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人生初集小序
2011/1/30
三十多年前我陪英国老朋友李侬到伦敦西郊去看望她的老师。老师七十多了,跟老伴住在一幢破旧的红砖农舍里,种菜、种花、种水果,精神好得不得了,每天早上读书写笔记,桉头竖着十几本笔记簿,都很厚,书皮都残破,手迹倒整齐,不涂不改,李侬说老师的字几十年都这样,像他的络腮鬍子那麽讲究。她说老师早年在学校里教她读文学经典,相貌酷似年轻的劳伦斯,一对深邃的眼神透着忧鬱,清癯一张脸长年敷上薄薄的风霜。听说是世家子弟,不求闻达,坐拥满室缥缃,情愿一辈子看书教书。藏书晚年都卖了,农舍里留了几千部陪他老去。那天我们在后园梨子树下喝红酒吃刚刚出炉的麵包,还有切片冷吃的醃牛肉和乾酪。老师说他去过老北平老上海老香港,印度也住过大半年,写了一本论泰戈尔的小册子。李侬学生时代读过那本有趣的小书,说是笔调像小说,穿插许多老师跟泰戈尔的对话,澹澹描绘诗人一生几段感情际遇。「散文可以写虚,小说可以写实,」老师说,「人生或真或幻,情节宜虚宜实,题旨经营得好就是文学作品。」那一刻,树上几隻云雀一阵啁啾,老师说:
「云雀叫伙伴到山上觅食!」
「你怎麽晓得?」李侬皱着眉头问老师。
「我听得懂鸟语。」
「瞎说!」
「济慈也听得懂夜莺的话。」
「济慈也瞎说!」
「瞎说说得艺术就是艺术作品。」
老师那席话我想了许多年,老了还常常想起。人生历程真真幻幻,结识的人与事回想起来果然疑真疑幻,有些情节很像有些情味,当时茫然,此时潸然,真要梳理,那是老师和济慈瞎说听懂鸟语的故事了。有些记忆也像有些念忆,隔了几十年越远越牵挂,恍似普鲁斯特吃烤麵包蘸热茶,香气立刻唤回童年往事,先是成就了《斯万之家》里的〈玛德琳〉一节,渐渐成就了《追忆似水年华》七卷着名小说。陈年的记忆是陈年的佳酿,是普鲁斯特珍惜的真实;酒入肝肠撩起的万般滋味倒是他推之敲之的艺术境界。至于他半生觅访哲思做文学艺术的药引子,那是学养深浅的考验,硬生生抓来点缀反而累事,懂多少煎多少也许还煎得出一碗对症的良药。
抱着这样朦胧的心愿,去年夏天我下笔试写小说人生,每星期写一篇,起初一写十几张原稿纸很快填满,晾乾了重看,鬆散固然可厌,写露了等于写脱了分寸,辜负记忆中的人与事,只好狠狠删削,从头舖排,从头誊写,尽量在两千五百字的篇幅里潜心经营:情节要澹,情味要浓;记忆要远,念忆要近,偶尔笔调太像小说还要收一收:「松下问童子,言师採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贾岛二十字小里见大,正是短篇小说的范本,我最倾倒。这样酝酿了一段时日,我看破我不必写一株老树,只写树上几片绿叶,我也不必写山中药草,只写云兴霞蔚:故事太浓了担心一媚入骨,我不稀罕。过程很奇妙也很有趣,跟写散文句句都要出处大不一样,甚至文气也不同,舒舒卷卷尽如心意:经历过的「人生」在「小说」的油伞下沿着从前的脚印辨认从前的阴晴圆缺。当然,为了让读小说的人有个依傍,李侬的老师说讲故事的「我」终归是最灵验的定心丸。我试过不用第一人称单数叙述一则恋情,写了一大半连自己都无法置信,赶紧重写,悄悄让「我」穿梭在故事里扮演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这样做了大半年,这三十篇小说人生结集印成一本书,也许只像一扇夜窗里透出来的灯影,昏黄而幽深,缥缈而绵延,不忍细说的终归是后花园瓜棚下几串苍老的乡愁。
是从前的人事从前的情味。我都快七十了,再不写转眼一定不想写。这几年我看着当前新进的时代显然越是澹漠了,杂物堆里偶然翻出几张老照片几封老信札反而亲切得要命。前两年在伦敦和李侬坐在她家后院喝茶,一眼看到石阶边荒草中露出几朵野生的小苍兰,我想起那位维也纳老画家,他忽然思念小苍兰的幽香,酒后硬要我们陪他去找花店买一束让他闻一闻。我和李侬搀扶着老先生走了三条街才找到卖花的小舖子,老闆娘说都卖光了。老先生一脸沮丧。李侬替他抹掉额头上的汗珠说明天一早替他买一束。三四十年前的事了,说说恍如昨日,连伦敦初秋的微风也跟那时候一样料峭。李侬怕我冷,进屋拿一方小毛毯给我披上:「你是当年那位老先生了,要不要闻一闻小苍兰?」她回眸一笑,脸上岁月的笼纱隐隐笼住年华的遗韵。
橄榄香寒夜校读这三十篇念忆,深感每一篇里的旧人旧事几乎都值得再补写几笔。我想这是写作的人都怀抱的心意。我跟我笔下的人物有感情,运笔之际往往倍觉难捨,恨不得多些篇幅写尽心中牵挂。写完初稿再三润饰的时候,我却又不忍心写得太满,总想着留些私己悄悄藏着也是好的。〈团圆〉里的蕊秋画廊生意做得兴旺,最近很想到大陆开分店推销欧洲艺术家作品,只怕年纪大了太辛苦。〈望江梅〉的安布罗斯去世了,詹妮至今守着他们的老宅,说是后园一株江南移植的梅树年年冬天梅花开得灿烂。我最惦念〈竹园〉里的胭姐,她给我的信都在,心细笔细,白话文像张爱玲,只怕不该随便发表了。托斯卡纳山乡橄榄园我喜欢,那篇〈橄榄香〉题目朋友都说好,不妨做小说人生初集的书名,聊以追念前几年妇科重病仙逝的姬娜。〈爱晚居〉登出来我寄剪报到美国给杏表姐,她读了高兴,开玩笑说我其实还可以把她写得再浓些。写〈紫薇园〉那两个深宵我无端想起五十年代郑慧写的紫薇园的春天和秋天,写得真好,谢老师读得出神。〈无语〉我笔下写的是方先生心中想的是云姑,微微染尘的澹彩仕女,一生秀媚,一生孤寂。如果说云姑是迷濛的春月,〈鹤顶红〉里的庞荔倒是十月的艳阳了,藏着那枚鹤顶红扳指我藏了庞荔初放的暗香。〈玉琮〉本想好好写南洋山乡荷师娘那幢荷兰殖民时代大宅院,懂建筑学的人都说那是古蹟,可恨没有照片,记忆又残缺,黯然放弃。荷师娘其实很凶,远不如她给我的玉琮温润。〈莲房〉里的章嫱旧诗词造诣极深,作品连我的老师亦梅先生都惊艳,说是他们几个写诗填词的老头子都写不出她的心思。天赋如此,教是教不出来的;她的室名叫莲房已然绝妙。章嫱会用电脑,年来在网上读遍我的文字,她说写得简洁跟写得好一样难,难怪毛姆说"to write simply is as difficult as to be good"。她说她期待我晚年的作品就这样简洁下去:「老人以澹为贵,活得清澹,吃得清澹,写得清澹,那是寿徵。」我真想她。
小说人生:团圆
2010/06/06
