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读《三国演义》,对第一回的一段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印象极深。待读到最后一回《降孙皓三国归一统》时,觉得真如作者所说,东汉合久必分,三国分久必合;对此话也就更加佩服了。
以后学了一点历史,却对此话渐渐产生了疑问:从秦朝到清朝这二千年间,虽然确实时分时合,但未必都是分合的循环:至于分了多久才能合,合了多久又要分,就更难说了。至受业于季龙(谭其骧)师,开始研究中国历史地理时,才感到要说清此话的实际含义实在很不简单。不仅如此,对中国历史上的统一和分裂以及与此相关的一系列问题,就连学术界还没有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不少长期被视为定论的话,其实并不符合基本的史实,或者不能正确地解释中国的历史。
这就使我萌发了在这方面作些研究的念头。到了一九八八年,吉林教育出版社约我为《中国政治文化丛书》写稿,于是就将这几年来的想法写进了《普天之下----统一分裂和中国政治》一书。以后又在报刊上写了几篇文章,说了一些书中没有涉及或没有说清的话。
《普天之下》问世后,居然颇受读者注意,过誉者有之,讨论者有之,批评者有之,索书者有之,以为言犹未尽而要我再写下去者也有之。其中不乏台湾、香港的朋友。尤其令我感动的是,河南一位任先生两次寄来了一二十万字的意见和文章,香港中文大学的诸位同学因一时买不到此书而全本复印。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这个题目本身的重要性。统一分裂与我们国家的关系,无论说的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岂能不令国人重视和关心?
《普天之下》为了要纳入“政治文化丛书”, 不得不写了一些与政治有关的内容,其实这不是我的专业,更非所长,免不了会说外行话。现在利用《中华文库》提供的机会,写成这一专讲历史的小书。本书的基本观点与前一本并无二致,只是在内容方面作了补充,并尽量纠正已发现的错误。
对这样的改写,关心现实的读者或许会感到失望;但如果他们能耐心地看完这本小册子,相信对认识现实还是不无益处,现实毕竟是历史的继续。 葛剑雄 1991年10月15日将晓时 于复旦大学寓所
引 言
在世界历史上,中国并不是最古老的国家;在今天的世界上,中国也不是领土最大的国家;但是中国却在世界史上拥用独一无二的地位。
翻开世界史,我们可以发现,埃及人在公元前四千多年就有了历法,这时中国正是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河姆渡文化时期。苏美尔人在公元前3500年有了楔形文字的雏形,埃及人在此时有了最初的图形文字,并在公元前3200年左右开始了第一王朝,腓尼基人在公元前3200年形成了城邦,第一乌尔王朝于公元前三知年在幼发拉底河入海处出现,基什王于公元前2870年裁定两河流域两邦间的疆界争执并树界石,埃及的第三王朝(公元前2780--2680年)开始建造金字塔。而中国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一般认为存在于公元前2550年前后。我们平时所说的“五千年的文明史”,也是指从黄帝时代以来这一历史时期的一个约数,并不是正好有五千年。
但是在今天的世界地图上,早已找不到苏美尔人、腓尼基人、基什人的国家,也不会发现第一乌尔王朝的的踪影。埃及作为国家的名字虽然还存在,但早已不是当年的主人了。从公元前1680年开始,西克索人、利比亚人、库施人、亚述人、马其顿人、罗马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先后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原来的埃及人早已消失在众多的外来人中,就连从公元前3000年起就长期使用的埃及语也早成了消亡的语言。其他文明古国,如巴比伦、印度、罗马等无不如此。而中国至迟在商代(商代以前的夏代的传说是否确实,学术界沿无一致意见,姑且不论)已经建立了国家,时间大约在公元前16世纪。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建立起一个疆域辽阔的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从此,尽管也出现过内乱、分裂、民族战争和改朝换代,但是以汉族(华夏族)为主体的多民族政权实体不仅始终存在,而且统一的疆域范围越来越广,最终凝聚为一个统一的多民族的国家,并在18世纪中叶形成了中国的极盛疆域。
原苏联的领土是2240万平方公里,为中国领土的两倍多,但是如果拿这个国家疆域变化的历史与中国相比,那就与现实的数字完全不同了。10世纪后半期,也就是相当于中国的北宋初年,东斯拉夫人中的一支基辅罗斯兴起,扩大的领土,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国家。但到12世纪中叶,罗斯就分裂为许多小公国,1223年又被蒙古军队占有,成为金账汗国的一部分,汗国通过俄罗斯王公进行统治,建立俄罗斯帝国。16世纪后半期,俄罗斯的疆域扩大到伏尔加河地区;1667年,吞并东乌我兰和基辅的事实得到了波兰的承认;1775年取得黑海北岸地区,1783年夺取克里米亚。17世纪俄国扩张到亚洲,18世纪进入了远东和中亚,19世纪从中国攫取了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至于原苏联的领土,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最终形成。
领土面积略超过中国的加拿大和仅次于中国的美国,它们的历史都只有二百多年,而它们的领土定形的时间就更短了。
因此,在今天世界上领土最大的几个国家中,中国是唯一拥有历史悠久的稳定疆域的国家。
回顾历史,中国还有很多以同一性和延续性闻名于世界的纪录:
汉族的前身华夏族,至迟在春秋时期(前722--前481年)已经成为中国的主干民族,秦汉以后汉族作为中国的主干民族一直持续到今天。即使在其他民族成为统治者时,这种状况也没有改变。
世袭的君主制可以追溯到传说中的夏朝,商朝(约公元前17世纪--前11世纪)的制度更已得到考古发现的证实。自从秦始皇确定皇帝的称号直到清朝的末代皇帝,沿用了二千一百年。
以地球绕太阳一周为一年、以月球绕地球一周为一月的夏历(农历),虽然不时修订,但一直使用了几千年,至今仍在民间使用。自汉武帝开始以帝王年号为纪年的方法,比公元纪年早一百多年,一年不缺地排到宣统三年(1911年)。
仓颉造字的传说虽不一定可靠,已经发现的甲骨文却证实了汉字至少已有了三千多年的历史。早在春秋时期,汉字已经成为中原政权和华夏民族的共同文字。秦以后,随着中原王朝疆域的扩展,汉字的作用越来越广。汉字的基本体系从未发生变化,在楷书出现以后,字形也基本未再改变。
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更多,足以说明我们拥有一项举世无比的遗产--统一,历史悠久的统一:统一的国家、统一的文字、统一的纪年、统一的...,甚至统一的思想。这是一项多少人曾经为之奋斗、为之牺牲、为之讴歌、为之自豪的伟大事业,也是现代中国人赖以安身立命并且不得不接受的遗产。
如果我们再深入地观察一下历史,还可以发现,在我们祖先的眼中,这样的统一并不限于他们的国家、他们的民族,而是应该包容整个世界;之所以没有做到,并不是不可能,而是没有必要,因为在统一范围之外的已经不是文明社会。这种观念统治着我们这个国家和我们的人民长达二千余年,至今还存在于一些人的心灵深处,引起一些人的追忆,令一些人陶醉。
但是这样的统一观在另一些人的思想中早已发生动摇,尤其是在西方列强用大炮轰开了大清帝国的大门以后;有人又进一步对我们这项遗产价值提出了疑问。到了20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面对日新月异又风云莫测的世界,有些人又感到这是祖宗留给我们的包袱,认为可以痛痛快快地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