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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的爱情

作者:叶兆言(现代)
栏目:文学.小说
类别: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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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价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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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节选

书籍章节作者介绍
写在前面
我的目光凝视着故都南京的一九三七年,已经有许多年头。故都南京像一艘装饰华丽的破船,早就淹没在历史的故纸堆里。事过境迁,斗转星移,作为故都的南京,仿佛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已不可能再引起人们的青睐。这座古老城市在民国年间的瞬息繁华,轰轰烈烈的大起大落,注定只能放在落满尘埃的历史中,让人感叹让人回味。南京是逝去的中华民国的一块活化石,人们留念的,只能是那些已经成为往事的标本。南京的魅力只是那些孕蓄着巨大历史能量的古旧地理名称,譬如“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中的台城,譬如“王谢堂前双飞燕,飞落寻常百姓家”的“乌衣巷”。南京似乎只有在怀旧中才有意义,在感伤中才觉得可爱。六十一年前,有位叫做叶楚伧的国民党元老主编了《首都志》,浩浩荡荡的两大本,五十多万字,那是一套狠狠渲染南京的书。叶楚伦在谈到编辑思想时,曾直截了当地说过:
党国建都金陵,眴将七稔,未有专志,诵述沿革及建设之懿,中外人士诹访所及,仅以旧肆故书应之,非所以掞张首善之义也。
叶楚伧的想法很简单,作为国民政府文官处的文官长和立法院的副院长,他和别的开国功臣一样,极想把南京建设成为一座繁荣昌盛的现代化都市,巍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温故然后知新,让大家知道历史上的南京,有助于如何重新设计新形象的南京。出版《首都志》前后是民国的盛世,南京本世纪中城市建设的黄金时代,而一九三七年恰巧是这个时代的巅峰和尾声。国民政府于一九二七年四月在南京正式定都,四年以后出版的《中学教育指导》这本教科书上,“革命纪念”一栏明确地写着,学校中凡遇革命纪念日,应举行纪念仪式及演讲,使知纪念事实和宣传要点。有关“国民政府建都南京纪念日”的文字如下:
A史略:南京为总理指定之首都。辛亥革命,总理被举为大总统,中央政府即设于此。十五年本党誓师北伐,克复武汉,革命政府即由粤移汉。至十六年四月,遵总理遗愿,建都南京。
B 仪式:全国各党政军警机关各团体各学校一律悬党国旗志庆,各地高级党部召集各机关各团体学校代表举行纪念典礼,不放假。
C 宣传要点:
(子)国民政府成立之经过。
(丑)南京在中国地理上历史上及文化上之地位。
(寅)国都之建设与中国之将来。
国民政府正式定都南京,给了南京这座古城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是当初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好机会源于已故总理孙中山的在天之灵。早在一九一二年,辛亥革命后第二年的四月一日,也就是在袁世凯的压迫下辞去临时大总统的第二天,孙中山在紫金山一带打猎,触景生情,第一次流露出希望自己死后能葬身此地的念头。到了一九二五年,孙中山在北京一病不起,他更坚定地表示自己死后要葬在南京。孙中山为何如此钟情南京这块风水宝地,曾有过种种猜测和演义,然而孙中山的遗愿,毕竟得到了已经完成统一大计的国民党的忠实执行。一九二九年六月一日的奉安大典,成了当时南京最热闹的大事。为了将孙中山的棺木从下关火车站,穿过拥挤嘈杂的城区,隆重庄严地运往中山陵墓,市政当局果断地抓住了这次彻底改造城市交通的机遇。成片的旧房子被拆去了,长长的为迎榇专门设计的中山大道,工程浩大气派非凡,完全改变了古城的面貌。南京顿时有了大都市的威势。几十年过去了,中山大道仍然是南京最重要的街道。
