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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学琐谈

作者:释真华(现代)
栏目:哲学.宗教
类别:现代
大小:521KB
评价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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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节选

书籍章节作者介绍
□ 自  序 □
  记得在我初进私塾读书的那年,私塾先生一听说我已经十五岁了,就老实不客气地对我师父说:“他年纪这么大啦,才来念书,还有啥用?我看你还是干脆把他带回去,在庙上帮忙割割牛草,捡捡狗粪,做一些粗活算了,何必白费这笔束脩(学费)呢?”当时有的学生听了私塾先生这番高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则羞得不敢抬头,我师父也被说得忸怩不安,拿不定主意了,后来,虽然因为我师公树唐老人的坚持要我“试试看”,勉勉强强,断断续续,在那所私塾里读了两年的“子曰”“诗云”,但在辍学后的数年中,我却仍没有能够摆脱掉“割割牛草,捡捡狗粪”的命运!
  抗战胜利,我怀着满腔希望到了南方。原想受了戒依止在一个理想的丛林下,认真地好好参学几年,以弥补在小庙未能受到僧伽教育的遗憾,也算不枉出家一场。可是,由于环境和人事上的种种关系,不仅没有达到目的,反而因为多跑了几个地方,多见了些人,弄得我对于参学一事竟失去了信心!这一切的一切,皆如我在《天宁读书》和《心生退悔》两节文中所说。
  一九四八年春,因读《印光法师文钞》,我发了一个“念佛了生死。如佛度一切”的大愿,兴冲冲地从常州到了苏州灵岩山寺。大概是自己业障太重的缘故,不然,为什么进念佛堂住了还不到三天,就不由自主地被人拖出去太湖收了两个月的租,收租回山又被迫当了职事僧呢?绝望之余,我在《客堂服务》一节文中,不知不觉吐露了“以道风驰名遐迩的灵岩山,尚不能成就我安心办道,天下滔滔,何处又能够使我如愿参学”的心声!
  其实,我从河南到江南,从上海到海岛的一路上所见所闻,大多都像太虚大师《震旦佛教衰落之原因论》一文中所说:“佛教在今日,其衰落斯极矣!无它可述矣!”然在“无它可述”之际,我突然想到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说的几句话来,他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也,其皆有弗平者乎?”是的,我写《宝华受戒》、《毗卢赴考》,以及《谈赶经忏》等数节,实在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逼出来的。而我这些“不得已”的调调儿,听说有些人看了颇不以为然,甚至误会我蓄意攻讦别个,有失厚道。实际上我完全是站在就事论事的立场而发,绝无丝毫攻讦他人的意思。不过,我承认自己是个读书太少、涵养不够的人,写出的东西在文字表达方面,难免太直率,欠妥宛,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这点,我深深地希望读者诸君能给予原谅!
  真 华    
佛历二五○九年九月十九日

□ 第一辑 从河南到江南 □
一 懵懂发心
  虽然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舍俗出家了,但因为受了抗日战争的影响,却一直到二十四岁才得到剃度恩师的慈允,出外参学。这情形如果与现在的男女二众青年一出家就踏进了佛学院读书,或是出了家马上就能说会讲,以弘法利生为己任相比,实实在在是感到万分的惭愧!因此,我每在与师友们闲谈的时候,我总是赞叹现在出家的男女二众青年,有大福德,有大善根。
  我出外参学的那年,正是抗战胜利的一年。那时候从我的故乡——河南永城县外出,是非常困难的,除了交通不便以外,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土匪阻碍,因为土匪的行踪是昼伏夜出,出没无常的,出门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抓去;被抓去之后,先把你身上的衣物脱个精光,然后不是被打个半死,就是被活埋。哪儿像现在:陆上有四通八达的公路和铁路;海上有设备考究的客轮;空中有设备豪华的客机,不怕远在千里,一日甚至几小时即可到达。只要能够奉公守法,上山入海,都可听便,谁也不会去干涉你。这样的环境,在我参学时代,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
  我因为是出生在北方,所以我到南方参学的时代,出生在南方的同学们,都叫我“侉子”。初听起来颇不顺耳,但日子一久,也就无所谓了。谈到这儿,也许有人要问:“你既然出生在北方,为什么一定要到南方参学呢?”这有两种原因:一是南方规模宏伟的大丛林多,如镇江的金山寺,扬州的高旻寺,常州的天宁寺,句容的宝华寺,以及宁波的天童寺等处,都是锻炼僧材的大冶洪炉,不怕你是破铜烂铁,钉头钢丸,只要进去住个三年五载,在行住坐卧四威仪中,时时处处,都能保持一种岸然的姿态,使人看到就会很自然地生起“与众不同”的感觉。这虽然只是一种外在的行仪,但在末法时代,想住持道场,为人师范,就必须接受这种最基本的教育。二是南方的山明水秀,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善知识多,依止这样的环境修学,是极易获证法益的。因为有这两种原因,一些对于徒众寄以厚望的师长们,大都多方鼓励他们的徒众去南方参学,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成为法门龙象,广利人天!可是,我去南方参学,虽是受了这两种原因的影响,却没有得到师长的鼓励,而只是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下发心南下的。这一懵懂,虽然使我吃了不少的苦头,受了很多的坎坷,然现在仔细想想,倒是我生平最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哩,因为在崎岖坎坷的人生旅途中,它终于把我引入我愿意走的路上去了!

