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理所面临的奇妙探险
在艺术、爱情或思想方面,我想任何事先的计划和宣示都是没有用的。以思想来说吧,对任何问题的沉思默想,如果是真正在想,就必然会使有思想的人摆脱流行的见解,摆脱那些可称为“一般的”或“普遍的”见解。因此,所有理智上的努力,都可使我们脱离陈腐的言论,透过隐密而困难的途径,然后把我们带到一种前所未见的境界,于是,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异乎寻常的思想之中。这就是我们沉思默想的结果。
现在我们知道,事先的宣示或计划,是要去预期这些结果,把前面的道路弄平,并显示这些结果将被发现的终点。但是,以后我们会知道,如果我们把思想与获得思想的心路历程分开,而使思想像孤岛一样的独立而突兀的话,那么,这个思想便是最坏的抽象思想,也是无法令人了解的思想。当一个人一开始研究就告诉大家最后他所希望找寻的东西时,那么他要获得的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最后会产生哲学的探索呢?
所以,我不想把这些演讲的主旨,作成蓝图计划。当此开始之际,只想先表明我以往的出发点,亦即你们现在的出发点。
我们从一个显著的事实开始,这个事实即是今天所产生的哲学思想与本世纪初期的另一种与此非常不同的哲学思想,两者所持的共同观点,以及哲学家对自己的工作和职业所采取的不同态度。像所有共同的和外在的事实一样,前者可以用外在的方法加以证明;例如,我们可以在统计数字上比较一下今天的大众和30年前的大众在哲学著作方面的购买量。今天,大家都知道,几乎每个国家,哲学著作的销售量都多过文学作品的销售量,同时,无论你向哪方面看,都可以发现对观念科学的好奇心正在不断增加中。
这种好奇心由两种成分构成:一方面,大众开始感受到自己对思想的需要,同时,也在思想中感到某种感官上的快乐。这两个特性的结合,并不是偶然的。以后我们就会知道,所有发自内心而非偶然外来的基本需要,都会带来某种感官上的快乐。感官的快乐乃表面的快乐。当每个人完成自己的命运,即实现自己,成就自己的本来面目时,便会感到快乐。因为这个缘故,施莱格尔便将快乐与命运之间的关系颠倒,他说:“我们对自己所喜欢的东西具有天才。”天才是人类完成某种工作的最高才能,经常带有最大的快乐。稍后,我们会惊奇地发现,一个人的命运会成为他最大的快乐。
与过去相比,我们这个时代显然具有哲学的运命;所以,我们在从事哲学思索活动中得到快乐——当我们竖起耳朵听公开的哲学讨论时,或是成群结队地跑到哲学家身边正如跑到游客身边去听从别处带来的消息时,我们便得到快乐。
这种情形与一百年以前的情形大不相同。同时我们从今天普遍在某方面相同的改变中发现,今天的哲学家,是以一种与上世纪哲学家完全相反的心情来面对哲学的。所以,我们打算先谈谈为什么我们以一种与过去哲学家不同的心境来接近哲学的理由。
从这一点出发,我们一直向前进行以达到一个目标,这个目标,现在很难把它表示出来,因为我们还没有了解它。我们继续以迂回的方式向它推进,愈接近它,迂回的圈子愈小,同时,每当我们环绕一次,便产生更大的紧张,从冷漠、抽象的外部,进入非常亲切的内部。所以,哲学上的大问题需要一种像希伯莱人夺取杰里科及其中的玫瑰花园时所用的战术一样:不作直接的攻击,只慢慢地包围着,一步步缩紧包围圈,同时,空中又保持着让人紧张的号角声。
我希望这种紧张不会松弛,因为我们现在所开始的道路,在本质上是会愈往前走愈有吸引力。我们从刚才所说的外在问题,进行到更为直接的问题,进到与我们每个人生活有关的直接问题上。我们准备大胆地进入人们通常所谓生活而其实只是生活外表的更下一层;穿过生活的外表,我们要进入自己生活的基层,这一层替我们保持着最内在的存在奥秘,最深刻的自我奥秘。
但是,我要再说一次,我这样说,并不是作事先的宣示;相反地,由于从扰攘城市中来的听众意外地多,这是我不得不采取的一种防卫或预防。在《什么是哲学?》这个题目之下,我发表过一次学术性的讲演——因此,也是严格科学的讲演。我不知对这个题目的误解是否使很多人认为我在对哲学作基本的介绍;易言之,即以表面而简单的方式讨论传统哲学中的复杂问题。我必须澄清这个错误,这个错误只会分散和扰乱你们的注意力。我想做的正好与此相反:我希望探讨哲学活动本身,哲学思索本身,并对哲学活动、哲学思索加以根本的分析。就我所知,这种工作从来没有人做过,当然,更没有人以我现在所具有的决心来从事这个工作。
