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在气象局发布进人梅雨季节后,立刻转晴,并且非常清爽的星期天早晨。
下川松江坐在南向的客厅看报,无意中看到媳妇久女子走到院子里。
说她是无意中看到,是因为这时候松江还没有发觉媳妇到院子的目的。
久女子的个子很高,身材也相当丰满,给人一种骨架粗大的感觉。
松江感到奇怪,因为她看到久女子在院子角落的榉树树枝上挂了一条绳索。
接着,久女子以利索的动作将绳萦绕在三棵树上,又回到房里,提出满满一塑胶桶衣服,开始晾在绳索上。
这个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松江皱起眉头。
松江原来打算在这个难得的晴天,午饭后稍微休息一下,就到院子里去整理花草。
松江稍微犹豫了一下,放下报纸走出客厅。儿子和媳妇的卧室在二楼。
“孝太郎。”
松江在纸门外面叫。
在儿子单身的时代,她会毫不客气地径自打开纸门。可是儿子结婚后不久就提醒她:
“久女子会不高兴的,所以请不要进二楼的房间。”
从此以后,她就不再随便打开那扇纸门了。
“孝太郎,来一下。”
叫了两声,纸门里才有回应。孝太郎穿着睡衣走出来。随手关上纸门。这个动作好像也是媳妇经常要求的,松江觉得很伤感。
“什么事,妈妈。”
孝太郎疲倦地打着哈欠。星期天早上经常如此。
一副懒散、没有活力的样子。他在单身的时候并非如此,睡得再晚也会在9点钟起来,一面喝着加了酸梅的粗茶,一面陪着母亲闲聊。
松江记得以前在一本杂志上看过,夫妇双方都有工作,通常会把性生活集中在星期六晚上。据说星期六晚上到某一段时间里,会从社区的各户人家传出连续不断的马桶冲水的声音。
松江想起自己已经遗忘很久的夫妻生活。22岁结婚,到日本投降那一年成为末亡人。松江在婚姻生活中,夫妻同眠的夜晚非常单纯。以自己贫乏的知识作判断,虽然没有把握,但是松江从杂志的报道中也可以理解儿子在星期天早晨疲倦的原因。所以,星期天早晨看到儿子的表情时,她会特别感到不愉快。
“你能不能告诉久女子,”松江看着地面,“她在院子的树上拉起绳索晒衣服,但晒衣场在二楼……”
“妈妈,你自己对她说吧。”
“这是你自己要求的,有什么事情需要提醒久女子时,不要直接对她说,而要对你说。”
孝太郎新婚不久时,一次,久女子把一团头发丢在洗脸台上,塞住了排水孔,松江提醒她说。
“头发不要用水冲,应该用纸包起来,丢在垃圾箱。”
第二天,孝太郎就提出抗议。
“久女子有她自己的生活习惯。如果有什么事,不要直接对她说,要通过我来说。”
松江心想,乱丢头发和生活有什么关系呀。后来,松江看到久女子在肥皂盒里积很多水,或是没有盖牙膏的盖子,再提醒她时,儿子一定会来要求自己不要说。松江也终于有所领悟。除非是直接影响到自己,否则她就装作没看到。如果实在感到困扰,就会像今天一样,向儿子表示不满。
孝太郎穿着睡衣走下楼去了。
松江也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孝太郎在走廊喊久女子。
不久,儿子走进松江的房间,解释说。
“她说二楼的晒衣场要晒棉被。”
松江觉得又不是小孩子办家家酒,心里真是有气。
“院子终究是院子,樟树还算可以,可是在红松和梅树枝上挂绳子,那棵树太可怜了。”
儿子还来不及回答,从儿子背后就传来久女子的声音:
“简直是笑话。连着几天下雨,如果不趁着天晴晒衣服,会是什么情况,我们家又没有烘干机。工作了一个星期,想说至少星期天可以休息一下,还要写报告。我是耐着性子在做家务事。
可怜的不是红松或梅树,是人。婆婆是本末倒置了。“
这个女人结婚时穿上高跟鞋就比儿子还高大,当她带着怒气反驳时,松江反倒沉默了。
“真辛苦,工作报告什么时候要?”
