,或称为达摩多罗。七七四顷作的《历代法宝记》,就综合而称为菩提达摩多罗。这是传说中的混乱糅合,并非到中国来传禅的菩提达摩,有这些不同的名字。菩提达摩与达摩多罗,被传说为同一人。达摩多罗或译为达磨多罗,菩提达摩也就被写为菩提达磨了。Dharma,古来音译为达摩(或昙摩)。译为达磨,是始于宋元嘉(四三○前后)年间译出的《杂阿毗昙心论》。《杂阿毗昙心论》是达磨(即昙摩)多罗──法救论师造的。昙磨多罗论师与达摩多罗禅师,也有被误作同一人的。如梁僧祐(五一八卒)《出三藏记集》卷一二“萨婆多部记目录序”,所载(北方)长安齐公寺所传,仍作昙摩多罗(禅师),而僧祐(南方)《旧记》所传五十三人中,就写作达磨多罗了(大正五五.八九上──九○上)。神会(在北方)还写作达摩多罗与菩提达摩,而神会下别系,与东方有关的(七八一撰)《曹溪别传》,就写作达磨多罗。洪州(马大师)门下(八○一)所撰,与江东有关的《双峰山曹侯溪宝林传》(此下简称《宝林传》),就写为菩提达磨了。从此,菩提达摩被改写为菩提达磨,成为后代禅门的定论。达摩而改写为达磨,可说是以新译来改正旧译。然从传写的变化来看,表示了南方禅的兴盛,胜过了北方,南方传说的成为禅门定论。
达摩的故乡,《伽蓝记》作:“西域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昙林序作:“西域南天竺国人,是大婆罗门国王第三子”。胡与婆罗门──梵,在隋唐的佛教内部,有严格的区别。但在一般人,每习惯的称天竺为胡。所以“西域胡人”,“西域天竺婆罗门种”,不一定是不同的。在中国史书中,地名相近而被译为波斯的,不止一处。波斯──古代安息国地方,这是一般最熟悉的。《伽蓝记》卷五,[口+厌]哒与赊弥间,有名为波斯的小国(大正五一.一
○一九下)。在南海中,也有译为波斯的国家。费琅《南海中之波斯》,考定南海中而名为波斯的,有二:一为今缅甸的Pathin;一为今苏门答剌东北岸的Pase(见冯承钧译《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续编》)。译为波斯的地方,是不止一处的,我们也不知南天竺有没有与波斯音相当的。据常情而论,昙林为达摩弟子,比杨炫之的传闻得来,应该要正确些。《续僧传》以来,都是以达摩为南天竺人。从达摩所传的禅法来说,南天竺也是更适合的。
达摩的生卒年代,传记不明。《续僧传》有不同的传说,如“达摩传”说:“游化为务,不测所终”。而“慧可传”却说;“达摩灭化洛滨”。“慧可传”所说,应是道宣所得的新资料。《续僧传》卷一六“慧可传”(大正五○.五五二上)说:
“达摩灭化洛滨,可亦埋形河涘。而昔怀嘉誉,传檄邦畿,使其道俗来仪,请从师范。……后以天平之初,北就新邺,盛开秘苑”。
慧可是达摩弟子,在达摩入灭后,曾在河涘(黄河边)弘化,天平年间才到新邺去。当时迁都邺城(故城在今河南临漳县西),是天平元年(五三四)。所以从达摩入灭到慧可去邺都,应有数年的距离。达摩入灭,大约在五三○年顷。达摩曾赞叹永宁大寺,大寺是建于熙平元年(五一六),永熙三年(五三四)为雷火所毁的。当时达摩“自云一百五十岁”,如传说属实,那达摩可能达一百五十多岁的高寿。
达摩从海道来中国,由南而北,这是一致的传说。昙林序泛说:“远涉山海,游化汉魏”。汉与魏,就是当时的南方与北魏。《续僧传》却说得更具体:“初达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随其所止,诲以禅教”。最初到达中国,时代还是刘宋(四二○──四七八)。登陆的地方──南越,为今海南岛的对岸地方。达摩在四七八年以前,早就到了中国,末了才过江到北魏。那在江南一带,达摩应有一长期的逗留。
