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克洛岱尔的《艺术之路》，从前无由拜读，近由新璋兄译出，便有译稿先睹之快。不过，代价是要写点什么，以为译序。既有此等荣幸，当然不能推脱，至于是否弄得“佛头著粪”，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书中畅谈的佛兰德——荷兰绘画和西班牙绘画，是欧洲十分辉煌的两大画派，各有鲜明特色，完全可以与意大利画派和法兰西画派分庭抗礼，尽管它们彼此之间互有影响，而且还是在共同的大文化背景上发展起来的。以弗·范·艾克和范·德·韦尔德为代表的早期佛兰德画家，对物质世界的观察细致入微，对其表现则殚精竭虑，无微不至；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对精神世界(当时主要是基督教的上帝世界)的揭示。尤其在艺术表现上，他们有极其高超的驾驭画面的本领，能够将在我们看来是工细到繁琐程度的刻画，轻而易举统一在高度完整的画面里，令人叹为观止。后期佛兰德大师鲁本斯，以及荷兰画派的诸位巨匠，借意大利经验以为己用，成就各自的特色。鲁本斯精力充沛，以巴罗克的运动讴歌生命。荷兰诸家，有哈尔斯的落拓不羁，有伦勃朗的苍劲沉雄，有韦梅尔的幽幽雅韵……他们无比热爱自己的生活，满怀热情描绘周围的人和物，天和地，使我们至今感到分外亲近。至于西班牙绘画，天主教精神所体现的严肃，几乎贯穿始终；然而，他们的圣人圣徒很少有意大利金线绣花、珠光宝翠的华美服饰，而是衣衫褴褛，贫民而已，真所谓“圣贤出于贫贱”——西班牙艺术与穷苦百姓的密切关系，诚是其一大特点。阿尔塔米拉洞窟的史前壁画，中世纪的罗曼艺术，文艺复兴的千古怪杰埃尔·格列柯和雕刻巨擘贝鲁格特，“黄金世纪”的师兄弟苏尔瓦兰和委拉斯凯兹，十八世纪那位将艺术带入现代的独立不群的戈雅，以及现代的毕加索和米罗……便是它的骄傲。
有多少历代名家的千古绝唱和经典之作!如能目睹真迹，必领奥妙，仿佛直接在同艺术家对话，已是人生难得的幸福；倘若再能到艺术家生活过的地方，去作一番游历，了解风土人情，体察古今变化，出入真实虚幻，由是而深入到这方土地上发生的艺术，有所领悟，受到感化，乃至陶醉，更是无上的快乐。这对我们，实非易事；然而，对我们这位曾在中国当过多年外交官的法国文坛名人，并不很难，于是时有旅行，常在融融其乐之中，记述见闻，抒发感想，品评长短……总之，有了这些妙笔华章，海阔天空，洋洋洒洒，读着难免令人心生羡慕。 书中另一个大题目，是中世纪的哥特艺术，讲大教堂的建筑、雕刻、壁毯、彩窗、金银工艺，等等。这里要提醒读者诸君注意：克洛岱尔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谈论这些几百年来一直被认为是“野蛮”的东西，语调平和而自然，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可是，要知道，这是经过百年多来许多有识之士，共同作出艰苦卓绝的努力的结果。且不说那些专家，即中世纪学者；其中还有克洛岱尔的同行前辈，如夏多布里昂，如梅里美——他还是一位拯救过不少中世纪遗迹的考古学家。中世纪(“黑暗时代”)艺术，主要以罗曼和哥特两种风格体现，原本属于一种近似中国表现体系的独立体系，在受文艺复兴否定了三百多年后重新得到甄别，是艺术史上非同小可的大事，说明世上——尤其在艺术表现领域——根本没有什么单一的绝对标准。文艺复兴科学写实体系，仅是人类认识和表现世界的一种手段，既非唯一，亦非最佳；对中世纪艺术，它不能称“进步”，只能是演变，因为在艺术的各种表现形式之间，可以有新旧雅俗之别，却无法作进步落后之分。人类能够突破自己的局限，重新认识自己的过去和错误，在否定之否定中趋于全面和正确：了不起!窒息艺术创造精神的学院主义，〖〗艺〖〗术〖〗之〖〗路在十九世纪的法国首先被轰毁，不能说与中世纪艺术的恢复名誉无关。从此以后，枷锁打碎，思想解放，艺术在新的时代环境中，再次成为表达心灵的工具，并由此而演出了一出又一出的精彩好戏!窃以为，这对我们亦有极大的启发。
书中还谈到其他事情，这里不能一一提及。想要专门提出的，倒是另外一点。 造型艺术，我一向以为与两类人发生关系，即创作者和欣赏者，也就是前者做，后者看。然而，为条件所限或所需，又有史家或论者以语言文字为中介，沟通创作与欣赏，将原本是直接的关系改为间接。在下自己从事的，正是这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常为自己无能在语言文字中找到一种与造型艺术直观性相对应的可视性，而生一肚子的窝囊气。读《艺术之路》，不免想从中偷学几拳，好去卖弄。不料，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既不是克洛岱尔未能像艺术史家那样条分缕析，面面俱到；又不是他的文字可视性未能达到我所期望的绘影绘神。问题在于，他的文章属于随笔性质，他心目中的读者对象，应是同他一样的人，是应见过“那些作品”和到过“那些地方”的西欧人；为此，他在写作时，心驰笔踪，悬河泻水，想必不曾想到为另外一类读者多少做一些起码的解释。那么，这部文集即使在西方读书界，也是“阳春白雪”。或许是克洛岱尔毕竟与我们有缘，《艺术之路》能够译成中文，同广大的中国读者见面。作者如在天有灵，应该高兴。可是，在不同文化背景上的我们，尽管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图册和电视等传媒，终究对“那些作品”和“那些地方”比较隔膜，读此书时难免会在作者的滔滔雄辩中，有如堕云雾之感。补救之法，在于多加译注，甚至多加插图。然而，在行云流水的散文后面拖上一大串注释，未免学究气太重，也妨碍对原文的欣赏；至于加图，一则有违丛书体例，二则不是原版格式，殊难决定。此法既不太可行，就只能仰仗读者诸君自己的学识见闻和悟性；好在我们有讲“空灵”的传统，读书不求甚解，了无大碍——唯独苦了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