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抽象的东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际世故。大家都仿佛用个谦虚而诚恳的态度来接受一切,来学习一切,能学习能接受的终不外如彼或如此。地方上年事较长的,体力日渐衰竭,情感已近于凝固,自有不可免的保守性。唯其如此,多少尚保留一些治事作人的优美崇高风度。所谓时髦青年,便只能给人痛苦印象,他若是个公子哥儿,衣襟上必插两支自来水笔,手腕上带个白金手表,稍有太阳,便赶忙戴上大黑眼镜,表示知道爱重目光,衣冠必十分入时,材料且异常讲究。特别长处是会吹口琴、唱京戏,闭目吸大炮台或三五字香烟,能在呼吸间辨别出牌号优劣。玩扑克时会十多种花样。既有钱而无知,大白天有时还拿个大电筒或极小手电筒,因为牌号新光亮足即可满足主有者莫大虚荣,并俨然可将社会地位提高。他若是个普通学生,有点思想,必以能读什么前进书店出的政治经济小册子,知道些文坛消息名人轶事或体育明星为已足。这些人都共同对现状表示不满,可是国家社会问题何在,进步的实现必须如何努力,照例全不明白。(即以地方而论,前一代固有的优点,尤其是长辈中妇女,祖母或老姑母行勤俭治生忠厚待人处,以及在素朴自然景物下衬托简单信仰蕴蓄了多少抒情诗气分,这些东西又如何被外来洋布煤油逐渐破坏,年青人几几乎全不认识,也毫无希望可以从学习中去认识。)一面不满现状,一面用求学名分,向大都市里跑去,在上海或南京,武汉或长沙从从容容住下来,挥霍家中前一辈的积蓄,享受腐烂的现实。并用“时代轮子”“帝国主义”一类空洞字句,写点现实论文和诗歌,情书或家信。末了是毕业,结婚,回家,回到原有那个现实里做新一代的绅士或封翁,等待完事。就中少数真有志气,有理想,无从使用家中财产,或不屑使用家中财产,想要好好的努力奋斗一番的,也只是就学校读书时所得到的简单文化概念,以为世界上除了“政治”,再无别的事物。对历史社会的发展,既缺少较深刻的认识,对个人生命的意义,也缺少较深刻的理解。个人出路和国家幻想,都完全寄托在一种依附性的打算中,结果到社会里一滚,自然就消失了。十年来这些人本身虽若依旧好好存在,而且有好些或许都做了小官,发了小财,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很好,但是那点年青人的壮志和雄心,从事业中有以自见,从学术上有以自立的气概,可完全消失净尽了。当时我认为唯一有希望的,是几个年富力强,单纯头脑中还可培养点高尚理想的年青军官。然而在他们那个环境中,竟象是什么事都无从作。地方明日的困难,必须应付,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可毫无方法预先在人事上有所准备。因此我写了个小说,取名《边城》,写了个游记,取名《湘行散记》,两个作品中都有军人露面,在《边城》题记上,且曾提起一个问题,即拟将“过去”和“当前”对照,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边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我还将继续《边城》在另外一个作品中,把最近二十年来当地农民性格灵魂被时代大力压扁曲屈失去了原有的素朴所表现的式样,加以解剖与描绘。其实这个工作,在《湘行散记》上就试验过了。因为还有另外各种忌讳,虽属小说游记,对当前事情亦不能畅所欲言,只好寄无限希望于未来。
中日战事发生后,一九三七年的冬天,我又有机会回到湘西,并且在沅水中部一个县城里住了约四个月。住处恰当水陆冲要,耳目见闻复多,湘西在战争发展中的种种变迁,以及地方问题如何由混乱中除旧布新,渐上轨道,依旧存在一些问题,我都有机会知道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个无可克服的根本弱点,问题何在,我也完全明白。和我同住的,是一个在嘉善国防线上受伤回来的小兄弟。从他和他的部下若干小军官接触中,我得以知道战前一年他们在这个地方的情形,以及战争起后他们人生观的如何逐渐改变。过不久,这些年青军官,随同我那伤愈不久的小兄弟,用“荣誉军团”名分,带了两团新兵,重新开往江西前线保卫南昌和日军作战去了。一个阴云沉沉的下午,当我眼看到十几只帆船顺流而下,我那兄弟和一群小军官站在船头默默的向我挥手时,我独自在干涸河滩上,跟着跑了一阵,不知不觉眼睛已被热泪浸湿。因为四年前一点杞忧,无不陆续成为事实,四年前一点梦想,又差不多全在这一群军官行为上得到证明。一面是受过去所束缚的事实,在在令人痛苦,一面却是某种向上理想,好好移植到年青生命中,似乎还能发芽生根,然而刚到能发芽生根时又不免被急风猛雨摧折。
那时节湘省政府正拟试派几千年青学生下乡,推行民训工作,协助“后备师”作新兵准备训练,技术上相当麻烦。武汉局势转紧,公私机关和各省难民向湘西疏散的日益增多。一般人士对于湘西实缺少认识,常笼统概括名为“匪区”。地方保甲制度本不大健全,兵役进行又因“代役制”纠纷相当多。
所以我又写了两本小书,一本取名《湘西》,一本取名《长河》。当时敌人正企图向武汉进犯,战事有转入洞庭湖泽地带可能。地方种种与战事既不可分,我可写的虽很多,能写出的当然并不多。就沅水流域人事琐琐小处,它的过去、当前和发展中的未来,将作证明,希望它能给外来者一种比较近实的印象,更希望的还是可以燃起行将下乡的学生一点克服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另外却又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的水码头作背景,就我所熟习的人事作题材,来写创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问题在分析现实,所以忠忠实实和问题接触时,心中不免痛苦,唯恐作品和读者对面,给读者也只是一个痛苦印象,还特意加上一点牧歌的谐趣,取得人事上的调和。作品起始写到的,即是习惯下的种种存在;事事都受习惯控制,所以货币和物产,于这一片小小地方活动流转时所形成的各种生活式样与生活理想,都若在一个无可避免的情形中发展。人事上的对立,人事上的相左,更仿佛无不各有它宿命的结局。
作品设计注重在将常与变错综,写出“过去”“当前”与那个发展中的“未来”,因此前一部分所能见到的,除了自然景物的明朗,和生长于这个环境中几个小儿女性情上的天真纯粹,还可见出一点希望,其余笔下所涉及的人和事,自然便不免黯淡无光。尤其是叙述到地方特权者时,一支笔即再残忍也不能写下去,有意作成的乡村幽默,终无从中和那点沉痛感慨。然而就我所想到的看来,一个有良心的读者,是会承认这个作品不失其为庄严与认真的。虽然这只是湘西一隅的事情,说不定它正和西南好些地方情形相差不多。虽然这些现象的存在,对外战争一来都给淹没了,可是和这些类似的问题,也许会在别一地方发生。或者战争已当真完全净化了中国,然而把这点近于历史陈迹的社会风景,用文字好好的保留下来,与“当前”崭新的局面对照,似乎也很可以帮助我们对社会多有一点新的认识,即在战争中一个地方的进步的过程,必然包含若干人情的冲突与人和人关系的重造。
