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爬出坟墓。
他在地底匍匐前行。
黑暗的地下深处,就象是每个人出生时都要经过的产道,爬过去就是生命的开始。然而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死而复生。除了无边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也都听不到。似乎前方有一双幽幽的眼睛,在黑暗的地下盯着他。
忽然,他摸到了什么东西,表面有些光滑也有些杂质,他小心地触摸着这东西,长长的就象是一根棍子。好象是用某种特殊材料做成的棍子,既不是木头的,也不是金属的,更象是骨头做的。不,这就是骨头。
一根死人的大腿骨。
他颤抖了起来。然而,一个已经恐惧到了极点的人,也不会在乎多一点点刺激。他沿着这根骨头向下摸去,很快就摸到了略细一些的小腿骨,再往下是脚板和脚趾的骨头。然后,是另一条腿的骨头。再往上,还有完整的骨盆和脊椎骨,接着是琴铉般的24根肋骨,在颈椎骨的上面,则是一个头盖骨。
在头盖骨上,他摸到了一个破碎的小洞。
骨头在说话。
没有人敢倾听骨头的语言,他颤抖着绕开了这具白骨。但刚往前爬了一步,他就又摸到了第二副骨架。
他发现了地下埋着的两具枯骨。
白骨静静躺在这里,它们永远都没有能够爬出坟墓。相比之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幸运。于是,他继续向前爬去,他将前往一个死者重新分娩的出口。
他见到了幽灵。
第一章
我应该从哪里说起呢?这个故事就象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一切都无始无终,我只能在这个圆形的轨迹上,任意地攫取其中某一点。
这本书是这样开头的——对他来说,那个傍晚是致命的。
也许,在许多年以后,不管马达将得到或失去什么,他依然会这么认为。在此之前,他对于自己人生中所必然要经历的这个傍晚尚一无所知。如果那个傍晚他没有出门,而是留在家里看完那场令人索然无味的足球比赛转播。那么所有那些几乎令他窒息的离奇可怖的经历,对马达来说,永远都只能存在希区柯克的电影和斯蒂芬。金惊险的小说里。
然而,在那个傍晚,却似乎是命运中早已注定了的。
19点55分,马达关掉了电视机,悬挂在窗前笼子里的那只丑陋的鸟,却突然发出了噪音般刺耳的响声。这只鸟叫得是那样难听,以至于马达常常想要放掉它。不过,平时在晚上它是从来不叫的。他抬头仰望窗外的天色,夜色已完全笼罩了这座城市,他的鸟却还在一反常态地鸣叫着,它从来没有象今晚这样焦虑,从声嘶力竭的鸟鸣声里,马达可以听出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在对他发出某种警告,该不是要地震了吧?马达对自己嘲讽着说,这座城市至少已经有三百年没有发生过地震了。
鸟鸣一声声撞击着马达的心,他居然有了些犹豫,在思考了三十秒以后,马达拿起了他的车钥匙,打开了房门。
十分钟以后,出租汽车司机马达开着他的红色桑塔纳行驶到了马路上。雨已经停了,前两天的绵绵细雨使路面还有些潮湿,一向谨慎的马达缓缓地开着车子,同时注意着马路边有没有生意可做。现在的出租车数量已经超过了饱和状态,使得象马达这样年轻而缺乏经验的司机总是不停地开着空车到处乱转。上个月的收入少得可怜,连汽油费都得省着点花了,他不能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
行驶在夜晚的街头,马达总是觉得有一些黑影在路边晃动,好象随时准备撞到他的车口上,两年前的那个恶梦又要涌到他眼前了。他有些恶心,猛地摇了摇头,也许是这几天熬夜开车太累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可以拐弯,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在路口犹豫了几秒钟,身后的车子已经催促着鸣喇叭了。马达有些莫名其妙地慌乱,他几乎不加思索地把方向盘向右打去,拐进了一条小马路,以摆脱后面那些催命鬼似的家伙。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
马达是从眼角的余光才发现他的,那个男人穿过行道树丛,来到了马路边上,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似乎与夜色纠缠在一起,以至于马达还一度把他当作一个幻影。然而所有的幻影终究要变为现实,马达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男人似乎是要叫出租车,于是马达停在了他的面前。
马达猜得没错,那个男人点了点头,拉开了马达的车门,坐在了前排的座位上。
这个时候马达才终于看清了他。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套非常体面的西装,手里拎着黑色的公文包,乌黑的头发修理地很好,他有一双让人难以忘记的眼睛,两个瞳仁里闪烁着深邃的目光。他以一种独特的沉闷鼻音说:“去安息路。”
“安息路?”马达还从来没有去过这条马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是在市郊吗?”
