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智慧
在公元四世纪,埃及、巴基斯坦和阿拉伯的沙漠,住了一些为他们自己留下「怪异者」的名声的男人。他们就是第一代基督徒隐士,他们抛下异教者的城市,遁入空漠。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其中的原因很多,而且也很不同,不过可用一句话总括:「追求救恩」。救恩是什么?当然这不只是从外表遵从任何社团的习俗规则而已。在那个时代的趋势是,人们很注意救恩的纯个人性。在他们看来,社会——意指异教社会,局限于「现世」生活的视野和期望——好比一艘遇难的船,每个人都应该奋力地从出事的地点游出去以保存生命。我们不必讨论这种观点是否适宜:只须记住,这是一个事实。这些男士相信,让自己随波逐流,消极地接受他们所认识的世界的信念和价值观,简直就是一个灾祸。当时的君王已成为基督徒,「世界」也逐渐认识到,十字架是俗世权力的象征,但是,这种种事实,只有加强他们遗世的决心吧了。
当世界在最大幅度上(我几乎要说是狂热地)达到政府基督化的时候,这些人竟远远离开它,这在我们今天看来,实在是很矛盾的事。这些人就和现代有些思想家,例如贝耶夫(Berdyaev)一样,认为根本不会有「基督徒的国家」这回事。他们不相信基督信仰能和政治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进而产生一个全部基督徒的社会。换言之,在他们看来,唯一的基督徒社会就是精神的、超现世的:这当然是很极端的观点,在现代这个基督信仰备受攻击,人人都指责我们宣讲消极主义和逃避(不能有效地解决现代问题)的时候,再重提这些观点,无疑自招羞辱。不过,让我们不要只从表面看问题。这些在沙漠的教父们的确能面对他们的时代的问题,就是说他们是少数走在时代之前的人物,开拓了一个新人和新社会的远景。他们代表了现代社会哲学家(如耶士伯、穆福)所谓的「主流人物」的涌现,是现代人本位主义的先驱者。十八、十九世纪纪实用个人主义兴起,贬低和腐化了这些主流人物所留下的心理学的宝贵遗产,不但有负于这些沙漠教父和其他默观者,同时也无形中为现在大行其道的群体心态而铺路。
这些人退避沙漠,既不是消极也不是纯然个人主义,他们并不反抗社会。不错,在某一个意义上,他们是「无政府主义者」,从这个角度看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害处。他们是一些不愿意消极地让他们认为腐化的国家管理和被人牵着鼻子走路的人,他们相信除了对因袭的价值观奴颜婢膝地接受之外,还有别的选择。不过,他们也无意把自己放在社会之上。他们并不带着轻视的眼光而拒绝社会,好像他们总是高人一等似的。相反,他们脱离人的社会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在社会中,人被分为两种:一种是成功的,强迫他人接受他们的意志的人;另一种是向成功人士屈服的人。这些沙漠教父虽然不愿意受人统治,但他们也绝不想统治他人。他们也不是在逃避人性的温情——他们留下这许多箴言,这个事实证明他们是非常入世的。他们追求一个人人都真正平等的世界,在这里,在天主之下的唯一权威,是一种神恩式的智慧、经验与爱的权威。当然,他们承认他们的主教在圣统制之下的慈厚的权威:但直到四世纪末奥力振派的大冲突出现以前,这些主教离他们太远了,也很少过问他们的事。
这些教父所追求的、最主要的是他们在基督内的真我。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完全拒绝那个在「世界」的社会强制下捏造出来的、虚假的、形式上的自我。他们找到一条通往天主的道路是还未有明文规定的、是自愿选择的、而不是承继他人早已形成一家之言的法则。他们寻找一位只有他们才能找到的天主,不是由某人「送出」的固定的「套装」的天主,或是另一些人制订的「标准型」的天主。他们并不是反对基督信仰的教义:他们接受并紧紧把持最原始、最质朴的教义。不过,他们并不热衷(至少在开始和在他们尚在摸索智慧的阶段)于神学的争辩。他们隐入干燥不毛的沙漠的水平线之后,主要也是不甘心过着辩论和运用抽象而冗长的文字技巧的生涯。
我们在此只讨论那些独居隐修士。在沙漠中有不少修道士——有数以百万计住在巨大的隐修院内过着团体生活的隐修士,就如圣伯高微(St.Pachomius)在达班纳(Tabenna)所创办的那类隐修院。在这些团体内,有一定的团体规则,几乎好像军纪一样严格。不过他们的精神还是倾向于个人自由的精神,因为即使修道士,他们也很明白,规则只是一个外在的架构,好像一个台架,他用来帮助自己建造他与天主的生活的精神房屋。但那些独居隐修士在很多方面更自由些。除了对奥秘的,不可思议的天主旨意之外,他无须遵守任何规则或旨意,而遵从天主的旨意却是人人不同的!有意义的是,最初的语录中有一句(篇号3)引证圣安当有关沙漠生活的基本规则的话,他说天主就是权威,除了祂所显示的旨意外,只有很少甚至没有原则:「因此,实行你的灵魂按天主的旨意所希冀的事,这样可保你心灵平安。」
很明显,这样的一条道路,必须是一个高度敏感,随时留意根本无迹可循的旷野的任何记号的人,才能追随。这样的隐士必须是信仰成熟的人,谦虚、舍弃自己,甚至达到可怕的程度。精神的剧变,往往是因为忽略了一些狂妄的沙漠幻想,不知这已暗示孤寂生活出现的危险——就像在沙漠堆里出现的白骨。沙漠教父付不起作照明者的代价。他不敢冒险依赖自我,或者轻易涉足于自我执着的狂喜的危险中。他绝不能有一丝一毫与他表面的、短暂的、自建的自我认同。他必须丧失在一个超越的、奥秘的、或隐或现的自我,内在而隐蔽的真实之中,丧失在基督之内。他必须自绝于这短暂的存在的所有价值,就如基督当年在十字架上,自绝于它们一样,同时应该与他一同,在一个全新的智慧的光照下复活。就这样,从一次利落的切割开始,开展了牺牲的生活,从此把隐修士和世界分开。不断在「追悔」中的生活,只能教他悲悼那些不真实的价值而已。但一种独处和劳苦,清贫和斋戒,贞洁和祈祷的生活,却能使他逐渐清除外表的旧我,让那深潜的奥秘的真我涌现,使信徒与基督融合而为一。
最后,这一切奋斗可以达到的与理想最接近的目标就是「纯净的心灵」——能清澈明确地掌握事物的真境,能直觉地抓住自己最真实的实况,就是透过基督碇泊,甚至溶化在天主内。这种境界的结果就是「息」。不是身体的休息,也不是把已提升的精神,定住在至高的光点。沙漠的教父,大部分都不是常在神魂超拔的状态。那些有这一类经验的,常留下一些奇异的误导人的故事,以致蒙蔽了真实的人和事。不,沙漠的教父不是这样,他们所追求的「息」,只是一个再也不注视自己那清灵明透、泰然自若的存在,因为它已被它之内的完全的自由所带了。带到哪里?到爱本身或神圣的神灵认为适合去的地方。因此,「息」应该是指一种无着、无意、无念,完全摆脱一个虚假或有局限性的「我」所占有的境界。心灵在安于被至极的「空无」所占有下,奥秘地掌握一切——在不求知它所掌握的是什么的无为心态下,掌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