我们大多数人,战前虽活在那么一个过程中,然而从目下检审制度的原则来衡量它时,作品的忠实,便不免多触忌讳,转容易成为无益之业了。因此作品最先在香港发表,即被删节了一部分,致前后始终不一致。去年重写分章发表时,又有部分篇章不能刊载。到预备在桂林印行送审时,且被检查处认为思想不妥,全部扣留。幸得朋友为辗转交涉,径送重庆复审,重加删节,经过一年方能发还付樱国家既在战争中,出版物各个管理制度,个人实完全表示同意。因为这个制度若运用得法,不特能消极的限止不良作品出版,还可望进一步鼓励优秀作品产生,制度有益于国家,情形显明。惟一面是个人如此谨慎认真的来处理一个问题,所遇到的恰好也就是那么一种好象也十分谨慎认真的检审制度。另外在社会上又似乎只要作者不过于谨慎认真,只要在官场中善于周旋,便也可以随处随时得到种种不认真的便利。(最近本人把所有作品重新整理付印时,每个集子必有几篇“免登”,另外却又有人得到特许,用造谣言方式作小文章侮辱本人,如象某某小刊物上的玩意儿,不算犯罪。)两相对照,虽对现状不免有点迷惑,但又多少看出一点消息,即当前社会有些还是过去的继续。国家在进步过程中,我们还得容忍随同习惯而存在的许多事实,读书人所盼望的合理与公正,恐还得各方面各部门“专家”真正抬头时,方有希望。记得八年前《边城》付印时,在那本小书题记上,我曾说过:所希望的读者,应当是身在学校以外,或文坛消息,文学论战,以及各种批评所达不到的地方,在各种事业里低头努,力,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作品所能给他们的,也许是一点有会于心的快乐,也许只是痛苦,……现在这本小书,我能说些什么?我很明白,我的读者在八年来人生经验上,对于国家所遭遇的挫折,以及这个民族忧患所自来的根本原因,还有那个多数在共同目的下所有的挣扎向上方式,从中所获得的教训,……都一定比我知道的还要多还要深。个人所能作的,十年前是一个平常故事,过了将近十年,还依然只是一个平常故事。过去写的也许还能给他们一点启示或认识,目下可什么全说不上了。想起我的读者在沉默中所忍受的困难,以及为战胜困难所表现的坚韧和勇敢,我觉得我应当沉默,一切话都是多余了。在我能给他们什么以前,他们已先给了我许多许多了。横在我们面前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在我所熟习的读者一部分人表现上,我已看到了人类最高品德的另一面。事如可能,我在把本书拟定的下三卷完成时,便将继续在一个平常故事中,来写出我对于这类人的颂歌。
一九四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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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题记
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抽象的东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际世故。大家都仿佛用个谦虚而诚恳的态度来接受一切,来学习一切,能学习能接受的终不外如彼或如此。地方上年事较长的,体力日渐衰竭,情感已近于凝固,自有不可免的保守性。唯其如此,多少尚保留一些治事作人的优美崇高风度。所谓时髦青年,便只能给人痛苦印象,他若是个公子哥儿,衣襟上必插两支自来水笔,手腕上带个白金手表,稍有太阳,便赶忙戴上大黑眼镜,表示知道爱重目光,衣冠必十分入时,材料且异常讲究。特别长处是会吹口琴、唱京戏,闭目吸大炮台或三五字香烟,能在呼吸间辨别出牌号优劣。玩扑克时会十多种花样。既有钱而无知,大白天有时还拿个大电筒或极小手电筒,因为牌号新光亮足即可满足主有者莫大虚荣,并俨然可将社会地位提高。他若是个普通学生,有点思想,必以能读什么前进书店出的政治经济小册子,知道些文坛消息名人轶事或体育明星为已足。这些人都共同对现状表示不满,可是国家社会问题何在,进步的实现必须如何努力,照例全不明白。
(即以地方而论,前一代固有的优点,尤其是长辈中妇女,祖母或老姑母行勤俭治生忠厚待人处,以及在素朴自然景物下衬托简单信仰蕴蓄了多少抒情诗气分,这些东西又如何被外来洋布煤油逐渐破坏,年青人几几乎全不认识,也毫无希望可以从学习中去认识。)一面不满现状,一面用求学名分,向大都市里跑去,在上海或南京,武汉或长沙从从容容住下来,挥霍家中前一辈的积蓄,享受腐烂的现实。并用“时代轮子”“帝国主义”一类空洞字句,写点现实论文和诗歌,情书或家信。末了是毕业,结婚,回家,回到原有那个现实里做新一代的绅士或封翁,等待完事。就中少数真有志气,有理想,无从使用家中财产,或不屑使用家中财产,想要好好的努力奋斗一番的,也只是就学校读书时所得到的简单文化概念,以为世界上除了“政治”,再无别的事物。对历史社会的发展,既缺少较深刻的认识,对个人生命的意义,也缺少较深刻的理解。个人出路和国家幻想,都完全寄托在一种依附性的打算中,结果到社会里一滚,自然就消失了。十年来这些人本身虽若依旧好好存在,而且有好些或许都做了小官,发了小财,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很好,但是那点年青人的壮志和雄心,从事业中有以自见,从学术上有以自立的气概,可完全消失净尽了。当时我认为唯一有希望的,是几个年富力强,单纯头脑中还可培养点高尚理想的年青军官。然而在他们那个环境中,竟象是什么事都无从作。地方明日的困难,必须应付,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可毫无方法预先在人事上有所准备。因此我写了个小说,取名《边城》,写了个游记,取名《湘行散记》,两个作品中都有军人露面,在《边城》题记上,且曾提起一个问题,即拟将“过去”和“当前”对照,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边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我还将继续《边城》在另外一个作品中,把最近二十年来当地农民性格灵魂被时代大力压扁曲屈失去了原有的素朴所表现的式样,加以解剖与描绘。其实这个工作,在《湘行散记》上就试验过了。因为还有另外各种忌讳,虽属小说游记,对当前事情亦不能畅所欲言,只好寄无限希望于未来。
中日战事发生后,一九三七年的冬天,我又有机会回到湘西,并且在沅水中部一个县城里住了约四个月。住处恰当水陆冲要,耳目见闻复多,湘西在战争发展中的种种变迁,以及地方问题如何由混乱中除旧布新,渐上轨道,依旧存在一些问题,我都有机会知道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个无可克服的根本弱点,问题何在,我也完全明白。和我同住的,是一个在嘉善国防线上受伤回来的小兄弟。从他和他的部下若干小军官接触中,我得以知道战前一年他们在这个地方的情形,以及战争起后他们人生观的如何逐渐改变。
过不久,这些年青军官,随同我那伤愈不久的小兄弟,用“荣誉军团”名分,带了两团新兵,重新开往江西前线保卫南昌和日军作战去了。一个阴云沉沉的下午,当我眼看到十几只帆船顺流而下,我那兄弟和一群小军官站在船头默默的向我挥手时,我独自在干涸河滩上,跟着跑了一阵,不知不觉眼睛已被热泪浸湿。因为四年前一点杞忧,无不陆续成为事实,四年前一点梦想,又差不多全在这一群军官行为上得到证明。一面是受过去所束缚的事实,在在令人痛苦,一面却是某种向上理想,好好移植到年青生命中,似乎还能发芽生根,然而刚到能发芽生根时又不免被急风猛雨摧折。
那时节湘省政府正拟试派几千年青学生下乡,推行民训工作,协助“后备师”作新兵准备训练,技术上相当麻烦。武汉局势转紧,公私机关和各省难民向湘西疏散的日益增多。一般人士对于湘西实缺少认识,常笼统概括名为“匪区”。地方保甲制度本不大健全,兵役进行又因“代役制”纠纷相当多。
所以我又写了两本小书,一本取名《湘西》,一本取名《长河》。当时敌人正企图向武汉进犯,战事有转入洞庭湖泽地带可能。地方种种与战事既不可分,我可写的虽很多,能写出的当然并不多。就沅水流域人事琐琐小处,它的过去、当前和发展中的未来,将作证明,希望它能给外来者一种比较近实的印象,更希望的还是可以燃起行将下乡的学生一点克服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另外却又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的水码头作背景,就我所熟习的人事作题材,来写创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问题在分析现实,所以忠忠实实和问题接触时,心中不免痛苦,唯恐作品和读者对面,给读者也只是一个痛苦印象,还特意加上一点牧歌的谐趣,取得人事上的调和。作品起始写到的,即是习惯下的种种存在;事事都受习惯控制,所以货币和物产,于这一片小小地方活动流转时所形成的各种生活式样与生活理想,都若在一个无可避免的情形中发展。人事上的对立,人事上的相左,更仿佛无不各有它宿命的结局。