“不,一条很小很小的马路,在江边公园的后面。”
“嗯,我知道了。”马达点点头,打开了计价器,向前驶去。
几分钟以后,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些雨点,又下雨了,马达注意到马路两边的树叶开始摇曳起来,这又将是一个风雨之夜。车开得很不顺,几乎每一个路口都能碰上红灯,路面越来越滑,马路两边黑沉沉的让马达联想到什么,他只能尽量小心地开车。渐渐的,车窗被雨点模糊了,他打开了刮雨器。雨又大了一些,水帘从车顶泻下,又被刮雨器打散,不断地划出两道扇形的轨迹。
马达一边开车,一边用侧光注视着身边的男人。平时马达不太注意乘客的模样,除非是有特别迷人的女乘客,但今天这个男人却给马达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尤其是那双眼神。马达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他看得出那个男人似乎显得有些紧张,尽管他表面上仍旧装出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
忽然,那个男人意识到了马达在偷偷观察他,于是他转过头,望着右车窗的外面。马达又把目光对准了前面,到目的地大约还要开十几分钟,马达打开了收音机,不断调换着广播电台的频率。他不是那种喜欢和乘客说话聊天的司机,通常在这种时候,他会用听电台的方式以消磨车厢内沉闷的气氛。今晚电台里的内容很无聊,当马达调到一个正在播放钢琴音乐的频率时,他身边的那个男人忽然说话了:“就听这个吧。”
音响里放出了李斯特的钢琴曲《秋日私语》,马达觉得这段旋律非常美,也非常熟悉,只是他叫不出曲名。随着李斯特的钢琴声,桑塔纳行驶在黑夜的马路上,雨水继续冲涮着车窗,刮雨器在马达的眼前来回扫动,他有些放松了。马达又偷偷瞧了瞧身边的那个男人,他也似乎不再想刚才那样紧张了,男人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转了转头颈,几乎闭起了眼睛,似乎沉浸在了音乐里。
终于,马达驶到了江边公园旁的马路,他沿着公园的围墙边上开着,这里的夜晚异常幽静,四周几乎没什么行人和车辆,公园里高大的树木把茂密的枝桠伸出围墙,几乎擦着马达的车顶。
“该打弯了。”男人提醒了马达一句。
马达果然发现了前面有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在自己的车灯照射下依稀可以看出写着“安息路”的路牌。马达左转弯拐进了这条他从来没有来过的安息路。他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对方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马达继续向前开去。
电台里的钢琴曲在继续,马达向这条马路的两边望去,几乎连一丝灯光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行人和车辆的踪迹,就好象闯进了一块荒废的停车场。马达觉得非常奇怪,这种地方还会有人来?而且是下雨天的晚上。
“好了,就停在这儿吧。”
马达终于吐出了一口气,停了下来,记价器显示车费三十二元。
那个男人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没有零钱。”然后,给了马达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马达早就备好了零钱找给了他,“要发票吗?”