到了一九三七年,南京作为中华民国的首都已整整十年。这十年,国民政府励精图治,力图摆脱历史遗留给中国人种种坏毛病。对于六朝古都的南京来说,这十年的变化之大,可谓进展神速成果辉煌。南京成了地道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七七事变”以后,白崇禧将军从广西赶赴首都南京,协助蒋委员长指挥对日作战。他下了飞机,在南京市内兜了一圈,对新闻界说,他感受最深的就是首都这些年的巨大变化。持同样观点的还有中国青年党老资格的领导人左舜生,他是一个好抬杠的人,一直保持着对国民党的批评姿态,但是当他离开南京几年以后重新回到这座城市,不得不承认首都在国民政府的领导下发生的迅速变化和改进,给了他良好的印象。国民政府显然做过一些努力,这些努力确实也有不容易的一面。十年间,内战不断,北伐虽然成功了,参加北伐的各集团势力像玩游戏一样地捉对厮杀,所有握有重兵的新军阀们都试图向蒋介石的权力挑战,共产党从北伐初期的盟友变成死敌,剿共和反围剿成为互为因果的矛盾。更让人不得安宁的是外患日急,九一八事变失去了东北四省,一二八淞沪抗战以失败告终,日军向华北蚕食,在中国的领土上没完没了堂而皇之地举行军事演习,各地租界的日本浪人包括亡了自己祖国的韩国浪人动辄寻衅惹事。一九三七年的南京,仿佛一艘在风雨中飘荡的已经漏水的战舰,它尝试着驶向繁荣富强的现代化,然而充其量只能是在历史的大海中颠簸起伏,最后可悲地葬身海底。
我注视着一九三七年的南京的时候,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油然而起。我没有再现当年繁华的奢望,而且所谓民国盛世的一九三七年,本身就有许多虚幻的地方。一九三七年只是过眼烟云。我的目光在这个过去的特定年代里徘徊,作为小说家,我看不太清楚那种被历史学家称为历史的历史。我看到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断,一些大时代中的伤感的没出息的小故事。一九三七的南京人还不可能预料到即将发生的历史悲剧,他们活在那个时代里,并不知道后来会怎么样。对于南京这座城市来说,一九三七年最大的事情是日本人来了,真的杀进来了,人们喋喋不休的话题,是发生在年底的南京大屠杀。相对于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其他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
第一章
1
一九三七年一月一日,星期五,天气晴朗,来自北方的寒流刚刚过去,气温有些回暖。虽然国民政府已把阴历称之为废历,但是阳历的新年气氛,在民间并不像预料的那样强烈和热闹。全国各地都举行会议庆祝元旦,冠冕堂皇的大会,上行下效,是个大礼堂就爆满,好像不开个会就不是过新年一样。一九三七年是在热烈的抗日气氛中来临的。不久前发生的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使得蒋委员长的个人威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全国各地大放爆竹,庆祝中华民国逢凶化吉。人们原来普遍地担心,西安事变将引发大规模的内战,而对中国领土早就存着觊觎之心的日本人,正好趁虚而入。蒋委员长在全国军民的欢腾声中,平安返回首都南京,由于他许诺将不再向日本的强权屈服,这意味着众望所归的抗日民主统一战线已经初步形成,涣散的中国人在心目中似乎又有了一个新的寄托。
在一九三七年元旦的这一天,首都南京有许多党国要人,因为参加这样那样的会议,很糟糕地都得了感冒,开会成了党国要人们沉重的负担。有三个会议是免不了的,先去中山陵谒陵,这是最吃力的活,每年新年的第一天都得恭恭敬敬如仪一番,凡上去的人,无不气喘吁吁一身臭汗。然后接着赶湖南路的中央党部,听于右任的新年致辞。最后是去国民政府,再听林森主席致辞。说的话报纸上都要刊登的,三个会连在一起,都代表着一种规格,代表着一个人在政府中所处的位置,谁也舍不得放弃。参加会议的人,赶来赶去,既出汗又受冻,结果就只能感冒。体弱的老先生,会议尚未结束,便打起了喷嚏。
丁问渔在元旦这天,也得了感冒,不过他的感冒肯定和开会无关。除了参加一次婚礼,他并没有参加任何会议。参加会议的大红烫金请柬早被他扔进了废纸篓。丁问渔是个名流,然而更是性情中人,别人很在乎很看重的事,他往往懒得放在心上。他似乎还看不出元旦这一天,有什么特别纪念的意义,人们所以知道他感冒了,是他把这一点记录在了日记上面。习惯将自己的行踪和心得体会记录下来的丁问渔,在这一天的日记上赫然写着: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得了重感冒,到晚上尤其加重,清水鼻涕不时地要淌下来。好在这不是一个太坏的日子,因为我在一个令人厌烦的婚礼上,见到了美丽的B小姐。我的心立刻被这位美丽的女孩搅乱了。我这里称她是美丽可爱的女孩,可今天却是她的婚事,当我写下以上文字时,她也许已将不再是一个女孩了。唉,女人为什么非要嫁给男人这种俗物呢。我没有什么过于奢侈的想法,只是想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乃是有生以来最大之欢乐,此事当竭力进行。
