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种评论
自本书初版问世以来,从许多方面都可以看出:现代生活带来的大量新经验正趋向于使这里所提倡的理论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特别是有三种倾向看来可能会使传统的国家学说逐渐遭到破坏;因此简单地谈谈每一种倾向会是有益的。有人鉴于现代的各种现象和调查研究,认为关于政治社会的哲学过于狭隘而刻板,过于消极和过于强调理性。
(一)认为这种哲学太狭隘和太刻板。说它太狭隘的理由是:用以说明城邦并对民族国家重新作出解释的那种分析被认为不适用于现代生活中我们所熟知的种种不同层次的政治共同体——不适用于一个人在由自由领地组成的帝国中,或在欧洲国家的联合组织中,或在人类的议会即世界联盟组织中的成员资格;更不用说它不适用于在民族国家自身范围之内与我们有关的各种团体的等级制度了。可能有人认为民族国家的观念甚至会逐渐失去其独特性与至高无上性,因为在若干个同中心的政治共同体中根本无法确定何者具有民族国家的显著特征。也许会循着别的路线回到中世纪状态,那就不容许有真正独立的主权国家存在了。再者,这种理论也许显得过于刻板,因为对自治的最具民主精神的评价最容易被理解为:即使没有必要通过基层的集会,至少也要通过选出的代表机构来行使权力,这不仅是指议会,而且是就地方政府和帝国政府而言的。但是,现在有一些趋势和现象表明,由选举产生的代表机构,小至市政府,大至整个帝国或联邦,并非都是公共意志更可取的机构形式。
1.在探讨狭隘性这个说法时,我想首先要求注意本书提出的这一论点:国家是最后的和绝对的调节力量,因而对每一个个人来说必然是独一无二的。①也请注意这一观点②:在现代现象的广泛的特征中难以识别我们所说的国家,完全是由于人们往往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所以我们的分析难以得到证实,正是因为它非常可靠,也确实具有强得多的可适用性,还因为原来据以作出分析的比较明确的客体较少,而就现代的经验而言可供应用的范围则广泛得多。因此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国家的真实特征,它是全面调节的源泉和维持由各种集团组成的复杂等级制度的精神力量;尽管我们很想把它等同于统治者或“政府”或地方机关,但它本身并不是像它们那样的一种可分的事物。我还想引用已故梅特兰教授为他翻译的吉尔克所著《中世纪的政治学说》一书写的一篇脍炙人口的导言来进一步说明这个问题。③他在那篇导言中概述的看法和我们的国家理论完全相符。他认为在人类的每一个合作集团中都存在着某种程度的真实意志或公共意志。两三个人聚到一起,只要具有某种程度的共同经历和合作关系,就存在着与之相当的公共意志。国家的公共意志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必然是独一无二的,这是由前面提到的一个绝对权力对每一个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必然性所决定的另一特点。任何一个集团对其各个成员所拥有的绝对权力都可受到组织惯例或权力斗争(如美国的州政府和联邦政府之间的斗争)或国际法庭或国际联盟的干预,只不过在程度与细节上有所不同而已。必须记住的是:我们的理论并不是把主权赋予某一个特定的人或由人组成的团体,而只赋予整个组织系统的作用。①所以,只要明确规定,在最后调节权方面,分散的个人从属于哪个权力系统,那么,使民族国家变成较大的权力合作形式就没有什么技术性的困难。看来,要过上文明的生活,至少总得要有一个机构来把这一点讲清楚(如负责解释美国宪法的最高法院)。最重要的是,应当维护对真实意志或公共意志的承认。正如上文所述,最近的法学理论倾向于支持这一点,认为这是承认一个确凿的事实。
①第8章,第3节。
②第10章,第6节。
③剑桥出版社1900年版。《导言》,第xi页和第xli—ii页。
①第5章第4节;第10章第8节。
2.关于刻板的问题可以论述得更简短一些。根据上述各节以及我们理论的整个倾向,政府表达公共意志并不一定限于由选举产生的专门机构,而可采取不违背民主自治原理的任何方便有效的形式。②要详细规定一种必不可少的形式是不可能的,即使就事务最重要的方面来说也是如此。因为在国与国之间,管理方式存在着很大的差别,尽管可以设想这些国家大体上是同样自由和民主的。正如处理一切实际问题一样,首先需要的是诚意,就是说要全社会都真正想使各种机构反映人民的最好意愿。这就总得通过一整套复杂的组织机构,而决不能通过一群人的声音,来表达一个民族的自由;因此对每一套复杂的组织机构都必须根据其表达自由的功绩加以评价。任何一种形式的议会制政府,作为文明民族所采取的正常的政府形式,似乎都不大可能被取代。但是,英国的司法制度——我想是受到普遍赞许的——足以表明:就某些职能而言,高度的独立性对维护社会的利益来说是需要的;甚至责任心——这是对自由必不可少的保证——也可以说是公开性的必然的结果,而不是对某个人民团体的直接服从。提出这些看法,只是为了保持我们理论的具体性和适应性。现在,许多人热衷于直接研究团体生活并改善它,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了前面提到的一些评论的影响;这种热情往往会淹没人们对严谨的政治理论的兴趣。但是,要真正了解团体生活,就必须将其内在的和精神的一面归之于公共意志一类事物,而将其外在的可见的形式归之于一套复杂的组织机构,从而确定其内在的一面与外在的一面彼此之间以及它们与社会统一体之间的真实关系。
②参看第10章第8节论美国政府走向独裁的趋势。由于种种“法定的”委员会取代了纯粹由选举产生的专门机构,就以另一种形式提出了这个问题。
(二)认为我们的国家论太消极。
1.这个论点是针对本书捍卫的一个原则而言的,该原则出自康德的著作,与格林所持原则完全相同。这一原则依据一个明显的事实:国家的独特行为不能与社会整体的积极的目的相比,但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仅限于对付所谓外部活动,这意味着能用强制手段对付的一切活动都是外部的。①由此得出的理论是:可以把国家的独特职能恰当地描述为对美好生活的障碍的障碍。国家机构只偶然以精神的方式运用精神影响,至于用物质手段,包括运用明显的强制性物质手段,来促进精神目的,则只有通过非常细致而间接的方法才可能做到。
①见第8章第4—5节。这个观点类似康德的这一说法:我们以完善(道德上完美)为目的的行为只限于自身的范围,而对别人则只限于试图使之得到幸福(控制客观条件)。凯尔德认为,这个观点属于康德的个人主义(《康德的哲学》〔Philosophy of Kant〕,第2卷第396—397页)。毫无疑问,别人的完善最终确实不能和我们自己的完善分开,而社会影响则可能是感化的手段(格林的《伦理学导论》,第10节)。但是,正如凯尔德在提到康德关于人的道德教育的观点时实际上指出的那样(同上,第550页),想通过对付外部活动家促进完美或完善,只有用间接的办法才能办到——这种说法也还是正确的。
2.在这一点上,我们又碰到了上一节提到的可描述为“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现代特有难题。国家的活动已使它的形式和机构大增,多得令人不知所措。虽然与古代的城邦相比,现代国家尽管已把像宗教和艺术之类的事务排除在它的权限之外,但总的看来,它在生活中所起的作用也许比全盛时期的城邦要大得多;今天,人们对自己所希望得到的外在条件知道的要多得多;对外在生活加以调节的要求也更多地得到公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