“不用了,谢谢你。”
那个男人似乎还十分留恋电台里的钢琴曲,现在放的是《直到永远》,他在付完钱以后又足足在车里听了半分钟。而马达的脸皮一向很薄,也不好意思赶他走。当这首曲子放完以后,那个男人才很有礼貌地对马达说:“不好意思。”
然后,他下了车。
马达看着那个男人帮他关好了车门,然后冒着雨向一栋房子跑去,夜雨之中,马达看不清那栋房子,只觉得那房子有一股阴森之气,看不到有任何灯光的迹象。
电台里,下一首钢琴曲又放起来了。马达把头仰靠在座位上,静静地听着音乐和着雨点击打在车玻璃上的声音,然后,他看了看表,现在是21点15分。
不知道那场足球的比分是多少?马达忽然又想到了出门前刚看到一半的那场沉闷的球赛,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马达一向不喜欢走回头路,于是继续向前开去。
又想前开了几百米,忽然,在马达的眼前出现了一道墙,车灯照亮了墙上的水泥,在飞溅的雨水中发出一片惨白的刺目反光。
“糟糕。”马达急忙猛踩油门,轮胎很滑,在离墙不到一米的地方才停住。他的心口砰砰乱跳,趴在方向盘上深呼吸了一口,真没想到这条该死的安息路原来是条断头的死路,怪不得这路名这么晦气。马达又看了看四周,确实没有别的路了,只能向后走。他关掉了电台,车厢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然后把车缓缓地往后倒,掉转车头,照着来时的原路返回。
夜雨,越来越大。
马达小心地把着方向盘,注视着前面的路况,夜雨里一片模糊,刮雨器不停地打着雨,但似乎无济于事。当他开到刚才停车下客的地方时,忽然,从雨幕里钻出一个黑影。
当雨中的黑影靠近马达的车子时,才借助着车灯看清了那个人的轮廓,应该是一个男人的身形,几乎是小跑着,手舞足蹈,跌跌撞撞地直冲向马路。
那家伙疯了吗?
眼看那个人就要撞在马达的车子上了,马达的心口扑扑扑地乱跳,他再一次猛踩刹车,几乎就在车子停下来的那一刹,那个人一下子扑到了马达的挡风玻璃上。
天哪,就是他。
马达睁大了恐惧的眼睛,他终于看清楚了,隔着挡风玻璃,还有玻璃上的雨水,他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
现在可以确定,眼前扑在车窗上的这张脸,就属于刚才坐着马达的出租车来到这里的那个男人。
更重要的是,此刻他浑身是血。
这些鲜血与马达的车子无关,而是来自那个男人身上的那一道道深深的锐器伤口。隔着挡风玻璃,他正睁大着眼睛看着马达,以那种奇特的目光。刮雨器打在了他的脸上,使他那令人记忆深刻的脸庞几乎扭曲了。
此刻,马达能清楚地听到自己上下牙齿之间打架的声音,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恐惧过。
那个男人似乎有话要说,不断嚅动着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的嘴唇,他带血的手重重地拍在车窗上,在玻璃上留下了几道血手印子,转眼又被雨水冲涮掉了,血水和雨水汇聚在一起,再被刮雨器打掉。
马达手忙脚乱地摇下了左侧的车窗,雨水立刻打在了马达的脸上,几乎与此同时,那个男人立刻把头从挡风玻璃上扭到了敞开的车窗边。
他要干什么?但是,马达却紧张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男人几乎把惨白的脸伸进了车厢,与马达的脸只隔十几厘米,现在,他用那双垂死者特有的眼睛看着马达,显然,他快不行了。
“记住。”那个男人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就象是临终遗嘱。
马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点了点头。
“神在看着你。”
这五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清晰而有力,从那个垂死的男子的口中吐出。
马达完全被震惊住了,他什么意思?神在看着我?莫名其妙。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他,当马达刚要把后车门打开让他进来时,他已经向后倒了下去。
马达冒着雨,把头伸出车外,看到那个男人已经仰面倒在了马路边上。也许应该把他救到车里来,马达刚要下车,忽然发现又一个黑影冲出雨幕,向他的车子飞快地扑来。
该死的。马达下意识地感觉到,那个人影里所包含的一股腾腾杀气,瞬间,他似乎还能在那人影中模糊地看见一道寒光闪过。
那是凶器?
