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带他回家
王书亚
23岁的迈克尔•奥赫,2009年荣膺全美橄榄球明星选秀第一名。这个孟斐斯市的黑人孤儿,一旦发光如星,成就了一段比奥巴马更动人的美国梦。一年前他尚未大红大紫,作家迈克尔•刘易斯了解到他被一个基督徒家庭收养的故事。等电影拍出来,奥赫在美国已家喻户晓。于是,这部小制作影片,成为了电影史上票房最高的体育题材电影、票房最高的女演员担纲主角的电影以及票房最高的家庭题材电影。
奥赫出生在贫民窟,父母因吸毒被褫夺抚养权。他上学后,9年换了11所学校,主要功课都不及格。上高中时,他父亲被谋杀。他流落街头,被安排到一所教会学校。电影中,奥赫仰首望着学校大门的镜头,在他人生的关键时刻反复出现。门楣上,写着一句惊人的格言:依靠人,或有可能;依靠神,一切成为可能。
桑德拉•布洛克出演奥赫的养母安妮•图奥西。安妮的丈夫是位富足的商人。他们一家开车接孩子,在校园中遇见奥赫在寒冬夜里瑟瑟发抖。奥赫壮硕木讷,鼠目寸光,在这个夜晚之前,他只能得见距离自己3米以内的梦想。安妮下车,请他回家。
这一幕似曾相识,又迥然不同。使我想起自己偶尔停下给乞讨者几元钱,使良心受到嘉奖。但多年前,省高级法院门口有个上访妇女约我拿她丈夫的材料,我答应了。临走时她朝着围过来的访民喊,“他可以帮你们。”他们涌过来,我慌了,一连串地说,“我还有事,我帮不了你们,你们去找律师。”
这是我生命中极其羞辱的一幕。因为我落荒而逃,失去了良心的奖状。依靠人有可能,依靠人也不可能。我可以帮一个上访者写文章,我不能帮一群上访者继续生活。我可以不歧视艾滋病人,我不能当他是亲人。我可以给乞讨者二两牛肉面的钱,我不能带他回家,也从未带过他们回家。
但奥赫,从此就在图奥西一家住下。直到安妮想给他买辆车,了解到他的身世,一家人商议后,问他说,你愿意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吗?若不是数年后,奥赫意外成为全美瞩目的橄榄球新秀,这句话,实在太像一个童话。寄钱到灾区,和收养一个孤儿,其间的差别,就像鸡公车与保时捷。收养的意思,是把自己的姓氏和继承权,与血缘以外的人分享;把自己最亲密的关系、最隐秘的空间和最私人的时间,向着一个缺乏身体之亲密的人(夫妻或亲子)敞开。
中国人熟悉的收养,是对血缘关系的拟制(过继),是对生育能力之匮乏的补充。而安妮夫妇对奥赫的收养,是对“血缘家庭”这一概念的扩大。家庭立足于非血缘的婚姻关系,并扩大于血缘和非血缘的子女之间。这就是英美式的收养观。
1954年,俄勒冈州的乡村,已有6个孩子的哈里和霍尔特夫妇看到一部纪录片,描写朝鲜战争后孤儿院孩子的苦境。他们决定收养8个朝鲜孤儿。当时美国法律阻碍对外国孤儿的收养,霍尔特夫人为此写信给国会议员。两个月后众议院通过了容许美国家庭收养外国孤儿的《霍尔特法案》。
霍尔特夫人2000年离世,享年94岁,被称为全世界收养外国孤儿的祖母。她有一句名言,“所有的孩子都是美丽的,只要有人爱他们。”
现在,美国是全世界收养外国孤儿最多的国家,其中每年约有5000-8000名中国孤儿,大多是女孩。好莱坞明星和政界人士的收养,尤其受新闻界关注,如导演伍迪•艾伦(收养12个孩子,其中有两个中国女儿)、梅格•瑞恩(收养中国女儿)、驻华大使洪博培(收养扬州女儿)、《华尔街日报》主笔威廉•麦克格恩(收养3个湖南女儿)……
我翻阅国内对美国人收养中国孤儿的诸多报道,看到许多基于“经济人”的评断,却看不到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发问:
为什么带他(她)回家?
奥赫显露出橄榄球天分后,不知如何选择,怀疑安妮对自己升学的安排是利用他。安妮和主妇们定期聚餐,影片藉她们的交谈,透露了安妮作为一个非血缘、非姻亲母亲的内心世界。一位主妇赞叹说,“多么伟大,敞开你的家庭,拯救了那孩子的生命。”安妮回答,“不,是我的灵魂经历了改变。”
桑德拉对角色的体会,十分贴近这句台词。她说,“安妮的家庭,在世人眼里近乎完美,其实未然。奥赫也为他们家带来他们从未意识到曾失去的东西。当他出现,好像他就是漂亮拼图的最后一块,有了他,才有了真正的成功与欢乐。”
多年来,我总想保卫自己的私生活,长期选择丁克主义,甚至不愿生一个孩子,破坏当下的拼图。但每一次,封闭的生活场景被打破后,我才看到原本的残缺。当你重新愿意敞开时,漂亮拼图上缺失的,就一小块一小块地回来了。我的小书亚,是已回来的一小块。一个公民、一间教会、一个社团,直至整个民间社会,对国家而言都是正在回来的一小块。
为什么带他回家?我想,十字架上的那一位会反问:我为什么带你回家?
我知道我的弱点,大于我的想象。我也相信我的一家,若有一天能像图奥西一家,我们的幸福,必将远胜今日的光景。我知道这是信仰,不是童话。我若还有最后一口气说话,我就说,我若不怜悯孤儿寡母,上帝自会怜悯他们。但是,请怜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