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草原的黄昏(1)
我最后一次伫立在山坡上,眺望着人类围着篝火欢娱。我同时也看见了狗,脖子上套着结实的绳索,不时偎依在人类的怀抱,不时朝无声的黑夜张望,不时神经质的昂首狂吠。
秋初,是草原上的风最温柔的时候,当我迎着它奔跑,感觉如同飞翔,并主宰着广袤的内蒙古大草原。
风儿,慢点!母亲在身后遥遥地唤我,我知晓她爱我。
一个月前,我们族群栖息的草原来了一支车队,若不是母亲告诉我那就是人类的汽车,我还以为是比狮子还凶猛的怪兽呢。母亲又告诉我,人才是最大的危险,因为他们有着永无止尽的欲望。所以,在母亲的叮嘱下,我只能在远处的山坡窥视他们。其实,对人类的恐惧从我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那一刻就有了,长辈们总是不厌其烦的警告我们这些出生不久的愣头青,倘若碰到人类,不要在他们面前晃悠,要远离他们的视野。如今,亲眼目睹人类活生生的就在面前,那种惊喜早已淹没了恐惧。我在想,往后终于可以在同伴面前扬眉吐气呢,说不定未来我还能成为族群的首领。
当然,我知晓母亲就藏在身后,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生怕我冲动起来靠近人类。母亲之所以同意我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内窥探人类,是为了让我认清危险的面孔,以免今后陷入万劫不复的困境。她不同于其他母亲,在溺爱孩子的同时不忘传授生存技能。我一直没有回头,佯作不知她在身后,我愿永远是母亲眼里听话的孩子,永远。
当夜,族群首领紧急召开全体会议,认真分析当前形势,以评估突然出现在附近的人类对我们的危险指数有多少,以及如何应对。
大部分狼主张连夜迁徙,理由是人类很狡猾,当我们切身感知他们危险的时候,就意味着死亡来临。年迈的狼感慨,我们上次遭遇猎人的围捕,逃到这片草域不过两载,生活刚稳定下来就要再次疲于奔命的逃亡,何时才是尽头啊!所有的老狼跟着啜泣起来,伤感的气息顿时弥漫在草原的夜空。我的父亲劝慰大家说,不要悲观,人类也有好坏之分,说不定这些人是某个动物保护组织也说不准。父亲的话让伤感的氛围有所缓解,毕竟父亲是族群里仅次于首领的二号人物,加之平日里为狼处事非常周到,在众狼中有着极高的威望。
沉默许久的首领开始做最后总结,他咳了咳说,冬天快要到了,迁徙面临着许多具体的困难,譬如凶猛野兽为了囤积过冬食物会增加我们途中的危险系数,譬如来到另一处栖息地是否能赶在风雪来临之前修筑好洞穴,譬如今年新生狼的骤增和日趋老龄化的族群都会成为迁徙的巨大包袱,譬如猎人为了过个好年会倍加贪婪我们的皮毛等等,所以不到万分危机的关头,还是不要迁徙为好。
众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后举手表决,90%的狼同意首领的决策。并通过增加岗哨、探子的决议。而我们这些小狼始终在沉闷的会议中嬉戏玩耍着,全然不知危机的存在。
一连两个星期过去,附近的人类没有发现我们,但也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们究竟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毕竟不是他们的家园。听探子说,人类在这里发现了石油。我并不能完全理解石油是什么东西,但隐约感知到它对人类很重要,就像自由对我们狼类很重要一样。第三个星期,情况似乎有些不妙,又有大量奇形怪状的车子开来,以及装载来了更多的人。空寂的草原顿时喧嚣无比,夜很深时都能听见人类的高歌。族群又开始紧张起来,如我所料,当晚在人类陷入梦乡之后便开起了冗长的会议。此时,夜空中的星斗已变得黯淡,遥远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这次我没有不懂事的只顾玩耍,聚精会神的凝听起会议的内容,因为我察觉到父亲与母亲脸上明显的焦虑。
会议的主题还是去与留的问题。首领也不像上次般镇定自若,忧心忡忡地说,难道真要再次到别处寻找我们的自由?难道偌大的草原,就没有我们狼类永恒的梦想之地?
感慨归感慨,大家还是很理智的分析种种迹像,认为附近的人类对我们还是友善的,因为这么久的时间里,人类不可能没有发现我们。而庞大的车队绝不会是为剿灭我们前来的,这不符合人类的逻辑,也是对人类能力的一种侮辱。同时,也认为附近的人类绝不是什么动物保护组织,因为他们迟迟没有与我们建立联系。他们只是不屑在我们狼身上获取利益的人类,但愿如此。
为了避免与人类的摩擦而招致灭顶之灾,会议最后制定《狼与人类谨慎共处十三条纪律》,目的是约束我们的不羁天性,也是从根从本上强调了附近的人类对我们构成的潜在危险。
一、不要迎合人类的友善,他们善于多变。
二、与人类相遇,请绕道而行,倘若无路可饶,请退后100米,让人类先行。
三、不要直视人类的眼睛,他们对恐惧的反应比我们要快。
四、在人类1000米的范围内不许嗥叫。
五、严禁吃不明来历的食物。
六、严加管束自己的孩子,不要在人类活动区域玩耍。
七、对人类的蔑视持平常心。
八、泯灭对人类工具的好奇心。
九、人类对其他友类进行攻击时,保持中立。
十、人类无意中伤害我们时,务必克制情绪。
十一、人类对我们怀疑时,不要解释,这样只会更糟。
十二、人类对我们攻击时,迅速迁徙,我们不是对手。
十三、不幸被人类俘虏,决不投降。
所有狼都对以上条例表示认同,又有些无奈。自由就是如此,没有代价与约束的自由不能成为真正的自由。我们只能这样去理解自由,除非我们生活在一个永远没有外界干扰的草原。有这样的草原吗?我们相信,从未放弃过寻找。
第四个星期,探子失魂落魄的回报道:人类带来了狗!这一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彻底击碎族群最后的心理防线。
我好奇的问母亲,狗是什么?我们为什么惧怕狗?