马达又看了看躺在地下的人,周围地面上的雨水几乎已经被他的鲜血染红了,仅仅几分钟以前,这个男人还坐在马达的出租车上,闭着眼睛享受着李斯特的钢琴曲。
冰凉的雨水如刀子一般打在马达的脸上,他一下子冷静了许多,瞬间从脑海掠过了许多个影子。来者不善,他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的。时间不允许他再考虑了,那个黑影几乎就要摸到他的车子了。马达猛地踩动油门,车子飞一般向前启动,四个轮子溅起无数水花,他什么也不顾了,只要摆脱那个魔鬼的影子。
几乎只用了一分钟的时间,马达就开出去了几百米,离开了这条该死的安息路。雨水继续打在他的脸上,他向右转弯,沿着公园旁边又开出了几百米。
马达回头望了望,后面除了雨幕以外什么都没有,那个可怕的影子没有追来,他停了下来,并摇起了车窗。他不停地喘着粗气,把头伏在方向盘上,这时车喇叭响了起来,原来他的头碰到了按钮。
就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死吗?马达在心里想,那个人还躺在地上,雨水冲涮着他,他在流血,不断地流血,也许,他会很疼的。
“废话,他当然会很疼。”
马达终于说出话来了。他重重地敲了一下方向盘,又一次掉转了车头,向安息路始去,这一次,他要向自己证明——我马达并不是懦夫。
这回他开得小心翼翼,尽管雨越下越大,刮雨器每次划水,都会飞溅起一片水花。视线里一片模糊,他尽可能地观察四周,他的脑子里闪过许多东西,只感到自己在不停地发抖,那个男人垂死的眼神和最后那句话似乎一直在他眼前和耳边重复着,呼唤着他回去。
“朋友,但愿你还活着。”马达把着方向盘,轻声地说。
他终于开到那个地方了,从几十米外那栋房子的黑影,他确定刚才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这里。车灯照射着前方,就是刚才那个男人倒地的位置。
然而,地上没有人。
马达又抹了抹眼睛,擦去刚才积在脸上的雨水,还是没有人。那个男人(或者说是那具尸体?)到哪里去了?他又想四周望了望,那个可怕的黑影似乎也不存在了,马达大着胆子下了车,在黑夜的大雨中走了几步,马路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他和他的车以外。
现在马达就象是被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茫然地看着四周,他不敢再向马路边上去了,对他来说,那雨中摇晃的树影实在太可怕了。在瓢泼大雨的冲涮下,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一切都被大雨洗得干干净净,雨水真是犯罪的好帮手啊,谁会相信几分钟以前这里发生的凶杀案?
马达打了一个冷战,他回到了车子里,顾不得湿透了的身体,在今夜第三次掉转车头,向后疾驶而去。
刚刚开出几十米,从路边的树丛里,又弹出一个黑色的影子来。马达几乎要崩溃了,他又猛踩刹车,雨水飞溅起来,在雨幕里,他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车上,又倒了下去。
马达立刻冲出了车去,在车前灯的照耀下,他看到一个人正倒在他的车前。
两年前的那一幕又涌现到了他的眼前。马达象被什么电到了一样,一阵颤抖,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愣了几秒钟以后,他冲上去扶起了那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从马达一触摸到她就已经感觉到了。马达小心地把她搀扶了起来,看来她并无大碍,还能自己走路。雨声太大了,掩盖着了一切声音,马达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对她说些什么,直到把她扶进了车里的后排座位上。
马达打开了车里的灯,车内灯照亮了她的脸。
“上帝啊。”马达轻轻地对自己说,“是她吗?”