作品设计注重在将常与变错综,写出“过去”“当前”与那个发展中的“未来”,因此前一部分所能见到的,除了自然景物的明朗,和生长于这个环境中几个小儿女性情上的天真纯粹,还可见出一点希望,其余笔下所涉及的人和事,自然便不免黯淡无光。
尤其是叙述到地方特权者时,一支笔即再残忍也不能写下去,有意作成的乡村幽默,终无从中和那点沉痛感慨。然而就我所想到的看来,一个有良心的读者,是会承认这个作品不失其为庄严与认真的。虽然这只是湘西一隅的事情,说不定它正和西南好些地方情形相差不多。虽然这些现象的存在,对外战争一来都给淹没了,可是和这些类似的问题,也许会在别一地方发生。或者战争已当真完全净化了中国,然而把这点近于历史陈迹的社会风景,用文字好好的保留下来,与“当前”崭新的局面对照,似乎也很可以帮助我们对社会多有一点新的认识,即在战争中一个地方的进步的过程,必然包含若干人情的冲突与人和人关系的重造。
我们大多数人,战前虽活在那么一个过程中,然而从目下检审制度的原则来衡量它时,作品的忠实,便不免多触忌讳,转容易成为无益之业了。因此作品最先在香港发表,即被删节了一部分,致前后始终不一致。去年重写分章发表时,又有部分篇章不能刊载。
到预备在桂林印行送审时,且被检查处认为思想不妥,全部扣留。幸得朋友为辗转交涉,径送重庆复审,重加删节,经过一年方能发还付樱国家既在战争中,出版物各个管理制度,个人实完全表示同意。因为这个制度若运用得法,不特能消极的限止不良作品出版,还可望进一步鼓励优秀作品产生,制度有益于国家,情形显明。惟一面是个人如此谨慎认真的来处理一个问题,所遇到的恰好也就是那么一种好象也十分谨慎认真的检审制度。
另外在社会上又似乎只要作者不过于谨慎认真,只要在官场中善于周旋,便也可以随处随时得到种种不认真的便利。(最近本人把所有作品重新整理付印时,每个集子必有几篇“免登”,另外却又有人得到特许,用造谣言方式作小文章侮辱本人,如象某某小刊物上的玩意儿,不算犯罪。)两相对照,虽对现状不免有点迷惑,但又多少看出一点消息,即当前社会有些还是过去的继续。国家在进步过程中,我们还得容忍随同习惯而存在的许多事实,读书人所盼望的合理与公正,恐还得各方面各部门“专家”真正抬头时,方有希望。记得八年前《边城》付印时,在那本小书题记上,我曾说过:所希望的读者,应当是身在学校以外,或文坛消息,文学论战,以及各种批评所达不到的地方,在各种事业里低头努,力,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作品所能给他们的,也许是一点有会于心的快乐,也许只是痛苦,……现在这本小书,我能说些什么?我很明白,我的读者在八年来人生经验上,对于国家所遭遇的挫折,以及这个民族忧患所自来的根本原因,还有那个多数在共同目的下所有的挣扎向上方式,从中所获得的教训,……都一定比我知道的还要多还要深。个人所能作的,十年前是一个平常故事,过了将近十年,还依然只是一个平常故事。过去写的也许还能给他们一点启示或认识,目下可什么全说不上了。想起我的读者在沉默中所忍受的困难,以及为战胜困难所表现的坚韧和勇敢,我觉得我应当沉默,一切话都是多余了。在我能给他们什么以前,他们已先给了我许多许多了。横在我们面前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在我所熟习的读者一部分人表现上,我已看到了人类最高品德的另一面。事如可能,我在把本书拟定的下三卷完成时,便将继续在一个平常故事中,来写出我对于这类人的颂歌。
一九四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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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人与地
记称“洞庭多橘柚”,橘柚生产地方,实在洞庭湖西南,沅水流域上游各支流,尤以辰河中部最多最好。树不甚高,终年绿叶浓翠。仲复开花,花白而小,香馥醉人。九月降霜后,缀系在枝头间果实,被严霜侵染,丹朱明黄,耀人眼目,远望但见一片光明。
每当采摘橘子时,沿河小小船埠边,随处可见这种生产品的堆积,恰如一堆堆火焰。在橘园旁边临河官路上,陌生人过路,看到这种情形,将不免眼馋口馋,或随口问讯:“嗳,你们那橘子卖不卖?”
坐在橘子堆上或树桠间的主人,必快快乐乐的回答,话说得肯定而明白,“我这橘子不卖。”
“真不卖?我出钱!”
“大总统来出钱也不卖。”
“嘿,宝贝,希罕你的… ”
“就是不希罕才不卖!”
古人说“入境问俗”,若知道“不卖”和“不许吃”是两回事,那你听说不卖以后,尽管就手摘来吃好了,橘子园主人不会干涉的。
陌生人若系初到这个地方,见交涉办不好,不免失望走去。主人从口音上和背影上看出那是个外乡人,知道那么说可不成,必带点好事神气,很快乐的叫住外乡人,似乎两人话还未说完,要他回来说清楚了再走。
“乡亲,我这橘子卖可不卖,你要吃,尽管吃好了。水泡泡的东西,你一个人能吃多少?十个八个算什么。你歇歇憩再赶路,天气老早咧。”
到把橘子吃饱时,自然同时也明白了“只许吃不肯卖”的另外一个理由。原来本地是出产橘子地方,沿河百里到处是橘园,橘子太多了,不值钱,不好卖。且照风俗说来,桃李橘柚越吃越发,所以就地更不应当接钱。大城市里的中产阶级,受了点新教育,都知道橘子对小孩子发育极有补益,因此橘子成为必需品和奢侈品。四两重一枚的橘子,必花一二毛钱方可得到。而且所吃的居多还是远远的从太平洋彼岸美国运来的。中国教科书或别的什么研究报告书,照例就不大提起过中国南几省有多少地方出产橘子,品质颜色都很好,远胜过外国橘子园标准出品。专家和商人既都不大把它放在眼里,因此当地橘子的价值,便仅仅比萝卜南瓜稍贵一些。出产地一毛钱可买四五斤,用小船装运到三百里外城市后,一毛钱还可买二三斤。吃橘子或吃萝卜,意义差不多相同,即解渴而已。
俗话说“货到地头死”,所以出橘子地方反买不出橘子;实在说,原来是卖不出橘子。有时出产太多,沿河发生了战事,装运不便,又不会用它酿酒,较小不中吃,连小码头都运不去,摘下树后成堆的听它烂掉,也极平常。临到这种情形时,乡下人就聊以解嘲似的说:“土里长的听它土里烂掉,今年不成明年会更好!”看小孩子把橘子当石头抛,不加理会,日子也就那么过去了。
两千年前楚国逐臣屈原,乘了小小白木船,沿沅水上溯,一定就见过这种橘子树林,方写出那篇《橘颂》。两千年来这地方的人民生活情形,虽多少改变了些,人和树,都还依然寄生在沿河两岸土地上,靠土地喂养,在日光雨雪四季交替中,衰老的死去,复入于土,新生的长成,俨然自土中茁起。
有些人厌倦了地面上的生存,就从山中砍下几株大树,把它锯解成许多板片,购买三五十斤老鸦嘴长铁钉,找上百十斤麻头,捶它几百斤桐油石灰,用祖先所传授的老方法,照当地村中固有款式,在河滩边建造一只头尾高张坚固结实的帆船。船只造成油好后,添上几领席篷,一支桅,四把桨,以及船上一切必需家家伙伙,邀个帮手,便顺流而下,向下游城市划去。这个人从此以后就成为“水上人”,吃鱼,吃虾——吃水上饭。
事实且同鱼虾一样,无拘无管各处飘泊。他的船若沿辰河洞河向上走,可到苗人集中的凤凰县和贵州铜仁府,朱砂水银鸦片烟,如何从石里土里弄出来长起来,能够看个清清楚楚。沿沅水向下走,六百里就到了历史上知名的桃源县,古渔人往桃源洞去的河面溪口,可以随意停泊。再走五百里,船出洞庭湖,还可欣赏十万只野鸭子遮天蔽日飞去的光景。日头月亮看得多,放宽了眼界和心胸,常常把个妇人也拉下水,到船上来烧火煮饭养孩子。过两年,气运好,船不泼汤,捞了二三百洋钱便换只三舱双橹大船……因此当地有一半人在地面上生根,有一半人在水面各处流转。人在地面上生根的,将肉体生命寄托在田园生产上,精神寄托在各式各样神明禁忌上,幻想寄托在水面上,忍劳耐苦把日子过下去。遵照历书季节,照料碾坊橘园和瓜田菜圃,用雄鸡、鲤鱼、刀头肉,对各种神明求索愿心,并禳解邪祟。到运气倒转,生活倒转时,或吃了点冤枉官司,或做件不大不小错事,或害了半年隔日疟,不幸来临,弄得妻室儿女散离,无可奈何,于是就想:“还是弄船去吧,再不到这个鬼地方!”许多许多人就好象拔萝卜一样,这么把自己连根拔起,远远的抛去,五年七年不回来,或终生不再回来。在外飘流运气终是不济事,穷病不能支持时,就躺到一只破旧的空船中去喘气,身边虽一无所有,家乡橘子树林却明明爽爽留在记忆里,绿叶丹实,烂漫照眼。于是用手舀一口长流水咽下,润润干枯的喉咙。水既由家乡流来,虽相去八百一千里路,必俨然还可以听到它在家屋门前河岸边激动水车的呜咽声,于是叹一口气死了,完了,从此以后这个人便与热闹苦难世界离开,消灭了。
