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南方的一个村落。村之南,一支高高的黑色铁杆上飘着国旗,那地方是所新建的小学;村之北,是竹林。
这竹林,村民们都说是不祥之地,里面常常闹鬼。传说有个女人在里面上吊,化成了厉鬼。大人都叫孩子们不要到竹林里去。其实不是这样的。村子里的老人们不知从哪里继承了鬼怪的传说,并继续贻误后代。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对竹子的崇拜,不知道竹子的历史文化内涵,甚至不知道那些竹子的名字,只知道不时地砍一些竹子来编箩筐。他们所知道的对竹子的利用,恰恰是对祖宗的背叛。他们远古的祖先认为他们都是从竹中生出来的,死之后也将化成竹子。对竹子,祖先们奉为神灵,决不敢损害。每遇台风,多有折损之竹枝;台风过后,祖先们必举行庄严的祭祀活动。今天的竹林,原本是神圣之地,在近代老人们的教育下,成为厉鬼藏身的不洁之地。死后如若真有鬼魂,村子里的老人将来肯定要挨骂了。
一阵风吹过,竹林里飘出凄清的箫声。之前,这竹林里从没有音乐,只有虫鸣声。箫声夹着冰泉之气,忽如海浪层层推进,忽如雪花阵阵纷飞,忽如峡谷一阵旋风,急剧而上,忽如深夜银河静静流淌……
箫声飘过田野,村民们不由地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来叹息一声:“唉,这寡妇!”
吹箫的正是一位寡妇。七天之前,她还是村里一富家的媳妇,但在她丈夫死后不久,便给婆家赶了出去。对此不幸,她没有悲哀,也没有反抗,更没有带孝,径直走进竹林里,在一块空地上搭起一间小竹屋住了下来。
这竹屋搭了七天七夜,甚是雅致:竹壁竹门竹窗竹叶棚,竹桌竹椅竹床竹节杯;青青竹林朝露接落霞,悠悠箫声白云伴竹韵。村里的男人们看了之后不禁感叹:“真是难为她了,一个人能搭出这么好的屋子!”感叹尚在半空,村妇们便接了过去,转折成为:“哎呀,她还不远远滚开,想在那里偷偷……!”
可怜的寡妇,继续吹箫。这也许是一首挽歌,为虔诚崇拜竹子的先民们而唱的挽歌。也许还为了那尚未死亡的魂灵,为它尚未完成的爱。箫声深长而悠远,悠远而深长。每一个音符仿佛都有形态,像智慧的老者,手执古老的石杖,缓慢而有节奏地敲打时空之门,不断地回到过去。这音符还带着宁静,简单而纯洁,最贴近本真,仍然缓慢而且无限地回归本真。只有静者才懂得这音符。静者还懂得,本真不能是生命的常态,今天的人们若能回归本真,至少能获得深层的和谐,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它不是死一般地沉睡,而是叫我们无限地接近我们自己的心灵。
箫声伴着白云,与云同游。她是何人,来自哪里,以后靠什么生活?村里的妇女也许因为嫉妒,不可能关心她的生活。孩子们性本善,然而老人们因为不知传说背后的真相而没能好好教导他们该如何关心妇孺。老人们还告戒:“猫儿狗儿,不要到竹林去,那儿有妖怪。”孩子们半信半疑,但不能不听老人的话。有时候好奇心重了些,几个大胆的孩子冒险钻进竹林。而竹林的茂密与幽静会把老人们在他们心里埋下的妖怪召唤出来,使得他们无法安心在竹林里嬉闹。猫儿会对狗儿说:“我偷偷跑进竹林,没见到妖怪,但见到了蛇,吓死我了。”男人们倒是有心想帮助她。这无可非议,符合生存之绝对意义:她长得比珠宝还动人,是男人都渴望与这样的女人结合。他们常叹道:“唉,可惜这么美的人儿,可惜可惜……”妇女们无疑超越了这一绝对意义,只要她们的的男人不小心露出半点对那寡妇的同情或其他暗示,她们就会说许多的话。而她既是决心进了这竹林,自是不会需求别人的关心和帮助。她又并非有意要与外人隔绝,她有自己的宇宙。她的箫声可以超越生命形式,而身体却不行。