一九三七年的第一天,已经步入中年已婚男人行列的丁问渔,在写得龙飞凤舞的日记中,首次抒发了他对雨媛一见钟情的狂热情绪。由于他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而且用的是英文,在遣词造句方面,显得有些肆无忌惮。仅仅是从这一天的日记上,还看不出他和被称之为B小姐的雨媛,会出现什么了不得的故事。既然是写给自己看的,丁问渔的日记上屡屡出现对大胆的漂亮女人的非分之想。事实上,在将近一千字的日记中,有关于雨媛和感冒的文字,只占极小的一部分。有许多文字都是咒骂另一位女士陈小姐的。一九三七年开始的第一天是丁问渔异常辛苦的一天,他在夫子庙的朝云居陪陈小姐打了一夜麻将。这是件苦差事,因为他实在不喜欢被誉为国粹的麻将。一个月前,他新结识了一位已经过时的红歌女,这位歌女就是陈小姐,是一位姿色尚可的独身女人,陈小姐除了唱歌,最大的乐趣就是打麻将。丁问渔要想接近这位红歌女,唯一的办法就是陪她打麻将。昨天晚上丁问渔输得一塌糊涂,天亮以后送陈小姐回住处休息,他自己上下眼皮打着架,哈气连天,想赶回去睡一觉,可是上了床,却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学校里放了假,小孩子们无所事事,就在丁问渔住的教授公寓的窗下,燃放庆祝蒋委员长从西安返回南京那天没有用完的爆竹。好像是故意和丁问渔作对,孩子们采取的是一种很节省的放法,将串着的爆竹拆散了一枚枚放。丁问渔躺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刚睡着,就被冷不丁的爆竹声吵醒,想发火又觉得没必要和小孩子赌气,于是便在时不时响一下的爆竹中,心猿意马地想念着陈小姐。陈小姐在目前似乎已是唾手可得的猎物,对于如何获得女人的芳心,丁问渔自付是这方面的高手,什么时候解决陈小姐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好不容易睡着了一会,时间已经过了中午,窗外燃放爆竹的小孩子也离去了,丁问渔突然惊醒过来,想到今天下午还要去出席一个不该推托的婚礼。
人力车夫和尚早早地就将三轮车歇在大学的校门口,一边晒太阳打瞌睡,一边等候着丁问渔到来。在这一段日子里,和尚的三轮车几乎成了丁问渔的专车。丁问渔迟迟不来,和尚的肚子越等越饿,便跑到对面的小馆子里,买了四个大肉包子垫底。有了肉包子垫底,太阳暖洋洋地晒着,和尚一头一脸的悠然自得。校门口的大喇叭里,正转播着电台播放的中枢召开元旦庆祝大会实况录音,国府主席林森在发表广播演说,话题是有关自力更生,录音效果糟糕透顶,不时地发出电流的尖叫声。男男女女的大学生正陆陆续续地从校园里走出来,其中一位穿着青布长衫的大学生,拉着一个女学生走到和尚面前,用东北口音招呼用车。和尚已经打发了好几蹚类似的生意,他睁开眼睛,懒洋洋地看着眼前的这对青年男女,很快又把眼睛闭上了。大学生说,“你这人怎么真没道理,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给句话。”和尚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穿着一身七成新的短棉袄,胸前微微地敞着,一副闲散不爱搭理人的架势,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慢性子,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难弄的人。他故意不吭声,继续闭目养神,那大学生又问了一句,和尚依然不予理睬,大学生不由地怒火中烧,数落起和尚来,站在一旁的女朋友也跟着帮腔。大学生忿忿地说:“这年头也邪了门,不就是一个拉车的吗,搭什么臭架子!”
丁问渔来到校门口的时候,两位年轻的大学生还在纠缠着和尚。和尚闲着也是闲着,趁机借吵架消磨时间。他不理睬那男的,专钉着女的吵,揪住她的每一句话不放。那位女的是外文系的学生,并不善于争吵,一急就结巴,一结巴更急。她突然看到了已经走到自己身边的丁问渔,连忙住口,拉了拉男朋友的衣袖,让他也别吵了。在教授的眼皮底下,和一个蛮不讲理的车夫吵架,怎么说也是失身份,男的不依不饶还想继续舌战,他的女朋友劝阻无效,脸刷地一下红起来,好在丁问渔并未在意发生什么事,他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滑稽,戴着一顶红颜色的睡帽,西装笔挺,大红色的领带,外罩一件灰色的呢大衣,右手拎着一根手杖,一副未睡醒的样子。
和尚歪过头来,看见丁问渔,就像没事一样,笑着和他招呼:“丁先生,你歇好了?”