吃水上饭发了迹的,多重新回到原有土地上来找落脚处。
捐一笔钱修本宗祠堂,再花二千三千洋钱,凭中购买一片土地,烧几窑大砖,请阴阳先生看个子午向,选吉日良辰破土,在新买园地里砌座“封火统子”高墙大房子,再买三二条大颈项膘壮黄牯牛,雇四五个长工,耕田治地。养一群鸡,一群鸭,畜两只猛勇善吠看家狗,增加财富并看守财富。自己于是常常穿上玄青羽绫大袖马褂,担羊抬酒去拜会族长、亲家,酬酢庆吊,在当地作小乡绅。把从水上学得的应酬礼数,用来本乡建树身分和名誉。凡地方公益事,如打清醒,办土地会,五月竞舟和过年玩狮子龙灯,照例有人神和悦意义,他就很慷慨来作头行人,出头露面摊分子,自己写的捐还必然比别人多些。军队过境时办招待,公平而有条理,不慌张误事。人跳脱机会又好,一年两年后,说不定就补上了保长甲长缺,成为当地要人。从此以后,即稳稳当当住下来,等待机会命运。或者家发人发,事业顺手,儿女得力,开个大油坊,银钱如水般流出流进,成为本村财主员外。或福去祸来,偌大一栋房子,三五年内,起把大火烧掉了,牛发了瘟,田地被水打砂滞,橘子树在大寒中一齐冻坏。更不幸是遭遇官司连累,进城入狱,拖来拖去,在县衙门陋规调排中,终于弄得个不能下台。想来想去,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好第二回下水。但年龄既已过去,精力也快衰竭了,再想和年富力强的汉子竞争,从水面上重打天下,已不可能了。回到水上就只为的是逃避过去生活失败的记忆。
正如庄稼人把那种空了心的老萝卜和落子后的苋菜根株,由土中拔出,抛到水上去,听流水冲走一样情形。其中自然也有些会打算安排,子弟又够分派,地面上经营橘子园,水面上有船只,从两方面讨生活,兴家立业,彼此兼顾,而且作得很好的。也有在水上挣了钱,却羡慕油商,因此来开小庄号,作桐油生意,本身也如一滴油,既不沾水也不近土的。也有由于事业成功,在地方上办团防,带三五十条杂色枪枝,参加过几回小小内战,于是成为军官,到后又在大小兼并情形中或被消灭或被胁裹出去,军队一散,捞一把不义之财回家来纳福,在乡里中称支队长、司令官,于同族包庇点小案件,调排调排人事,成为当地土豪的。也有自己始终不离土地,不离水面,家业不曾发迹,却多了几口男丁,受社会潮流影响,看中了读书人,相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两句旧诗,居然把儿子送到族中义学去受教育的。孩子还肯向上,心窍子被书读开了,机缘又好,到后考入省立师范学堂,作父亲的就一面更加克勤克俭过日子,一面却在儿子身上做着无边无涯的荒唐好梦。
再过三年儿子毕了业,即杀猪祭祖,在祠堂中上块朱红描金大匾,族中送报帖称“洋进士”,作父亲的在当地便俨然已成封翁员外。待到暑假中,儿子穿了白色制服,带了一网篮书报回到乡下来时,一家大小必对之充满敬畏之忱。母亲每天必为儿子煮两个荷包蛋当早点,培补元气;父亲在儿子面前,话也不敢乱说。儿子自以为已受新教育,对家中一切自然都不大看得上眼,认为腐败琐碎,在老人面前常常作“得了够了”摇头神气。虽随便说点城里事情,即可满足老年人的好奇心,也总象有点烦厌。后来在本校或县里作了小学教员,升了校长,或又作了教育局的科员,县党部委员,收入虽不比一个舵手高多少,可是有了“斯文”身分而兼点“官”气,遇什么案件向县里请愿,禀帖上见过了名字,或委员下乡时,还当过代表办招待;事很显然,这一来,他已成为当地名人了。
于是老太爷当真成了封翁,在乡下受人另眼看待。若驾船,必事事与人不同,世界在变,这船夫一家也跟着变。儿子成了名,少年得志,思想又新,当然就要“革命”。
接受“五四”以来社会解放改造影响,革命不出下面两个公式:老的若有主张,想为儿子看一房媳妇,实事求是,要找一个有碾房橘子园作妆奁的人家攀亲,儿子却照例不同意,多半要县立女学校从省中请来的女教员。因为剪去了头发,衣襟上还插一文自来水笔,有“思想”,又“摩登”,懂“爱情”,才能发生爱情,郎才女貌方配得上。意见如此不同,就成为家庭革命。
或婚事不成问题,老的正因为崇拜儿子,谄媚儿子,一切由儿子作主。又或儿子虽读《创造》《解放》等等杂志,可是也并不怎么讨厌碾坊和橘子园作陪嫁妆奁。儿子抱负另有所在,回乡来要改造社会,于是作代表,办学会,控告地方公族教育专款保管委员,建议采用祠庙产业,且在县里石印报纸上,发火气极大的议论,报纸印出后,自己还买许多分各处送人。
……到后这些年青人所梦想的热闹“大时代”终于来到,来时压力过猛,难于适应,末了不出两途,或逃亡外省去,不再回乡;来不及逃亡,在开会中就被当地军警与恶劣乡绅称为“反动分子”,命运不免同中国这个时代许多身在内地血气壮旺的青年一样。
新旧冲突,就有社会革命。一涉革命,纠纷随来,到处都不免流泪流血。最重大的意义,即促进人事上的新陈代谢,使老的衰老,离开他亲手培植的橘子园,使用惯熟的船只家具,更同时离开了他那可爱的儿子(大部分且是追随了那儿子),重归于土。
至于妇人呢,喂猪养鸭,挑水种菜,绩麻纺纱,推磨碾米,无事不能,亦无事不作。
日晒雨淋同各种劳役,使每个人都强健而耐劳。身体既发育得很好,橘子又吃得多,眼目光明,血气充足,因之兼善生男育女。乡村中无呼奴使婢习惯,家中要个帮手时,家长即为未成年的儿子讨个童养媳,于是每家都有童养媳。换言之,也就是交换儿女来教育,来学习参加生活工作。这些小女子年纪十二三岁,穿了件印花洋布裤子过门,用一只雄鸡陪伴拜过天地祖先后,就取得了童养媳身分,成为这家候补人员之一。年纪小虽小,凡是这家中一切事情,体力所及都得参加。下河洗衣,入厨房烧火煮饭,更是两件日常工作。无事可作时,就为婆婆替手,把两三岁大小叔叔负之抱之到前村头井边或小土地庙前去玩耍,自己也抽空看看热闹。或每天上山放牛,必趁便挑一担松毛,摘一篮菌子,回家当晚饭菜。年纪到十五六岁时,就和丈夫圆了亲,正式成为家中之一员,除原有工作外,多了一样承宗接祖生男育女的义务。这人或是独生女,或家中人口少要帮手舍不得送出门,就留在家中养黄花女。年纪到了十四五,照例也懂了事,渐渐爱好起来,知道跟姑母娘舅乡邻同伴学刺花扣花,围裙上用五色丝线绣鸳鸯戏荷或喜鹊噪梅,鞋头上挑个小小双凤。加之在村子里可听到老年人说《二度梅》、《天雨花》等等才子佳人弹词故事,七仙姐下凡尘等等神话传说,下河洗菜淘米时,撑船的小伙子眼睛尖利,看见竹园边河坎下女孩子的大辫子象条乌梢蛇,两粒眼珠子黑亮亮的,看动了心,必随口唱几句俚歌调情。上山砍柴打猪草,更容易受年青野孩子歌声引诱。本地二八月照例要唱土地戏谢神还愿,戏文中又多的是烈士佳人故事。这就是这些女孩子的情感教育。
大凡有了主子的,记着戏文中常提到的“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幻想虽多,将依然本本分分过日子下去。晚嫁失时的,嫁后守寡无拘管的,或性格好繁华易为歌声动感情的,自然就有许多机会作出本地人当话柄的事情。或到山上空碉堡中去会情人,或跟随飘乡戏子私逃,又或嫁给退伍军人。这些军人照例是见过了些世界,学得了些风流子弟派头,元青绉绸首巾一丈五尺长裹在头上,佩了个镀金手表,镶了两颗金牙齿,打得一手好纸牌,还会弹弹月琴,唱几十曲时行小调。在军队中厌倦了,回到本乡来无所事事,向上向下通通无机会,就放点小赌,或开个小铺子,卖点杂货。
