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车轮之歌
台版 转自 TennosAthena@轻之国度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疾苦色友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
这里的海水气味与本岛的沙滩不同。海风先摇动枝头,再吹起屋檐前晾晒的衣物后迎面扑来,当中总混杂着岛上生物们的气味。每一次海风呼啸而过,跃动于其中的生物气息就会愈来愈不相同。我在刚才那阵风里,感受到了某人的吐息。
因为时节即将由秋天转至冬天,那阵风带着冰冷与强劲抚过我的脸颊。
岛的南端是一面陡峭的悬崖,岩壁像是不接受一丝柔情般险峻骇人,表面则附着苔藓或海藻一类的绿意。
岩壁正下方延展开来的岩礁也是狰狞可怖,就算朝着海面丢小石子,也无法确认其产生的涟漪。刚这么想,我就是这样丢了颗石头,但甚至听不见它撞上岩石的声响。
这处海岬不同于有着辽阔沙滩的小到西侧海岸,以及有着石灰岩地形的美丽东南方海滨,几乎不会有人来这里。远离了原本就寥寥无几的观光客、钓客和海民后,本就寂寥冷清的小到更是被海涛声全面覆盖。在这种与人声无缘的地方,不知为何连虫鸣鸟叫声也像多了一道隔离的墙壁般消失无踪。
寂寞与耳鸣自左右两方折磨着我。闭上双眼后,我发现身体正无意识地来回晃动。想必是地米或自己其中一方,正在微弱地摇动着吧。
内心对这种与摇篮不同,让人感到不稳的左右运动感到焦躁。来到这种像是受到远方音信般,久久一次才会感受到生物气息的地方,究竟想做什么呢?
一直合上眼皮的话,似乎就会忘记自己的初衷,我慌忙用力撑起眼皮。
张开眼后,我逃也似地从悬崖折返回到岛中心。
然后每一次身体往前进,车轮也会跟着旋转。
喀啦喀啦地,像在演奏着歌曲。
第一卷 第一章 回头之后全力以赴
闹钟响了。一个、两个、三个。八个、九个、十个。
所有闹钟皆指向七点,不约而同地铃声大作,甚至连鸽子时钟也蹦了出来。那只鸽子身上满是不知何时内画上的涂鸦,尤其眼睛一带更是惨不忍睹。那对死鱼般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先不说鸽子了,总之真实吵死人了——我的感想一句话就能道尽。光是一个闹钟就能吵醒昏昏沉沉的脑袋,若它们再成群结队,难得拥有的健康大脑也会出毛病。我完全来不及抬手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就连忙飞身而起,关掉所有闹钟的闹铃。手肘和手臂不断撞到桌角,十分狼狈。途中我还找到了一个根本不晓得如何让它停止的时钟,随便敲了几下后,我才发现那个时钟原本就没有闹钟功能。
那个时钟仿佛魔术方块般做成了正方形,中心额度方块上有长针与短针显示出时间。虽是仿照,单笔魔术方块大了一圈,显示时间的数字呈四角形地绘在四周。有趣的是,只要旋转周围的方块,从一到十二的时间位置就会改变。每一次旋转,指针的位置与方向不变,但现实的时间却会变成四点,或是十点。也就是说颜色全部转对之后,才会显现出正确的时间。
拿起那个时钟后,我透过它看见了回忆。直到现在胸口仍有些泛疼。
不,应该是鼻子会痛才对。
我喀嚓喀嚓地动手解魔术方块。能够迅速将这个是种转回原样的,在这岛上仅有我一人。
就算将其他人不会认真破解的这一点也考虑在内,结果还是一样。不过——
解开之后,显示的时间为七点五十分。
「……够了!」
直到最后一刻还吵杂地喊着「咕咕咕~咕咕咕~」的鸽子也缩了回去。
吵杂声停止后,直到冷静下来之前,我仍用手指代替耳塞堵住耳朵,同时苦笑,虽然不晓得是谁的恶作剧,但这真是令人怀念。拔出手指后,耳鸣朝我袭来。
很不巧地,看来博士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的房间桌上有一座以前的参考书堆成的小山,还有问题集山丘,流过山谷间的合川则是橡皮擦屑。但是升上大学之后,占据桌面的事物就变成了时钟。
各式各样的桌钟都有。有老旧过时的红色闹钟、黑框的圆形时钟,还有纵长型的橘色电子钟,墙壁上甚至还挂着鸽子时钟。鸽子时钟从我拥有这间房间时就存在了,就像是一只一直豢养着的宠物,对它自然有一定程度的喜爱。