丁问渔答非所问地跨上车,男的大学生对他怒目而视,他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回过头来,眼睛直溜溜地盯着那位女学生看。女学生的脸更红了,脸转向别处,终于有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丁问渔的眼色总是有些不正经。女学生选听过丁问渔的课,大学里的女学生没有不知道丁问渔的,丁问渔是外文系大名鼎鼎的教授,女学生们都喜欢上他的课。关于他的笑话也不胜枚数,最多的就是关于他如何对女学生有兴趣。丁问渔的眼睛见了漂亮的女学生,就会不加任何掩饰地发亮。有一次,丁问渔走进教室,突然拒绝上课,理由是来上课的女学生太少了,他没情绪。外文系的女学生在宿舍里一提起丁问渔,就要捂住嘴笑。
车过唱经楼的时候,丁问渔掏出怀中的金表,看了看,问和尚能不能快一些。和尚显然和丁问渔已经十分熟悉,回过头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着说:“你丁先生难道也有急的日子,都说你不是连上课都不怕迟到的吗?”丁问渔被他这么一说,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果然也不急了,索性坐坐舒服,让和尚慢慢地拉车。自从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南京的街道变化确实不小,中山大道从城市中心穿过,一条条与之相连的马路,接二连三地破土动工,街面上几乎天天有新的商店开业。难怪有的人离开南京没有几年,回来便发现已很难找到熟悉的街道。一位与和尚熟悉的车夫迎面过来,对和尚扯着嗓子说着什么,自然是开玩笑的荤话,两人便笑着对骂起来。
和尚的嘴一路不肯闲着。阳光灿烂,车这时候正好往南方向过去,丁问渔被迎面热烈的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干脆闭起眼睛养神,忍不住张嘴打了个老大的哈欠。夸张的哈欠声引得和尚又一次回过头来。和尚知道丁问渔今天仍然没睡好,天亮时,是他赶去夫子庙的朝云居,把吃过早茶的丁问渔拉回学校,当时就说好中午还要坐他的车。丁问渔习惯坐和尚的车,而和尚也不喜欢满大街地去寻找生意,他喜欢丁问渔这样的客人,出手阔绰,一路还能说说笑话。
2
丁问渔到达励志社的时候,雨媛和余克润的婚礼已快接近尾声。励志社在一九三七年的南京,是个神秘兮兮的地方。它位于中山东路上,在中央医院的东面,过了逸仙桥再往前走不远就可以到达。常常都是些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才能在这里出没。励志社是中西建筑糅合的典范,是著名的建筑师设计的,由几幢彼此呼应的官殿似的建筑组成,外表是国粹式的大屋檐,内部结构却全盘西化。对于一九三七年的南京人来说,能否进入励志社的大门,决定了一个人是否是个人物。一九三七年南京人的时髦话题,是没完没了地谈论党国要人的小道消息,这一点和今天的许多北京人的毛病相仿佛。蒋委员长的一举一动像电影明星一样被大家议论。诸如“于右任病足”、“冯副委员长小恙”、“某重要人物昨入病院切割疝气”的花边新闻,屡屡出现在本地报纸头版报道上。人们喋喋不休地说着党国要人们的遗闻轶事,这习惯直到南京已经沦陷很久,还顽强地保持着。
很少有人坐人力车进入励志社,大多数来宾都是坐小汽车来的。励志社的特殊之处,在于这里的所有职员都可以穿军装,无论是看大门的,还是大厅里的侍者,都是清一色的军人打扮。没有来头的人是很难进入励志社,看大门的常常以来宾的衣着和气势取人,因为有来头的人,通常一眼就能看出来。当然偶尔也有例外,譬如党国元老吴稚晖,他是从来不坐小汽车的,也不坐人力车,一把年纪了,直截了当地步行往励志社里闯。关于吴稚晖的笑话很多。一九三八年武汉的一次酒会上,当时南京已经沦陷,日本人在京浦线上会师,直逼武汉,吴稚晖端了一杯酒,走到汪精卫身边,咚地一声跪下来,说:“汪先生,国家已到了这一步,你赶快站出来收拾残局吧。”在场的高级领导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汪精卫更是不知所措,结果自己也扑通跪了下来,苦着脸说:“吴稚老,有话我们站起来说!”吴稚晖不肯站,汪精卫只好陪着他跪,这一跪就是好半天,很多人看着哭笑不得,上前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结果国家大事弄得竟然跟儿戏一样。吴稚晖是个老资格的同盟会员,也是倚老卖老的怪人。他出入上流社会,常常做出和别人不一样的姿态引人注目。吴稚晖的古怪曾经差一点使励志社的看门人丢掉饭碗。看门人像撵要饭的一样把吴稚晖挡在了门外,结果惹得蒋委员长为此大发脾气。
丁问渔在励志社门口,没遇上任何阻拦,因为记忆犹新的守门人,显然也把他当作了吴稚晖一类有来头的人物。敢大摇大摆往励志社闯的人,绝不会是普通人,而且丁问渔的打扮也实在引人注目。大厅里聚集着各式各样的人物,丁问渔像个电影里的角儿,堂而皇之地往里直闯。这地方他已不是第一次来,他熟门熟路地走向放着冷餐的长桌,拿了一杯酒在手上。大厅里开足了暖气,一位侍者走到他面前,十分有礼貌地要他脱下呢大衣,并准备为他将右手提着的手杖和头上戴着那顶红睡帽也放好。丁问渔经侍者一提醒,才想到自己匆匆忙忙,显得毫无教养。虽然他的举止难免有些荒唐,但是从来不失绅士风度。手上始终提着一个手杖是丁问渔留学欧洲养成的时髦习惯。他把手杖交给了侍者,但是拒绝取下头上的睡帽。头上戴着睡帽是丁问渔打扮的特别标志,他有时穿笔挺的西装,有时候也穿长衫马褂,惟有这顶红颜色的绒线睡帽,只有在最热的夏天才肯除去。