眼下她只能将内心的苦闷与孤独化为凄清的箫声,与自然万物相生相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每个夜晚,当她睡下时,她便进入另一个世界,直至第二天清晨,她才从那个世界出来,回到这个世界。“另一个世界”,即是她的梦。多年来,她都在做着一个像现实生活一样活生生并延续着的梦。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梦的,也不去追究它有何预兆,而理所当然地把它也当成了生活。她眼下的困境丝毫不乱她的心思,大概也因为有梦的期待吧。如此,她交替地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她梦见自己原本是天上的一位仙女,已修炼了五千年。
在修炼中,她爱上了弹琴、唱歌、跳舞,并自号玉韵。她琴音清幽,歌如珠玉,众仙听了,内心愈益清明,修行不觉中更进一层。
然而,天宫诚清静,久居也寂寞。五千年的修炼,竟终于抵不过寂寞。琴音即心声,开始变得低沉而且无聊。众仙听罢不禁摇头叹息:“五千年的修炼,怕是要付之东流了。”寂寞中,她把目光重新投向人间,发现,人间烟火虽多,世事沉浮难料,但儿女私情,感天动地,胜却天宫无数。从此,人间儿女的悲欢离合每每牵动她的心,伤心处,竟令她黯然泪下。泪珠打在琴弦上,“呜呜——”
真是心清琴音远,悲情弦幽咽。一次,她伤感了七天七夜,泪水湿透了五弦琴。终于,她决定下凡,到人间寻求爱情。于是,她把自己化为人间一村妇的胎儿……
梦,继续。她出生于古代,适逢乱世。父亲梁仁声,母亲黎氏,结合十余年,日日求子,不想却得一女。时下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生女,叫人心灰!然在悲叹命苦的时候,也不觉中接受了苦的事实,并以此为美。慈母的怀抱自是一片天地,这天地决无硝烟。在这一空间里,爱的力量如此之强大,任何的入侵都会变得无力而且幼稚。即使母亲死了,这一空间也不会消失,它甚至还会潜入入侵者的心中,假如真有入侵者的话。看吧,母亲抱着她,看着她,慈祥地微笑。这一刻,便是瞬间的永恒了。母亲抬头望天,诚心感谢上天的恩赐。此时,天边出现七色云彩,天地间尽呈祥和之气。父母满心欢喜,以为这是祥瑞之兆,并给女儿起名叫彩云。也许因为母亲太瘦弱,孩子没有奶吃。不要紧,母亲拿出粒粒完整的一小碗米煮了汤当奶喂孩子。她,活下来了。三岁时,她开始吃野菜和落花。母亲每天都忧心,也每天都感到安慰。小彩云十分的健康,水灵灵的可爱。她很少哭,母亲都淡忘她的哭声了。她似乎只哭过一回,那便是刚出生的时候,多是平静而带微笑。不会说话时咿咿呀呀,会说话后便跟母亲说个不停。她的声音就像清晨沾满了露珠的睡莲,滋润而美丽。在这样的声音下,战乱的厮杀自是无立足之地。然而世界不能恒久需要这种声音。因为它既不利于宫殿之豪华,亦不利于刀剑之锋利。它只会叫人反朴归真,回归自然。因而它只能在母亲那里获得永恒。母亲第一次看见她吃野菜和落花的时候并不吃惊,也许就因为那声音已给她做了思想准备。
彩云刚满七岁时,突然说:“爹、娘,女儿有个号,叫玉韵,你们以后就叫我韵儿吧,不要再叫云儿了,好吗?”父母眼呆呆地看着她:乱世小女,吃不饱穿不暖的,称什么号?但称个号不至于犯法,也不会传到外面去,就当改个名字吧。就在这一天,玉韵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几岁。此时,从她的脸形、身段已能看出,一位绝世美女正在形成:她那气质,超凡脱俗,如九天之星月,如出水之芙蓉,如南极之冰精,集珠玉之精魂,百花之精华,并冰泉之气于一体,远非西施能比。这一切又并非遥不可及,在灰色粗布衣下,这一切实实在在,仿佛可以触摸。又过七天,她学会了唱歌、跳舞,并自制了五弦琴。在这几天里,并没有人教她呀!父母深感惊讶,同时也开始担忧起来:女儿恐非人间之物,生于贫寒之家,只怕保不住。他们的担心不无理由,邻居们早已在纷纷谈论玉韵,一些有头脸的人家开始盘算着怎样跟梁家结亲了。