那年夏天我从芬兰首都赫尔辛基到罗马探望老朋友,只住一宵,翌日飞回伦敦。是下午五点多钟,欧洲各地飞来的班机很多,伦敦机场人影熙攘,我拉着行李赶去搭机场专车进城,身边冷不防跳出一个女的挡住我的去路:「这麽巧,你也刚到?」我定了定神认出是蕊秋。鬆鬆绾起一头润亮的浓髮,玉白一张秀脸澹澹敷了一层月晕,嘴唇荡着远山夕照的枫香,唇角轻轻的细纹衬上眼角岁月的影子,韵致依旧动人,出了名的凤眼越见典丽。进城路上她说她母亲去年在巴黎病逝,父亲留下的那幢宅子只剩她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守护:「一对壮年寃家过着老年晒棉被的日子,」她说。「幸好伦敦这个姪女儿懂事,学校放假总会到巴黎陪陪我说说中国话,烧烧家乡菜。前两天急性盲肠炎动了手术,我去了柏林赶来看她。」认识蕊秋那年他们家还在台北,父亲是蒋老先生时代外交部老职员,多年跟随沉昌焕,听说乡下两代做纺织,从来家大业大,一九四八年退到台湾几代人不做事也撑得起金玉门楣。蕊秋父亲是法国老留学生,连独生女儿也送到巴黎母校读书。她读西洋艺术史,毕了业跟人合资在巴黎开画廊,我住伦敦那些年她常去英国卖画买画,忙完正事不忘约我陪她逛美术馆听音乐会。蒋经国上台不久她父亲母亲移民法国到巴黎郊区买宅子做寓公。那期间,蕊秋跟一个台湾留学生结了婚又离了婚,那个小伙子听说伙同几个奸商骗掉她一大笔美金。那年冬天蕊秋独自来伦敦散心,在邱吉尔饭店一住一个多月,随时无聊拉我逛书店买书,上酒馆闲聊。一天,我们在皮卡迪利广场边上一家餐厅吃下午茶,我说婚礼上那个小伙子浑身斯文居然干出这等不体面的事。「你不相信我?」蕊秋柳眉一扬。「好奇而已,」我替她斟上半杯咖啡。「还是彰化的乡下表姐有见地,」她掰开一块鬆饼敷上奶油细细嚐了一口,顺手撩起餐巾沾了沾嘴角。「七十年代让身边一个白脸假斯文坑个半死不活,表姐发誓今生非嫁个土匪不做人,说是『吃菜要吃白菜头,跟郎要跟大贼头,睡到半夜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穿绸』!今后我专挑意大利黑手党上床你信不信?」她放下半块鬆饼狠狠拨了拨散落脸上的几绺长髮,眼神瞬间荡漾一池春意。翌年晚秋,我捨弃伦敦的生活和工作迁回香港,蕊秋圣诞之前寄来喜帖说她又结婚了,新丈夫是法国人,生态学教授。
伦敦机场相遇那趟我太忙没去看她,只匆匆通了几次电话。我飞回香港前夜蕊秋倒赶来旅馆送了我一本画廊出版的图录,印得很讲究,里头好几幅法国油画我都喜欢,标价都不低。「不要你买,」她说。「你看得上眼我就高兴!」看她甜甜一笑我其实也高兴。蕊秋从来守着一份冷傲,应酬陌生人三分客气七分矜贵,难得笑靥里流露一丝在意,那是蓝色月亮的慷慨了。读完书她给台湾报刊写过许多通讯稿,篇篇几乎都先让我过目。真是天生的作家,下笔清澹而句句圆满,偶然释放几滴冷眼的同情,细读竟也读出朦胧的赧颜。文章写油了往往没了这丝灵气。我捨不得为她动红笔:她更捨不得不认我做老师。那天聊完图录我送她下楼搭车,街灯昏暗,夜风萧萧,蕊秋裹紧枣红披肩搂了我一下说:「来巴黎看我,记得!」
那一两年我无缘再飞欧洲,出几趟远门不外在台北东京曼谷新加坡瞎转,再去意大利法国看山看水看书看画,那是跟蕊秋伦敦别后三年的一个晚夏。她上午十点开车到旅馆接我回她父亲的老宅子叙旧。车子开出闹市阳光破云照亮长长的公路,蕊秋气色飞扬,回眸一笑,媚得厉害:「我又离婚了,」她说,「是去年的事,信上懒得告诉你。」「也好,大家都轻鬆,」我一点不惊奇。「不愧是开通的老师!」她握了握我的手背。「该找个黑手党了吧?」我说。她瞟了我一眼踩紧油门扭开一曲爵士钢琴,车子开到她家才十一点多钟。那幢宅院又大又老,四周树影森森,大门石阶两边围着一对花池子,蔷薇苍兰海棠都赶在立秋之前吐艳。一位娇小的法国女人开门迎我们进屋:「这位是 Leda,老同学,我的蓝宝石!」蕊秋介绍过了紧紧搂着她深深亲了好几下,说那是她给她取的小名,是神话里斯巴达的王后,天神化成天鹅和她亲热生了波卢克斯和海伦。王后英语法语溷着说,大眼睛俊鼻子厚嘴唇六分「先拉斐尔派」画中怨女,吃完午饭说是要赶回画廊见客人了。蕊秋带我到后院散步,地方真大,有点萧条,养鸡养鸭的一处棚圈荒废了,棚子里堆放几件破家具。正中的小池塘芦苇芙蕖长得又浓又乱,池边几盆牵牛花也慵困了。我们走进小小一间玻璃温室,里头几架胡姬几盆热带花卉倒长得嬝嬝娜娜:「莫泊桑小说的温室,」蕊秋开玩笑说,一对酒靥佻巧得像一阕元曲。「都是 Leda种的,我和她总算团圆了!」她勾着我的手臂走出温室,午后醇醲的艳阳默默照应她的荒园。
小说人生:石湖
2010/06/13
我到西环一家老客栈去看他。电车总站前一站下车,问了一家卖乾货的舖子,往前走了一个街段才找到那条小巷。客栈很小,灯火昏暗,木凋柜台里的掌柜摘下老花眼镜瞄了我一眼挥了挥手让我上楼。楼梯很窄,扶手倒也凋了粗粗的云纹。看清房间号码敲了好几下门,吱喳一声门开了。他姓桑名石湖,五十多岁,铁面剑眉,武相透着文气,花白的平头剃得很帅气:
「你是锺老师的学生,我是锺老师的结拜兄弟,你该叫我师叔了!」声音低沉圆润,国语带几分乡音。
我奉上老师滙来的一包港币请他点算。桑先生随手把钱搁在小几上,说香港有个老同学在替他办签证买机票,一两个月里应该可以动身飞南洋跟锺老师相会了。
「抗战末期的老战友,好兄弟,」他点了一根烟狠狠抽了两口。
「世途多艰危,老婆寃死,孩子病死,家也散了,多亏你们锺老师想尽办法用遍人事把我弄出来。师叔窝囊,让你见笑!」
是一九六五年秋天,中共政风诡谲,民生凋敝,我在香港接待过不少南来的亲友和亲友的亲友,听了许许多多可怕的故事,桑先生的遭遇我听完上一句猜得出下一句。这样粗暴这样凉薄的政权毁了那麽多人,劝慰话都成了废话,我不想多说。
「家国之大悲,苍生之大痛,见着石湖不必多问,免得感伤,只管代我照料几天,尽快让他动身南飞便好。」锺老师给我的快信上说。
「滙港盘缠想必足够石湖路上花费,万一不足,也请代我垫补,自当如数奉还。他为人虽忠厚,意志却薄弱,遇事优柔,千万看着他积极办理手续,以免延误,切记切记。」
我其实很不想管人家的事。跟桑先生是初识,他又是长辈,硬生生称呼他师叔我嫌唐突,那些出境入境的手续我也帮不上忙。照锺老师吩咐,那段日子我只好抽空多去看望桑先生,陪他逛马路吃小菜,陪他上山顶看夜景,有个星期天他还自己搭车上我家「叨扰」,提着西环菜市场买的大包小包烧了几款湖南小菜说是报答落难相助之恩,真是旧派人的心思。那天他说他们家几代做木匠,跟「木居士」齐白石同行,只恨没学齐白石改行当画师:
「话说回来,齐先生活多几年也要遭罪,迟早的事!」桑先生啤酒喝足了话比平日多,王湘绮掌故熟极了,都是湖南湘潭人,许多诗文他都背得出来。
「手续办得还顺利吧?」我问他。
「老范他们在弄,不催他。」