丁问渔引人注目地出现在已经接近尾声的婚礼上,认识他的人,纷纷向他点头示意。新郎和新娘双方的家属,都和丁问渔熟悉。新郎的哥哥余克侠是丁问渔留德时的朋友。余家的经济情况不大好,余克侠留学期间,常常为吃饭问题烦恼,丁问渔成了他在德国的衣食父母,一有难处,必到他这里来打秋风,反正丁问渔的爹是银行界的阔老板。余克侠有一段时期,逢人便说自己和丁问渔是割头换颈的好朋友,他经常要举的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他和丁问渔去法国里昂游玩的时候,丁问渔把一个金黄头发的妓女带回旅馆,晚上三人同睡一个房间。没有什么比这种不同寻常的特殊关系,更能说明他和丁问渔之间的深厚友谊。当然这个例子永远是要加注的,余克侠是个守身如玉的男人,他列举这例子的另一个目的,是想表明自己有着远大志向,只有那种有着特殊毅力的人,才可能在异国他乡寂寞漫长的夜晚,对发生在身边的淫声浪语无动于衷。
余克侠如今是省教育厅的副厅长,有传闻说某国立大学的校长的位置,已经预先给他留好了。在一九三六年的首都南京,国立大学校长的宝座,是进军教育部高级官员的必经途径。今天是他弟弟余克润的大喜日子,余克侠当仁不让,俨然以主人的身份,神气十足地主持着婚礼。他像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鸭子到处招摇,到处向别人散布自己即将就任国立大学校长的小道消息,希望别人对他是否应该屈就当校长一职表态。尽管他一再申明自己从来不曾觊觎校长一职,反复说明校长只是一个苦差事,如果没有牺牲精神就不能去当校长。事实上所有的传闻,都是由余克侠自己像放鸽子一样亲手放出去的。当丁问渔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中的余克侠,像触电一样跳起来,大笑着跑到丁问渔面前,怪罪他不该姗姗来迟。
“你总是改不掉在欧洲养成的坏习惯!”说完了这句中文,余克侠立刻附带出一连串的德语,这种过于造作的表演,无疑是在提醒周围的人,他曾经是一名到过欧洲的留学生。可惜他的德语从来不曾流畅过,好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已经足够蒙人。余克侠根本不在乎丁问渔脸上困惑的表情,继续表演和卖弄着他的蹩脚德语。丁问渔真用德语回了一句什么,余克侠一怔,不说德语了,笑着用中文向丁问渔调侃:“你老兄最近是不是又闹什么笑话了?”
余克侠的声音很大,大厅里许多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丁问渔。丁问渔让余克侠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远处正在举行舞会,丁问渔的目光在大厅里扫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绝色的女子,懒得继续和余克侠敷衍,转身向舞厅走去。余克侠追过来不让他逃走,揪住了他要去拜见雨媛的父亲任伯晋。既然是参加别人的婚礼,这种俗套是免不了的。丁问渔被拉到任伯晋老人面前,十分不情愿地请安问好,任伯晋老人是军界的前辈,和丁问渔的堂兄丁公洽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丁任两家是世交,任伯晋和丁问渔的父亲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但是丁问渔对这位军界前辈的印象却不深,而且也没什么太多好感。二十年前,刚刚十六岁的丁问渔,曾经十分荒唐地追求过任伯晋老人的长女雨婵。雨婵是任伯晋老人已故的前妻李夫人所生,比她今天当新娘的幺妹雨媛足足大了二十四岁。这场不了了之的爱情故事,并没有破坏任家和丁家早就建立起来的牢固友谊,但是毕竟有些别扭。
任伯晋显然也不是太喜欢丁问渔,他一看见他那种不正经的样子,就不太高兴。丁问渔无话可说,硬着头皮陪着坐了一会,十分恭敬地回答美京子夫人的问题。和丈夫的生硬不一样,美京子夫人不愿意让丁问渔感到难堪。她对他没什么恶感,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善解人意地找话为他解围。丁问渔虽然也是快四十岁的人,在任伯晋老人面前,完全成了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孩子。
3
当舞曲结束的时候,丁问渔猛地推开阔太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雨媛的身边,十分诚恳地表示愿意和她跳下一只曲子。他的请求引得在场的人都笑起来,雨媛捂着嘴,把脸都笑红了。谁都能看出来,舞会已经结束。乐师们已经将乐谱合上,指挥把指挥棒搁在乐谱架上,十分潇洒地捋着自己的长发。人们纷纷往外涌,走到门口向侍者取自己的外衣。丁问渔满脸的遗憾表情,给大家留下了更加可笑的印象。他依依不舍地看着这对即将离去的新人背影,一阵妒意油然而生。
雨媛在向自己的父母告别,向来参加婚礼的客人告别。她显然觉得丁问渔这个人很有意思,尽管他今天老是出洋相,但是并不觉得他讨厌。丁问渔早就给她留下了滑稽的印象,这个二十年以前追求过自己大姐的书呆子,一直是雨媛一家人背后偷偷取笑的对象。远在美国的大姐雨婵今天未能赶来参加婚礼,要是她看到丁问渔今天的表现,真不知会怎么想。雨媛非常大方地走到丁问渔面前,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她的一家和丁问渔都熟悉,唯一不曾和他开过玩笑的恐怕就是她自己了。
所有的人,向新人祝福时,都说着差不多的客套话。雨媛想象不出丁问渔会说出什么话来,她的手伸出去以后,让她感到尴尬的是丁问渔竟然毫无表示,他目瞪口呆,似笑非笑,痴痴地看着她。她犹豫着是否应该将自己的手收回去,丁问渔突然有失体统地抓住了那只白净的纤手,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不肯丢。雨媛越是想把手缩回去,他越是抓得紧。
“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可以轻易地嫁人呢?”丁问渔说了一句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会大吃一惊的话。
雨媛说:“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丁问渔一本正经地说:“我怎么会是开玩笑?”