先不管这件事了,现在是七点五十分。由于其他时钟皆指向七点,我衷心期望它们才是对的,但事情似乎不会如我所愿,顿时,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就算拔腿狂奔,也不晓得来不来的及搭上船。若要至本岛的大学上课,就只能搭八点那艘船。下一班船要等到十一点,根本赶不及十二点那堂课。我抓起书包手忙脚乱地冲出房间。睡翘的乱发灯座传的时候再整理吧,如果有搭上的话。
家中一片静悄。父母都很早出门了。家里只剩下外婆。看来外婆今天也很乖巧安静。我带着放心与苦涩的心情走下楼梯后,却在玄关碰见了外婆。我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差点踩空楼梯的最后一阶。
外婆正打着赤脚坐在鞋柜旁。我皱起脸后,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用一种奇妙的角度转过头来。双眼捕捉到了我的身影。她裂开嘴,慈祥和蔼地笑了。
但外婆本来的个性并非如此平易近人。
「喔喔喔啊啊,八神先生,要出门吗?」
外婆称呼我为八神。当然,我的名字绝不是什么八神。鲁昂且一般的外婆本来就不可能用姓称呼孙子,也就是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
九年前还独自一人照料邻近一块小田地的外婆,如今佝偻着背,像是迷失了自己般挂着傻乎乎的笑容。原先严肃又坚毅的外婆,自从在整理天地是扭伤了脚裸后,就一口气衰老了许多。现在连照顾她的父母亲也对她敬而远之。而且以往常常受到外婆照顾的我,也很难直视她。
是外婆调整了房间的时钟吗?但外婆的右脚受了伤,应该无法走上楼梯。这么说来,说不定是父母亲其中一人。
「我出门了。」
「路路路上小心心——」
她怪腔怪调地说,朝我挥了挥手。见她今天有反应,我有些开心,
玄关并未上锁,毫不费劲地就打开了。真是粗心大意啊。
走出家门后,首先展开在眼前的就是阶梯。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下坡道。犹如布满皱裂石膏的路面,像山路一样倾斜。这座小岛除了码头周边之外,有些地方会从坡道直接衔接到阶梯,因此无法分辨哪里是屋子庭院的范围,到哪里又是道路。就像迷宫一样,以前我非常喜欢。
十月的天空比夏天、比冬天要高。蔚蓝澄澈,感觉无比遥远。站在狭窄的小径上时,风会被建筑物悉数挡下,吹不到这里来。四下无风,也无法判别白云是否有在流动,太阳看来也像是始终挂在统一个未知数,难怪有人说这里是时间静止的小岛。
但纵然时间静止了,定期船还是不会等我。
对面那户人家里,人称咪婆婆的一位老太太正在整理花盆。从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她就是个老婆婆,先进依然是个老太婆的她正莫名嘻嘻贼笑着,观察着我这个方向。这时我恍然察觉——这个人也是出了名的爱恶作剧。
以及自家大门又粗心大意地一直没有上锁这件事所代表的含义。
「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了唷~」
咪婆婆只手拿着蓝色铁铲,「快点快点!」地吆喝着,我无暇怨恨犯人,赶紧跑上坡道,一路直奔向北边的码头。遇到坡道途中的阶梯时,我踩了三阶之后瞥了一眼映入眼帘的住家,停下脚步,看向住家二楼的窗户后,又逃也似地拔腿狂奔。
我所居住的离岛面向太平洋。人口仅有三位数。我猜大约在五百人上下吧。从小学至中学总共只有一个班级;来到岛上的定期船每天也仅有四班;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在岛上绕行一圈。至于供观光客使用的住宿设施,以往原本还有两间民宿,现在都已关门大吉。ATM也只有邮局那里那一台,更不可能有便利商店。餐馆也仅有三、四间,没两下就能数完。遗憾的是,这里并没有会说话的稻草人,更不是无人知晓的秘境。
很久以前有本小说以这座小岛为舞台(注1:指伊坂幸太郎所著的《奥杜邦的祈祷》一书),因此小岛也一跃成为观光资源。虽然有人谣传说岛上住着神明,或是时间仿佛静止了之类的,但自从懂事之前就一直住在岛上的我、爸爸和外婆谁也没有遇见过神明,我暗暗猜想:说不定神明也早就迁居都市了。
这座岛,从前叫做针岛。