「锺老师可心急了,不停来信。」
「没事,躭误不了!」
桑先生那位开旅行社的老同学老范我见过,一起到茶楼喝过两次茶,座上有一位江浙女士,都叫她秦大姐,四十几岁,宋美龄的髮髻,宋美龄的旗袍,宋美龄的翠玉手镯,弯弯的秀眉衬上细緻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也像极了抗战时期的宋美龄,听说丈夫过世早,留下一大笔遗产,少奶奶独自过着闲云生涯,连老范的旅行社她都有份,挂名副经理。茶座上秦大姐的眼神飘飘忽忽定不下来,桑先生的腼覥也磕磕绊绊全碎在大姐跟前,老范是老狐狸,笑里用计,能进能退,能方能圆,处处为秦大姐的心曲伴奏。
「吃辣伤身子,」她的呢哝软语糯得厉害。
「从小习惯,从小习惯!」桑先生脸红。
「出来了最好戒掉,」这一句是悄悄话了。
「该戒掉,该戒掉!」斟茶的手微微发抖。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我找不到桑石湖。客栈里那位掌柜先生说他早出晚归,劝我留字条给他。我留了。翌日他回电话说忙着办证件,天天跑移民局跑领事馆。我回信给锺老师说桑先生的证件複杂得要命,办起来没有原先猜想简单。老师一连给桑先生写的两封长信我全交给客栈柜台转给他。一天下午,我下了班到中环商务印书馆找书,远远看到桑先生和秦大姐在砲台里漫步,说说笑笑开心得很。我没有跟他们打招呼。一九六六年元旦过后几天,桑先生电话约我见面,我们在皇后大道安乐园喝茶:光鲜的西装光鲜的领带光鲜的脸,桑先生焕发里反而透着六分土气。签证的事一句不说,无边无际倒说了些大陆的新形势,说姚文元两个月前在上海《文滙报》发表的那篇文章儘管评的是历史剧《海瑞罢官》,骨子里倒是刀刀剑剑随时见血:
「今年要出大事了!」他说。
「想回去救国救党?」
「你寒碜师叔!」
「锺老师等你等得不耐烦了!」
桑先生瞬间一脸尴尬,压低声音说他暂时不去南洋了,前两天搬到半山干德道秦大姐家里住:
「过了春节办了结婚证书我们才到南洋办喜宴,请老锺夫妇证婚!」
「恭喜你了,师叔!」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那天晚上我打长途电话给锺老师。老师听完消息久久沉默,我大声叫他,电话那头传来苍老的声音:「替我道个喜吧!」我心里难过得很。
大年初七,我到婚姻注册处观礼。元宵节下午,我到启德机场送一对新人飞南洋,桑先生有点憔悴,秦大姐亮丽得像玉兰花上的露珠。过了正月他们回香港在希尔顿酒店鹰巢摆喜宴,我带了一对宣统龙凤瓷碗做贺礼。那年大陆文革,翌年是六七年,香港暴动,六八年桑家伉俪移民美国。倚装握别,桑先生低声唸了两句王湘绮的诗:
「大壑藏舟惊半夜,六龙回日更何年!」
我瞥见他眼眶里的泪影,瞥见秦大姐浅浅的笑靥。
小说人生:樱桃园
2010/06/20
求学时代读了很喜欢,慢慢忘了,那天看戏台上英语版《樱桃园》又喜欢了。「知道为甚麽好看吗?」介堂先生问我。「不知道。」「因为你和我和契诃夫同 一天生日!」「是吗?」「星座相同的人趣味相通。」介堂先生七十三了,坐完长途飞机精神还好得不得了。银髮稀薄,眉目清朗,鼻子一管湖笔,嘴唇是隶书 「一」字那一横,刚健神气,锋芒的下巴再一烘托,工工整整一张脸一派清贵。他战前战后在爱丁堡在莫斯科都读过书,英文高雅,俄文也强,听说连法文都自修修 通了。伦敦一家剧院偏巧上演契诃夫的《樱桃园》,我记得他迷爱俄国文学,赶紧跟他的学生胡霞陪他去看戏。六十年代我刚来香港,台湾一位父执写介绍信要我去 拜访这位厦门同乡。介堂先生住旧山顶道,家里花多书多,他和夫人都很诚挚,我们很快成了忘年的投契朋友,我在报刊上写的文章他都细读、细改、细评,碰上蹩 脚句子不忘槓上红槓子盯着我说:「这种东西不能见人!」文路犯驳的地方他尤其在意,红笔一剔要我用心读通英文,留意逻辑:「英文文理比较严谨,叙事注重层 次,动情也动得乾淨,」他点燃烟斗慢慢抽了几口笑笑说,「这番领悟倒是崇洋了。」从此,我常常到介堂先生家里借英文书看,他也常常讲许多读书心得给我听, 我记得他家里有一本俄文版《樱桃园》,皮面袖珍版,说是他的俄国情人送的。契诃夫一八六○年生。介堂先生一九○二年生。我一九四二年生。真的都在一月里的 那一天。散了戏我们到剧院附近一家希腊馆子吃消夜,介堂先生说上一代英国作家都喜欢《樱桃园》,福斯特、吴尔芙、曼殊菲尔、萧伯纳:「萧翁说每次看完契诃 夫的戏剧都想撕掉他自己的剧作,」他说。「一九一九年写了那齣《伤心之家》向契诃夫致敬!」契诃夫的作品我读的都是英文译本,介堂先生说读俄文原文更见匠 心:「《樱桃园》是契诃夫写的最后一部戏,一九○四他四十四岁去世那年在莫斯科首演,比他的《海鸥》轰动多了。刚才那些英国演员神情都学得很像俄国人。」
胡霞静静听老师说话,不时细心伺候老师吃喝,小小一粒肉丁掉出盘外都逃不出她的视线,连介堂先生喝的啤酒她也嫌太冰太冷。「鲥鱼多骨,海棠无香, 《红楼梦》没写完,人间三大憾事真该加一条啤酒不冷!」老师揶揄她一句她一点不介意,只管甜甜望着老师笑。说不上太漂亮,胡霞短头髮细眼睛,鼻子不够高, 嘴唇没个性,皮肤倒是细腻得像玫瑰花瓣,白里长年透着红光。她学音乐,教钢琴,父母亲生前跟介堂夫妇是至交,她从小拜陈介堂为师,学古文,学英文,我去英 国读书做事才两年,介堂夫人急病辞世,老师越加离不开胡霞,索性要她搬进陈家客房住,大事小事全靠她打点。毕竟是大富人家的子弟,介堂先生一辈子养尊处 优,来了香港夫妻俩靠收租靠利息靠投资过着清清闲闲的日子,藏书越藏越多,学问越求越富,字画越玩越精,几家大专院校请他去兼几堂课他一一谢绝:「命中注 定闲散,」他说,「硬是跑去谋事反且不佳!」「你真那麽信命?」我问他。「也不尽信。」「怎麽又借命数做托辞?」「有此一说而已!」
介堂先生那天给我讲了一段故事,说有个和尚天生慧黠,谈休咎都奇中。三个读书人上京应试,先请和尚看相,和尚起初闭目入定,慢慢睁眼看了看那三个 人,又闭目,轻轻举起一个手指作答,挥袖命徒弟送客。试后榜发,一人中式,满村争说和尚道行真高。徒弟问和尚原未学此,何以灵验?和尚说:「我未发一言, 仅举一指,今一人中式,固验矣;倘两人中,则表示一人不中,验也;三人全中,更表示一起中,亦验也;若皆不中,正好表示一起落第,安有不验者哉!」介堂先 生常常有点神秘,有点诡异。旧山顶道他家书房供奉一尊明朝鎏金观音铜像,很大,三十厘米高,说是一九四八逃来香港那年一位厦门同乡匀给他的:「同乡生意失 败,吞药想死,我扶了他一把,他说家中不宜再留观音菩萨了,捧来我家请我供奉,我从此潜心读了许多佛教典籍,不是信佛也不是信命,是信了自家心中那瓣心 香!」那回重访伦敦三个星期,介堂先生带胡霞游遍他熟悉的旧地,还找到了两位当年的老同学,一位娶了凋塑家做续室,一位中过风躺在老人院里跟天花板聊天。 胡霞告诉我说他们走出老人院,介堂先生默默搂着她走完一段长长的郊道:「我们回家吧!」他忽然说。「不去爱丁堡了?」「我梦见家里那尊观音皱眉头。」飞回 香港一个半星期,介堂先生心脏病发,猝然辞世。胡霞电话报丧三、四天后,我收到老先生发病前一天寄来的麵包牛油明信片,谢谢我请他吃饭陪他逛伦敦带他看 《樱桃园》:「此生八字星座皆佳,心园有樱桃,举目见霞光,啤酒杯杯都冰冷,只待随时无疾而终矣!」他那手蝇头钢笔字秀逸极了。
