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受过训练的佛教徒,那么,你就不会把佛教当作一种宗教,而会把它当作一门科学,一种透过技巧探索自身经验的方法。这些技巧让你能以非批判性的方式检视自己的行为和反应,而这些见解能让你逐渐认清:“哦,原来我的心就是这样运作的!我必须这样做才能体验到快乐,不要那么做才能避免痛苦的产生。”
基本上,佛法是非常实用的。佛法告诉我们要从事能够助长平静、快乐和自信的事,并避免会引发焦虑、绝望和恐惧的行为。佛法修持的重点,并不在于刻意改变想法或行为,以使自己成为更好的人,而是要认识到,无论你如何看待影响自己生命的那些遭遇,你原本就是良善、完整,且圆满具足的。佛法修持是去认出自心原本具有的潜能,换句话说,佛教注重的并不是让自己变得更好,而是认识到此时此刻的你,就如你自己一直深切期望的,是完整、良善,且本质上是完好健全的。
你不相信,是吧?
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相信。
首先,我想坦白告诉大家一件事。打从童年开始,恐惧感和焦虑感就不断困扰着我。每当身处陌生人群之中,我就会心跳加速,冷汗直流。这种状况发生在一位转世喇嘛身上似乎很奇怪,因为转世者累世以来不是已经累积了许多善根(Gewa)(藏文,形容能赐予力量或增强力量的事物,常译为“善”。)善行吗?当时我所经历的不安根本毫无理由可言。我住在一个美丽的山谷,身边围绕的都是亲爱的家人、男女出家众,还有那些致力学习如何唤醒内在平静与喜乐的人。然而,焦虑感却与我形影不离。
大约6岁时,我这种状况才开始有所缓解。在孩童好奇心的促使下,我开始爬上村落附近的山巅,探索历代佛法修行者终生禅修的各个山洞。有时我会爬进山洞假装自己在禅修,可想而知,当时我对禅修根本就一窍不通,我只是坐在那儿,心里不断持诵“唵嘛呢叭咪吽”——这是几乎所有西藏人,无论佛教徒与否,都耳熟能详的密咒。有时我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心里不断默念这个密咒,虽然我并不了解自己在做什么。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开始感受到一股平静感悄悄潜入心中。
往后三年,我就经常在山洞中静坐,试图搞清楚到底该如何禅修。但是,焦虑感仍然持续增强,到最后演变成可能是西方医学所说的恐慌症。有一阵子,祖父会随意地给我一些简单的教导。祖父是一位伟大的禅师,但不愿公开自己的成就。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请母亲代我向父亲祖古?乌金仁波切请求,让我正式跟随他学习。父亲答应了,于是在接下来三年之中,他教导我各种不同的禅修方法。
一开始我其实并不十分明白,我努力试着依照父亲所教导的方法安住自心,但我的心就是无法安住。事实上,在正式修学的最初那几年,我发现自己的心竟然比以往更加散乱。让我心烦意乱的事情真的是不计其数:身体的不适、背景的声响,以及和他人的冲突等。多年之后我才逐渐明了,当时的我其实并没有退步,而是变得更具觉知,更能察觉到念头与感官知觉之流相续不断地来去,这是我过去不曾认出的。看到其他人也经历同样的过程时,我终于了解,这是初学者以禅修方法审察自心时大多会有的经验。
虽然我开始有一些短暂的平静体验,但恐惧和忧虑却依然如鬼魅般纠缠着我,尤其是在那段期间,我每隔几个月就会被送到印度的智慧林,和一群陌生同学一起跟随新老师学习,然后再被送回尼泊尔,继续向父亲学习。智慧林是第十二世泰锡度仁波切的主座,而泰锡度仁波切是藏传佛教当代最伟大的大师之一,也是对我影响最深的老师之一,他深广的智慧和无比的恩德引导了我成长,我实在无以回报。我就这样在印度和尼泊尔之间来来去去将近三年时间,接受父亲和智慧林老师们的正式指导。
12岁生日前不久,最恐怖的时刻终于来临了!我被送到智慧林去完成一个特别的仪式,也是我长久以来最最担忧的一件事:以第一世咏给?明就仁波切转世者身份正式升座的坐床典礼。与会者有好几百人,而我明明是个吓得要死的12岁小孩,却得像个大人物般,要在那里连续坐上好几个小时,接受大众的供养,并给予他们加持。好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我的脸色愈来愈苍白,站在身边的哥哥措尼仁波切(Tsoknyi Rinpoche)以为我就要昏倒了。