至少在开始的时候,这是一个似乎属于最具学术性和专门性的问题,只适于哲学家探讨的问题,根本不适合一般人讨论。如果我们讨论它时偶然碰到那些与人类较有关系的题目,如果我们严密探索哲学到底是什么时,突然落入亲切而活跃的生活核心,并发现自己在探索那些日常问题,甚至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问题的话,这也许是因为它必须以那种方式存在,因为我的专门学术性问题的学术性发展需要它,而不是我自己在吹嘘这些问题,寻找这些问题或事先想到这些问题。我所宣示的唯一东西,与这完全相反。所以,我仍然不受任何约束,可以随我自己的意思而不否定这种说法所带来的任何理智上的困难。
同时,我必须尽我最大的努力,使你们都能了解我所说的话,甚至使那些过去没有受过这方面训练的人,也能了解我所说的话。我总认为“明晰”是哲学家对读者们应有的礼貌,而且,在我们向所有人类宣讲并使他们能够贯通其探索以前,我们自己在这方面的训练使我们觉得这在今天比以往更是一种攸关荣誉的事。这与各种特殊科学不同,因为特殊科学不断在其发现的宝藏与凡俗的好奇心之间,加上它们特有的专门术语。我想,当哲学家在研究和探索真理时,为自己的目的着想,就要有严谨的方法,可是,当他准备宣布他的真理时,便应该避免某些科学家向大家卖弄技巧以自娱的那种讥讽手腕。
所以,我说我们觉得今天的哲学与上个世纪人们对哲学的看法,是不太相同的。但是,我们这种说法,是表示我们承认真理在改变,以往的真理成了今天的错误,而今天的真理,明天又将没有用处。这种说法是否剥夺了真理的尊严呢?怀疑主义中最有名的论证是阿格里帕所谓语言的象喻,认为各种教条之间缺乏连贯性。对真理所持的观点的不同和改变,对各种学说理论所具有的信心的不同和冲突,使我们产生了怀疑。所以,让我们现在继续去面对这个怀疑主义。
也许你们不止一次地想到过真理所面临的奇妙探险。例如万有引力定律:从它有效的范围内看,无疑这个定律是有效的,自有物体存在以来,物体的活动就永远遵循着这个定律。然而,这个定律要到17世纪某一天才被不列颠群岛中某一岛上的某一人发现。说不定有一天人们会忘记这个定律,并非因为我们排斥它的完全真实性而反对或修改它,只是纯粹地忘记它,同时,更回到牛顿发现它之前人们所处的那种对它不起怀疑的状态。
这种脆弱性使真理具有一种非常奇妙的双重地位。从各种真理本身来看,它们永远存在,毫无改变或修正。然而,它们的被发现,它们的落入时间范畴中,则使它们具有历史性,它们在某个时代广被奉信,也许在另一个时代却又消失不见。显然,这种时间性并没有影响它们,但却影响到它们是否为人所知。真正在时间中发生的事情,是我们用以思考它们的心理活动,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这是时间中真正发生过的变迁。具有历史过程的,是我们认识或不认识这些真理的事实。
使人觉得神秘而不安的就是这个事实,因为,透过我们的某一思想,即透过一个最短暂世界中一种瞬息即逝的实在,我们把握到某种永久性和超时间性的东西。那么,思想是两个内容不同的世界合在一起的地方。我们的思想不断地产生、消逝、传递、服从其他思想的支配。同时,它们的内容被思想的东西,却仍然不变。二加二等于四,当我们用来了解这个真理的理智活动不发生作用时,二加二仍然等于四。可是,即使这样说,即使说真理永远是真理,也是不恰当的。所谓永远存在是指某种东西在所有时间中的持久存在,是指无限的绵延;所谓持久还是指长存于时间的急流中。
那么,好了,真理并不持续长久时间或短暂时间,真理根本没有时间性,根本不落入时间的急流中。以我不正确的判断来看(我们以后会了解是因为哪些基本理由),莱布尼茨曾称之为永恒真理。如果永久的东西和整个时间一样的持久,那么,永恒的东西将存在于时间开始之前,终于时间结束之后,但它本身却包含一切时间,它是超绵延的绵延。这种情形使它一方面消灭绵延,同时又保留绵延;一个永恒的东西,历经无限的时间,换言之,它持续片刻,也就是说,它并不持续,它以一种同时的和完全的方式,拥有一个没有终结的生命。事实上,这就是波伊提乌对永恒性所下的精妙定义。
但真理对时间的关系并不是积极正面的,而是消极反面的,它只是在任何意义下都和时间不相关,它完全脱离一切时间的限制,完全在时间之外。因此,严格地说,如果我们说真理永远是真的,这和我们说——用莱布尼茨所用的有名的例子——“绿色的正义”,比起来并不含有更多的恰当性。“正义”两字所含的观念实质,没有任何表示可以容许“绿色”这种性质附着其上,不管我们如何尝试把这种性质放进去,都无法附着到正义两字的意义上去,就像附着不到滑面上一样。我们无法把这两个概念连在一起,纵使我们同时说到它们,也是彼此相离的,彼此根本无法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