达摩在北魏,“游化嵩洛”。嵩山少林寺,是魏文帝(四九六)为佛陀禅师造的。传说达摩也曾在少林寺住。达摩在北魏传禅的情形,如昙林序说;“亡心(寂默)之士,莫不归心;(取相)存见之流,乃生讥谤”。一开始,达摩禅就显得不平凡!能深得达摩宗旨的,当时“唯有道育、慧可”二沙门。道育与慧可,亲近达摩的时间,不会太久。如序说:“幸逢法师,事之数载。……法师感其精诚,诲以真道”。《续僧传》作:“寻亲事之,经四五载。……感其精诚,诲以真法”。然“慧可传”说:“奉以为师,毕命承旨。从学六载,精究一乘”。大抵经过了五、六年,才得达摩真法的传授,这主要是达摩弟子昙林的传说。北宗杜朏(七一三顷作)《传法宝纪》说:
“师事六年,志取通悟。……密以方便开发,顿令其心直入法界。然四五年间,研寻文照,以楞伽经授可曰:吾观汉地化道者,唯与此经相应”。
杜朏依旧有的资料,而解说为:慧可亲近达摩六年,然后得法悟入。未悟以前,达摩就以《楞伽经》来化道。所以说:“四五年间研寻文照”;“四五年精究明彻”。杜朏是这样的会通了四五载与六年的异说,也会通了传授《楞伽》与离言顿入的传说。早期的传说,就是这样;面壁九年之类,那是后起的传说了!
菩提达摩的传说,因达摩禅的发达而增多起来。有的是传说,有的是附会,也有是任意的编造。这里,只略述以说明传说的意义。可看作源于黄梅(可能更早些)的传说,有三:1.《传法宝纪》说:达摩六度被毒,最后是受毒而示现入灭的。2.《传法宝纪》说:宋云从西域回来,在葱岭见到了达摩。达摩的门人开棺一看,原来是空的。3.《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慧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此下简称《坛经》)说梁武帝见达摩,问造寺度僧有无功德。这三项传说中,前后二项,可能有多少事实依据的。宋云去西域,是神龟元年(五一八),正光元年(五二○)回来。那时达摩正在北魏传禅,所以宋云在葱岭见到达摩,是不符事实的。这只是《续僧传》“游化为务,莫测所终”的新构想。达摩死了(其实是回去了),又在别处见到,这是中国道教化了的神话。
荷泽宗所传的:1.六度被毒,指明是菩提留支与光统三藏的陷害。2.宋云见达摩手里提一只鞋子。开棺只见一只鞋,于是有“只履西归”的动听故事。《历代法宝记》(七七五顷作)等传说(依神会门下所说),是依《传法宝纪》而有进一步的传说。3.见梁武帝,问答有没有功德。4.达摩示灭,葬在熊耳山,梁武帝造碑。5.《历代法宝记》说:达摩在来中国之前,先派了二位弟子──佛陀、耶舍来秦地,但受到摈逐。佛陀等到庐山,见到远公,译了一部《禅门经》。这是影射佛陀跋陀罗的事。神会以为:菩提达摩就是《禅经序》中的达摩多罗。达摩多罗与佛大先同门,佛陀跋陀罗是佛大先弟子,这才有达摩派佛陀来的传说。然佛陀跋陀罗(四○九──四二九)来中国,在四一○年顷,约五十岁。那时达摩即使以一百五十岁高寿来计算,也不过三十岁,佛陀跋陀罗怎么会是达摩的弟子呢!这只是为了证明禅法的传承而附会的故事!
洪州宗的《宝林传》(八○一作),对上来的传说,除佛陀、耶舍来化外,一概都继承下来。《宝林传》以为:达摩是梁大同二年(五三六),也就是魏太和十九年示寂的。当时梁昭明太子作祭文,遥祭达摩。太和十九年(四九五),根本不是大同二年,而昭明太子早在中大通三年(五三一)四月去世了,祭文当然是伪造的。又说:过了三年,梁武帝听说宋云回来,见到了达摩,这才为达摩造碑。不知宋云回国,早在正光元年(五二○)。这些,不是传说,不是附会,而是任意的伪造。到了《祖堂集》(九五二),又增多了梁武帝与达摩──“廓然无圣”的问答。对当时(十世纪)的禅师来说,这是一则好公案。然将这则公案,作为达摩与武帝的问答,那又不免是托古造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