欢喜到处走动,眼睛尖,鼻子尖,看得出也嗅得出什么是路可以走,走走又不会出大乱子。若诱引了这些爱风情的女孩子,收藏不下,养活不了,便带同女子坐小船向下江一跑,也不大计算明天怎么办。到外埠住下来,把几个钱一花完,无事可作无路可奔时,末了一着棋,照例是把女子哄到人贩子手中去,抵押一百两百块钱,给下处作土娼,自己却一溜完事。女人或因被诱出了丑,肚中带了个孩子,无处交代,欲走不能走,欲留不能留,就照土方子捡副草药,土狗、斑蟊、茯苓、朱砂,死的活的一股鲁吃下去,把血块子打下。或者体力弱,受不住药力,心门子窄,胆量小,打算不开,积忧成疾,孩子一落地,就故意走到大河边去喝一阵生冷水,于是躺到床上去,过不久,肚子肠子绞痛起来,咬定被角不敢声张,隔了一天便死了。于是家中人买一副白木板片装殓好,埋了。亲戚哭一阵,街坊邻里大家谈论一阵,骂一阵,怜恤一阵,事情就算完了。也有幻想多,青春抒情气分特别浓重,事情解决不了时,就选个日子,私下梳装打扮起来,穿上干净衣鞋,扣上心爱的花围腰,趁大清早人不知鬼不觉投身到深潭里去,把身子喂鱼吃了的,同样——完了。又或亲族中有人,辈分大,势力强,性情又特别顽固专横,读完了几本“子曰”,自以为有维持风化道德的责任。这种道德感的增强,便必然成为好事者,且必然对于有关男女的事特别兴奋。一遇见族中有女子丢脸事情发生,就想出种种理由,自己先呕一阵气,再在气头下集合族中人,把那女的一绳子捆来,执行一阵私刑,从女人受苦难情形中得到一点变态满足,把女的远远嫁去,讨回一笔财扎,作为“脸面钱”。若这个族中人病态深,道德感与虐待狂不可分开,女人且不免在一种戏剧性场面下成为牺牲者。照例将被这些男子,把全身衣服剥去,颈项上悬挂一面小磨石,带到长潭中去“沉潭”,表示与众弃之意思。当几个族中人乘上小船,在深夜里沉默无声向河中深处划去时,女的低头无语,看着河中荡荡流水,以及被木桨搅碎水中的星光,想到的大约是二辈子投生问题,或是另一时被族中长辈调戏不允许的故事,或是一些生前“欠人”“人欠”的小小恩怨。这一族之长的大老与好事者,坐在船头,必正眼也不看那女子一眼,心中却旋起一种复杂感情,总以为“这是应当的,全族面子所关,不能不如此的”。但自然也并不真正讨厌那个年青健康光鲜鲜的肉体,讨厌的或许倒是这肉体被外人享受。小船摇到潭中时,荡桨的把桨抽出,船停了,大家一句话不说,就把那女的掀下水去。这其间自然不免有一番小小挣扎,把小船弄得摇摇晃晃,人一下水,随即也就平定了。送下水的因为颈项上悬系了一面石磨,在水中打旋向下沉,一阵水泡子向上翻,接着是天水平静。船上几个人,于是俨然完成了一件庄严重大工作,把船掉头,因为死的虽死了,活的还得赶回到祠堂里去叩头,放鞭炮挂红,驱逐邪气,且表示这种勇敢决断的行为,业已把族中损失的荣誉收回。事实上就是把那点私心残忍行为卸责任到“多数”方面去。至于那个多数呢?因为不读“子曰”,自然是不知道此事,也从不过问此事的。
女子中也有能干异常,丈夫过世还经营生活,驾船种田,兴家立业的。沿辰河有几座大油房,几个大庙宇,几处建筑宏大华美的私人祠堂,都是这种寡妇的成就。
女子中也有读书人,大多数是比较开通的船长地主的姑娘,到省里女子师范或什么私立中学读了几年书,还乡时便同时带来给乡下人无数新奇的传说,崭新的神话,跟水手带来的完全不同。城里大学堂教书的,一个时刻拿的薪水,抵得过家中长工一年收入!
花两块钱买一个小纸条,走进一个黑暗暗大厅子里面去,冬暖夏凉,坐下来不多一会儿,就可看台上的影子戏,真刀真枪打仗杀人,一死几百几千,死去的都可活回来,坐在柜台边用小麦管子吃橘子水和牛奶!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全苏州到处都是水,人家全泡在水里。杭州有个西湖,大水塘子种荷花养鱼,四面山上全是庙宇,和尚尼姑都穿绸缎袍子,每早上敲木鱼铙钹,沿湖唱歌。……总之,如此或如彼,这些事述说到乡下人印象中时,完全如哈哈镜一样,因为曲度不同,必然都成为不可思议的惊奇动人场面。
顶可笑的还是城里人把橘子当补药,价钱贵得和燕窝高丽参差不多,还是从外洋用船运回来的。橘子上印有洋字,用纸包了,纸上也有字,说明补什么,应当怎么吃。若买回来依照方法挤水吃,就补人;不依照方法,不算数。说来竟千真万确,自然更使得出橘子地方的人不觉好笑。不过真正给乡下人留下一个新鲜经验的!或者还是女学生本身的装束。辫子不要了,简直同男人一样,说是省得梳头,耽搁时间读书。
膀子膊子全露在外面,说是比藏在里面又好看又卫生,缝衣时省布。且不穿裤子,至少这些女学生给普通乡下人印象是不穿裤子,为什么原因他们可不明白。这些女子业已许过婚的,回家不久第一件事必即向长辈开谈判,主张“自由”,须要离婚。说是爱情神圣,家中不能包办终身大事。生活出路是到县里的小学校去做教员,婚姻出路是嫁给在京沪私立大学读过两年书的公务员,或县党部委员,学校同事。居多倒是眼界高,像貌不大好看,机会不凑巧,无对手,不结婚,名为“抱独身主义”。这种“抱独身主义”的人物,照例吃家里,用家里,衣襟上插支自来水笔,插支活动铅笔,手上有个小小皮包,皮包中说不定还有副白边黑眼镜,生活也就过得从容而愉快。想再求上进,程度不甚佳,就进什么女子体育师范,或不必考的私立大学。毕业以前若与同学发生了恋爱,照例是结婚不多久就生孩子,一同居,除却跟家中要钱,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其中自然也有书读得很好,又有思想,又有幻想,一九二九年左右向江西跑去,终于失了踪的。这种人照例对乡下那个多数并无意义,不曾发生何等影响的。
当地大多数女子有在体力与情感两方面,都可称为健康淳良的农家妇,需要的不是认识几百字来讨论妇女问题,倒是与日常生活有关系的常识和信仰,如种牛痘,治疟疾,以及与家事有关收成有关的种种。对于儿女的寿夭,尚完全付之于自然淘汰。对于橘柚,虽从经验上已知接枝选种,情感上却还相信每在岁暮年末,用糖汁灌溉橘树根株,一面用童男童女在树下问答“甜了吗?”“甜了!”下年结果即可望味道转甜。一切生活都混合经验与迷信,因此单独凭经验可望得到的进步,若无迷信搀杂其间,便不容易接受。
但同类迷信,在这种农家妇女也有一点好处,即是把生活装点得不十分枯燥,青春期女性精神病即较少。不论他们过的日子如何平凡而单纯,在生命中依然有一种幻异情感,或凭传说故事,引导到一个美丽而温柔仙境里去,或信天委命,来抵抗种种不幸。迷信另外一种形式,表现于行为,如敬神演戏,朝山拜佛,对于大多数女子,更可排泄她们蕴蓄被压抑的情感,转换一年到头的疲劳,尤其见得重要而必需。
这就是居住在这条河流两岸的人民近三十年来的大略情形。这世界一切既然都在变,变动中人事乘除,自然就有些近于偶然与凑巧的事情发生,哀乐和悲欢,都有他独特的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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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秋(动中有静)
秋成熟一切。大河边触目所见,净是一年来阳光雨露之力,影响到万汇百物时用各种式样形成的象征。野花多用比春天更美丽眩目的颜色点缀地面各处。沿河的高大白杨、银杏树,无不为自然装点以动人的色彩,到处是鲜艳与饱满。然而在如此景物明朗和人事欢乐笑语中,却似乎蕴蓄了一点儿凄凉。到处都仿佛有生命在动,一切说来实在又太静了。过去一千年来的秋季,也许和这一次差不多完全相同,从这点“静”中即见出寂寞和凄凉。
辰河中部小口岸吕家坪,河下游约四里一个小土坡,名叫“枫树坳”,坳上有个膝姓祠堂。祠堂前后十几株老枫木树,叶子已被几个早上的严霜,镀上一片黄,一片红,一片紫。枫树下到处是这种彩色斑驳的美丽落叶。祠堂前枫树下有个摆小摊子的,放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簸箕,簸箕中零星货物上也是这种美丽的落叶。祠堂位置在山坳上,地点较高,向对河望去,但见千山草黄,起野火处有白烟如云。村落中乡下人为耕牛过冬预备的稻草,傍附树根堆积,无不如塔如坟。银杏白杨树成行高矗,大小叶片在微阳下翻飞,黄绿杂彩相间,如旗纛,如羽葆。又如有所招邀,有所期待。沿河橘子园尤呈奇观,绿叶浓翠,绵延小河两岸,缀系在枝头的果实,丹朱明黄,繁密如天上星子,远望但见一片光明幻异,不可形容。河下船埠边,有从土地上得来的瓜果、薯芋,以及各种农产物,一堆堆放在那里,等待装运下船。三五个小孩子,坐在这种庞大堆积物上,相互扭打游戏。河中乘流而下行驶的小船,也多数装满了这种深秋收获物,并装满了弄船人欢欣与希望,向辰溪县、浦市、辰州各个码头集中,到地后再把它卸到干涸河滩上去等待主顾。更远处有皮鼓铜锣声音,说明某一处村中人对于这一年来人与自然合作的结果,因为得到满意的收成,正在野地上举行谢土的仪式,向神表示感激,并预约“明年照常”的简单愿心。
土地已经疲劳了,似乎行将休息,云物因之转增妍媚。天宇澄清,河水澄清。
祠堂前老枫树下,摆摊子坐坳的,是个弄船老水手,好象在水上做鸭子飘厌了,方爬上岸来做干鸭子。其时正把簸箕中落叶除去。由东往西,来了两个赶路乡下人,看看天气还早,两个人就在那青石条子上坐下来了。各人取出个旱烟管,打火镰吸烟。一个说:“今年好收成!对河滕姓人家那片橘子园,会有二十船橘子下常德府!”