但是,理智和常识告诉他,这绝对不可能。
然而,她真的太象了。马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仔细地看着那张虽然苍白但依旧迷人的脸庞。雨水覆盖了她的脸,柔顺的发丝紧贴着额头,她闭着眼睛,胸口不停地起伏着,但马达相信她没有受伤。
“你没事的,我现在送你去医院。”马达轻声地安慰着她说,然后,他回到了驾驶座位里,关掉了车内灯,向最近的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达抓紧了方向盘,盯着眼前的马路。很快,他就离开了公园边的马路,来到了一条热闹的马路上。但此刻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这个夜晚发生了太多离奇的事情,使他根本就来不及理清头绪。
忽然,后座上传来了一阵柔和的女声:“谢谢你,我没有事,不用去医院了。”
马达心里一颤,他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出她已经坐了起来,黑暗中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对他眨着。看来她真的问题不大,至少能够从容不迫地说话了。
但马达依然说:“不,我们去医院,这是我的责任。”
“你没有任何责任。是我自己不小心,我撞到你车头的时候,你差不多已经停下来了,我只是倒在了地上而已,我没有被撞伤。”她轻声地说,没有丝毫的慌张。
“可是——”马达还想坚持,他的脑子里又浮现起了那张美丽而苍白的脸。
“不,相信我。”她把手放到前排座位上,隔着防盗板对马达说,“如果你实在要帮我,那就送我回家吧。”
马达犹豫了片刻,车外大雨依旧,他看着刮雨器的扇形轨迹说:“你真的没事?”
“我为什么要骗你?”
马达从后视镜看着她的眼睛,不得不相信她的话,浑身是水的她似乎很冷,又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马达她问:“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但身后却是一阵沉默,马达关心地催促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然后,她说出了一个地址,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远。
马达不再说话,向着那个地址疾驰而去。
十几分钟以后,他的车停在了一条幽静的马路边的小楼前。下车前,马达看了看表,21点55分。打开车门,雨比刚才小了一些,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始终都没有干过。
她自己打开了车门下来,湿漉漉的身体还在发着抖,她回过头说:“能送我上去吗?”
“当然。”马达觉得这是他当然的责任。
他大胆地扶着她,能感觉到她的浑身冰冷。他们走进了那栋小小的楼房,走上狭窄的楼梯,楼板发出可怕的声音,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蹋下来。在三楼,她领着马达走进了一间屋子。
开了灯以后,马达发现这房间很小,最多只有十个平方米,呈长条形,只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由于空间所限,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床,床的另一头有一台电脑。近门处还有一个冰箱,此外只有一个柜子和一把椅子。
现在,她的脸和身体暴露在室内的灯光下,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也意识到了自己曾经倒在地上,衣服已经湿透了,手上和褪上都有一些淤青,有的地方还擦破了皮,露出了几丝殷红的血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马达也有些不安,不敢看她。
她低声地说:“谢谢你了。”
马达礼节性地笑了笑。他又看了看她狼狈的样子,他小心地说,“为什么要去安息路那种地方?为什么要从路边急着冲出来?太危险了,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件事与你无关。”她呡着嘴唇说,从她的眼神里,马达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说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请先等我片刻好吗?”
马达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她打开了一扇小门,原来这小小的房间里还套着一个卫生间,她走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
马达听到了水龙头放水和热水器燃烧的声音。对啊,她应该洗一洗了,再换身衣服,否则一定会着凉的。这时候,马达自己也感到了一阵寒意,湿透了的衣服还贴在自己身上,他只能脱下了衬衫,穿着背心在这斗室里局促不安地踱着步。抬起头,看着天花板,顶上已经有些霉烂了,一些石灰剥落了下来。他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外面都是些围墙和树丛,一些雨丝打了进来,他匆匆地关上了窗。
此刻,他的心里乱成了一团,似乎刚刚过去的只是场恶梦,而自己如何会在这里却不得而知?看着这间陌生女人的房间,他细细地回想了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太不可思议了,这样可怕的奇遇只有在聊斋志异里才有。卫生间里的水声越来越大,马达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这是暧昧的水声,马达突然想到了逃跑,他走到门前,却犹豫了。
突然,卫生间的门开了,她走了出来,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睡衣,把自己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冒着热气。她的脸色也不再象刚才那样苍白了,一双生动的眼睛正看着他。马达应该承认,她确实很迷人,这使他更加不安了,他意识到自己只穿着背心。
马达指了指她身上的淤青块和伤痕说:“你身上这些,要紧吗?”
