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宗淳熙九年八月十五日,赵昚驾过德寿宫朝太上皇。赵构留其于至乐堂一同进早膳,再命小内侍进彩竿垂钓消遣,父子二人言谈甚欢,赵构建议道:“今日中秋,天气清朗,夜间必有好月色,不如留下赏月后再归。”
赵昚自然恭领圣旨,随赵构乘车同过射厅射弓,又观御马院臣子军士打马球,临龙池看了一阵水傀儡,其后再往香远堂赴晚宴。
香远堂筑于水边,那龙池大约十余亩,池边风荷正举,皆是千叶白莲。堂内色调清雅,御榻、屏风、酒器等什物都用水晶制成,连香奁也是一般的晶莹透剔,品色上层的各类香料静躺于这明澈匣子中,其香一览即知。
龙池南岸列有女童五十人奏清乐,北岸芙蓉冈内亦有教坊乐伎二百人相和,箫韶齐起,两岸缥缈相应,宛如仙乐风飘于霄汉。
堂东有座万岁桥,长六丈余,是以玉石砌成,精工雕镂阑槛,莹彻可爱。而桥中心有一新罗白椤木盖造的四面亭,净白雅洁,与玉桥相映生辉。
亭内坐着一宫妆美人,见赵构、赵昚已入座,便也轻款起身,悠悠移步朝香远堂走来。长裙广袖,她穿着艳红的衣裳,宽幅披帛长长地流曳于玉桥之上,似两缕霞光云端拂过。
她乘着风中乐音,以轻盈姿态入内,露于红袖之下的手中持着一支白玉笙,仿佛九天玄女自千叶白莲装点的素色背景中破卷而出。
她朝赵构父子及太上皇后与皇后一一见礼,礼毕赵构赐她坐,外间乐声止,赵构便命她独吹白玉笙《霓裳羽衣曲》中序,她从容吹来,果然婉转绮丽,比之教坊乐音又另蕴一丝清贵出尘之意。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虽然这美人应是赵构新纳的,赵昚以前没见过。他不免多看了几眼,伴坐在他身边的谢皇后留意到,便含笑低声对他道:“太上这位娘子很面善,想是与人相似之故罢。”
“是么?”赵昚淡淡轻问:“与谁相似?”
谢皇后道:“她莲步纤足,似大刘娘子,而娇俏玲珑的模样和这音律技法,又像极了小刘娘子。”
赵昚闻之一笑:“不错。”
美人一曲奏罢,赵昚起身执玉杯奉太上皇及太上皇后酒,并代太上皇以垒金嵌宝注碗与杯盘等物赐吹笙美人。
再行两盏酒后,侍宴官曾觌填成一阕《壶中天慢》,写好恭呈太上皇。赵构接过,见其词云:“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 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赵构阅后面露笑意,道:“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遂赐曾觌金束带、紫番罗、水晶注碗一副,再命人扬声诵读此词。而赵昚却趁这君臣二人对答间悄然离席,独自走出香远堂。
赵构又与曾觌聊了片刻才发现赵昚已不在堂内,寻个内侍一问,得到的答案是:“官家在龙池畔看宫人放一点红。”
笑容微滞,赵构一时无言,内侍躬身问:“太上要臣去请官家归来么?”
赵构一摆手,道:“我也去看看。”
羊皮小水灯载着一点红色光晕漂浮于水天之间,数以千万计,赵昚一人站立于万岁桥下,形单影只。
一样的水般月色,一样的星火如繁星,一样的寥落人独立,惟时不是当时,人亦不是那人。
瞬了瞬浑浊的双目,赵构只身走去,问赵昚:“官家也来放水灯?”
赵昚转身,浅笑应道:“不是。适才酒饮多了,觉着略有些燥热,故此出来透透气。”
赵构亦不再细问,换了个话题:“你几时出来的?可曾听到曾觌作的月词?倒算是一阕佳作。”
赵昚垂目道:“彼时头晕目眩,未曾留意,父皇恕罪。此词既得父皇称赞,必是佳作,一会儿臣也赏曾觌些什物。”
赵构点了点头。忽然发现赵昚手中竟握有一女子用的团扇,不由讶异,问:“何以官家亦用女子团扇?”
赵昚凝视手中团扇,答道:“这扇是故人遗物,每逢中秋,我都会带在身边。”
赵构便笑笑:“官家亦是个长情之人。那故人是谁?郭皇后还是夏皇后?”