二 洒泪南行
  记得是一个秋高气爽,肃杀气氛非常浓厚的早晨,我背起一个小小的行囊,孩子似的,流着难以控制的眼泪,怀着万感交织的心情,拜别了恩师,踏上了旅途!此时,满山树木的叶子,都已由碧绿而变为萎黄,由萎黄而变为枯黄,由枯黄而坠落在地上,随着凄厉的北风飞舞;而树上所余下来的枝条,却随着风力的大小,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地摇摆着,好像在向谁示威,好像在向谁乞怜,又好像在低唤着与它已经脱体了的枯叶!田野里的谷类,如:黄豆、绿豆、黑豆、红豆、秫秫等,也都经过抽芽、生叶、开花、结果的旅程堆进了粮仓。放眼远眺,高山平地,城市村落,无不呈现着荒凉景色,在此时此地,似乎一点有生机的东西也寻不到了!如果硬说有的话,仅是不久前才从又黑又黄的泥土里钻出来的麦苗而已。可怜!那些远看青青一片,近看如针如线一般细小的麦苗,好像不胜其寒的样子,屈曲着头颈,蜷伏在垄沟里,使人看了,倍生凄凉!后来我想想,还幸亏它们这样子呢!不然的话,恐怕早被那些无法无天的野孩子,以及猎狗和羊群踩踏得粉身碎骨了!
  河南的佛教,自从一九二七、八年间被战争破坏以后,昔日清净庄严的道场,在我出来的时候,百分之九十都已成为“古寺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一般无人住持的破庙了!好一点的不是改为学校,即是变为军营,经像则任人亵渎,寺产则由人瓜分。想想看:在这样的环境下,以寺庙为安身立命的出家人,是何等的惨苦啊!
  我出家的小庙,虽是因“地利”(永城是河南最东边的一个县份,而我出家的小庙,又在永城最东边与江苏萧县交界的一座小山上,东南又紧靠着安徽宿县,故素有三不管之称)的关系,成了漏网之鱼,但经过日军、维持会、土匪等八年的洗劫,一日三餐都几乎无法解决了,哪儿还有钱给我作路费?临起身的前一天,东凑凑,西凑凑虽然凑了一些,但算来算去,只够到参学的第一站——南京的一半。为了想节省几文,以备不时之需,在路上遇到有寺庙的地方,我只好老着脸皮去“挂单”。