我朝爬上人家围墙、抬头望着天空的猫咪瞟了一眼,然后冲上阶梯在坡道上奔跑。明明这座小岛满是坡道,每年却会举办一次自行车竞赛,说来还真是奇怪。
爬上住宅区前的坡道,才刚准备跑下另一条下坡道时,某道直扑眼帘的北影让我肩膀一震。那是一道基于与外婆不同的情感,同样令我无法直视的背影。
那道身影上半身尽管纤细,肌肉却很发达健壮。比我还粗的手臂和颈部一带,被她用大了一号的上衣掩盖住。对照之下双脚却如同拐杖般削瘦,毫无光泽,仿佛枯萎了一样。比起她八年前还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还要纤细瘦弱。
她正坐在一辆有着醒目红色车架的轮椅上,受困于高低差距极大的道路。这座小岛可不比本岛,况且在这座岛上靠轮椅移动的人,就只有她而已。
一如往常的奇怪发色。明明发根是黑的,但中间直至发尾部分却变成茶色。她并没有染发,那是她天生的发色,也因此十分引人注目。
她也察觉到了自后方走来的我。但她没有回头,彻底无视。一旦我开口呼唤她,她肯定会朝我大吐口水吧。所以我也装作没看到她。
我并不讨厌她。但内心深处确实想避而不见。而她则是非常讨厌我,始终对我视而不见。因此我们彼此的利害关系一致。
我与她的交情近乎水火不容,甚至还拳脚相向过,尽管如今已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漫长得连其他事物都已自记忆中淡去,我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没有重修旧好的迹象。
因为这样,我甚至连她的小名真知究竟是来自于姓还是名也遗忘了。
*
那家伙的名字叫尼亚。虽然是外号,但大家都这么称呼他。
以前我也曾呼唤过这个名字无数次,但到了现在,我反而想朝他吐口口水。我也注意到了他刚刚经过我身旁。但我们彼此都没有互相搭理。
我咽下原打算他一出声就朝他吐去的口水,失去了用武之地的唾液有些微温。
一个以前的同班同学,有着自然卷、名为玻璃绫乃的男孩子,方才骑着脚踏车经过我身旁之际,也大动作地朝我转过头来,让我很不高兴,但还是远远不及尼亚。明明他直到刚刚都还匆匆忙忙的,但越过我之后却莫名地放慢脚步,真是教人火大。那个样子仿佛在渴求着与我插身而过一般,仿佛在等待着我一般。
由于我不想跟他朝同一个方向前进,便决定放弃征服下坡,折返回家。走下坡道的那家伙途中似乎一度转头向我望来,但我还是没有让他进入我的视野。
一回头后,我甚至忘了自己原本打算上哪儿去。
即使回头,我眼前的道路依然是下坡。比上坡时还可怕。无论乘坐轮椅的时间再久,内心还是无法挥去「要是停不下来的话——」的恐惧。往昔曾经快速跑下这条坡道的我,根本不晓得数年后自己将会变得无法行走。但这也是当然的。
途中一只猫咪正懒洋洋地躺在围墙上呼呼大睡,真是可爱。
这座小岛上只有猫,没有狗。灯塔上也只有野猫们定居。传说是因为岛上的神明讨厌小狗。这里和本岛不同,没有卫生所,因此没有半个人会去扑杀野猫,任凭它们自生自灭。虽然猫咪大半都会饿死就是了。
若要拯救身体虚弱的野猫,也只会没完没了。所以父母早就千叮咛万嘱咐过:「千万别捡回来!、事实上,我和那家伙曾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救过野猫,结果就是亲眼见证它的死亡。我们都无能为力,一点办法也没有。
自那之后,岛上还是有很逗野猫,也依然逐一死去。
人类也不例外。
这座岛让人喘不过气来,每当船只靠岸,每当有新的陌生人来访,整座岛都会陷入紧张的气氛,像在监视着对方的动静。岛上居民时时刻刻警戒着,担心外来者会破坏自己的生活,不仅排斥,也带着仅止于表面上的和善。
对于处在我这种立场的人,也同样冷漠以对。岛民就是这样。
在坡道前折返后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前。我停在门前环视一圈邻近的住家。刚才出门时,附近有户人家异样地嘈杂。那噪音就像有人一口气打开了十个左右的闹钟开关,我想应该是某处的笨蛋做的蠢事吧。
进入屋里后,像是算准了时机般电话响了。不是手机,而是家里的家用电话。我在楼梯下方接起子机,确定家人都不在之后,才按下通话键。
将话筒凑向耳朵后,只听对方直接省略了开头,大吼大叫着:「嗨,你好啊~!」
烦死了。
*
「完了。」