回顾这段时光,想到老师们对我的仁慈,我实在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会如此恐惧。现在分析起来,我当时的焦虑其实是因为我还没有真正认识自心的真实本性。虽然我对自心本性已经具有知识性的了解,但缺乏直接的体验;唯有对自心本性的直接体验才让我真正明白:任何的不安和恐惧只不过是我自心造作的产物,而自心本性不可动摇的宁静、信心和喜乐,其实比自己的眼睛更贴近自己。
在我开始正式修学佛法的同时,一些奇妙的机缘也随着到来。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新发展对我的生命将有深远影响,并将加快我个人成长的速度——我开始慢慢接触到现代科学的观念和新发现,尤其是关于脑的原理和运作方面的研究。
心的交会
我们必须经历这个过程,那就是真的坐下来检视自心,检视自己的经验,才能看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卡卢仁波切(Kalu Rinpoche),《口传宝集》
认识法兰西斯寇?斐瑞拉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他是一位智利籍生物学家,后来成为21世纪最知名的神经科学专家之一。当时我父亲的名声已吸引不少西方学子,因此法兰西斯寇也来到尼泊尔,跟随我父亲学习佛教审察自心的方法。在课后或修持的空当,他常会跟我谈到现代科学,尤其是他专精的脑部结构与功能领域。当然,他在讲解时,会顾虑到一个9岁孩子的理解能力。父亲的其他西方弟子知道我对科学有兴趣后,也纷纷把他们所知道的生物学、心理学、化学和物理等现代理论传授给我。这有点像是同时学习两种语言:一种是佛法,另一种是现代科学。
我还记得,当时我就觉得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大差异。语言的表达虽然不同,但意义似乎非常接近。不久之后我也开始体会到,西方科学家与佛教科学家探讨问题的方法非常类似。传统佛教经典通常先提出所要检验的理论基础或哲学基础,也就是“根”(Ground),接下来再提出种种修持方法,也是一般所称的“道”(Path)。最后以个人实验结果的分析,以及进一步研究的建议作为结论,这通常称为“果”(Fruition)。西方科学的研究架构也很类似,首先提出理论或假设,接下来解释验证理论的方法,最后提出实验结果,并和原来所提假设之间的异同做比较分析。
同时学习现代科学和佛法修持最吸引我的地方是,佛法教导人们以一种内审或主观的方法,明了自身具足获得快乐的能力,西方科学则以一种较为客观的方式解释这些教法“为什么”有用,以及“如何”运作。佛教与现代科学对人心的作用各有卓越的见解,两者并用,可以更为清晰完整。
往返印度与尼泊尔的时期接近尾声时,我得知智慧林即将举办一期三年传统闭关课程,闭关指导上师是萨杰仁波切(Saljay Rinpoche)。萨杰仁波切是藏传佛教界公认最有成就的前辈大师之一,也是我在智慧林最主要的老师之一。温和仁慈、声音低沉的他拥有一种神奇的能力,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间说出或做出最对的事情。我相信你们必定也曾遇见过类似这样的人,他们总是能够让你在无形中学到异常深刻的法教,而他们本身的风范就是让你终生受用不尽的学习。
因为萨杰仁波切年事已高,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指导闭关了,因此我真的很想参加。但那时我才13岁,一般都认为这个年纪还太小,无法承受闭关三年的严苛考验。我恳请父亲出面帮我请求,最后泰锡度仁波切终于允许我去参加这次闭关。
描述这三年的经验之前,我认为需要先花一点时间跟大家说说藏传佛教的历史,这也有助于说明我为什么如此急于参与闭关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