雨媛脸色微微地有些变,她用力想把自己的手缩回去。丁问渔抓紧时机,根本不考虑自己的话会是什么后果,用日语十分冒昧地说着:“要是我能早一些见到你,今天做新郎也许就是我了,不是吗?”由于雨媛的母亲美京子是日本人,任伯晋老人又是日本士官生毕业,一家人都能说流畅的日语,因此丁问渔的话,雨媛全听懂了。她用力将手抽了回去,丁问渔抓她抓得很紧,雨媛一用力,差一点把他拉倒。作为一个早就有家室的中年人,丁问渔做得显然太过分,即使是调情也应该看看地方看看对象。雨媛的脸涨红了,这次是因为生气,她毕竟是个有教养的女孩子,装作没听懂他说什么,转身和别人敷衍。
任伯晋老人一家再次过来为女儿送行,美京子夫人上前搂住了雨媛,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她祝福女儿能尽快地为女婿生个儿子。美京子夫人对自己未能给丈夫生儿子感到终生的内疚,她希望女儿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雨媛是她最小的女儿,也是丈夫最偏爱的心肝宝贝,想到雨媛终于也嫁人了,美京子夫人禁不住留下伤心的眼泪。她在中国已经待了几十个年头,时间远远比待在她的出生地日本长得多。既然嫁了一个中国丈夫,美京子夫人自己也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妇人。在嫁给任伯晋多年以后的一九三七年,由于日本对中国的侵略,美京子夫人随时随地可以感受到中国人对日本的仇恨,无论是自己心爱的丈夫,还是那六个由她一手养大的女儿,都是主张对日作战的主战派。她嫁给任伯晋的时候,李夫人留下的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还没有满周岁,美京子夫人待她们姐妹完全如同己出。然而这一家人完全忽视了她是一个日本人,美京子夫人自己也差不多快要忘记自己的祖国了,她从来不穿和服,甚至忘记了做日本菜。丈夫和女儿是她的一切,她不愿意做任何让他们感到不高兴的事。
母亲的眼泪同样感动了雨媛,她眼睛顿时也红了,不好意思哭,便扭转过身体,将自己的头在老父亲的肩头上,淘气地顶了顶。任伯晋老人鼻子也有些酸,笑着说:“别又哭又笑的,要是还能真想到你老爹老娘,经常回来看看是真的。”
一直到雨媛登上余克润驾驶的军用吉普,她脸上的笑容都是十分勉强。人们都以为她舍不得爹娘,其实她此时只是在生丁问渔的闷气,结婚自然是应该离开爹娘的,雨媛不可能为出嫁太伤心。她气恼的是丁问渔今天太不像话,他不该说那种无聊的话。丁问渔的无礼让她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他果然是像传说中的那样轻薄,那样无耻,那么肆无忌惮,不在乎自己成为公众的笑柄。军用吉普不合时宜地刚启动就熄了火,余克润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车来,掀起前面的车盖,调整被堵塞的油路。这是一辆崭新的吉普,常常会闹一些不愉快的小故障,在新郎官排除故障的时候,已经坐在车上的雨媛,有一种登高亮相的尴尬。应该结束的时候不结束从来就是件糟糕的事情。该告别的话已经都说了,车下的人只好频频挥手,想到什么说什么地消磨时间。
雨媛尽量不回头去看丁问渔,然而她终于有些忍不住,带着赌气地侧过头去,看见丁问渔像只打败了的公鸡,十分孤独地站在弹簧玻璃门那里,耷拉着脑袋发呆,这时候,他已经穿上了灰色的呢大衣,胸前敞开着,手里提着那根纯粹是摆设的手杖。雨媛对那种男人提着文明棍的欧洲时髦感到很别扭,但是她又无端地觉得,像丁问渔这样小丑一般的怪人,配上这么一根不伦不类的拐棍十分合适。丁问渔那副孤独的模样,既让雨媛感到解气,又让她产生了一点恻隐之心。他虽然有些过分,然而雨媛也够让他下不了台的。
丁问渔在余克润将吉普车重新发动起来之前,就满腹心事地坐上和尚的车先走了。太阳尚未落山,但是已经没什么威力了,和尚的脸冻得有些发青,将短棉袄拦腰用一截电线扎紧了,拉起丁问渔就跑。灰溜溜的丁问渔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在路上也懒得与和尚说话,他觉得此时和尚一门心思地用力拉车,正符合自己的心意。余克润驾驶的军用吉普在珠江路拐弯处,追上了和尚的人力车。雨媛注意到丁问渔紧紧裹着呢大衣,像个病人似的萎缩在车座上。他的眼睛紧闭着,似乎还在发抖,手上仍然抓着那根手杖。突然,丁问渔的眼睛仿佛睁开了,雨媛赶紧把自己的目光移向别处。
第二章
1
丁问渔最初不可思议地看中雨媛的时候,很多人都相信,他不过是又一次重犯了二十年前盲目追求雨媛大姐雨婵的疯病,大家只是觉得这事有些可笑,笑过了也就算了。如果不是经常闹些笑话,丁问渔就不是丁问渔了。丁问渔再次陷进爱情的沼泽,仿佛是一个可笑的人,又一次做了一件可笑的事情。甚至丁问渔刚开始也觉得自己的走火入魔,是十六岁那场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的延续,是已经寂灭的爱情之火死灰复燃。他不断地在日记上扪心自问,自己提出质问,又自己做出回答,终于得出了结论。他得出的结论是,虽然所爱的人是同胞姐妹,虽然所爱的人都是已婚,但无疑是两起丝毫没有联系的爱情风暴。