另一个就笑着说:“年成好,土里长出肉来了。我砦子上田地里,南瓜有水桶大,二十二斤重。当真同水桶一样大,吃了一定补!”
“又不是何首乌,什么补不补?”
“有人到云南,说萝卜冬瓜都有水桶大,要用牛车拉,一车三两个就装不下了。”
“你相信他散天花。还有人说云南金子多,遍地是金子。
金子打的饭碗,卖一百钱一个,你信不信?路远一万八千里,要走两三个月才走得到,无中无保的话,相信不得。“
两人正谈到本地今年地面收成,以及有关南瓜、冬瓜种种传说,来了一个背竹笼的中年妇人。竹笼里装了两只小黑猪,尖嘴拱拱的,眼睛露出顽皮神气,好象在表示,“你买我回去,我一定不吃料,乱跑,你把我怎么办。”妇人到祠堂边后,也休息下来,一面抹头上汗水,一面就摊子边听取两人谈话。
“我听人说:烂泥地方满家田里出了个萝卜大王,三十二斤重,比猪头还大,拿到县里去报功请赏。县里人说:县长看见了你的萝卜,你回去好了。我们要帮你办公文禀告到省里去,会有金字牌把你。你等等看吧。过了一个月,金牌得不着,衙门里有人路过烂泥,倒要了他四块钱去,说是请金字牌批准了,来报喜信,应当有赏。这世界!”
末了他摇摇头,好象说下去必犯忌讳,赶忙把烟杆塞进口中了。
另一个就说:“古话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不是花钱你来有什么事。满家人发羊痫风,田里长了个大萝卜,也大惊小怪,送上衙门去讨好。偷鸡不得丢把米,这是活该的。“
“可是上两场烂泥真有委员下乡来田里看过,保长派人打锣到处知会人,家中田里有大萝卜的拿来送委员过目,进城好请赏,金字牌的奖赏,值很多钱!”
“到后呢?”
“后来保长请委员吃酒,委员自己说是在大学堂里学种菜的。陪委员吃酒的人,每一份出一吊八百钱。一八如八,八八六吊四,一十四吊钱一桌酒席,四盘四碗,另外带一品锅。
吃过了酒席,委员带了些菜种,又捉了七八只预备带回去研究的笋壳色肥母鸡,挂到三丁拐轿杆上,升轿走了。后来事就不知道了。“
坐在摊子边的老水手,便笑眯眯的插嘴说:“委员坐了轿子从我这坳上过路,当真有人挑了一担萝卜,十多只肥鸡。另外还有两个火腿,一定是县长送他的。他们坐在这里吃萝卜,一面吃一面说:”你们县长人好,能任劳任怨,父母官真难得。‘说的是京话。又说’你们这个地方土囊(壤)好,萝卜大,不空心,很好,很好吃!‘那挑母鸡的烂泥人就问委员:“什么土囊布囊好?是不是稀屎?’不答理他。委员说的是‘土囊’,囊他个娘哪知道!”
那乡下人说:“委员是个会法术的人,身边带了一大堆玻璃瓶子,到一处,就抓一把土放到一个小小瓶子里去,轻轻的摇一遥人问他说:”委员,这有什么用处?这是土囊?是拿去炼煤油,熬膏药?‘委员就笑着说:“是,是,我要带回去话念(化验)
它。‘’你有千里镜吗?‘’我用险危(显微)镜。‘我猜想一定就是电光镜,洋人发明的。“
几个人对于这个问题不约而同莫测高深似的叹了一口气。可是不由的都笑将起来,事情实在希奇的好笑。虽说民国来五族共和,城里人,城里事情,总之和乡下人都太隔远了。
妇人搭上去说:“大哥,我问你,‘新生活’快要来了,是不是真的?我听太平溪宋团总说的,他是我舅娘的大老表。”
一个男的信口开河回答她说:“怎么不是真的?还有人亲眼见过。我们这里中央军一走,‘新生活’又来了。年岁虽然好,世界可不好,人都在劫数,逃脱不得。人说江口天王菩萨有灵有验,杀猪,杀羊许愿,也保佑不了!”
妇人正因为不知道“新生活”是什么,记忆中只记起五年来,川军来了又走了,共产党来了又走了,中央军来了又走了,现在又听人说“新生活”也快要上来,不明白“新生活”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拉人杀人。因此问了许多人,人都说不明白。现在听这人说已有人在下面亲眼看到过,显见得是当真事情了。既真有其事,保不定一来了到处村子又是乱乱的,人呀马呀的挤在一处,要派夫派粮草,家家有分。这批人马刚走,另外一群就来了,又是派夫派粮草,家家有分。
现在听说“新生活”快要上来了,因此心中非常愁闷。竹笼中两只小猪,虽可以引她到一个好梦境中去。另外那个“新生活”,却同个锤子一样,打在梦上粉碎了。
她还想多知道一点,就问那事事充内行的乡下人,“大哥,那你听说他们要不要从这里过路?人马多不多?”
那男子见妇人认真而担心神气,于是故意特别认真的说:“不从这条路来,哪还有第二条路?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听高村人说,他船到辰州府,就在河边眼看到‘新生活’下船,人马可真多!机关枪,机关炮,六子连,七子针,十三太保,什么都有。委员司令骑在大白马上,把手那么叉着对民众说话,(鼻子嗡嗡的,摹仿官长声调)诸位同胞,诸位同志,诸位父老兄弟姊妹,我是‘新生活’。我是司令官。我要奋斗!“
妇人已完全相信那个演说,不待说完就问:“中央军在后面追不追?”
“那谁知道。他是飞毛腿,还追过中央军!不过,委员长总有办法的。他一定还派得有人马在后边,因为人多炮火多,走得慢一些。”
妇人说:“上不上云南?”
“可不是,这一大伙迟早都要上云南的!老话说:上云南,打瓜精,应了老话,他们都要去打瓜精的。打得光大光,才会住手!”