母亲回答,狗是我们的远房亲戚,曾和我们一样生活在美丽的草原,一万年前,狗为了贪图享乐放弃自由,极尽谄媚的投靠人类,成为人类祸害苍生、欺凌万物的帮凶。他们知晓狼比自己优秀,倘若也顺意了人类,便会威胁到自己的利益,于是在人类面前百般挑拨,终于使狼在人类的脑海里成为残忍、暴戾、凶猛的形像。时至今日,虽然人类对狼的认识不再狭隘,也从狼的身上学到了许多立世良方,但狼却从未改变初衷,放弃追逐自由的生活,同狗一样委身于人。即便如此,狗的态度丝毫没有扭转,依然对我们狼类存有芥蒂,仗着人类的娇惯,有恃无恐的与狼为敌。倘若,狼与狗起了争执,人类定是向着狗的。这也怪不了人类,谁叫他们是世界的主宰,谁屈服于他们,他们就庇护谁。
从这一刻起,我憎恨狗,没有自我。
没有开会,没有讨论,没有精辟的分析,各家各户就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着长途迁徙,每只狼的心里都弥漫着浓烈的哀愁。此刻,虚弱的冷风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吹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秋寒,也第一次对未来展开了遐想。未来很神圣,因为我要坚守致死不渝的自由,未来也很悲壮,因为它被一种奇异的红包裹着,使我觉得走向它充满了英雄的色彩。
我最后一次伫立在山坡上,眺望着人类围着篝火欢娱。我同时也看见了狗,脖子上套着结实的绳索,不时偎依在人类的怀抱,不时朝无声的黑夜张望,不时神经质的昂首狂吠。
夜很深,我才在月光下拖着骄傲的影子回家。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将会为自由付出哪些代价?
第二天,大早,天色还灰蒙蒙的,我被洞穴外的熙攘声扰醒。同时母亲温柔的唤我起床,风儿,我们得走了,这里不再是我们幸福栖息的家园。听到此,首先,我感到兴奋,对于迁徙,我并没有如成年狼们为不可知的旅途感到惶惶,而是未来离我又近了一点。在之前的梦里,我已经在途中,每走一步,都在飞速的成长,当我停下的时候,就长成一位草原上狼狼景仰的英雄。接着,便是感觉四肢无力,头脑昏沉,痰噎喉咙,鼻子流涕,连回应母亲话语的力气都没有。我是怎么了?母亲比我更加慌张,用手搭在我的额头上,稍顷,惊跳起来说,这么烫!你生病了!
父亲闻讯赶回,怜爱的把我揽在怀里,并埋怨母亲道,我说昨夜不让宝贝儿子出去吧,你非要偏向他,一定是夜里寒气侵了脾胃。母亲没有反驳,想必是在心里责怪自己。看来,我无法延续我的梦了,至少今天是这样。
首领催促我们一家快点集合,父亲说,得晚走几天,孩子病了。首领叹气说,这个时候生病,简直太糟糕了。父亲说,你们先走吧,过两天我们就能追赶上迁徙的族群。首领说,留下你们一家狼我实在不放心,要不留下一些狼和你们一起走。父亲连忙回绝说,不!不能因我而拖累大家。父亲说话间瞥了瞥母亲,又对首领说,我让孩子他娘先跟你们一起走,帮我照顾好她,她是我生命中的最爱。没等首领表态,母亲就声嘶力竭的说道,不!让我先走,抛下你们父子俩绝对做不到,我们是一家狼,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在一起。母亲说这番话时,我都感动了,眼角有泪愉悦的流下来。
迁徙的族群浩浩荡荡,颇为壮观。年迈和年幼的狼,以及母狼走在队伍的中间,强壮的公狼走在队伍的两侧,首领则在队伍的最前头昂首迎风,引领着大家找寻未知的新家园。一家狼紧紧相拥在一起,目送着尘土飞扬中的族群朝着北方的天际走去。我们得牢牢记住他们离去的方向,几天后,若找不到他们,那我们一家狼将成为草原上最脆弱的狼,这是我们不敢想像的结局。离开族群,就意味着在狮子面前跳舞,生命成了未知数。
有几只小狼崽从队伍中奔跑着折返回来,到了近处,我才看清是平日里玩耍的小伙伴。他们依依不舍的和我告别,并祝福我早日康复。其中有一只狼和我向来不合,此时也流露出浓厚的别离之愁,在这一刻,我意识到我和他之间根本就没有深仇大恨。逐一拥抱后,他们开始送我礼物,都是他们最珍贵的物品,从前是我苦命央求也得不到东西。我无以回报,于是提议结拜兄弟,他们欣喜同意。我们围成一圈,对天长啸,以示今生今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最后,我们相互朝对方身上吐口水,以孩子特有的方式完成了告别。
伙伴们快速返回到队伍中,并随着队伍很快消失在草原的深处,忽地,我被一股巨大的苍凉包围着。我又眺望了一眼只有草天相接的地平线,这股苍凉便浸到我的骨髓里。初尝别离的我竟有种生死相隔的悲情,或然,别离本就是这种味道,它可能是一个开始,也可能是一个结束,没有谁能准确预料到它真正的结局。
第一章 草原的黄昏(2)
三天后,就是此刻我飞翔在草原,母亲在身后遥遥的唤我,风儿,小心,别跑了!
