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那是发生在去年旅途上的事。牙齿突生异于寻常的剧痛。在临时求医的牙科诊所里,牙医叮咛说目前做的只是急救处理,回去后必须立刻找家附近熟识的牙医治疗。那是六月底的旅行,我还望着梅雨阴霾的天空考虑如何决定天数。之后回到家,梅雨季节告终,灿烂的夏天来了又走,吹起初秋的凉风时,也不知老天是怎么安排的,一收到人事令,周遭便一下子忙起搬迁事宜,在赴任地f乡安置好新居时已是岁末年关,不怎么寒冷的冬天很快就被温暖的春天取代,接着梅雨来梅雨去,然后是夏天到访,如今是夏末秋初之交的长雨之夜。
放任一年无暇照管的牙齿周边又开始不安分地隐隐作痛。仿佛就像对生性懒散的我发出恐怖警告,叫我不能再置之不理。
于是我决定去看牙医。关于牙医的选择,参考了街上炒豆店老板的意见。炒豆店老板十分清楚住家附近新旧牙医的动向。或许是为显示自己的评价公正,老板口若悬河对这一带开业的所有牙医发表短评和概说。偏偏我一向就不擅长记忆人名,完全记不住他口中评价最高的〇山牙科或是△川牙科。结果好不容易只对f牙科这个好记的名字留下印象。据说是父子共同执医的诊所。
不过今天已经晚了。牙疼感觉轻微,还能忍耐个一、两天,决定明天一早立刻就医。
半夜。
正当我心想这牛毛细雨怎么下个不停时,居然在我没留神的当下停了。落地窗外下方的草丛里,蟋蟀开始发出唧哪虫鸣。
隐隐作疼的牙痛唤起轻微的忧郁,那种心情和隐隐作疼的感觉十分合拍,逐步引人陷入未知的深处。一闭上眼睛,前面就是秋海棠花丛盛开的小径,再往下走是两侧叶兰(注1)茂密的幽微夜路。因为有些微微的下坡,更前方就像是如射干(注2)种子般的暗夜深渊。仿佛陌生的迷宫,两旁会伸出奇妙的手招呼你前进,从此无可抵御地踏入不归路。
我强迫自己停下脚步转身准备回去。突然听见公鸡此起彼落的叫声。印象中这附近没听过鸡叫声,大概是有邻居开始养鸡了吧。
唉,今天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去看牙医,干脆起床了吧。一睁开双眼,我竟已然站在楼下的走廊上。这是怎么回事?一时之间不解地摇摇头,心想得先上洗手间才行,便跨出脚步。这才发现途中的房间透露出灯光,是房东的房间。
房东是这户人家过了婚期还迟迟未嫁的女儿。据说这房子从房东出生时起就分租给房客。到了青春年少,父母相继过世,就此耽误了「青春」直到现在。因为已经习惯房子分租给外人,同时为了小心起见,二楼只出租一个房间。
我纳闷—大清早的,她在干什么呢?从微开的纸门缝中往里窥探一眼,原来正专心阅读女性杂志。从她专心的程度判断,想来是在钻研读者来函专栏吧。不知怎地,她的头怎么看都像是母鸡的头。大概是我睡昏了头,视觉还没恢复正常,对吧?
上完厕所,站在沿廊(注3)洗手时,看见庭院里枫树背后的东方天空亮白了起来。果然入秋之后,黎明时分感觉就冷了。不知从何时起已感觉不到牙痛,不过肯定马上又会作疼。牙痛总是说来就来,就在我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去看牙医,并经过房东房间前面时,房东冷不防探了出来。
——咦?今天不用上班吗?
——怎么可能,当然要上班呀。
我诧异地心想:她干么一大早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却听到她说:
——可是都过了中午了。
怎么可能?我再度往外看,果然已经日正当中了。
我工作的地方是植物园。当初一毕业后就以技师身分进入K植物园服务。曾经结过一次婚,年纪轻轻就嫁给我的妻子却在二十多岁时突然去世,死后我才知道她怀有身孕。真教人伤心。接获调任f植物园的消息是在妻子过世满三年的忌日隔天。就像河川顺着水流,自然会有弯曲,我也转换了工作地点和住处。住处无可厚非,倒是新工作的内容比较自由随兴,令我满意。昨天我已事先交代过今天会因为看牙医而晚点上班。
我赶紧打点好穿着,飞奔出门直往f乡牙科。
f乡有许多不大陡的坡道。平缓的起伏在道路之间形成高低差,中间以小阶梯连系。支撑山壁的砌石不耐风雪凌虐已被磨去棱角,随风飘来的种子攀附其上落地生根。基于职业的关系,我不禁观察得入神。有荠菜(注4)、瓜槌草(注5)、羊齿地衣类等植物。
走过斜贯南北两条大马路的长路,左转爬上一条细长的坡道,再右转来到东边大路。f乡牙科就位在面对东边大路的豆腐店二楼。经由屋外的楼梯,可爬上二楼的牙科并推门而入。但在我爬到一半时,看见类似衣架的木片散落在楼梯一角,不禁担心起这家牙科真的好吗?有道是见微知着,这未免也显得太散漫了吧?而且楼下还不断飘来炸豆腐的气味。可惜,我对于已经决定好的计划,欠缺临机应变的本事,只好乖乖站在柜台前。后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似乎在讨论什么重要个案。我朝里面大声呼唤,说话声戛然停止,周遭一片安静,说话的人都在看着我的那种气氛显而易见地往我这边流动过来。然后,对方用这才发现有访客的语气说:
——是。马上来。
走出来的是位穿着并非十分正式的年轻女子。我说明了牙齿的状况。
——我知道了。请坐在那里等一下。
我听从指示坐在眼前的椅子上。可是这个候诊室的角落里也散落着类似衣架的木片,令人怀疑:这里真是市井善男信女前来求医问诊的地方吗?我不禁越来越不安。不过说到柜台女子不大正式的穿着,反而给人亲切之感。换言之,因为符合了我的喜好,自然想多待一会儿看看情况。
椅子的斜前方是门。一部分门板嵌有厚重的毛玻璃,可看见朦胧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正当我想灯光怎么突然动了,只见门打开,一名身穿肮脏自袍的牙医对着我招手要我进去。我遵从指示走进去坐在诊疗椅上。诊疗室整体给人老旧的印象,所有器具都像即将寿终正寝般缺乏生气。
——怎么会来这里看牙齿呢?