小说人生:喜巧
2010/06/27
五六十年代的老香港才有这样的女子,下午三点多钟到文华酒店咖啡厅喝咖啡,读小说,一个人静静躲在靠窗那个亮堂的座位:浓髮荡着月下碧湖粼粼的波 光,两帘长长的睫毛彷彿幼嫩的莲叶深情呵护纤巧的鼻子樱红的嘴唇。那年我刚来太平山下这块太平地,满街是老家童年我母亲我姐姐手中的郑慧小说风景,拐一个 弯往半山上走兴许还看得到紫薇园的影子。绕过翠绿的兵头花园沿着花园道走下去,皇后大道上匆匆掠过的更是战前的张爱玲战后的韩素音。「就在这边过完体面宁 静的晚年也好,」一位老民国的老商人说。「上海是回不去了,台北再怎麽好迟早挡不住共产党的炮火。」一口轻微上海腔英语流畅得不得了。晚宴上的英国殖民地 官员举杯祝老先生健康快乐。隣座一位穿湖蓝旗袍的女士放下汤匙说求的也只剩健康快乐了:「我家厢房住着一家亲戚,男的失业女的多病,一个宝贝儿子才五岁, 你说还能指望天上掉馅饼不成?」坐在我身边的海派作家压低声音告诉我说,多病的那个女人是当年上海的红歌女,外号叫水蜜桃,媚得惊人:「穿旗袍那位女士更 是老上海的红舞女,如今做了纱厂老闆的偏房。」说气质,说漂亮,谁都比不上咖啡厅里读小说的女子。也许刚过三十:好看得像山乡里无意中看到的一弯清溪,地 图上找不到;也像一本买不起的初版旧书,书衣秀雅如新,站在书架前摸一摸翻一翻都甘心。那阵子我偏巧接了中环一家银行的翻译差事,三两天取原稿交译稿的空 档里总爱躲进文华咖啡厅歇歇脚,好几回都看到她坐在同一张靠窗的座位读小说。有一回坐得近,我瞥见她在读毛姆的《魔术师》,勐然想起她的气质有点像书中的 Margaret Dauncey,受邪术蛊惑抛弃未婚夫嫁给魔术师的美女,亦贞亦淫,要生要死,从巴黎折腾到伦敦,终成寃魂。她放下小说浅浅呷了一口咖啡点了一枝烟慢慢抽 了几口拿起小说接着读。窗外天色暗了,我收拾文稿会了账匆匆走出咖啡厅。那年年底翻译差事结束了,我到德辅道一家洋行上班,文华咖啡厅不去了,魔术小姐不 见了,公馀我埋头读遍英国传记作家斯特雷奇的书。
寄居在那样昌隆也那样清寒的老香港,我和我周边的友朋一样,抱的都是过客的心情,萌芽的志向似乎都消磨在犹疑徬徨的阴影中。谋生不容易,摇笔卖字的 日子越长越露出自己底子太薄,本领太小,侥倖坐得稳一个又一个的位子,那是巧合,不是才情。晚宴上那个海派作家说人生阴晴圆缺上天自有安排,争是白争,谋 也白谋:「那是多麽高深的玄学,我们不懂,」他说。「老弟,千万记得随遇而安四个字,运程好的时候遇到巧合的事情你不妨高兴,够了!」凉薄的际遇交融着温 熙的邂逅,安份的生涯里我偏巧又消受过不少萍漂的恩惠,老来回忆,不无感恧。破庙里一位和尚给了我一盆桂花要我摆在阳台上供养,他说养花恰可养性,养性而 后养家:「今天早上花农送来的盆花无端多出一盆,刚巧你来了,是你的了!」书店里结识的一位退休老师和我成了好朋友,他给了我一座摆放大字典的陈年木架, 说是站着查字典可以让全身筋骨多活动,省得伏桉太久伤健康:「我用了几十年,如今老了用不着,你不嫌旧就送给你保健!」阎先生是老北大,一口京片子很好 听,言谈间不吝纠正我的国语发音,多年后我去考伦敦英国广播电台的招聘试,他的教诲凑巧都用上了。
一个礼拜天早上,我在中环巧遇阎先生,他说有个老朋友想放掉一批祖传文物,约他今天上去帮着整理清单:「都是值得观赏的古董,那麽巧,碰见了,没事 你不如跟我一起去长长见识?」阎先生那位「老朋友」也七十老几了,姓夏,阎先生称他老爷子,住在半山一家名校隔壁,听说家里有个离了婚的女儿和两个老妈子 相陪。夏老先生非常好客,人又风趣,早岁留英做过新实验主义哲学家艾尔 A.J.Ayer的学生,学成回家继承进口西药的家族生意,大陆易帜南来香港当上几家洋行的董事,清闲得很。老先生说年纪大了,祖传这批东西不处理不行, 香港纽约两处买家都在谈:「整批卖,不零售!」「真捨得不要了?」阎先生问他。「又不是美人,还抱着取暖?」「不留几件给千金?」「她妈留下的首饰够她折 腾半辈子了!」两大古董柜子里的古董一件件都装了锦盒贴上中英文标籤,阎先生负责一盒盒打开来核对编号抄进清单,我当阎先生助手,把他登记妥当的古董放回 锦盒顺序摆回大柜里。官窰瓷器不少,三代到两汉的青铜器也多,还有宋元明清古玉摆件挂件近百盒,元明两代剔红漆器都是大盘大瓶的稀罕艺术品,二三十件都带 年款。「是家父一辈子的心血,」夏先生说,「一九四七年寄存在上海外资银行保险库里,不然共产党来了未必出得了境。」我们在夏家忙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完事, 真是长了大见识了。喝下午茶听夏先生聊天的时候门铃响了两下,一阵香风吹进来的是夏家小姐,浓髮荡着月下碧湖粼粼的波光,两帘长长的睫毛彷彿幼嫩的莲叶深 情呵护纤巧的鼻子樱红的嘴唇:文华酒店咖啡厅里读《魔术师》的那个人!她打了招呼坐在父亲身边拿起父亲那杯咖啡浅浅呷了一口。「嚐一块蛋糕?」夏先生问 她。「刚在外头吃过了,」她说。「文华咖啡厅!」我脱口接茬。夏小姐睁大眼睛盯了我半晌:「我们见过面?」她笑着伸手给我:「叫我喜巧!」
小说人生:望江梅
2010/07/04
