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在过去人类历史上是大有助于社会人生之慰安行进的,而种种艺术──礼乐──则是其起到作用的精华所在。今后很长时间宗教落于残存,而将别有礼乐兴起,以稳度新社会生活。试为剖说如后。
礼乐是什么?礼乐原不过是人类生活中每到情感振发流畅时那种种的活动表现,而为各方各族人群一向所固有者而已。人们当欢喜高兴时就会有欢乐的活动表现;人们当悲痛误伤时,就会有哀悼的活动表现。心里有什么,面容体态表现出什么。个人如是,群体则更有所举动。这都出自生命的自然要求和发作。但因人非是动物式本能生活(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其伸缩,起落,出入的可能太大,就有过与有及的问题。过与不及都不好,皆于生命不利。中国古人(周、孔)之所为制作和讲求者,要在适得其当,以遂行人情,以安稳人生就是了。岂有他哉!
有典礼之礼,有生活上斯须不离之礼。前者见于古今中外一般习欲中,后者则为一种理想生活,即我所云完全艺术化的社会人生。前者例如一个人从隆生到死亡,有几次较重要关节,中国古代就有冠、婚、丧、祭之礼,外国宗教就有洗礼、婚礼、丧葬等礼,其在群体生活中,则有如建国或大举出师、行军或会议开幕,或各种纠集日皆各有其不同礼文仪式。而有礼必有乐,说到礼,便有乐在内。其礼其乐皆所以为在不同关节表达人的各式各样情感。扼要说明一句:礼的要义,礼的真意,就是在社会人生各种节目上要人沉着、郑重、认真其事,而莫轻浮随便苟且出之。
人们为什么恒不免随便苟且行事?随便苟且行事又有何等弊害?
应当指出:倾身逐物是世俗通病。这亦难怪其然。人一生下来就要吃,要穿,要宫室以蔽风雨,……总之一切有待于外物以资生活。既唯恐其物之足,又且拣择其美恶。重物则失已,生命向外倾欹,是其行事随便苟且的由来。当其向外逐求不已,唯务苟得,在自己就丧失生命重心,脱失生活正轨,颇颠倒倒不得宁贴而在人们彼此间就会窃取争夺,不划损人利己;人世间一切祸乱非由此而乎?说弊害,更何有重大于此者?
人生是与天地万物浑元一气流通变化而不隔的。人要时时体现此通而不隔的一体性而莫自私自小,方为人生大道。吾人生命之变化流通主要在情感上,然逐求外物,计算得失,智力用事,情感却被排抑。自财产私有以来,人的欲念日繁,势头于物,随大多有留滞,失其自然活泼;同时,又使人与人的情感多有疏离,失其自然亲和。礼乐之为用,即在使人从倾注外物回到自家情感流行上来,规复了生命重心,纳入生活正轨。
人生活在身心内外往复之间,一般地说,便是巴甫洛夫所谓刺激反射。礼乐是直接刺激到感受器而起作用的,其间或有诗歌而主要是属第一信号系统的刺激反应关系,感应神速,不由得情感兴起而计较心退去。人们习惯逐物向外跑的心思立可收回。──这是说明其根本所在。
礼乐的根本作用既是要人精神集中当下,为了加重其收敛集中,古时在某些重大典礼之前,负责行礼之主要人物(譬如天子或其他人)第要斋戒沐浴(甚至连续三天)净除身上浮燥之气,而现出人心之正大诚敬来。──这是继续上文所作的说明。(这极似宗教而实不必然,说明于后。)
日常生活自不须如此严重,《礼记》中且有"无体之礼,无声之乐"之说。因为"礼者,理也";"夫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均见《礼记》)。礼的内容实质是情理,是情理之表出于体貌间者。所以衷心敬重其事,不待见之于行礼;衷心和悦不待见这于奏乐。《论语》上,孔子一方面指斥"为礼不敬,临丧不哀"的不对,同时其答弟子"问礼之本"便说:──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其易也,宁戚。所谓称情而立文,如其情不足而礼有余,那种繁文缛节是不足取的。──这仍然是继续上文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