经过父亲与母亲的精心呵护,我已完全恢复健康,撒野的奔跑可以释放出三天里憋在心头的所有郁闷。母亲再次唤我,我没有继续任性下去,乖巧的回到父亲与母亲的中间。我说过,我愿永远是母亲眼里听话的孩子。
母亲一边走,一边耐心的向我传授系统的人类知识,譬如人类的文明,人类的秉性,人类的工具……听得我都厌烦啦,又不能抓狂,好像我的余生要和人类共同度过似的。父亲则左顾右盼的往前走,不时插话说,宝贝儿子,这是重点。看得出,父亲和母亲对追赶族群的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危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而我最有兴趣的还是听母亲讲述她祖母的故事,祖母那时生活的草原是片纯粹的乐土,不论朝任何一个方向奔跑,一个月都到不了尽头,不羁如风。
突然,父亲停住脚步,神色慌张的对母亲说,我嗅到汽油的味道,还未散尽,应该有辆车半小时前从这里经过。
母亲停止对我的说教,不无担忧的说,千万不要是猎人。
父亲说,我们得加快脚步,离族群愈近愈安全。
母亲说,天已黄昏,我们走不了多久,不如先找个地方藏身,等熬过黑夜再继续追赶。
父亲说,还能走一会儿,我们一点时间都不能浪费。
的确,黄昏已至,是草原最娇媚的时刻,尤其在秋天的光景里,野草黄灿灿一片,在夕阳的燃烧下,涌动着无限激情。与之强烈对比的是幽蓝的苍穹,浮云缕缕,静谧的渲染出梦幻画卷。孤寂的月牙也不觉不晓的凸映出来,形单影只的迫切盼望着早些显现的瑰丽星河。
的确,黄昏已至,也是草原孕育危机的时刻,你无法分辨那诱人的风景背后藏匿着怎样的阴谋。
一阵劲风袭来,金黄的草原如浪翻滚,巍巍壮丽。母亲眺望着远方,感慨万千的说,风沙的侵蚀,人类的贪婪,使草原越来越小,我们这一代还可以用迁徙的方式追赶自由,而我们的下一代呢?在草原消亡后去何处寻觅家园。
从母亲眼中流露出的戚戚伤感,我分明嗅到那一个月也奔跑不到尽头的草原。父亲昂首头颅,对着天宇中的残月奋力长啸,然后侧脸对母亲说,走吧,黑夜就要来临。我们一家狼肩并肩,继续大无畏的迎着暮色秋风朝草原的深处走去。
我依然走在中间,淘气不已,央求着母亲再给我讲一遍祖母的故事。虽然,我已听了千百遍,但那似乎只是传说中的草原对我具有无止尽的诱惑。母亲刚把脸转向我,我就听见剧烈的声响,同时,看着母亲倒在血泊之中。接着,便是混乱,父亲的疾呼,从天而降的猎人,黑洞洞的枪口,飞驰的越野车,晃眼的灯光,母亲痛苦的喘息,呼啸的草原,颤动的黄昏……惟我凝固着,置身世外。其实我了然发生的一切,只是无法强迫自己相信,思维化做沼泽里的泥浆。直到第二发子弹击中母亲的头颅,滚烫的鲜血再次溅在我的脸上,直到父亲歇斯底里的冲向猎人,被枪托一举击昏。我才苏醒过来,疯狂咆哮着,将身体弓成一支利箭射向罪恶的猎人……我被猎人轻而易举的掐住脖子,拎在半空。
我挣扎着四肢,毫无作用。我这才看清是一老一少两个猎人,掐住我脖子的是老猎人。他对年轻猎人说,看见了吧,碰到一家子狼,必须先打死一只,剩下的就不会跑了。然后又急猴猴的说,赶紧把昏狼绑住,就剩他一只有价值的啦!城里人挑剔的很,有一丁点瑕疵的皮草都不要,小狼崽子又无用。年轻猎人边用绳索绑住父亲的四肢,边回道,这狼不像传说中的凶狠嘛,一托子就打昏了,我连身子还没热……话没落间,只见父亲一个鲤鱼打挺,直扑向年轻猎人的喉咙。年轻猎人惊叫一声掰住父亲的血盆大嘴,跌倒在地。眼看父亲就要得手,老猎人一把将我扔在地上,举起猎枪毫不犹豫的将子弹射入父亲的胸膛。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仿佛世界顷刻间坍塌,将我压在废墟的最底部,什么知觉都没有了。我走到父亲身边,他浑身抽搐着,嘴巴张开,喘着粗气,大股的浓血不时从嘴角溢出来。父亲用颤抖的手轻抚着我的脸颊说,不要抵抗……要好好的活着……记住……草原……才是你的家。说完,脖子一歪,轻抚脸颊的手重重摔在地上,眼睛同母亲一样没有闭上,一直凝望着我,没有丝毫的恐惧。此刻,我才发觉泪水早已湿了自己。
老猎人不知何时用枪口抵住我的脑袋,我瞥着他,没有反抗,没有怒嗥,只是把泪水擦拭干净,等待着他恩赐死亡。
惊魂未定的年轻猎人阻止他,劝说道,留下他吧,我们总不能一无所获。
老猎人说,你不懂狼性,留下这个狼崽子是个祸害,仇恨会使他变成世界上最凶猛的魔鬼。
年轻猎人把我抱起说,看他吓的傻样,哪会有这等能耐?