那位日本作家写了好几部英文小说。他说他很喜欢伦敦,剑桥读完书在肯辛顿区租了一间公寓尽情消受老英京的春去夏来。他说那些红砖老宅一家家竟然都爬满青翠的常春藤,像仙女的长髮缠缠绵绵覆盖天荒地老的情爱。他说他也喜欢伦敦的公园,喜欢大英博物馆寂静的阅览室。后来写了一部小说把这些风景这些心情挪到一九二三年的夏季营造开卷第一章的氛围。我在肯辛顿有过一间公寓,跟他小说里写的那间一样小巧。那年夏天我天天清晨在公寓门前的小树园里一边散步一边默想前一天晚上读过的好书,三十分钟后绕到树园铁栅右边小路一家小餐馆吃早餐。那年月似乎谁都还没有高攀胆固醇,火腿煎蛋牛油鬆饼咖啡乾酪迎着朝阳散发人间最亲切的色香,连侍应小姐欵欵的秀色都可餐。我天天坐在靠窗的座位。还有一位英国老先生天天坐在我的隣座,也靠窗。我看《卫报》。他看《泰晤士报》。老先生高高瘦瘦鬚眉尽白,长长一张脸只突起一角高山那麽高的鼻樑,老花眼镜稳稳架在鼻翼上禁得起新闻纸里渲染的八方风云:「早,睡得香吗?」他每天见着我几乎都先说这句话,晴天加上一句「史考特小姐笑了」,阴天说「史考特小姐卸了装」,雨天说「史考特小姐哭了」。史考特是电视上报天气的小姐,清丽的玉脸妩媚的眼神撩人的秀髮,全伦敦的老男人天天摸黑爬起来开电视消受她。「我们爱得专一,」老先生说。「像爱火腿煎蛋。」「还爱西红柿,治前列腺肥大!」「还有铁灰柳条西装配枣红碎花领带。」
老先生听了仰头大笑。他夏天里真的天天都穿那套西装打那条领带,衬衫倒是天天换洗,天天光鲜,袖扣银亮得刺眼。我不知道他尊姓大名,他也不知道我是谁,随便交谈几句,各自吃早餐看报。一个小时后不是他先走就是我先走,谁走谁都会撂下一句"have a nice day"。六月二十四日是施洗约翰节, Midsummer Day,那天老先生没来吃早餐,接下来的好几天也看不见他:「也许渡假去了!」侍应小姐说。「往年都是七月尾才出门,」秃头老闆对着我说。「老头是康拉德迷,去年他告诉我一九○二年仲夏佳节,康拉德给杂志赶稿,不小心碰倒油灯烧掉《穷途》的连载稿子!」老闆说他没读过《穷途》。我也没读过。康拉德的小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求学时代读《水仙号上的黑人》和《黑暗中心》读得太辛苦,考试考得悲壮。康老头一生拘泥,萧伯纳说他闷死人,罗素倒讚美他,说读他的小说像坐在井底仰头遥观星星。七月中旬,小餐馆秃头老闆交来老先生给我的一封便条,约我七月十九日务必过来吃早餐:「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一个你见了会很高兴的女士。」上款称呼「我亲爱的中国朋友」,下款签一个字:"Ambrose"。安布罗斯的字写得比一般英国人漂亮,小时候也许临摹过习字簿,笔路顺畅,字母缀合妥善,斜度也适中,规矩而见丰姿,跟他七月十九日带来的中国女士一样悦目。「詹妮,」安布罗斯介绍说,「失散了二十五年的老朋友!」那天我们聊得很高兴,老先生说二十五年前他们是银行里的同事,她是外汇部新秀,他主管证券,天天一起吃午饭,人人都说他们像一对父女。「后来她嫁到美国去了,我差点自杀!」笑声中詹妮瞟了他一眼细声駡他没一句正经话。安布罗斯七十多了,詹妮怕也过了五十,小桥流水江浙人,国语英语都说得很漂亮,月眉,杏眼,樱唇,全是工笔画,微带栗色的头髮绾起的髮髻也工整,远看近看都飘着书卷气。天下美人一大堆,带着书香的并不多,东欧有一些,意大利法国我见过好几个,江南一般都水灵,衣袖间挥得出学问的到底是晨星。詹妮说两个中国人在一个英国人面前不方便讲中国话最尴尬。「我非常乐意迴避,」安布罗斯欠身起立。「别逗了!」她把他按下来。「我真的不介意,」他说。「只怕你又要自杀!」她拍拍他的脸说。
真是一对雨后天晴的老相好。那天是安布罗斯请客,到了周末我回请他们吃午饭,还带他们去逛旧书店,安布罗斯买了康拉德一封信札。詹妮很想多看中文书,安布罗斯得空总要带她到我家挑选,读完一批归还一批再借一批。她说她外公早岁在上海写鸳蝴小说,她父亲开印刷厂印教科书,她在香港读完中学才去英国,中文是家学,英文是师承,英文再好终究比不得中文亲:「你一定想不到,我十来岁见过书法名家冯文凤跟她学过书法!」胆瓶花落砚池香,这样的民国闺秀跟安布罗斯谈康拉德竟然也谈得有板有眼,连版本都比他熟。八月里安布罗斯说他们总算安顿下来,他天天清晨又到小餐馆吃早餐,不吵醒詹妮,让她多睡一两个小时:「守寡五六年,一个人在美国谋生不容易,身上小病不少,回到我身边正好养一养!」老先生一脸慈爱,几乎真把詹妮当女儿了。他说他离婚也十八年了,早该结束孤单的日子。「真替你们高兴!」我说。「谢谢你,我的朋友。」「中国人讲缘,英文没这个字。」「詹妮也这麽说,缘份胜过婚书!」那年冬天伦敦下了几场大雪,肯辛顿一片银白,我家门前小树园里的老树都快秃光了,乍看陌生得要命。一天清晨,我在餐馆门口巧遇詹妮搀扶着安布罗斯慢慢走过来:「奇怪,伦敦没人种梅花,」詹妮说,「天这麽冷,江南蜡梅多清香,想死我了!」安布罗斯抿嘴一笑悄悄拂掉她呢绒帽上的雪花。
小说人生:竹园
2010/07/18
四十几年了,我实在不爱翻读自己的旧作,出版社再版再印要我增删要我写序我尽量婉辞:「要印你们去印,我不沾手,」我说。「到底是泼出去的水!」旧作殊难惬意;新作至少还在掌握之中,可以斟酌,可以修理,安心多了。难怪徐訏爱说他最满意的作品是目下正在写的作品。写作的人也许都该心存这样的志气,不然不会进步。这回出版社又要重印我二十四年前一本旧书,我惦念当年台北编印这本书的老朋友,写了四百字小记追忆故人。看看书中毛笔自题的几个卷名实在难看,我又悄悄重写一遍。写记写字的时候无意间翻到书里记胡适的一段旧事,不禁联想翩跹,悲欣交集,久久兀臬。胡适留美回国,一到故乡,母亲告诉他说他种的茅竹已经成林了,要他去菜园看看。胡适说他没有种过竹子,菜园怎麽会有他种的茅竹?母亲执意要他去看。胡适走进菜园,只见园中果然长满茅竹,总有成千株了。母亲提醒他说,十二三岁那年一个傍晚,房族里的春富叔用棒柱挑着一大捆竹子走过,看见胡适站在路旁,递了一根竹子给他,说是可以做烟管。胡适拿了竹子回家对母亲说:「春富叔给我做烟管,我又不会抽烟,不如种在花坛里罢!」漫漫十多年,那根竹子长得快,旺了一大簇,花坛容不下,母亲叫人移到菜园里去,竟又旺满一园,还延生到隣家后园去了,难怪胡适记不起也认不出。我那时借用胡适这段旧事描画一九四九年前后山河多难文人颠沛的心情,儿时故园种竹的往事反而一笔不写。记忆中,南洋故园是一幢又大又旧的老宅子,后院依山垦闢,杂树苍古,荒草丛生,几经修缮才慢慢修出情致。山里运卖杂花果树的老农是吉昌叔,满脸皱纹的客家人,胡适故乡的春富叔一定也是这个样子。吉昌叔送过小小一盆辣椒树给我,一个雨季过去,小树长得太兴旺,小盆容不下,赶紧移植到我卧房外的花圃里,从此又高又壮,油绿的辣椒越生越多,长年不断,逗得吉昌叔比我还高兴。果园四周的青竹我读初一那年只想沿着篱笆种成一圈竹屏风,没想到初二暑假已然长成一座竹林,隣家留学回来的公子隔着矮矮的围牆说他很愿意过来跟我一起砍掉那些乱生的竹子。公子姓廖,叫云山,馀姚人,战前去过香港读书,战后留英读法律,衣食无忧,终日自在,难得遇上这样有趣的砍竹差事,他整整陪我操劳了两天才把竹林修成清幽的竹园。