“只是摔倒时候擦伤,没事的。”
“有没有护创膏和红药水?”
她点点头,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了这些东西。马达接过护创膏,轻声说:“把腿给我。”
然后,马达小心翼翼地蹲下来,把护创膏贴在了她小腿上擦伤过的地方。
她任由马达在她的腿上和手臂上涂抹药水,闭起眼睛,做着深呼吸,她的感觉似乎好多了。
“你真会照料别人。”她称赞着说。
马达低着头,继续在她的腿上涂药水,说:“其实,我连我自己都不会照料呢。”
“你知道吗?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对我这样关心了。”她又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让马达微微一颤。
“好了。”马达站了起来,披起自己的衬衫对她说,“我想你已经没事了,那我走了。”
她摇了摇头。“不,现在你应该先洗个澡。”
“可是——”他还从来没有在陌生女人的家里洗过澡。不过,当一个人浑身湿透着,又开了几十分钟的车,那么他最渴望的事情只能是一件——热水澡。
“别不好意思,你看你都湿透了。”她微微地笑了笑,“其实,是你救了我,我应该报答你。这里虽然小了点,但很干净,快进去吧。”
马达无法抗拒她的语言。终于,他服从了,小心地走进了卫生间。
确实很干净,就和普通人家的一样,小小的卫生间里还弥漫着一股热腾腾的水蒸汽。就在几分钟以前,她还在这里洗澡。这里看不到任何肮脏的东西,就连浴缸都被冲得干干净净。
马达打开了水龙头,莲蓬头里很快就喷出了热水。但他还是用热水冲洗了一下浴缸,平时他可没有那么讲究。然后,他脱下了衣服,舒展着疲倦的身体来到了浴缸里。
十分钟以后,马达擦干了身体,背心依然还是湿的,但他还是穿了起来。他小心地打开了卫生间的门,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去哪儿了?
房间就这么点大,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空间。马达打开了房门,向外面黑暗的楼道里望了望,然后又缩了回来。刚洗完澡,总有一股浓重的睡意,而且今天晚上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也许,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如果现在离开这里是很没礼貌的。于是,马达决定等她回来。他在床上坐了很久,默默地听着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但始终都没有等到她,时间已经是十二点了。他越来越困,渐渐支持不住,最后倒在了床上。
这张舒适的床,仿佛是柔软的沼泽,召唤着疲惫的人们。渐渐的,马达陷入了这沼泽之中,被这张床包裹了起来,坠入了无底深渊。在那里,谁都看不到他,只能蜷缩着身体,就象是回到了母腹中的胎儿,被羊膜包裹着全身,静静地隐遁起来。
第二章
“知道吗?我的股票资金卡就办在这家证券公司。”
“嗯。”叶萧点了点头,“我对股票不敢兴趣。”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大堂里的指示牌,从二十九层到最高的三十二层,全都是天下证券公司的办公区。
他们来到电梯前,郑重的新皮鞋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再加上高高的个子特别显眼,当他一走进写字楼大堂的时候就吸引了前台小姐的目光。相比之下,叶萧的一身便服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电梯门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只有两个人。电梯快速地上升,叶萧的心里一沉,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过,这使他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案子没有刚才想象的那样轻松。
郑重靠在后面说:“我猜,那个叫周——什么的总经理。”
“周子全。”叶萧说出了那个名字。
“对,我猜这个周子全说不准根本就没事,只不过是陪着情人去外地玩了,一时间圆不了谎,索性就一声不响地走了。说不定啊,现在他和他的秘密情人正在海南岛或者是泰国的沙滩上晒着太阳呢。”
叶萧微微笑了一下:“你很有经验嘛。”
“哼,现在这种当总经理的人,都是这种货色,我们办过的案子里见得多了。我敢打赌,一到三天之内,他一定会自己回来的,然后编出一个意外事故的牛皮来,说是出了车祸或者是遇了强盗之类的,又要我们忙乎了。”郑重说得有些咬牙切齿,看来他过去办过这种无聊的案子。
电梯轻脆的响了一声,他们到了。郑重走在前面,往上几个楼面全都是天下证券公司的,迎面就见到了布置豪华的前台,一个巨大的孔方兄图案几乎占据了整面墙,这大概就是企业标志了。郑重在叶萧的耳边轻声地说:“我已经半年多没去证交所了,我差不多一年的工资全套在里面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股民的钱都给他们券商掏空了是吧?”