老猎人说,你难道没听过东郭先生的故事,放狼生路就是自掘死路。
年轻猎人说,我当然知晓,可是我们总要把损失从这只狼崽子身上弥补回来。
老猎人说,你难道有什么好主意?
年轻猎人说,把它拿到城里的宠物市场,说不准能卖个好价钱。
老猎人说,有谁会养狼啊?
年轻猎人说,它这么小,谁能看得出来是只草原狼,倘若碰到明眼的人,就说是狼狗。听说,一只正宗的狼狗在宠物可以卖到一万多块了,远比两张老狼皮值钱得多。
老猎人一拍脑门说,咦!我怎么没想到呢?不过,这不是害人吗?
年轻猎人说,谁知晓以后的事情呢,说不定这小狼崽子今后和动物园里的老虎一样,赶都赶不走,又怎么会危害人的性命。
老猎人说,看不出你这小子打狼不行,卖狼倒有一手。
哈哈……淫浪的笑声肆意游荡在草原的黄昏。
我呢?安静得可怕,除此之外,便是我的心在默默的流血。我被锁进坚固的铁笼里,放在车尾,随着猎人喜悦的心情朝族群迁徙的相反方向离去。年轻猎人坐在前排仍心有余悸的说,乖乖,差点就成狼爪下的孤魂野鬼,真搞不懂这些狼。老猎人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快点学,再过几年可真的无狼可猎了。
我趴在铁栏杆上,双眼注视着后方,那逐渐远去的杀戮,那暴尸天地的亲人,那波浪般翻滚的金色草原,那惨烈的血色黄昏……都将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永不会被无情的岁月消磨。
风依旧包裹着我,这是又一股从西伯利亚远到而来的冷空气,与上次不同的是,刺骨很多,与上次不同的是,我再也无法在风中飞翔,成为广袤的内蒙古大草原的主宰。
就这样,我第一次离开了自由的草原。
第二章 失语之城(1)
迷乱是城市的外表,疯狂是城市的本质,失语取代了我对城市的感受,这就是人类引以为豪的文明?
经过两夜一天的颠簸,我被带到一个小村庄,这里是猎人的家乡,他们像英雄般受到村民的热烈欢呼。当村民看见老猎人把我从车厢里拿出来的时候,欢呼嘎然止住,从他们失落的表情上看显然不屑这次收获,于是,人群很巧妙的散去。
倒是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狗,围着笼子对我探着鼻子狂吠不止,态度十分的傲慢。一只狗说,怎么看他像只狼啊?大部分狗立即回应道,是狼我们就把他煮了吃掉,好久都没打牙祭喽。小部分狗说,他不可能是狼,倘若是狼早就被吓得尿裆了。
我心想,我现在还会惧怕什么吗?
一只最年长的狗说,你们都是瞎猜,自从十几年前,村里的猎户大多改行当了农民,你们还有谁见过真正的狼?让我来看看。他对我仔细的嗅了嗅,又用睿智的目光端倪一番,然后对众狗说,都回去吧,是条外乡土狗,没啥稀奇的。话毕,众狗比村民还失望的散去。
老狗为何没有识出我是一只狼?从刚才对决的眼神中,我知晓他是见过狼的。或许是他老了,眼睛近视了,鼻子长窦了,胆子变小了,或许是他从我眼中看出无尽的悲伤,不忍再次伤害我。不管怎么样,人散,狗散,村庄重归窒息的宁静,这是我喜欢的。
我被带进一栋灰暗的土屋。一位老太太步履蹒跚的迎上来,扑打着老猎人身上厚实的尘土,边询问着年轻猎人可学到父亲的手艺。还没等年轻猎人回答,里屋就涌出来三个叽叽喳喳的女人。一个年龄稍长的女人帮老猎人沏了一杯热茶,一个年轻但说不上美貌的女人粘着年轻猎人嘘寒问暖。而年轻猎人只顾抱着最小的一个女人左亲右亲,说她是个女人有些过头,她不过是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呀呀女囡。原来他们是一家人,老猎人是年轻猎人的父亲,老太太是老猎人的母亲,老女人是老猎人的老婆,年轻女人是年轻猎人的老婆,女囡是年轻猎人和年轻女人的女儿。看到这一幕,我并没有为他们合家欢聚感到高兴,而是心底的仇恨更加强烈。你们也有亲人,也相互关爱,为何要残杀我们一家狼?难道我们的亲人就是过客,我们的关爱纯属虚构,我们的生命宛如蝼蚁?