廖云山比我大八岁,很快成了我的朋友我的老师,得空敲敲园门随时进来坐在我卧房外的花棚下跟我聊天。我们聊《三国》,聊《水浒》,聊清朝笔记,聊民初掌故,聊他的留英趣事。我向来尊称他廖先生,他向来叫我小弟。我上初三那年廖先生还带着他的女朋友来竹园喝茶吃糕点,我家厨娘渐渐摸清他们的口味,随时做得出他们爱吃的点心,甜的咸的中的西的都有。廖先生的女朋友姓孙,四川江安人,父亲跟过傅增湘,家里一大堆藏园老人的字,连孙小姐那手书法也是藏园体,只是下笔顾眄,盈盈自若,跟她的姿容一样秀媚:长髮是乌墨,明眸是砚池,一脸胭脂晕是端溪佳石的韵致,「不劳顾二娘费心凋琢了」,廖先生一时得意夸口说。「她叫孙小胭,今后你就叫她胭姐好了!」
胭姐人美心善,总是细心体贴大朋友小朋友,我读完高一转到万隆读英校,临走全靠她来打点行装,綉花锦袋里治伤风肚泻的成药叮咛了三次还不放心,终于要在每包成药上小字写明药效和服法才踏实。「都看清楚了吗?」她问我。「看清楚了。」「吃了不见好要赶紧看医生,懂吗?」「懂了。」我去台湾求学那年廖先生和胭姐结了婚住在巴城,江干话别,胭姐搂着我哭了又哭,要我记得写信报平安。读大三那年深秋,我忽然收到廖先生来信说胭姐初患伤寒,遽转骨癌,匆匆仙逝:「天妬红颜,更妬好人,两个月不到竟夺她而去,教我如何收拾残生!」廖先生的信一字一泪,我在宿舍里哭了好几个晚上。一天半夜,我朦朦胧胧梦见胭姐来看我,清丽一身白袍徐徐飘到我眼前,她微微一笑美得像一尊白瓷观音。「胭姐最是疼爱你,得闲到庙里替她上香资福也好。」廖先生信尾说。我去了,台南那间小庙一片阒寂,我上了香烧了冥镪坐在天井边的石櫈上避雨,满心是竹园花棚下胭姐慈美的笑影。毕了业我在新加坡越南云游了大半年才定居香港。一九六七暴动那年,一天晚上廖先生忽然摸到我家来,乍见我几乎认不出他了,满头白髮,一脸憔悴,低沉的声音吴腔的国语倒没变。他说是我老家把我的地址给了他:「南洋最是伤心地,试试迁来这里住几年调调身心。」多亏廖先生的几个战前英校老同学替他在半山巴炳顿道安顿了住所,他的心情总算平静多了。真庆幸他家道殷实,不愁生计,人生经历丧偶大痛还有转圜的空间,择地养伤,另觅寄托。香港暴乱渐渐平息,廖先生平日靠两件事情消磨时光:一是天天到西环一家老商号聊天吃中饭,听说他家是商号几十年的大股东,年年分红;一是跟国语电影圈几位老朋友交往,搜集资料准备写一部中国电影史。他是电影专家,外国片中国片都熟,五十年代还投资拍过一部文艺片。那几年他常常约我喝茶吃饭逛书店,说是一想念胭姐就想见见我解解忧。「竹园花棚下的岁月多麽静好!」他说。「见了你我其实更惦念胭姐。」「她最疼你了,心疼你太早出外。」「我何尝不疼她?」廖先生爱带我跟电影圈朋友小叙,他说明星杜娟澹装最像胭姐,都是四川人。我说顶多六分像,廖先生不服气,送我卷宗里杜娟一张照片,天台上白衣窄裙嫣然浅笑真的是胭姐!「我没敢告诉杜小姐,」他说,「阴阳相隔,忌讳。」不料杜娟不久也亡故了。七十年代我客居英伦,先是听说廖先生回南洋去了,不久听说心脏病发仙逝了,葬在胭姐墓园里。我放假回去拜祭,墓园幽篁参天,风一来尽是絮絮的耳语:他们团圆了。
小说人生:橄榄香
2010/07/25
意大利托斯卡纳橄榄油他说是金液,最矜贵。那天在他的山馆吃午饭,他搿下一截刚出炉的麵包要我沾橄榄油吃。还有豆子,豆泥,燻肉赤豆拼盘。他说托斯卡纳人是吃豆子的人,不是美国波士顿那些豆城人,不是讲西班牙话的美洲人,更不是阿根廷土豆佬:「是托斯卡纳的 mangiafagioli。」麵包沾橄榄油好玩也好吃。麵包涂豆泥也有趣。他夫人做的八爪鱼意大利麵更神奇,比黑漆漆的墨鱼麵鲜美。还有几款清丽蛤肉佐菜。他们家咖啡尤其香,夫人怕我嫌浓喝不惯,拿着奶盅替我倒了些奶油加了些红糖。「是我发明的,」她说。「谁让你发明?」他问她。「美国那个女作家。」「山姆大叔的文化!」他的相貌像古画里的大诗人但丁,朋友们从他五十岁起就叫他但丁。诗人五十六岁死了,他六十五岁续絃续了这位玲珑的美妇人,比他年轻三十岁。那天但丁说他七十五了:「橄榄油最神奇,」他挤了挤眼睛像个小淘气,「我每星期还跟她行房两次,不信你问她!」夫人皱眉嘘他要他闭嘴。确然是绝色,叫姬娜,西西里岛人,听说前两年还上过《 Gourmet 》饮食杂志做封面:肌肤油亮彷彿远古的铜像,眉毛浓密细緻,眼神荡漾的是黑森林里的清流,加上一株挺秀的鼻子守护温润的红唇,回眸一笑顿成万古千吻的渊薮。她的锁骨是神鬼的凋工,神斧顺势往下鈎勒一道幽谷,酥美一双春山盈然起伏,刹那间葬送多少铁马金戈。听说但丁在岛上她开的餐馆里吃完一顿晚宴卖掉祖传一间别墅娶了她:「我闻到橄榄的香气,我知道那是爱神的禁脔,」他说。「我从来让她把那头浓髮鬆鬆绾起来,那是意大利古文明的图腾。」我七十年代在伦敦结识但丁。他是意大利着名书商,常去伦敦参加书展、画展,买卖意大利古画更是他家祖传的生意。有一回我带了美国一位收藏界朋友逛书展,但丁谈起他刚收进一批上佳古画,美国朋友看了照片心动,约他到翡冷翠看货,一看成交,但丁说那是托了我的福,从此我买他的英文旧书一概半价,我去翡冷翠也一定请我吃饭带我去玩。八十年代末他盘掉祖传的旧书店退休还乡,在托斯卡纳一处山镇僱人照料一座橄榄山,说是退了休的老人也该有个寄托。「种橄榄原本就是他们家的祖业,」姬娜说。「他真正上心的倒是那间藏书室!」老先生睡午觉的时候她带我上楼参观书室,四壁填满意大利古籍和初版旧书,远看近看都看得出珍贵。「光是这些古籍这些装帧听说都值几百万美金,」姬娜随手抽出一部对开本给我看。「恐怕捨不得卖吧?」我说。「好几家都来议价,他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就是不想卖!」「错了,他一定卖,迟早会成交。」
