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观念
“先生就是凭借这广义的自知之明而创作?”
“不是创作,是画画。我有一个‘读者观念’,这个观念比我自身高明十倍,我画给它看。是赫胥黎吧,他在讲演之前,虔诚请教前辈大师:应该如何对待听众的水平?大师道:他们一无所知。我画到一半时,这个读者观念聚而明,明而显,百般挑剔,纠缠不去,直到这位梅菲斯特式的批评家悄然引退。只有‘静,画,我’三者同在,才算是一个闪耀着的终点。福楼拜夫子自道,他是由几个可怜的观念构成的。与他相比,我更可怜,只此一个观念。”
这样的“读者观念”,不知有几人能具有。
“马蒂斯把毕加索奉为唯一够格的批评家,木心先生除了心中的以‘能’的形式存在的批评家之外,还有身外的以‘质’的形式存在的批评家吗?”
“很多。人们看我的画,我看人们的眼睛。平时,画沉睡着,有善意的人注视它时:醒了。我借旁人的眼睛看自己的画,倏然陌生了,便能适意于与自己的作品的分离。我不如塞尚他们多情,多情总是累赘。每次从展览会中取回画件,看到它们疲惫不堪,因为它们缺少睡眠。周详警僻的评论固然可喜,一声稚气的惊呼更能使画苏醒。但是,既然‘人人因被人认识而得益’成为一句流行的格言,那么先是格言本身被人认识,再是格言的设计者被人认识,而得益。一想到它的反面是人人因被人误解而受害,我就十分乐意得益了。但愿那位英国智者说得对:轮到别人的,也会轮到你的头上来。”
文化中年期
我们已经目击了画家的作品,又亲听了他亦庄亦谐的谈论,夜在深去,我们在告别前,未能免俗地作几则提问:
“听说先生正在写一论文《中国画往何处去》,能先告诉我们一个大纲吗?”
“中国画在技法上一直盘桓在渐变之中,已到突变的临界了。唐代文化接纳了印度波斯的影响,精神反特别旺盛,而唐之典范性亦反而更强。”
“先生对世界画坛的千门万户又有何说?”
“现代画派,纷纷扬扬,不论抽象具象,选择其中真诚有度者,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木心先生的临别赠言是:
“我们的时代是人类文化的中年期。真是巧合:太阳正处于中年期,地球亦处于中年期,人类文化经历了充满神话寓言的童年,文艺复兴情窦初开的少年,浪漫主义狂歌痛哭的青年,杰出的艺术各以其足够的自知之明为其所生息的时代留下了不可更替的特征。童年幼年是热中,少年青年是热情,而壮年中年是热诚。文化的两翼是科学与艺术,我们所值的世纪,后半叶,艺术这一翼见弱了。这个时代原以热诚为不可更替的特征的,可是毕加索一语道破:‘我们这个时代缺少的是热诚……’我们,我们这些中年人,还总得梦想以热诚来惊动艺术。”
第一部分 海峡传声(1)
答台湾《联合文学》编者问
一九八四年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特设“作
家专卷”,题名“木心·一个文学的鲁滨逊”,编者导言:
经由“联副”,木心在国内文坛一出现,即以迥然绝尘、拒斥流俗的风格,引起广大读者强烈注目,人人争问:“木心是谁?”为这一阵袭来的文学狂飙感到好奇。
身逢动乱,木心的经历不平凡,成就也不平凡。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他始终坚持自我的生活理念、文学立场,像在一座孤岛上一样,不间断地从事创作。因此所谓“文学鲁滨逊”之说,实深含傲然雄视之情。
面对这样一位作家,《联合文学》满怀惊喜。经过长达三个月时间的筹划和联系,终于集木心小传、著作一览、木心答客问及其散文新作四帖等而成此一专卷。本卷合融木心人生观照、艺术风情,是国内首度最完整的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