赵昚先后立过三位皇后,原配郭氏与继后夏氏均已逝世,如今的谢皇后与夏氏一样,原是太上皇后吴氏的侍女,被赐给赵昚后逐步进阶,淳熙三年入主中宫。
赵构知他一向重情义,与两位故后伉俪情深,见他中秋持旧扇沉思,便猜他必是在思念那二人。
沉吟良久,赵昚最终还是给了父亲一个意外的回答。“都不是,”他清楚镇定地说:“是姑姑。”
赵构默然。与赵昚相视半晌后,他们几乎同时又都缓缓转目以观水面星火,恰如多年前,他们各自静守于相异的方向,却一齐看着那冷寂女子在池边放落她无焰的心灯。
这时天际有阴云掩过,蔽了半面满月,那半月映入水中,在粼粼波光中浮沉漾动,夜风渐盛,月影也有了支离破碎的势态。赵昚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很想,但是他永远不会对赵构说,他听见了曾觌的词,可他并不认为金瓯千古无缺。
最后,是赵构出声叹息。他问赵昚:“可否借团扇与我一观?”
赵昚双手将扇呈给他。赵构接过反复细看一番,也不再说什么,持扇缓步离去。
赵昚本想追问父皇何时归还,然双唇只微微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目送父亲远去,蓦地注意到,垂头走着的他步态迟缓,身影已有佝偻的趋势,在这刚被誉为无缺金瓯的秋月清辉下,他显得空前地苍老和衰弱。
自那以后,赵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病痛逐渐多了起来。淳熙十四年,这八十岁的太上皇已卧床不起,赵昚每日必过宫探望,太上皇后吴婴茀更是长守于赵构身边,一如年轻时那般寸步不离地侍奉他。
十月乙亥这天,赵构像是突然好转,精神上佳,日间甚至还提笔练了练字,又出门沿着水岸信步,黄昏才归。
婴茀颇感喜悦,晚间如常坐于他床前陪他说话,握着他的手,想到哪说到哪地聊身边事:吴郡王家新酿了一种酒,甘香醇美异于寻常,已送了几坛来,过几日太上便可品尝了……皇后谢氏很晓事,如今在亲手绣千鹤图,预备来年献给太上作寿礼……只是那太子妃李凤娘真真让人难省心,前日又将一个官家赐予太子的宫女棒打出门,还扬言太子若再纳妾,纳一个她杀一个……毕竟是将门女,戾气未免重了些……
“婴茀……”赵构忽然唤她。
婴茀没有立即答应,因他已经好几十年没有如此亲密地唤过她的闺名。怔了怔,才微笑开来,轻声应道:“太上有何吩咐?”
赵构问她:“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吹笙?”
婴茀凝神倾听,什么也没听见,如实以告。
赵构仍睁目侧耳地听,须臾又说:“或者,是筝声?”
婴茀又再静静着意聆听,最后还是摇头:“应该不是罢。夜深人静的,谁还敢在这时奏乐,妨碍太上歇息呢?”
赵构这才微一颔首,淡笑道:“对,夜已深了,你我也都乏了,快回去睡罢。”
仔细看看赵构,见他神色无恙,只是闭上了眼睛,似有疲倦之意,婴茀便领命,告退回自己寝殿。
次日婴茀再往德寿殿,宫人报说太上尚在熟睡。婴茀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起身,遂自己入内探视。
赵构端然躺着,确是沉睡模样,婴茀细观之下却觉出他肌肤脸色与平日有异,心忽地一沉,她颤声唤:“太上!”
如她所料,他没有应声。她以手指轻引于他鼻端,也没有感到一丝呼吸衍生的生气。
她颓然在他身边坐下,暂时不辨悲喜,只觉心中空落落地。少顷,才酸楚地去握他搁于锦被上的已冰凉的手,似欲把自己手中的暖意再传给他。
而先前隐于他双手之下的物事随之滑落,那下滑的弧线惊动了婴茀,见是一柄团扇,她弯腰拾起。待看清后,她起初所有的感觉都隐去,唇边渐渐凝出了一抹冰花一般的,冷淡的笑。
扇上题有四行诗。有章草气息的行书,中锋用笔稳健流畅,克制的连丝和从容的提捺,沉静绝尘,是她无比熟悉的他的字迹:“楼下谁家烧夜香,玉笙哀怨弄初凉。临风有客吟秋扇,拜月无人见晚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