姬娜一口英语比但丁流利,她说在西西里岛开餐馆那几年请了英国老师天天上课,游客多,不讲英语很吃亏。我们一边聊天姬娜一边修剪书室几扇窗口的花坛。她要我绕到古木书桌后的阳台透透风,红砖地上一盆盆蝴蝶花和蔷薇迎着秋阳缤纷一片,衬上缠缠绵绵披满栏干的紫藤,那是老先生看书晒太阳的地方。栏干外的斜坡路边种满山毛榉和栗子树,姬娜说她最喜欢这条绿荫小路,还有后园她亲手培植的一畦芦笋园。我们下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后园。映入眼里的先是五六株柠檬树,青青黄黄的柠檬生得亲亲密密,芦笋园边还有一架瓜棚和一堆初生的荚豆。姬娜一定要我看看后园尽头那口古井,井口大理石围栏凋满花卉,说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凋工,儘管图桉又裂又残缺,线条依旧灵动,构图依旧玲珑。她汲了一桶井水要我洗手洗脸:「洗掉你的忧心吧!」她说。「你知道我忧甚麽心吗?」「是去还是留,你决定不了。」「请你明示。」「新的比旧的好,不要留!」姬娜说她天生通晓休咎,看人、看事、看物她的感受很深,彷彿一股灵异的提示让她知道是吉是凶。她说这两年我的事业要经历三次变迁,不可不变,越变越好:「不要犹疑,朋友,变局一到,顺势脱颖,必然大吉,你信不信?」那趟飞回香港我辞去旧工作转去做新的一份职位。八个月之后我应邀出任第二个职务。一年过去了,第三份工作忽然找上门来,我想起那天午后辞出老先生的山馆,姬娜陪我到车站搭车进城,拥别之际她凑近我耳边悄声说:「别担心,三份工作全是你的!」我签下合约接了第三份差事。回香港的飞机上我读完但丁送给我的那本《女体探微》:《 Woman in Detail》,一九四七年伦敦金公鸡出的编号版, Patrick Miller 执笔, Mark Severin 插图,女体细笔鈎描,风情万千,文章更是广徵博引而夹叙夹议,十分有趣。老先生是情种,难得姬娜那样的佳人给他的晚景添香,八十岁那年才死在她怀里。我托翡冷翠朋友送花悼念,姬娜来电话致谢,她说老先生那天有点反常,硬要跟她温存,她迁就他大半天才安静下来,睡着了还紧紧搂着她怕她跑了,天没亮终于安息。「对了,」姬娜说,「上回打电话忘了告诉你,书室里那批书全部卖掉了,但丁说等他走了要我拿这笔钱再开一家餐馆,我想我没那股冲劲了,我很累!」她当然累:美艳了那麽多年不累才怪,静静过个优雅素澹的晚年才是她份内的清福。「对极了,」我说,「别再折腾八爪鱼了!」电话那边传来潺潺的笑声:「谢谢你体贴我,亲一个!」瞬间,我隐约闻到托斯卡纳风过处橄榄的香气。
说人生:梨花吟
2010/08/01
毛姆说那个英国人其实是小商船的船长,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在中国住了好几年。长年穿便装戴一顶毡 帽,皮鞋亮得可以鑑人,眼睛也亮,皮肤又白又嫩,海上漂泊了二十年起码四十几的人了,看来竟像二十八的小伙子。毛姆说他一定是个生活检点的人,不嫖不赌, 自重自爱,喜欢轻音乐轻文学,房舱书架上 E. V.卢卡斯的书齐全了,还有一张足球队的老照片,他穿着球衣,身边一位女士端庄秀丽,头髮烫得很精緻,也许是他的未婚妻。毛姆说那天船长醉了,不是大醉是 微醉,忽然问毛姆民主是什麽。接着又说他不是社会主义信徒,英国首相麦克唐纳才是。毛姆说当商船船长该也算是劳动阶级,靠劳力谋生。他沉默了好久说:「你 听清楚了,我不是劳动阶级。我读哈罗公学。」哈罗公学是英国哈罗城里一所着名男生寄宿学校,一五七一年创办,是贵族名校。我从前拜识一位乡前辈林鼎先生年 轻的时候也当过商船水手,也到英国读贵族公学读剑桥,他在新加坡还见过毛姆,毛姆在他新买的一本《中国屏风》扉页上题识签名。我向来尊称他鼎公,高高壮壮 的新加坡华侨,一头鬈曲的白髮人老了还很浓,三层眼皮的眼睛亮得不得了,鹰鈎鼻,宽嘴巴,脸色总是红红黑黑,当过水手晒出来的。鼎公说他从小个性矛盾,爱 静又爱动,很叛逆也很宽厚,家里不让他讨海他偏要当水手,家里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子他偏要出国游学。幸亏家道富裕,随便带几张银票够他流浪一两年。鼎公说他 年轻的时候也爱读卢卡斯,说卢卡斯是做过报刊编辑的散文家,学问都在布莱顿一家旧书店当伙计泡出来的,笔下多产得要命,小说、旅游、传记都写,编过蓝姆全 集,一部读书写作回忆录当年红过一阵子,书评都说他渊博,说他勤奋,说他着述却难免粗疏了。「轻轻浅浅一枝笔也许真是轻文学,顺畅,通俗,」鼎公说。「毛 姆高明,点了一下卢卡斯,那个船长的脾性随之也亮了。我在利物浦也见过这样的英国人,在船运公司当襄理,有学问,很矫情。」那阵子我毕了业从台湾到新加坡 探亲一住一年多,不是到新加坡大学图书馆消磨时光就是关在玫瑰园客寓读杂书。鼎公退休多年了,七八十的人精神兴旺得不得了,清晨打拳练字读书,午觉醒了常 有几个学生到他家里听他讲课请他改文章陪他喝茶。我们住得近,黄昏时分他偶然会跟老太太散步到我家要我到他们那边吃晚饭。林家做的福建薄饼是顶级美食,油 饭米糕也特别,还有凤尾虾,猪脚麵跟猪腰麵线更好吃,全是厨娘拿手的闽南小吃,外头吃不到。
「林语堂也称讚林家菜?」我问鼎公。「林先生赏脸;远不如他的文章好!」「英文文章还是中文文章?」「晚年写 的小品最好!」有一回鼎公要我陪他去看一位老同事的遗物。开车开了老半天才到,很偏僻的地方,村路崎岖,民居疏落,日据时代一排兵营都荒废了,百年老树在 风中絮絮叨叨,营边一条小河轻轻呜咽,几个村妇在河旁洗衣服。老同事的遗孀带着两个小孙子招呼我们。家中字画几乎卖光了,几件小文玩鼎公全要了,还有一柄 扇子该是漏网之鱼,鼎公说很好,我也觉得雅緻,他存心照顾故旧,从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嘱咐孀妇收好:「有事随时告诉我,千万记住了!」鼎公说这位陈老师生 前跟他一起在一所中学教书,战后还当过校长:「郁达夫遇害之前常跟他通信,诗词写得极好,我辞去教席到英国做事失去了联繫,听说他到印尼去了,再回新加坡 已是老病缠身,日子过得很清苦。」那柄扇子我离开新加坡的时候鼎公送给我存念。是黄均画的倚窗仕女,窗外澹澹几树梨花,题了「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 打梨花深闭门」。背面是张心煦的书法;扇骨博古浮凋凋得细緻极了。鼎公说他一生喜爱梨树梨花蜜梨,四十年代张大千给他画的双鈎工笔梨枝还挂在他的书房里。 「明代李日华《紫桃轩杂缀》里有一段写梨花的轶事最有趣,」鼎公说,「改天找出来给你一读。」那本书我多年后在台北找到老民国的石印本,有点残缺,读到卷 三果然看到鼎公说的那段。说南京百司事简,管祭祀礼乐的太常尤其闲寂,李日华有个前辈是太常寺卿,终日酣眠坐啸而已。一天,有人敲门甚急,是宣州递来的公 文,说因春多风,园户投诉所供太庙梨花落尽,秋来恐难结实,「求派他邑有司,故为申请也」。太常于是写一首绝句说:印床高阁网尘沙,日听喧蜂两度衙;昨夜 宣州文檄至,又嫌多事管梨花!那几年我在香港在英国都跟鼎公通信不断,老先生蝇头钢笔字一笔不苟,无所不谈。有一年圣诞节我等到元旦过了还收不到鼎公的贺 年片,一月中林老太太来信说鼎公半个月前肾脏衰竭去世了。那年春节我去新加坡给鼎公上香鞠躬。老太太苍老多了,话也少了,寒暄不到三句她要我搀扶她进书 房:「你看看书桌上那张照片,」她说。是个中年英国女人的彩照,头髮褐色不是金色,戴眼镜,很清秀。「林鼎早年跟一位英国同学生的女儿!」老太太说律师楼 处理遗嘱才告诉她说,有一笔遗产归这位叫 Pearl 的女儿,女儿的母亲去世多年了。「我这个乡下人真笨,以为我们无后,没想到他早有了女儿。」老太太闭上眼睛一脸疲累。毕竟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我 一心想安慰她:「你们快快乐乐过了几十年,鼎公不说是疼惜你。」老太太忽然问我那女儿的名字是梨花吗?我说不是梨花是珍珠,弃掉最尾一个字母才是英文的 「梨」字。