郑重拍了拍叶萧的肩膀,然后又一脸严肃地看着前面——早就有人等着他们了。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瘦条形的脸上嵌着一双不相称的大眼睛,他的身上收拾地一尘不染,让眼前的两个警官都相形见绌,他很有礼貌地向郑重伸出了手,自我介绍说:“你们好。我是这里的副总经理,我叫罗新城。”
郑重和他握了下手,“我是郑重,这位是我的同事叶萧。”
“罗经理,我们已经在电话里谈过了。”叶萧淡淡地说,“请问昨天最后见到周子全的人是谁?”
“好的,请到会客室里坐下来谈。”罗新城转身对后面的人说,“叫桑小云过来一下。”
罗新城带着他们转过一条走廊,进入了一间装修精致的房间,等郑重和叶萧坐下以后,罗新城说,“最后一次见到总经理的是他的秘书桑小云。她马上就来,请稍候。”
叶萧不想多等,他抢先就问:“周子全平时有过这种事吗?”
“从来没有过。总经理应该早上九点上班的,到十点他都没有来,我们给他打手机,但无法接通。我们只能给他家里打电话,但没想到的是,他的妻子在电话里告诉我,周子全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回过家。”
郑重看了看表说“罗副总经理,现在是下午一点半,只不过是半天没来上班,你认为他会出事吗?”
罗新城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我不认为他会开这种玩笑。”
忽然,门被推开了。
“罗副总,有事吗?”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她的身材小巧玲珑,做着一头带卷的长发,立刻吸引了郑重的目光。
“她就是总经理的秘书桑小云。”
桑小云看了看郑重和叶萧,立刻就明白了,她有些挑衅性地看着郑重,径直就说:“我是最后和周总说话的人。”
“什么时间?”
“是在昨天下午五点钟下班的时候,我和周总一起坐电梯下楼的。走出写字楼以后,我问他今天有没有开车,他说他的感冒还没有好,仍然不方便开车。他说他可以坐地铁回去,正好我也坐地铁,所以我们一起走到了地铁站里。昨天那个时候地铁里的人很多,他说他不喜欢拥挤的地方,所以就先到一家地铁里的书店里看书。”
“是季节书店吧?”叶萧问。
桑小云看了他一眼,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
“那家书店很好,我偶尔会去那里买书。你继续说吧。”
“我跟着总经理来到季节书店里,他来到音乐方面的书架前看书,我去看文学书了,我只是随便翻了翻,并没有买书的打算。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周总经理已经不见了。我在书店内外又找了他一会,始终见不到他的踪影。我当时想,他可能是突然接到什么重要的电话,来不及向我道别就走了吧。”桑小云又摇了摇头,“我实在没想到,昨晚上他居然没有回家,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你认为他会出事吗?”叶萧问。
桑小云看了罗新城一眼,然后又对叶萧说:“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他最近有些奇怪。”
“你刚才说他因为感冒而没有开车,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