玉韵开始喜欢到野外去。父母不让,她便自己一个人偷偷出去。父母怕出意外,但又不敢强迫她,便只好由母亲跟着她。野外蓝天碧草,清山绿水,野花遍地。玉韵的笑容如花绽开,白袖一挥,腰肢轻转,与蝶蜂舞自然;朱唇轻启,玉齿生辉,世外之音和清流。母亲坐在花丛中,静静地感受那纤洁无瑕的声音,欣赏那优美无边的舞姿,暂时忘了饥饿,忘了家务事,忘了忧愁,忘了衰老,忘了死亡,甚至忘了自己。不求长久的忘却,一天能有一刻如此的忘却,那已是不可多得的幸福。懂得幸福的人,必然懂得幸福的本性乃是短暂。一个个短暂的片刻,筑成永恒之长城。
歌舞之后,玉韵在她的五弦琴旁坐下,花容收敛,若有所思,信手拨动琴弦……琴音仿佛发于九天之外,徐徐在人间响起。化而为风,拂去花木上的尘埃;化而为雨,滋润万物;化而为云,浮游于天际……
然而这琴声却无力走进繁华的都市热闹的人群。都市不稀罕这样的声音,甚至藐视并排斥它。都市讲的是重量,排斥一切轻的东西。玉韵的琴声虚无飘渺,永远不会有金银的重量。热闹的人们有铁一样的信念:历史从石头开始,石头是沉重的;后来出现了铁,比石头更沉重,更坚韧。如果不能抓住一点铁一样的东西,那恐怕要退出这舞台,要不就沦为奴隶。也不用过于担心热闹的人们会不可避免地精神空虚。因为,他们至少有铁的信念,再者,他们也会思考。玉韵的声音,或许是“轻”的开始,不是“铁”而是“云”。这不知道能不能称为“人之上的东西”。也不知道当夜幕降临时,热闹的人们能否听得进玉韵的声音。当然,玉韵并不以为自己是菩萨。她从不在乎她的声音对世人有何影响。她还只是个孩子,美玉无瑕,天真浪漫。有人说小孩子最自私,不会替别人着想,一切以满足自己为中心。玉韵也符合这一理论吧。她只管向山水草木抒发她的声音,向蝴蝶蜜蜂展示她的舞姿。为此,她不顾父母的感受,甚至违忤父母的意愿。而母亲陶醉在她的声音里,这也许纯属意外。
玉韵的美貌和才艺神话般地传了开去。从此村庄传至彼村庄,从彼村庄传至城里,传入豪宅深院中。其中有一大户,姓监。他们的祖辈善于利用战乱搜集土地而成一方地主。到了他们这一代,良田的面积有增无减。年年给他们交租的孤儿寡妇不明白为什么战乱只会夺走贫苦人的土地,却从不损大财主良田分毫,只道这是天命。监大老爷也顺从了天命,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地之主,成为人上人,对下人有支配的权利。他妻妾成群,可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除了有一点痴呆之外一切正常。监大老爷请了两位远近闻名的老师教导儿子。因此,监公子虽然有点痴呆,但还是能背诵《诗经》。平时他也会和其他纨绔子弟到风月场所舞文弄墨。说他痴呆,除了他反应迟钝之外,还有就是见了美人便流口水。这可真的是流出了口水,垂涎三尺也许就这么来的。但据说他对女人特别在行,许多被他玩弄过的女人都回味无穷。
听说村野有一才艺惊人的美丽姑娘,这一痴呆的人眼睛也亮了起来。群众们说得太玄了,以至于人们都忘了那只是个七岁的小女孩。
母亲正陪女儿在院子里弹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母亲开门一看,是位衣服华丽的公子,甚是惊讶。这便是监公子。监公子见了农家母,也痴呆了一会才作揖行礼。黎氏见他方才那痴呆样,心中的不安也消除了几分,又见他如此礼貌,急忙答礼,乃问:“公子……”
“小生路过宝地,听到夫人院子里传出绝世琴音,故前来拜访。敢问是夫人弹的琴吧。”
母亲开门时,玉韵已经停止弹琴,故有此问。
“是小女,只是胡乱弹的,公子过奖了。”黎氏小心谨慎应答。富家公子的来意,她已经明白了几分。本来贵客到访,她理应请入家中敬茶递水。若是能攀上富贵之家,今后就不用受苦受难;倘若怠慢或者得罪了显贵,绝无好处。
“那,小生可否求见小姐呢?”