我煞费脑筋的记住猎人一家,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最后,猎人一家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灼得我浑身痛痒。我冷漠无比,也许一辈子都这样了,无法从草原的血色黄昏中走出来。女人们带着叹息的口吻说,这只小狼崽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年轻猎人把我当做宠物变卖的宏伟设想重复了一遍,女人们则是喜忧参半。惟有女囡毫无愁容的逗我玩,却被老太太厉声喝道,难道我没有给你讲过狼外婆的故事吗!女囡听后,骇得往后退了一大步。虽然,我没有听过什么狼外婆的故事,但从女囡如此反差巨大的行为上来看,准是狗类编排狼类凶残的又一个谣言。
不等天黑,女人们就做好一顿丰盛的饭菜,以犒劳在外风餐露宿、劳苦奔波的父子俩。这无意中又触动我脆弱的神经,我的母亲也是这般对待我的父亲,不管他一天在外有没有收获,都会温柔的为他洗去一身尘埃。
老太太瞥见笼子里的我还是冷冰冰的,不无疑虑的问儿子,这只小狼崽不会是先天性白痴吧?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
年轻猎人说,你没瞧见他扑向父亲的凶狠样!
老猎人说,狼虽然残暴,却是最恋亲情。谁在几分钟时间内眼睁睁的看着亲人全部惨死在面前,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我的心一揪,好似扎了一根刺,又开始流起血来。老太太叹气道,作孽呦!然后话锋一转对女囡说,看见了吧,倘若不听祖奶奶的话,来世就会做狼,受尽折磨和欺辱。
这是什么话啊!好像狼就是所有恶因的结果。
年轻猎人连忙夹块带肉的骨头扔给我,难道他也害怕了,认为残杀我们一家狼是件遭报应的事?
吃着吃着,他们一家人又愁容满面的叨叨起来。
老猎人说,若不是前几天听路过的石油勘测队说,在驻地附近发现一支庞大的狼群,我也不会重操旧业,带着儿子去捕什么狼。这下亏了一大笔买子弹和租车的钱,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把借村长家的钱还上。
年轻猎人说,不仅如此,我还差点被狼吃掉。
老太太说,我倒是奇怪你们父子俩连两条狼都搞不定,弄得皮毛受损,失了价值。
老猎人说,这都怪我,十几年没打过猎了,技术早就生疏,加上儿子更是毫无经验,有此一败也不足为奇。
老太太长嘘道,想当年你父亲那会儿,草原上的狼多如繁星,每次出猎都能满载而归。我们村也是方圆百里出名的捕狼村,家家富得冒油,外村漂亮女娃挤破脑袋都要做我们村的媳妇。可现如今,不是个模样的女娃都要三叩九拜、姑奶奶前姑奶奶后的像佛似的求回家。
儿媳妇和孙媳妇听后不高兴了,挂着苦瓜脸,小声嘟哝着,好像我们婆媳俩没人要似的,才死乞白赖的嫁到这个四处不见根草的荒漠!
老太太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打岔说,你们爷俩一路回来可顺当?
第二章 失语之城(2)
年轻猎人说,顺当是顺当,只是没想到草原沙化得这么厉害,要穿越几百公里绵亘不断的荒漠,而且风沙大得吓人!
老太太陷入回忆般喃喃,我年轻的时候,这屋前屋后还是草原呢,就是你不打狼,狼都会半夜跑进羊圈里偷羊吃。
老猎人说,我年轻的时候,草原还在不远处的山坡后头。
年轻猎人说,以前家家户户还种些花生、土豆什么的,现在土质越来越差,种下去的庄稼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村里的年轻人早几年前就纷纷外出打工,惟我还傻呼呼的守在这里。
老猎人说,不是爸不让你出去,而是我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此,不管土地沙化得多厉害,毕竟是我们的根啊!而且我听说中央准备拨一大笔钱种植防沙带,誓要把草原从荒漠中夺回来。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又能如母亲年轻时一样,一边放牧一边打猎,日子也会好起来的。
大家异口同声的说,但愿如此。
听到这,我有幸灾乐祸的感觉,倘若你们人类不是太贪婪,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转而,我又为我的草原担心起来,难道母亲的忧虑会成真,草原终有消亡的一天,我们的后代将去何处寻觅家园。这毕竟是很遥远的事情,不去想他,没有意义。低头,又看见面前的肉骨头,还是索然无味(除去心理因素外,熟骨头本就无味),虽然两天来我只是喝了些水,早已饥肠挂肚。
老太太发现我的状况,急切的询问儿子,就是白痴的话也要吃东西啊?