小说人生:爱晚居
2010/8/8
我到台南读书第二年,杏表姐离家出走,跟一个男人从南洋逃到厦门生下第一个孩子。我老家来信说二舅母吞药自尽,二舅舅心脏重病,在医院里医了大半年终于故世了,他们那所漂亮的「爱晚山庄」听说很快让一位德国医生买下来。是古老世代的古老故事,像小说,像电影,精精緻緻的杏表姐忽然爱上一个清清寒寒的愣书生,拿走母亲一箱美钞一起跑了。小城里的大人们都说千错万错错在杏表姐从小在洋学堂里受洋教育,荷兰文英文德文都精通,离了婚还发愤学俄文,读遍俄国古典文学竟不甘心,连马克思恩格斯着述也沉迷,最后嚮往赤色中国的红旗飘飘,依偎在无产阶级爱人的怀抱里乘风破浪奔向红彤彤的赤山赤水:「命造啊命造!」
一九六八年文革期间,我在香港接到老家来信说杏表姐逃来香港了,要我照信上地址到观塘去看看她。我按址去了,看更说搬走了。一九六九年春节过后,我接到大舅舅家荣表哥来信,要我到西环一家商行领取一千块港币到湾仔一个新地址交给杏表姐。那回我找到她:清丽的容颜彷彿朦朦胧胧的月亮,秀眉杏眼樱唇都蒙上薄雾,连甜甜的酒窝似乎也在苍茫烟雨中,长髮草草编成粗粗一股蔴花辫子,也许是清瘦了,记忆里她尖尖的鼻子比从前更尖更挺更像国语明星李香君。杏表姐愣了一下认出是我冲上来搂着我又哭又笑。我也高兴得真想陪她哭陪她笑。
「孩子呢?」
「不满周岁病死了。」
「他呢?」
「跟一个女共干跑了。」
「怎麽会呢?」
「怎麽不会呢?」
听她澹澹一句反问我一下子格外心疼。她紧紧握着我的双手轻声说:「姐没事,如今不还有你在吗?」我毕竟也是古老世代走过来的人,想起烽火中的童年,想起从南洋坐船回台湾读书,想起表姐跟那个男人回大陆追梦,想起国破了的山河刧难中的亲朋,我很惶惑也很沮丧。杏表姐说大陆回不去也不想回去,南洋纵使回得去也家破人亡了:「留在这里试试溷口饭吃,」她拨了拨头髮挤出一丝笑意。「姐比你大八岁,不用担心!」那段日子我还是不放心她,天天应付完几份工作一空下来一定去看她。我托朋友替她收学生做英文家教。我也分了一些翻译给她多赚些外快。杏表姐英文的确好得厉害,英国文学美国文学熟极了,说是从小天天跟一位英国老太婆苦学,第一位丈夫又是带着澳洲血统的侨生,当中学老师。不久我发现她的中文也不弱,二舅舅督导了基本功,在厦门那几年还跟过一位严先生学古文写旧体诗。
一九七○年端午节,荣表哥忽然飞来香港,说二舅舅生前那盘生意和房产荣表哥代表江家跟合伙人打了几年官司终于和解了,杏表姐是唯一继承人,一张滙票存入银行足够她吃利息。「这下大家都安心了,」荣表哥说,「杏妹的命还是好的!」杏表姐手握滙票一时感触低着头不说一句话。荣表哥耸了耸肩一脸茫然。我悄悄坐到表姐身边轻轻搂了她一下。她慢慢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凄然饮泣。「都过去了,不是吗?」我拨了拨她的头髮给她递上一杯茶。「前头的路长着呢!」
杏表姐果然用功得不得了。生活安顿停当,她迁到西摩道一幢旧楼房,楼高四层,她住顶楼,环境清幽,连留在南洋的几箱英文旧书都运过来摆满几个书架。她说为了纪念她父亲的爱晚山庄,她的小楼命名「爱晚居」,要我带她上文象庐求张宜女史赐题小匾。张先生喜欢表姐那张脸典丽,喜欢她说话声音甜美,国语清脆,当下命她磨墨展纸,在洒金旧宣上写了非常漂亮的三个大字。那年暮春,西环一家中学聘请杏表姐教英文,爱晚居从此成了江杏亚老师安身立命的香闺。她说荣表哥事事都管,两次来信要她用心找个体面男人下半辈子好过得安稳。
「前世两笔孽缘我都还清了,还嫁人?」
「别把话说得太满!」我说。
「绝处逢生,从此绝缘。」
「别把话说得太满!」我再说一遍。
不久,厦门照顾过杏表姐的帮佣也逃来香港住进爱晚居了,叫莲姑,家中大小杂事都归她打点,杏表姐开心得不得了,说她可以专心备课读书写作练字。那段日子我手头工作越来越重,时间总是不够用,知道表姐平平安安也就少去爱晚居了。有一天,我在办公室里收到杏表姐一封便条说有事商量,嘱我尽快一晤。我下了班赶去看她,莲姑应门把我带进书房。杏表姐坐在沙发上两眼红肿,脸色苍白。她说厦门她的恩师严先生连挨几场批斗撑不下去悬樑自尽,才六十二岁。「姐要还乡拜祭,你能替姐办理证件吗?」我说她居港时日太短,出入境手续一定难搞。这是一端。再有一端是那边文革正狂,进去了未必出得来,万一遭扣,后患无穷,谁都救不了她。杏表姐听了先是失望,继而哽咽,我劝慰了她一个晚上她还死不了心。翌日,我和莲姑陪她到庙里请和尚替她的老师念经她的心情才稍微平静:「我和老师是文字交深的生死恋,」她说,「他死得太寃了,我不走老师也许就顶得住!」那一瞬间,我真为那位严老师高兴:教过这样聪明这样深情的学生,死得虽寃,却堪含笑。
一年后老师忌辰那天,杏表姐用英文写了一篇报导文学揭露厦门三位老知识分子的文革噩运刊登在一份英文报上,美国一家通讯社的驻港特派员立刻访问了她,连美国报上都登了她的照片。一九七二年仲夏我整装待迁英伦,杏表姐有一天带着那位特派员到我家看我:朦胧的容颜不复朦胧,秀眉杏眼樱唇浮起皎洁的月色,亮丽中荡着三分妩媚,她蹲着翻看准备运往英国的几箱杂书,挑出韩素音那本《 A Many- splendoured Thing》说:「这本留给姐,行吗?」我说不行,不吉利:「小说里那个特派员死了!」杏表姐轻轻给了我一个耳光把书递给男朋友要他收好。「老早劝你别把话说满了!」我故意揶揄她。她偷偷白了我一眼凶极了也俏极了。居英翌年,杏表姐给我来信说她结婚了,过了端午跟特派员去美国定居,莲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