孝太郎讨好地问,久女子没有回答,径自向起居室走去了。
松江向院子望去。
在初夏的阳光下,晒的衣服在飘动。
衣服下面,有松江精心培植的杜鹃,还有插枝成功的八仙花,都显得萎缩。
这房子的院落虽然窄小,但对松江而言却是充满回忆。她自从结婚就一直住在这里。土地所有权属于神社,因为地租便宜,所以这一带的居民大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就住在这里的,很少有改变。
“妈妈……”
孝太郎站在房门外。他已经换上了运动衫,手上拿着汽车钥匙。
“我们要出去一下。”
松江没有回答。
他们夫妻每个星期天都会出去。哼,刚才还说有报告要写,这回又要出去了。他们假日出去,直到买了东西回来,一定会在外面吃过晚餐。
久女子要出去从不会说一声,从结婚当初就如此。
她毕业于一流的大学,在母校的附属中学当教师。结婚后在同一所大学的儿童心理研究室工作。
她绝不是没有教养的那种人。当教师时,受学生尊敬,也得到家长的信任。结婚典礼上,来宾们在致词中说久女子是非常优秀的教育家,也是心理学家。
松江从媳妇身上领悟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
儿子媳妇出去一个小时后,松江才打起精神坐在书桌前。
她必须写好这个礼拜要交给学生的书法范本。
松江在教书法。一个星期有两天在家里教,其他时间则要到区民会馆的书法教室和横滨一家工厂的女生宿舍教书法。
在孝太郎大学毕业前,她在高中担任书法教师,少女时代由于喜欢书法,用心获得的资格和技能,成为她末亡人生涯的最大支待,也借此教养孝太郎戚人。可是现在,松江却觉得很空虚。
下午2点,松江收回晾在绳索上的衣服。对于收回晒在外的衣服,以及晒衣场的棉被,媳妇在出门前也不曾开口说句“拜托”
或“感谢”的话。她就是这么一个丝毫不可爱的女人。
松江来到院子,脸色骤然变了。
院子里,从红松的树根,到花圃、草坪都被践踏过。那些不是普通的草,那是自古就在武藏野生长的熊谷草、敦盛草、绯扇、源平草、花筏、山慈姑等珍贯的野草,是松江花很多时间收集来的。
有的是向同伴要来的,有的是去箱根或丹泽旅行时,辛苦采集回来种植的。
每一根草,都有松江付出去的血汗。
现在,却被硬跟的凉鞋践踩扑倒在地。
“这还得了!”
松江觉得腿在发抖,气愤的泪珠掉落在折断的花筏草上。
儿子和媳妇晚上9点才回来,自己打开大门,坐在起居室喝茶,就是不到松江的房间来打声招呼。
松江决定今晚要表达自己的感受。她重新系好浴袍的带子,走到起居室。
在起居室的桌上放着洗好的樱桃,夫妻俩坐在那里看电视。
看到松江进来,还是有点难为情。
“妈,还没睡。”
“不要装糊涂,9点钟睡什么?”
松江的声音一开始就很粗暴。久女子事不关己地看电视。
“孝太郎,请你把电视关掉。”
“妈,有什么事。”
“不要问,先关掉。”
久女子把电视关了,就想出去。
“久女子,请你留在这里。”
“有什么事吗?”
“我有事情要你听一听。”
久女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椅子上。
“我还要写报告呢!”
“你不是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出去吗?”
自从儿子结婚以来,长久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全都涌了上来。
“妈……”
“久女子!”
松江背向儿子,面对着媳妇。
“在你和孝太郎结婚之前,我就说过我很喜欢花草,你还记得吧。”
久女子伸手拿香烟,粗鲁地点燃打火机。
“我也和你说过,在我家的院子里有我非常重视的花草。”
“啊,是那些杂草。”
不情愿的答话随着烟雾一起冲过来。
“那是野草。”
“还不是一样。”
“为什么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什么事啊?”
“久女子,花筏和源平草都被踩得乱七八糟,是你在晾衣服的时候踩的吧。应该小心一点的……”
“哟……”
久女子皱起眉头。“我不记得有那种事啊。”
久女子抬头正面看着松江。她的眉毛和鼻子都是非常醒目的长相。
“当然,也许可能踩到,但是怎么会乱七八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