丁问渔对雨婵雨媛姐妹的爱,都是一样的狂热,都是一样的死去活来,可是两者出发的基本点显然不同。二十年前后的丁问渔,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出发点不一样,结果也就不可能一样。十六岁的丁问渔只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年,他那时候非常幼稚,对女人一无所知。他对雨婵的初恋,是一种童话中的爱情,是一首浪漫的诗歌。二十年以后的丁问渔已是情场老手,是一个十足的浪荡子,一个寻花问柳的高人。他声名狼藉,经历过的女人,多得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爱情这词此时对他已经失去了现实意义,他马不停蹄地追逐着各式各样不同风格的女人,一旦达到目的,立刻进行下一轮战役。他像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一样,在女人堆里冲锋陷阵,一次次经受挫折,一次次丢人显眼。尽管战果辉煌,可是他的心灵上已经伤痕累累。旧的伤痕已结了痴,新的伤口又在流血。可以说是在一开始,没有人把丁问渔对雨媛的爱情当回事,大家都觉得他不过是又看上了一个新的女人。
二十年前的纯洁的那个丁问渔早就荡然无存。那时候,他青春年少,刚和父亲从日本归来,准备直接进入东南大学读书。当年,像他这样年轻的大学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因为他看上去就像个大孩子一样,国文和数学的成绩一塌糊涂。丁问渔父亲的目的,是让已经熟练掌握两门外语的儿子,在纯粹是中国式的大学里,很好地熏陶一下中国文化。丁问渔随同父亲在日本待了五年,这五年中,日语几乎成了丁问渔的母语。父亲又专门为他聘请家庭教师,是一位在日本的德国留学生,负责教授他的德语和英语。十七岁回到祖国的时候,少年丁问渔首先向众人展示的,是语言方面的天才,他已经能够说一口地道的日语和德语。在北京停留期间,有一次,父亲带着他去当时的陆军总长段祺瑞家做客,正好有一位德国客人也在那里。段祺瑞曾在德国学过军事,在他固执的脑子里,训练有素的德国军队,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一支武装。他向那位德国人讲述着围棋,不时地卖弄着自己并不娴熟的德语。
丁问渔和德国人一番流畅的对话,立刻使段祺瑞觉得应该送这孩子去德国的军事学院。自古英雄出少年,段总长颇有感慨地说,中国留学生在德国学习军事,仅仅是在过语言关这一点上,就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为此深有体会,觉得像丁问渔这样的条件,现在去学习军事,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北洋政府大缺少优秀的军事人才。但是丁问渔的父亲对于段总长的好意只是心领,他对于儿子所寄予的希望,是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金融家,子承父业,成为未来银行业方面的巨头。丁家的一切都是在洋务运动中发展起来的,丁问渔的祖父只是一个普通的进士,官阶并不算太高,一度曾是两江总督张之洞的幕僚,然而却在经营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丁氏家族家大业大,除了丁问渔父亲这一支,其他的几支都是人丁兴旺。丁问渔的祖父不仅为自己的儿孙,留下了取之不尽享用不完的万贯家产,而且为后代如何保持住这些家业,设计好了最完美的方案。丁问渔父亲那一辈中,可以说是人才辈出,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当官的,自然是当大官。有继承实业的,开办纺织厂缥丝厂面粉厂。有当买办的,直接替外国人做事。到了丁问渔这一辈,更是五花八门,什么领域都去涉足。譬如他的堂兄丁公洽就是留日学军事的,是老同盟会会员,民国后一直军界的高层活动,丁问渔和雨婵发生联系,就是因为他的缘故。丁问渔另一位堂兄是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后来反戈一击,与共产党翻了脸,又成了国民党的中央委员。他还有一位堂兄甚至成为洪门的一个帮主,在天津的租界里公开地招收徒弟。
