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当我刚刚开始准备研读而后翻译雅斯贝斯的《时代的精神状况》一书时,曾有比我更熟悉存在主义者的著作的朋友对我说,雅氏的著述比海德格尔的书好懂多了,他的语言通俗、明白。这一说法鼓舞了我。然而,随着翻译工作的实际展开,我却愈益强烈地感受到了移译这些文字的艰难。这种艰难倒不是出于抽象难解的概念、术语,而是在于雅氏的那种生动而又简练的语句所包含的寓意深厚的隐喻。要把这些隐喻以同样生动而简练的汉语再造出来,几乎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D经过反复的琢磨以及对译稿的再三修改,我终于不安地向出版社“交了卷”o正如富于经验的翻译家们常说的那样,翻译总是一项“遗憾的劳作”。
无疑,海德格尔的著作也是极为难译的,但难译的性质却与此不同。海氏意在本体论的创新,意在对传统的西方形而上学的全面改造,故而一弃传统的哲学表述方法,使用一套新的术语系统,造成了阅读和移译的巨大困难。至于雅氏的作品,则犹如一位智者面对着不是前来求知识,而是前来求智慧的人讲话,这些作品力图唤醒其沉睡中的洞见和勇气,力图促使其领悟其自身存在的价值和使命。这样的讲话不包括任何确定的定义、推理和结论,而是在夹杂着隐喻的陈述中,力图达到一种对“实存”( Existenz)的澄明,即对人之作为人的存在的本原的澄明。翻译者能否不辱使命地接近这样的澄明呢?看来,这只能等待读者的鉴定了
海氏著作与雅氏著作各自不同的难译之处恰好也反映了这两位同是德国存在主义奠基人的思想家之间的重要区别Q这重要区别主要在于他们两人各持不同的哲学研究方法和目标。
雅斯贝斯反对将存在主义思想做成一个哲学体系,在他看来,既然已经达到了对于人的本原存在的洞见,那么,作为学问的形而上学已是不可能的了。哲学在今天的任务不应该是再度使自己完成为一个独立的知识体系,因为人之真正作为人的存在(实存)既不能被科学也不能通过思辨哲学来认识,它不是知识的对象。哲学思维的真正任务不是认识人的存在(因为一旦去行认识,就是使人的存在变为对象,使之成为客观的事实性的存在,而这正是从实存哲学已经达到的洞见那里倒退,退回到传统哲学的樊篱中去),而是通过对实存的澄明而使之显露,诉诸每个人的实存的可能性,激发其领悟到诸如死亡、苦恼、斗争、罪责等这类在被认知的既存的事实世界边缘上的边界状态,并在这种边界状态中作出事关人之未来命运的决定。正因为雅氏哲学的方法和目标是如此,所以它不使用普遍范畴的形式来谈话,而是着力于提出问题,阐明思想的选择,引用大量心理的因素以彰明实存在现时代中的堕落或者隐喻人的自我拯救的可能性。
与雅斯贝斯不同,海德格尔仍然希望去完成改造西方传统本体论的宏伟事业,他仍然力图用一种完整的理论去对人的有限存在作前逻辑的先验分析,以求通过这种分析开辟一条通向一般本体论的新路径。他在这种努力中所写成的著作是特别晦涩难读的(如《存在与时间》),这恰恰也表明了这种努力的艰巨性一 一想要解决的任务(分析非理性的存在)与解决任务的方法(运用概念的思维方式)之间的矛盾。不过,这种矛盾是否一定说明了海德格尔所追求的事业是注定要失败的呢?能够回答这一问题的,只能是哲学之走向未来的进程本身。对于当下的我们来说,至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的这一哲学事业在当代西方具有十分真实的意义,这意义在于它是要为处于虚无主义严重危机中的西方精神道统的革故鼎新开辟一条可能的道路。
雅氏与海氏之间的上述差别,使他们的作品各自吸引具有不同兴趣的中国读者。对于想要从现代的视角去理解西方精神文化之根,并且想要辨认其今后可能的变化的人来说,海氏的作品是必定要读的。而试图明了存在主义对现代西方人精神困境的全面剖析的人,常常可以在雅氏的著作中找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然而,差别虽在,其本无D雅氏与海氏之共同所本者,乃是确认“人存茌着’’这件事本身具有终极的、绝对的意义。笔者愿意在此就这一“共同所本者’’赘言几句,或许有助于一些并不十分熟悉存在主义思想形成之原委的读者去把握贯串《时代的精神状况》一书的基本思想。
存在主义之前的西方哲学固然知道“人存在着”这一基本事实,并且也常常赋予该事实以不平常的意义:人是理性的,人是自由的,人是惟一可能有道德的,等等。但是,当需要说明人的理性、自由、道德能力等这些使人的存在与其他存在物区分开来的价值、意义究竟源于何处时,以往的哲学都从人的存在本身脱离出去,另外寻找一个能够给出人的存在之价值与意义的绝对者,从而把人的存在当作由这个绝对者所安排出来的一个特殊事例。这个特殊事例由此便在绝对者中得到安身立命之根。这个根,无非就是也包括了人的存在的世界的本质。在宗教那里,它可以是神、上帝;在思辨唯心主义那里,它可以是绝对理性(无人身的理性);在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那里,它是作为万有之本原的物质性。如此追寻并去确定世界本质的思想努力,是差不多所有的近代哲学所共有的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