一家人的目光又聚集到我身上,而我最喜欢的目光却是女囡的,因为纯净,因为无暇,因为还不懂杀戮,虽然她不喜欢我。或许她不是不喜欢我,只是狼外婆的故事听多了而已。女囡蓦然开口说道,我知晓是怎么回事啦,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想爸爸妈妈了,他想回家了!天啊,我悲怆的心怀居然被一个还在呀呀学语的女囡读懂,可惜读懂我的人却是最无力救助我的人,不管怎么样,这足以令我感动。
老猎人慌张的说,糟糕,狼崽子要绝食!
猎人一家顿时乱成一锅粥。我心了然,他们绝不是惜爱我的生命,而是担心我一命呜呼,连最后捞本的筹码也没有了。
年轻猎人说,明天我就把狼崽子带到省城去,在他没饿死之前赶紧卖掉。
女人们附和着,抓紧,时间就是金钱。
入夜,猎人一家各自躲进梦里,我估计着大家梦里的内容大致相同,无非是些黄粱美梦之类。我被单独关在柴房,当然还是在冷酷坚硬的铁笼里。骨头依旧摆在面前,只是热气散尽,颜色变得黯淡,倘若想吃,还是一顿不错的宵夜。说句心里话,这块骨头对我没有丝毫诱惑力是假的,有几次我忍不住,用鼻子嗅了嗅,这骨头就像有力量似的,拼命的想往我肚子里钻。可一想到母亲滚烫的血溅在脸上,父亲情不自禁抽搐的四肢,就有一股反诱惑的力量从身体每一个角落里喷涌出来。
最令我难熬的却是宁静的村庄进入黑夜后,反而喧闹了起来。屋外呼啸的北风裹挟着此起彼伏的狗吠,如同从地狱里逃逸出的一群魔鬼控制着整个世界。柴房岌岌可危的抖动着,仿佛在任何一个时刻都有可能被屋外的恶魔撕碎,同时,它苦苦哀求魔鬼的吱呀声令我毛骨悚然。我不敢想像屋外的世界已被蹂躏成什么样子,却也无法抽身回绝,因为梦拒绝了我,我无处躲藏。恍惚中,我看见迁徙的族群也在这般恐怖的黑夜里等着我们一家狼归来,他们最后的防线就是今夜,若还看不见我们风中飘摆的身影,便会放弃对我们的等待。我想大声告诉他们快些走吧,说不定有更多休眠的猎人,在石油勘测队口中得知狼群的踪迹后猝然醒来,正星火连夜的追赶你们。但我无力呼喊,因为我在风的下游,我呼喊的愈强,堵口的北风就愈大。狼群丝丝微弱的气息,我却能感觉得到,它们隐匿在滚滚的北风中,越过黑夜里的茫茫荒漠,瞬间就到了我的耳畔。我听见首领深重的叹息,我听见伙伴们虔诚的祈祷,我甚至还听见父母的亡魂在升到天堂后对我的祝福。
这真是漫长的一个黑夜,没有尽头。
这是一个怎样的黑夜,未来在此停顿,遗忘了开始。
回首过去,竟发现此刻是个必然。母亲耐心的传授,父亲无奈的长啸,伙伴们难以割舍的别离,首领的忧心忡忡,突然造访的疾病,藏匿空气中的汽油味道,以及别样的黄昏,这些不都早已透露了此刻?我却浑然不知。哪怕我领悟了一点点,也能将命运的走势及时推向正确的轨道。
此刻,是个必然。
此刻,我不得不接受几天来发生的所有事实。
灯突然亮了,灯泡系在吱呀作响的横梁上左右摇摆,昏黄的光随之飘忽不定。年轻猎人走进来,看了一眼我面前冰冷的骨头,唉声叹气道,何苦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抗拒是没有结果的,而妥协是最好的选择。说完,他拎起笼子,带我走出柴房闯入鬼魅黑夜。还是那辆破旧不堪的吉普车,“轰隆”一声,两盏灯柱瞬间刺破黑夜,魔鬼也避之不及,随后是车轮卷起的漫漫尘沙又被身后的黑夜疾速的夺回去。
年轻猎人一定是提前把我带到省城当作宠物卖掉。从前我听母亲说过,宠物就是最高级的奴隶,人类随心所欲的仆人,永世没有自由。一想到这,我就没有活下去的愿望,死亡骤然离我近了起来。我甚至想到利用有限的条件主动迎接死亡,或许这样还能成为英雄。
第二章 失语之城(3)
我环顾一下铁笼,迅速勾勒出三种迎接死亡的办法。一是把头挤进两根栏杆之间,然后身子一扭,弄断脖子;二是把面前的骨头不咬碎就直接吞咽下,根据这块骨头的体积一定不会从我喉咙里愉快的溜下去,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窒息而亡;三是朝年轻猎人辱骂,用尽最恶毒的脏话,他气不过,回头给我一枪。思前顾后,我认为这三种迎接死亡的办法只有第二种最有效。好,说做就做。
正当我对骨头下嘴时,年轻猎人为了驱赶黑夜的寂寥,蓦地打开车上的音乐,我一听那苍凉的旋律就极度着迷起来,“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住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的美丽的草原……”不知怎么的,我的泪水潸然落下。这苍凉的旋律使我遗忘了迎接死亡,这苍凉的旋律暂时麻痹了我的痛楚,这苍凉的旋律似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使我对生无比留恋起来。
不觉不晓,在苍凉旋律的抚摩下,我进入甜美的梦乡。在梦里,我回到了草原,在风中飞翔。
嗨!省城快到了。你一定还没有见过如此繁华盛世吧?