牙医开门见山就问,让我心情益发不安。我说明了炒豆店老板的介绍:
——这里应该是父子两代共同执医的吧?
——不,你说的那间不是这里。
一听之下我更加担心了。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好张开嘴巴。牙医大致检查过我的口腔后说:
——嗯。对了,你的工作跟植物园有关是吧?
我吓了一跳。搞不好眼前这位是不得了的名医呀。
——啊,没错。这种事情也看得出来吗?
——不是啦,我不是从你的牙齿状况看出来的——不过你的牙齿倒是蛀得很严重,这一点错不了。
那种事情不用你说,我自己也很清楚。
——必须多来几次才行。现在因为肿了没办法碰。这是止痛药,请先服下再说。
牙医说完递给我一颗红色小药丸和一杯水。我毫不迟疑地吞了下去。
——这止痛药请一天吃三次。待会儿会配给你,你去那里领取。
牙医指着墙上的小窗口。我在窗口前等了一下子,里面送出一包药。到此为止都还好,问题在于递出药包的那只手,虽然只有一瞬间,我怎么看都不觉得那会是人类的手。于是我弯身从小窗口往里面探看,只见有只狗正忙得不可开交。起先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细看,从对方尖耳朵、黑鼻头、左右两颊各有几根长长的胡须等特征,怎么看都是狗。狗察觉到我惊讶的视线,稍微闭了一下眼睛点点头,仿佛在说「嗯,我知道。不过这件事不必对外张扬,我现在很忙」,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继续忙手边的工作。而且身上还穿着白袍,大概是为了应付卫生方面的纠察吧。听俗话说「忙得连猫的手都想借用」(注6),没想到这里借用的居然是狗的手。
我转身对牙医说:
——刚刚这里面有只狗……
一心只希望对方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哦,又变成了狗是吗?
牙医稍微皱了下眉头。
——那是内人。因为前世是狗,平常只要一忙得没空注意,就会变成狗。一旦好整以暇闲下来,倒也是个气质不错的医生太太。
——……是哦……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呆呆听着。
——这附近很多这种人呀,你没注意到吗?
——没有……
——比方说擦身而过的人,顶着鸡的头之类的……
——啊,不,这么说来的话……
好像有过那么回事。
——那可不是你神经过敏或想太多,请放心吧。好了。
牙医充满信心地大声说完后,像是一桩大事解决般点点头,微笑着送我走到门外。
我其实很希望他能说明是否因牙疼刺激到视神经才会看到那种景象,抑或是药的副作用?但那位牙医毕竟也提到了自己太太的情况,而且对初次见面的我似乎也表现得亲切不见外。
尽管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还是先去上班再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从漫步在这一带开始,我已经算是在工作了。
且容我说明如下。
不只植物园,凡是冠上「园」字的东西就是一种边界,也就是说先有外围,园的意义才能成立。这座园子的外围,基本上是石墙,但有许多地方是以木板修补的。就算人类将此处到彼处定为边界,植物又哪里会听从呢?植物能靠着风、飞禽或走兽,来散放孢子、花粉,运送种子,生根发芽,果敢地超越边界。这就是它们与生俱来的宿命。
因此,这座植物园周遭很有可能出现别处看不到、从大陆渡海而来的奇花异草。我的工作内容之一,则是辨识那些花草是否跟本植物园有关,如果有关就得立刻记录下来。与其说是园丁,不如说是侦探还比较接近。
然而这些并非我的主要职掌。
这植物园的前身是座历史久远的药草园。由于去年邻近的公有土地拨给了它,面积顿时增加一倍。我的突然异动主要也跟这件事有关。该地原本属于古老的寺院所有,维新时期收归公有后便长期放任不管。从草木兀自丛生的状态来看,一看就知道会成为狐狸妖怪的栖息之处。因为官方不知如何处理,才会把土地硬塞给植物园吧。
前不久在其中建造的水生植物园就是我所负责的工作范围。我私下将此一区域命名为「隐江」。有一说是这里原本是以有涌泉的谷口开拓出来的土地:另一种说法是流经附近的大河原本的主流在此,因为某一时期的河川工程使得河水流不出去,变成池塘,逐渐又化为湿地。
刚到任的时候,因为看到这一带无人照管的荒废模样,便向园长毛遂自荐取得许可,试验性地种植各种植物,指挥造园工人填土、抽水、挖土、灌水。因为如果想要永续保持地势,就必须思考如何利用自然结构的落差来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