“小女年纪尚幼,不懂礼数,怕是不方便见客。公子还是请回吧。”
监公子不便强求,作个揖便离开了。
第二天,监公子又来访。显然,这一回已不是“路过”,而是“特意”来访了,怎能不见?面对监公子,玉韵停止了弹琴,一言不发,静坐着。她气定神闲,眼睛如水一般。乌黑柔顺的长发也显露无尽宁静的神采。灰色的粗布衣增添了些现实色彩,使得距离和美协调到完美的程度。监公子痴痴的,流了一摊口水,看得梁仁声夫妇心里纳闷。之前看他谈吐不俗,彬彬有礼,怎会如此?那眼神又非色迷迷之状,只能说是有点神经病。过了半天,监公子才说话:“嘻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边说边趋近玉韵。梁仁生夫妇心里紧张起来,急叫:“公子!”而玉韵却不慌张,只冷冷地看着。监公子的痴呆经不住凌厉的寒气,一下子清醒,还打了个颤。再看玉韵时,他急忙作揖赔礼:“小生一时失态,小姐莫怪。”玉韵还是不搭他的话,脸色依然冷峻。监公子知趣,赶紧借故离去。
监公子走后,母亲急忙握着女儿的手,问她有没有受惊。梁仁声却不理会女儿受惊与否,他心里得意洋洋,仿佛看见自己住进豪华的大宅院,过着老爷的生活。他迫不及待地扛把锄头到外面去,逢人说话免不了要提提富家公子两度造访之事。从村里到村外,跟不少人说了得意之事,然后才假意到田里锄一下草。在田里敲土坷垃的时候,他的心不再贴近土地,不再虔诚祈求土地多产。没干多久,便觉得累;再干一会,心里便开始烦躁。他索性就停下手中的活儿,伫足回味监公子来访的情景。只盼女儿快快长大,好让他早点过上好日子。
父亲出去后,玉韵却说:“娘,女儿今后不能在家住了,女儿要到野外去生活。”母亲听了莫名其妙:“怎么啦,我的儿?不在家里,到野外怎么活呀?”玉韵没有多说什么,抱起她的琴便向野外走去。母亲没有拦住女儿,只怔怔地看着她远去,仿佛着了魔,中了邪。女儿都不见了踪影,她才清醒过来,急忙跑到野外去找女儿。此时草木依旧在,只多了些萧萧之气,女儿已不知去向。母亲神情恍惚,泪水不自觉流了下来。
监公子回家后,原来的痴呆病由于受了玉韵目光中凌厉寒气的刺激,竟从此好了。监老爷非常高兴,儿子在一个时辰内变成了正常人,真是可喜可贺。高兴之余问儿子是怎么治好那痴呆病的。好儿子一五一十地说了玉韵之事,并强烈地表达了要娶玉韵为妻的愿望。在他心中,一股强烈的占有欲张牙舞爪,带着腐臭之气、乌黑的颜色猛地横空出世。他刚才看到的是一件旷世灵物,一件稀世珍宝,而不仅仅是个女人。作为女人,这灵物是不可爱的,起码对于他监大公子是如此。他心中可爱的女人是那些风情万种,八面风骚的货色,比如名妓。只有这种女人才能引起他的“性”趣。但作为稀世珍宝,他是极想占有的;若不能占有,也不能让它继续存在,给别人占了去。——所以,得马上提亲!监大老爷不但不反对,反而与儿子带一大队人马敲锣打鼓浩浩荡荡朝梁家开过去……
梁仁声喜上眉梢,看着草垛一样一堆堆的聘礼,正要答应时,一直未开口的妻子却突然说:“女儿已经离家出走了。”她神情忧郁,眼眶含泪。监大公子不高兴了:离家出走?一个时辰前我刚见过她!而且,一个七岁小女孩,父母怎么会让她离家出走?黎氏不答,而梁仁声像遭了雷击:真的吗?真的吗?
屋外已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几乎集中了全村的人,里面的人把听到的最新消息频频外传。
“女儿!”梁仁声猛叫一声,转身往外跑。人们纷纷让开,又纷纷跟着跑。
“快帮我找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