看向眼前拿着定期船载来的报纸和货物的人们,我按住额头。当然,就算全力奔跑,也没有任何人能保证我赶得上船,档案不上还是令人心头郁闷。
定期船已经出发了。虽然还近在眼前,但船只已确实一步步远离码头。干脆用游的追上去吧?我将手支在膝盖上想些鲁莽的主意。
站在船只甲板上的熟识大叔们发现到我没搭上船后,朝我投来温暖的笑容。之前看过的电影里也有这个桥段呢……我回想着。
虽然也想向咪婆婆抱怨几句,但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她调整了闹钟指针。
早知道骑脚踏车就好了,事到如今我才发觉。
呼吸沉稳下来之际,我也死心看开了。我移开膝盖上的手擦拭汗水,刚才奋力跑过坡道的膝盖正在不停打颤。明明是站在码头周边的平地上,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微微倾斜。
「没能赶上呢~」抱着一捆《今日早报》的大叔笑着朝我说道。认识已久的剑崎先生将报纸对叠在小货车的车身上。
岛上只有三辆车,而且其中两辆都是小卡车。说得更详细的话,其中一辆车子的车牌甚至早就不见了。在不存在红绿灯的这座小岛上,也不存在这所谓的交通规则。
「换个闹钟比较好吧?换个更吵的。」
「我会考虑的。」
我也笑着答腔后,离开码头。在岛上无论走到何处,都只会见到认识的人。岛上的居民们虽然对本岛人敬而远之,对同是岛民的人却很爽朗大方。
对我很亲切和善,对真知则是不理不睬。在岛上会带头帮助真知的,只有她的家人。
真知在这座小岛上出生,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搬到了本岛,当时她还没坐在轮椅上,跑得比岛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快。四年前她回到岛上时双脚已萎缩衰竭,相对地,则是带着强健的上半身和轮椅回来。
听说真知遭遇了车祸,但详情我完全不清楚。并不是我不关心,也不是我不想知道。但是,现在的真知离我太遥远了。
假设码头是十二,那么在岛上往逆时针方向前进后,就会回到我家。以时钟来比喻的话,大概就是在九点的位置,但若是走那条路,说不定会与真知擦身而过。一思及此,我的双脚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顺时针方向的道路。
用以绕行小岛一周的散步步道上,有着太多苦涩的回忆。
远离码头后,岛的中心有座高山,另外东北方也可以看到一座灯塔。住着许多野猫的那座灯塔,从前是我们的游乐场。小孩子们——但其实学校的同年级生也只有四、五个人,大家常常一起爬至灯塔的顶端眺望大海。渔妇们坐在像是木片般漂浮于周遭海面上的小船上,其中也经常能见到我母亲的身影。我的父亲是小学老师,母亲则是每天都会不戴任何工具地潜入海里。母亲似乎是探鲍鱼的专家,但多半是年纪大了,今年愈来愈常听到她抱怨说潜入海底很辛苦。
「喔。」
书包里的电话响了。纵然这里是离岛,手机还是打得通,笔电和电视也与本岛没有两样。唯独没有超市和邂逅,会让人感到不方便。咦,这是谁开过的玩笑呢?
我接起电话,下一秒,一道特征鲜明的粗哑嗓音飞进耳朵。
「助手A,现在马上过来!」
「啊,松平先生,你好。」
我无视于召集令,向他寒暄。松平贵弘,自称天才科学家。
「我说过了,要叫我博士。」
「那么你会叫我马提(注2:《回到未来》电影系列的男主角之名。)吗?」
「乐意之至。」
「是是,等你成功做出时光机之后再说吧。」
「喔喔,是吗?那么从今天起就可以叫你马提了喔,真是太好了。」
这是我一个星期会听到三次的宣言。总觉得每次前往他那里时,都会听到这句话。
「反正你赶不及搭上船吧?就当作是打发时间,来看看我划世纪的发明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从你家出发的话,很难在十分钟内就抵达码头啊。」
「原来犯人是你喔!」
那故意引人误会的咪婆婆又是怎么回事?但经他这么一说,我又不禁暗想:「啊啊,原来如此。」
岛民中除了这个人以外,大多数人都很难想到调整时间这个主意吧。
「我也叫来了真助手B,她说她会来。」
「真知……吗?」
「我叫她珍妮弗之后,她马上回我去死。你的女人还真是泼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