三挂单受窘
  挂单,亦名挂褡,是佛教里的一种术语。意思是:在寺主的许可之下,行脚僧的衣钵,即可挂在僧堂内的钩上,依止在那儿食宿(后来在参学期间,经验告诉我,事实并不完全是这样)。因为我那时刚离开小庙尚未受戒,不独衣全无,而且连挂单的规矩也一窍不通,在这样的情形下,论理是无法挂单的了!但是,我为了解决中途的食宿问题,还是尝试着挂了。好在所遇到的寺主多是宅心仁慈的长老,他们看到我这个青年人,为参学不顾一切艰难困苦的劲儿,大都以同情心打开其方便之门,欣然接待,给与食宿。有的寺主在我与他们辞行时,还特别的送些干粮,嘱我在路上食用呢!
  但是,人心毕竟是千差万别的,实难一概而论。也正因为这样,所以一个人的遭遇,往往因人事的更易而相距悬殊。在我南下参学途中,就曾有过这么一个明显的事例,现在写在下面:
  ——在一个夕阳返照的傍晚,柔弱而略带些寒意的日光,把人的影子、树的影子、屋的影子,和那些正在低着头啃食麦苗的牛羊的影子,以及许许多多东西的影子,映射得又大又长,大长的程度,使自己都无法认识是自己的了!我——一个为参学而冒着种种艰险徒步行脚的小和尚,背着行李,在萧瑟的寒风吹拂下,踏着自己几乎不认识了的自己的影子,走到一座紧靠在村庄的小庙,目的无非是想在那儿吃一顿,住一宿,第二天一早赶路。
  我在小庙门口向里外瞧了瞧:庙是坐北朝南的,门前有个广大的打麦场,庙台子比打麦场高出约五尺左右,全是用土坯做的围墙围着,四周种的尽是些早已脱落了叶子的乔木,光秃秃的,看到就有点儿刺眼的感觉。进门是一间通往佛殿的过道,东西各有厢房一间,房壁也是用坯作成,房顶则是用秫秸,麦秸所盖。用红砖灰瓦合建的佛殿,因年久失修已显得破旧不堪。空阔的庭院中,有一棵老态龙钟的古槐,上面挂满了长短不一的红黄两种颜色的土布,被风吹得飘呀荡的,好像减去了院中的不少寂寥,实际上让人觉得充满了一种“怪力乱神”的气息。
  我踱进院子,左右又张望了一番,房子里都静悄悄地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因为不知道客堂在哪儿,我只好把行李放在佛殿前面的石台上,拍拍身上的尘土,走进佛殿拜了三拜佛。当我从佛殿里出来的时候,见东厢房门外突然出现一个五十多岁的出家人,中等身材,穿一身黑布做的夹袄裤,正目不转睛地向我注视着。在我正想向他合掌打招呼时,他却来一个急转身,一头钻进房子里去了。我见他这种毫无友善意思的态度,心想:“糟糕!今晚吃的和住的问题,恐怕难得解决了!”
  俗语说:“立在人檐下,怎敢不低头?”好吧!为了避免肚子唱空城计,为了怕夜行发生意外,就向他低一次头吧!于是,我拎着行李大踏步走进了东厢房。
  我的行动,使那位不太表示欢迎我的同道,似乎很感到意外。我走进房子里,他正忙着在收拾案板上的菜碟子和馍筐子,一见我进来,手里端的东西好像也不知放在那儿好了,怔儿怔气地端着馍筐子站在当地瞅着我,我则不慌不忙地把行李放下走近他,然后合掌说:“你老就是这寺里的住持吧?我想今晚在宝刹打扰一宿,你老慈悲慈悲好吗?”
  我以为这么两句客气话一说,一定会博得他的好感,和以前遇到的几位大德一样,大开其方便之门,欣然招待,给予食宿,天大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不料事实竟大谬不然,两句客气话不唯没有得到他的好感,反而被他老实不客气地教训了一顿。他听了我说完之后,把手里端的馍筐子重重地向锅台上一丢,沉着脸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瞎跑什么?与你一面不识,谁敢留你过夜?现在天色还没黑,你赶快走,往东走约十里路就有庙,那儿人多庙大,可以挂单,我这儿不行!”说着,他伸手在馍筐子里拿了两个又黑又硬的窝窝头,递给我说:“喂!把这两个拿去!”说过,他即将放在锅台上的一把大铜锁拿在手里,做出立刻就要锁门外出的样子。我双手接过两个窝窝头,随即放在案板上,又向他合掌说:“你老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与我一面不识,不敢留我过夜,确是实情;不过,请你老相信我,我绝不是坏人,而且行脚也是有目的,并不是‘瞎跑’。请你老方便方便,容我住一宿,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好吗?”
  他听了很不耐烦地说:“好人坏人头上又都没贴帖子,哼!相信你?这年头——,好啦!好啦!不必再噜苏啦,赶快走!我要锁门!我要锁门!”
  本来,我的忍耐工夫是很薄弱的,尤其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一言不合,就会与人家打架,但这次表现得非常到家,尽管怒火熊熊地在我心头燃烧着,我还是依着那位寺主的意思,背起行李,在夜色苍茫中,离开了那座小寺,踏上崎岖坎坷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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