我睁开生涩的眼睛,朝前眺望。远处的红日冉冉升起,绚烂的光辉下是一排排高大建筑物的剪影,我想那就是城市了。恰时,一块公路指示牌从头顶飞速而过,我迅捷的捕捉到内容,上面配着箭头写着:呼和浩特,7Km。
母亲说过,城市就是一片水泥森林,她曾远远地瞥过一眼。
城市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嘈杂,越来越迷乱,人也越来越多,宛如密密麻麻的蚂蚁。年轻猎人蓦地关掉苍凉的歌声,我气恼的对他咆哮,他回头惊喜的看着我,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我无奈,只好将烦躁的情绪转移到城市,生生地盯着它。是不是城市没有明晰的界线,不知是在哪一刻,城市巍峨的就在我的头顶上了。高大的楼宇似一座座刀削的山峰,推挤着天空。喧嚣的人流从哪里冒出,往哪里去?相互冷漠的践踏着。拥塞的汽车吼叫着,脾气暴躁。交织在一起的沸腾烟雾,充斥满城市的缝隙,空气如同憋放的闷屁臭不可闻……眼前的一切深深震撼着我的心灵。迷乱是城市的外表,疯狂是城市的本质,失语取代了我对城市的感受,这就是人类引以为豪的文明?
年轻猎人来到一条污秽的街巷,拎着我寻了块地盘,便敞开嗓子吆喝起来:快来看啦,正宗的狼狗,理想的情人,欢乐的源泉……我则继续窥视着新奇的景致。这条街巷看来是个庞大的奴隶市场,一排排的笼子没有尽头,里面关着各种各样的奴隶,鸟、鱼、蛇、兔、猪、龟、猫……更多是我从未见过听过的,所以也无从知晓名字。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没有哀愁,喜笑颜开?
到了晌午,年轻猎人吆喝得筋疲力尽,也无人驻足对我表示好感。他沮丧的蹲下来,喝了口自带的井水,然后递给我,我嗤之以鼻。他无奈的对我说,你不要这么顽固好不好?我又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而是帮你找户好人家,让你也成为城里人,过上富裕的生活。你也不想想看草原上过得是什么日子,风吹雨淋、颠簸流离、担惊受怕、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小命玩完。你还年轻,应该慎重考虑一下未来,实现农转非的跨越是多少人的宏伟目标,你不能把眼前的绝好机会白白浪费。他见我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叹气道,唉,死脑筋,想当初还不如让你们一家狼在阴曹地府团聚。
他不提我们一家狼还好,一提又勾起我心中的熊熊怒火,激得我对他暴跳如雷。他见状反而舒展了眉头,好似看到希望,又起身卖力的吆喝起来。我一看,不对劲,中了他的激将法,于是比先前更加沉默,以这种特有的方式发泄我对他的仇恨。果然奏效,年轻猎人又沮丧起来。
就在这时,商贩一阵骚动,年轻猎人连忙问讯旁边的商贩怎么回事。
这你都不知道!肯定是刚做这一行?
是的是的,有什么不懂行的,还请老哥点拨。
这是上海的杨老板来啦,他是宠物市场的大买家,每个星期都会采购大批宠物运往上海……我不跟你说了,我得带着一窝猪去找他呢……
等等我……年轻猎人拎起我就跟着他奔去。
围着杨老板的商贩很多,乱成一团,场面有些失控。只听杨老板吼道,大家别挤,一个个来,一个个来……排好队……好不容易轮到年轻猎人,他把我递到杨老板面前,激动的说,狼……狗……给多少钱?
狼狗?杨老板狐疑的打量我,然后对年轻猎人说,不像啊!什么品种?血统?家族?产地?三代史?……年轻猎人懵了,忐忑回道,我刚做这一行,什么都不懂,应该是内蒙古草原型狼狗。
内蒙古草原型狼狗?我做这么多年宠物生意,还从未听说过有这个品种,杨老板傲慢的说。
后面的人催促道,快点啊……
年轻猎人的额头直冒虚汗,急中生智诌道,其实是我老婆妹妹的小孩的姑姑的表姨从德国带回来的……
什么?德国带回来的?狼狗?杨老板又仔细打量我一番,怪声怪气的说,怎么病恹恹的,是不是有病?
年轻猎人说,水土不服,过几天就活蹦乱跳了。
第二章 失语之城(4)
杨老板迟疑一下,从包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年轻猎人说,100块我收了。
100块!年轻猎人跳起来,我在草原上……能不能再多给一点?我知晓年轻猎人原本是要说什么的,我在草原上差点丧命,越过漫漫黄沙才把这小狼崽子带回来,昨夜一宵没睡,连夜赶到省城,才值100块钱啊!不要说弥补买弹药和租车的钱,就是汽油钱也赚不回来啊!