妇人把话问够后,简单的心断定“新生活”当真又要上来了,不免惶恐之至。她想起家中床下砖地中埋藏的那二十四块现洋钱,异常不安,认为情形实在不妥,还得趁早想办法,于是背起猪笼,忙匆匆的赶路走了。两只小猪大约也间接受了点惊恐,一路尖起声音叫下坳去。
两个乡下男人其实和妇人一样,对于“新生活”这个名称都还莫名其妙,只是并不怎么害怕,所以继续谈下去。两人谈太平溪王四癞子过去的事情。这王四癞子是太平溪开油坊发了财的财主。前年共产党来了,一家人赶忙向山上跑。因为为富不仁,被人指出躲藏地方,捉下山来捐出两万块钱,方放了出来。接着中央军人马追来了,又赶紧跑上山去。可是既然是当地财主,人怕出名猪怕壮,因此依然被看中,依然捐两万块钱,取保开释。直到队伍人马完全过境后,一点点积蓄已罄净光了,油坊毁了,几只船被封去弄沉了。王四癞子一气,两脚一伸,倒床死了。王四癞子生前无儿无女,两个妻妾又不相合,各抱一远房儿子接香火,年纪都还校族里子弟为争作过房儿子,预备承受那两百亩田地和几栋大房子,于是忽然同时来了三个孝子,各穿上白孝衣争着在灵前磕头。
磕完头抬起头来一看,灵牌上却无孝男名字,名分不清楚,于是几个人在棺木前就揪打起来。办丧事的既多本族破落子弟,一到打群架时,人多手多,情形自然极其纷乱。不知谁个莽撞汉子,捞起棺木前一只大锡蜡台,顺手飞去,一蜡台把孝子之一打翻到棺木前,当时就断了气。出命案后大家一哄而散全跑掉了。族长无办法,闹得县知事坐了轿子,带了保安队仵作人等一大群,亲自下乡来验尸。把村子里母鸡吃个干净后,觉得事件辣手,就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这件事情,还是开祠堂家族会议公断好。”说完后,就带领一千人马回县城里去了。家族会议办不了,末后县党部委员又下了乡,特来调查,向省里写报告,认为命案无从找寻凶手,油坊田地产业应全部充公办学校。事情到如今整三年还不结案,王四癞子棺木也不能入土。“新生活”却又要来了,谁保得定不会有同样事情发生。
老水手可不说话,好象看得很远。平时向远处看,便看到对河橘子园那一片橘树,和吕家坪村头那一簇簇古树,树丛中那些桅尖。这时节向远处看,便见到了“新生活”。
他想:“来就来你的,有什么可怕?”因此自良自语的说:“‘新生活’来了,吕家坪人拔脚走光了,我也不走。三头六臂能奈我何?”他意思是家里空空的。就不用怕他们。
不管是共产党还是“新生活”,都并不怎么使光棍穷人害怕。
两个过路人走后,老水手却依然坐在阳光下想心事。“你来吧,我偏不走。要我作伕子,挑火食担子,我老骨头,做不了。要我引路,我守祠堂香火。”
这祠堂不是为富不仁王四癞子的产业,却是洪发油号老板的。至于洪发老板呢,早把全家搬到湖北汉口特别区大洋房子里住去了,只剩下个空祠堂,什么都不用怕。可是万一“新生活”真的要来了,老水手怎么办?那是另一问题。实在说,他不大放心!因为他全不明白这个名词的意义。
一会儿,坳上又来了一个玩猴儿戏的,肩膊上爬着一个黄毛尖脸小三子,神气机伶伶的。身后还跟着一只矮脚蒙茸小花狗,大约因为走长路有点累,把个小红舌头撂到嘴边,到了坳上就各处闻嗅。玩猴儿戏的外乡人样子,到了坳上休息下来,问这里往麻阳县还有多少里路,今天可在什么地方歇脚。老水手正打量到“新生活”,看看那个外乡人,装得傻呼呼的,活象个北佬派来的侦探,肯定是“新生活”派来的先锋。所以故意装得随随便便老江湖神气,问那玩猴儿戏的人说:“老乡亲,你家乡是不是河南归德府?
你后面人多不多?
他们快到了吧?“
那人不大明白这个询问用意,还以为只是想知道当天赶场的平常乡下人,就顺口说:“人不少!”完全答非所问。
只这一句话就够了,老水手不再说什么,以为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心中又闷又沉重。因为他虽说是个老江湖,“新生活”是什么,究竟不清楚。虽说不怕,真要来时也有点麻烦人。
他预备过河去看看。对河萝卜溪村子里,住了个人家,和他关系相当深。他得把这个重要消息报告给这个一村中的带头人知道,好事先准备一番,免得临时措手不及,弄得个手忙脚乱。
他又想先到镇上去看看,或者还有些新消息,可从吃水上饭的人方面得到。因此收拾了摊子,扣上门,打量上路。其时碧空如洗,有一群大雁鹅正排成人字从高空中飞过。
河下滩脚边,有三五只货船正上滩,十多个纤夫伏身在干涸了的卵石滩上爬行,唉声唉气呼喊口号。秋天来河水下落得多,容口小,许多大石头都露出水面,被阳光漂得白白的,散乱在河中,如一群一群白羊。玩猴儿戏的已下坳赶路走了,大路上又来了七个扒松毛的吕家坪人,四个男子,三个女人,背上各负了巨大的松毛束,松毛上还插了一把把透红山果和蓝的黄的野花。几个人沿路笑着骂着,一齐来到坳上。老水手想起前年热闹中封船、拉夫、输送队、慰劳队等等名色,向一个扒松毛的年青女人说:“嫂子,嫂子,你真不怕压坏你的肩膊,好气力!你这个怕不止百五十斤吧。”
那妇人和其他几个人,正把背上负荷搁在坎旁歇憩,笑着不作声。另外一个男子却从旁打趣说双关话调弄女的。
“伯伯,你不知道,大嫂子好本事,压得再重一些也经得起。”
其他两个年青妇女都咕喽咕喽笑将起来。负荷顶多那个妇人,因为听得出话中有刺,就回骂那同伴男子:“生福,你个悖时的,你舌子上可生疔?生了疔,胡言乱语,赶快找杨回回,免得绝香火。”
男的说:“嫂子,我不生疔。我说你本事好,背得多,不怕重,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我背得多背得少,不关你生福的事!”
“不关我的事,好。常言道:伸手不打笑险人,我是夸奖你。难道世界变了,人家说好话也犯罪?”
“你这人口好心坏,口上多蜜,心上生蛆,你以为我不懂。”
“你懂个什么!光棍心多,叫人开口不得。”
另外一个顶年青,看来好象是和那男的有点情分的女人,就插嘴说:“唉嗨。得了罢了,又不是桃子李子,虫蛀了心,怎么坏?”
那男的说:“真是,又不是桃子李子,心哪里会坏。又不是千里眼,有些东西从里面坏了,眼睛也见不着!”
因为这句话暗中又伤到原来那个妇人,妇人就说:“烂你的舌子,生福。”
男的故意装做听不懂她的意思,“你说什么?舌子不咬就不会烂的!”
“狗咬你。疯狗咬你!”
“是的,狗咬我。我舌子就被一只发了疯的母狗咬过!在一棵大桐木树荫下… ”
因为说到妇人不想提起的一点隐秘事情,女的发急了,红着脸说:“悖时砍脑壳的,生福,你再说我就当真要骂了!”
男的涎皮笑脸说:“阿秋嫂子,你骂!你骂我也会骂。你骂不过我。”
“你贼嘴贼舌,以后不得好死,死了还要到拔舌地狱受活罪,现眼现报。”
另一个女的想解围,“够了,活厌了再死不迟。阿秋嫂子,你就听他嚼舌根,信口打哇哇,当个耳边风算什么。”
“他占我便宜!”
“就让他一点也成。口里来,耳边去,我敢打包票,占不了什么。”
那男的只是笑,“是的,肥水不落外人田,拔了萝卜眼儿在,占点小小便宜,少了什么?”
因为越说越放肆,而且事情总离不了那点过去。被说及的那个妇人,唯恐说下去更不中听,着急起来,气愤不过,想用扒松毛的竹耙子去赶着男的打两下。男的见事不妙,竹耙快到头上,记起“男不与女斗”的格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哈哈大笑,躬起个腰,负荷松毛束,赶先走下坳去了。
另外几个女的男的也一同带笑带闹走了。
原来那个吵嘴妇人,憋了一肚子气,对看祠堂的老水手说:“伯伯,你看,我们这地方去年一涨水,山脉冲断了,风水坏了,小伙子都成了野猪,三百斤重,一身皮包骨,单是一张嘴有用处。一张嘴到处伤人。”
老水手笑着回答说:“不说不笑,就会胡闹。嘴也有嘴的用处,没有事情时,唱点歌,好快乐!憧茨潜呱蕉嗪谩!*原来山前另外一个坳上枫木树下,正有个割草青年小伙子在唱歌,即景生情,唱的是:三株枫木一样高,枫木树下好恋姣;恋尽许多黄花女,佩烂无数花荷包。
因为并无人接口,等等自己又接下去唱道:姣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
那女的正心中有气不能出,对远处割草青年,遥遥的吐出一个“呸”字,笑着说:“花荷包,花抱肚;你娘有闲工夫为你做!”一声吆喝叫了个倒彩,背着松毛走了。
老水手眼看着几个女人走下坳后,自言自语的说:“花荷包,花抱肚,佩烂了,穿烂了,子弟孩儿们长大了。日子长咧。‘新生活’一来,派慰劳队,找年青娘儿们,你们都该遭殃!”
老水手随即也就上了路,向吕家坪镇上走去。打从一个局所门前经过时,见几个税丁无事可作,正在门前小凳子旁玩棋,不象是“新生活”要来的样子。又到油号看看,庄上管事已赶场收买五倍子去了,门前靠墙边斜斜的晒了许多油篓子,一只白色母鸡在油篓后刚生过蛋,猛被人惊吓,大声叫喊飞上墙去,也不象“新生活”要来的样子。又到团练公所去,只见师爷戴上老光眼镜,正歪着头舔笔尖,在为镇上妇人写家信,把信写好后,念给妇人听。妇人一面听一面拉衣袖拭泪,倒仿佛是同“新生活”多少有点关系。于是老水手一面抓着腮帮子,一面探询似的问局上师爷:“师爷,团总赶场去了吗?