杨老板说,就100块钱,不卖拉倒,下一位……
卖,卖……年轻猎人一定在想,100块钱总比狼崽子饿死不值一钱的要好。年轻猎人一手接钱一手把笼子递给杨老板,迟迟不肯松手,最后还是被杨老板一把夺过去。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移动,有些不甘,更多悲怆,直至我被挤上来的商贩重重遮住。我在想,他今后的日子一定会更艰难。奇怪,我竟然同情他。
我被随意的扔上一辆大卡车,上面已经有好些奴隶,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加入者,不管是先来的还是后到的均喜气洋洋,仿佛坐上开往未来的幸福列车。我故冷漠着,与环境很不协调。
隔壁的一条狗忽然朝我说道,嗨!兄弟,我以前叫杰客,以后叫什么不知道,交个朋友吧,相互有个照应,说不定以后还是邻居。杰客是只和我年龄相仿的沙皮狗,松塌塌的皮肤像荒漠中一道道贫瘠的沟壑,显得极其滑稽和丑陋。我瞥了他一眼后扭过头去,不理睬他,我憎恨狗,没有自我的狗。杰客没有放弃,继续找话题与我搭讪,我说兄弟,不要耍酷好不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尤其是到上海这种国际化大都市,没有过硬的狗脉关系是混不开的。当他提到“上海”的时候,声调明显提高了八度。难道我真的要跟他们去一个叫什么上海的城市?上海也是我未知未来的一部分?我忽地对我未知未来的一部分有了兴趣,于是强忍着厌恶和他攀谈起来。
我说,上海是什么地方?
他说,不会吧,上海都不晓得!上海是著名的国际化大都市,是宠物们个个向往的极乐世界,倘若你幸运的被一个富豪看中,就如同进了天堂,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住的均是世界顶尖品牌。为了能到上海,我先前在宠物市场故意装做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吓走哪些对我有兴趣的人,就是等上海的杨老板来。
我说,你这狗东西,贪图享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他说,你怎么说脏话啊!你难道不是狗东西?我贪图享乐,你也不瞧瞧这车上哪个不像过圣诞节似的!还有比我做的更绝的呢,你看那只波斯猫,为了能来上海,吃了十个豹子胆和主人决裂,激得主人把他卖了,他这才有机会搭上去上海的幸福列车寻找更荣华的未来。
我说,难道你们不渴望自由?
他说,自由?你不会想做那种身无分文的流浪汉吧!
哈哈……不仅杰客笑了,一车的奴隶都笑了。
眼睛蛇说,自由能换来每天一只拨光毛的老母鸡吗?
金钱龟说,自由能拥有四季如春的空调房吗?
百灵鸟说,自由能让过冬的小虫子不躲起来吗?
变色龙说,自由能转移巨莽对我的兴趣吗?
波斯猫说,自由能享受热水器、纯生啤酒、转基因食品、丝绸马甲、好莱坞电影、韩国肥皂剧吗?自由能享受免费健身、医疗保险、红色法拉力跑车、真皮沙发、智能化豪宅、欧美观光、时髦洋妞吗?倘若自由不能享受这些叫什么自由?倘若自由不能享受这些我情愿不要自由!
好!说得好!……众奴隶一片叫好鼓掌,车厢里的欢愉气氛炽热到顶点。杨老板忽然朝车上吼道,吵什么!再吵把你们全部卖到山沟里去!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寂静得可怕。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为他们即将丧失自由的未来瞎担心。他们不是渴望自由的奴隶,而是出卖自我的宠物,他们甚至连名字都不属于自己。我开始理解我未知未来的一部分,开始改变对狗的看法——狗不是惟一屈服人类的动物。
车厢里装满宠物,大卡车缓缓开动。宠物们纷纷望着污秽拥挤的交易市场,流露出复杂的目光。不管这里曾多么厌恶过,毕竟是梦想的起点,倘若未来有辉煌的一日,这里便是无法抹杀的开始。从他们复杂的目光中,我还是多多少少看出了些对未来的茫然。
卡车来到机场,杰客情不自禁的叫道,难道我们真是坐飞机去上海吗?我问,什么是飞机?他说,就是你从前以为那能在空中弄出巨大噪音的铁鸟。我问,上海离草原远吗?他说,上海在海边。我问,上海比呼和浩特还要迷乱与疯狂吗?他说,这就是我要去上海的原因。
在铁鸟的肚子里(我觉得还是叫飞机铁鸟的好),大家轮流表演文艺节目,以庆祝新生活的开始。没有轮到表演的纷纷私下交换名片,没有名片的就反复叮嘱对方不要将自己遗忘。其实有无名片都一样,大家心里也清楚,下了飞机就各奔东西,谁也不知彼此分岔的未来有没有交汇的一天。从未来的未来往回看,未来就是和谁也不相干的过去。
杰客强塞我一张名片,说,你有名片吗?
我说,名片只代表着你的过去。
他说,倘若我们有相遇的一天,你再看见我的新名片就知道我的成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