多久回来?“
师爷看看是弄船的,“喔,大爷。团总晚上回来。”
“县里有人来?”
“委员早走了。”
“什么委员?”
“看萝卜的那个委员。”
老水手笑了,把手指头屈起来记数日子,“师爷,那是上一场的事情!我最近好象听人说,……下头又有人来,……我不大相信。”
那请托师爷写家信的妇人,就在旁搭口说:“师爷,请你帮我信上添句话,就说,‘十月你不寄钱来,我完不了会,真是逼我上梁山。我能该帐不还帐?我不活了!’你尽管那么写,我要吓吓他。”
师爷笑将起来,“嫂子,你不要恐吓他。你老当家的有钱,他会捎来的。”
妇人眼泪汪汪的,“师爷你不知道,桃源县的三只角小婊子迷了他的心,三个月不带钱来,总说运气不好。不想想我同三冒儿在家里吃什么过日子。”
老水手说:“嫂子你不要心焦,天无绝人之路。三只角迷不了他。他会回心转意的。”
妇人拉围裙角拭去眼泪,把那封信带走后,老水手又向师爷说:“她男人是不是在三十六师?我想会要打仗了!”
师爷说:“太平世界,朗朗乾坤,除了戏台上花脸,手里痒痒的弄枪舞棒,别的有什么仗打?我不相信现在省里有人要打仗。大爷,你听谁造的谣言?”
这事本来是老水手自己想起随口说出的,接下去,他还待说说“新生活”快要来了,可是被师爷说是造谣言,便不免生出一点反感。觉得师爷那副读书人样子,会写几个字,便自以为是“智多星”,天下事什么他都不相信,其实只是装秀才。因此不再说什么,作成一种“信不信由你”的神气,扬扬长长走开了。出得团练局,来到杨姓祠堂门前,见有五六个小孩子蹲在那大青石板上玩骰子,拚赌香炷头。老水手停了停脚,逗他们说:“嗐,小将们,还不赶快回家去,他们快要来了,要捉你们的!”
小孩子好奇,便一齐回过头来带着探询疑问神气,“谁捉我们?”
“谁,那个‘新生活’要捉你们。”
一个输了本火气大的孩子说:“新生活捉我们,鬼老二单单捉你。伸出生毛的大手,扯你的后脚,一把捞住,逃脱不得。”
老水手见不是话,掉过头来就走,向河边走去。到河边他预备过渡。河滩上堆满了各样农产物,有不知谁家新摘的橘子三太堆,恰如三堆火焰,正在装运上船。四五个壮年汉子,快乐匆忙的用大撮箕搬橘子下船,从摇摇荡档的跳板上走过去,到了船边,就把橘子哗的倒进空舱里去。有人在商讨一堆菜蔬价钱,一面说,一面做成赌咒样子。
上了渡船,掌渡的认识他,正互相招呼,河边又来了两个女子。一个年纪较小的,脸黑黑的,下巴子尖尖的,穿了件葱绿布衣,月蓝布围腰,围腰上还扣朵小花,用手指粗银链子约束在背后,链子尽头还系了一个小小银鱼作坠子,一条辫子盘在头上,背个小小细篾竹笼,放了些干粉条同印花布。一个年纪较大的,眼睛大,圆枣子形脸,穿蓝布衣印花布裤。年青人眼睛光口甜,远远的一见到老水手,就叫喊老水手:“满满,满满,你过河吗?到我家吃饭去,有刀头肉焖黄豆芽。”
老水手一看是夭夭姊妹,就说:“夭夭,你姊妹赶场买东西回来?我正要到你家里去。你买了多少好东西!”他又向那个长脸的女孩子说:“二妹,你怎么,好象办嫁妆,场场都是一背笼!… ”老水手对两个女孩子只是笑,因为见较大的也有个竹笼,内里有好些布匹杂货,所以开玩笑。那个枣子形脸的女子,为人忠厚老实,被老的一说,不好意思,腮帮子颈脖子通红了,掉过头去看水。*掌渡船的说:“二姑娘嫁妆有八铺八盖,早就办好了。我听你们村子里人说的。头面首饰就用银子十二斤,压箱子十二个元宝还在外,是王银匠说的。夭姑娘呢,不要银的,要金的。谁说的?我说的。”
末后的话自然近于信口打哇哇,图个嘴响,不必真有其事。夭夭虽听得分明,却装不曾听到,回过头去抿着嘴笑,指点远处水上野鸭子给姐姐瞧。
老水手说:“夭夭,你一个夏天绩了多少麻?我看你一定有二十四匹细白麻布了。”
夭夭注意水中漂浮的菜叶,头也不回。“我一个夏天都玩掉了,大嫂子麻布多!”
掌渡船的又插嘴说:“大嫂子多,可不比夭夭的好。夭夭什么都爱好。”
夭夭分辩说:“划船的伯伯,你乱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好?”
掌渡船的装作十分认真的神气,“我怎么不知道?我老虽老,眼睛还上好的,什么事看不出?你们只看看她那个细篾背笼,多精巧,怕不是贵州思南府带来的?值三两银子吧。你顶小时我就说过,夭夭长大了,一定是个观音,哪会错?”
“你怎么知道观音爱好?”
“观音不爱好,怎么不怕路远,成天从紫竹林到南海去洗脚?多远一条路!”弄渡船的一面悠悠闲闲的巴船,一面向别的过渡人说:“我说知道就知道。我还知道宣统皇帝退位,袁世凯存心不良要登极,我们湖南人蔡锷不服气,一掌把他推下金銮宝殿。把个袁大头活活气死。人老成精,我知道的事情多咧。”
几句话把满船人都逗笑了。
大家眼光注意到夭夭和她那个精巧竹背笼。那背笼比起一般妇女用的,实在精细讲究得多。同村子里女人有认得她的,就带点要好讨好的神气说:“夭夭,你那个斗篷还要讲究!”
夭夭不作声,面对汤汤流水,不作理会。心想:“这你管不着!”可是过了一会儿,却又回过头来对那女人把嘴角缩了一缩,笑了一笑,“金子,你怎么的!大伙儿取乐,你唱歌,可值得?”
金子也笑了笑,她何尝不是取乐。即或当真在唱歌,也照例是使人快乐使自己开心的。
渡船到河中时,三姑娘向老水手说:“满满,你坳上大枫木树,这几天真好看。叶子同火烧一样,红上了天,一天烧到夜,越烧越旺,总烧不完。我们在对河稻草堆上看到它,老以为真是着了火。”
老水手捉住了把柄说:“夭夭,你才说不爱好看的东西,别的事不管,癞蛤蟆打架事从不在意,你倒看中我坳上那枫木树。还有小伙子坐在枫木树下唱歌,你在对河可惜听不着。
你家橘子园才真叫好看,今年结多少!树枝也压断许多吧。结了万千橘子,可不请客!因为好看,舍不得!“
夭夭装作生气样子说:“满满,你真是拗手扳罾,我不同你说了。”
两姊妹是枫木坳对河萝卜溪滕家大橘子园滕长顺的女儿。守祠堂的老水手也姓滕,是远房同宗。老水手原来就正是要到她家里去,找她们父亲说话的。
夭夭不作声时,老水手于是又想起“新生活”,他抱了一点杞忧,以为“新生活”
一来,这地方原来的一切,都必然会要有些变化,夭夭姊妹生活也一定要变化。可是其时看看两个女的,却正在船边伸手玩水,用手捞取水面漂浮的瓜藤菜叶,自在从容之至。
过完渡,几个人一起下了船,沿河坎小路向着萝卜溪走去。
河边下午景色特别明丽,朱叶黄华,满地如锦如绣。回头看吕家坪市镇,但见嘉树成荫,千家村舍屋瓦上,炊烟四浮,白如乳酪,悬浮在林薄间。街尾河边,百货捐税局门前,一支高桅杆上,挂一条写有扁阔红黑大字体的长幡信,在秋阳微风中飘荡。几十只商船桅尖,从河坝边土坎上露出,使人想象得出那里河滩边,必正有千百纤夫,用谈笑和烧酒卸除一天的劳累。对河大坳上,老水手住的祠堂前,那几株老枫木树挺拔耸立,各负戴一身色彩斑斓的叶子,真如几条动人的彩柱,……看来一切都象征当地的兴旺,尽管在无章次的人事管理上,还依然十分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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