丁问渔父亲自己的事业可谓如日中天,他曾当过北洋政府时期中国银行的上海行长,而且长期在财政部担当要职。唯一遗憾的,是膝下就只存活了丁问渔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的太太自从生了丁问渔以后,生的几个儿女,都是未成年就夭折了。丁问渔的父亲对儿子的期望值虽然很高,花大价钱栽培他,但是由于对丁问渔的过分娇宠,结果儿子根本未能成为他所希望的那种人。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自从儿子成人以后,他老人家就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操心。丁问渔好像成心要和老子作对一样,他总是拣那些最伤他心的事去做。
很多人都相信,十七岁时开始不可思议地追求雨婵,是日后丁问渔终于成为浪荡子的最初讯号。这不过是他一头扎进女人堆,义无反顾地走向堕落的序幕。消息刚刚传开的时候,丁问渔的父亲如雷击顶,大发了一顿脾气以后,立刻决定让不像话的儿子辍学,让他的堂兄丁公洽像押犯人一样将他带到上海反省。由于上海有直达南京的火车,丁问渔的父亲不得不专门派人钉着他,以免他像贼似的溜回南京,继续纠缠清白无辜的雨婵。
那次疯狂的爱情,差一点毁了丁问渔。一切已经变得几乎不可收拾,丁问渔不吃不喝,寻死觅活,决心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殉情。他的父亲对他采取了最严密的防范措施,但是他还是花巨款收买了自己的监护人,然后乘了一辆夜行列车,在天亮时悄悄地潜回了南京。他仁立在雨婵家门前的巷子里,像个幽灵似的躲在电线杆后面,痴痴地等候着雨婵的出现,从黎明时分,一直坚持到太阳落山。晚上,他在夫子庙找了一家肮脏小旅馆住下来,那是一个气候干燥的秋夜,一位肥胖的妓女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然后走进了他包的房间,看着他开裂的嘴唇,问他需要不需有个女人替他去去火。这样的场面丁问渔第一次遇上,他吓得瑟瑟发抖,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什么好。
胖妓女在被赶走前,非常仁慈地安慰着他,她看着丁问渔苍白的脸,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不用怕,你越是怕,说明你越需要。”
2
丁问渔爱上雨媛的大姐雨婵,最初只是由两个可爱的孩子引起的。这两个孩子,一个是刚刚出世六个月的雨媛,一个是雨婵三岁的儿子天锡。当时雨婵正带着这两个孩子。在树荫下纳凉。雨媛睡在藤条织成的摇篮里,她的三岁的大外甥天锡在绿油油的草坪上,追逐着一个小橡皮球。橡皮球滚到了丁问渔的脚边,他十分淘气地用脚踩住了那球,不让天锡拿。天锡也不哭,他拼命地想把丁问渔的脚挪开,把个小脸憋得通红的。
雨婵就是这样滑稽的场面中,见到自己疯狂的追求者丁问渔的。丁问渔执著地和小天锡开着玩笑,小天锡终于来火,他抱着丁问渔的腿肚子,狠狠地咬了一口,丁问渔疼得哇得一声大叫。小天锡趁机捡回自己的橡皮球,大获全胜地逃之夭夭。正在树荫下看书的雨蝉忍不住笑起来,她不声不响地注意着丁问渔的到来已经有好一会儿,她注意到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你就是那个刚从日本回来只会说日本话的小伙子?”雨婵以一种哄孩子的口吻问着。
丁问渔目瞪口呆,不说话,傻乎乎地看着雨媛。
雨婢又说:“喂,你究竟会不会说中国话?”
丁问渔孩子气地笑了,这是一个荒唐的问题,他当然是懂中国话的。雨婵的本意,也不是真怀疑他不会说中国话,她不过是随便找句话逗逗他。一切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事情的进展,丁问渔和雨婵双方都不曾预料,刚开始一切都很正常,雨婵像个大姐姐一样与丁问渔有说有笑,她不停地提一些完全是出于好奇的问题,丁问渔一一如实回答,从日本回到祖国,他处处都感到一种陌生,雨蝉的关怀让他非常亲切。吃饭的时候,雨婵特地安排他坐在自己身边,像照顾小弟弟一样一次次地为他搛菜,然后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他的话题,带些卖弄地说给大家听。丁问渔在饭桌上显得毫无教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喜欢吃的清炒虾仁端到了自己面前。
带他到任府的堂兄丁公洽,不得不像熊小孩一样地教训丁问渔。他们虽然是很近的堂兄弟,但是岁数却相差了几十岁,根本就是两代人。饭桌上的气氛非常愉快,丁公洽教训了一通丁问渔以后,又借机说了一些他的笑话。丁问渔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总是有许多让人笑话的地方。丁公洽那时候在北洋政府的陆军部任职,这是个有职无权的闲差,他这次拜访留日老同学,是想带丁问渔认认门,日后在南京读书时,假期中有个落脚的地方。此外,也是奉陆军部之命,咨询一下任伯晋是否有兴趣出任保定军官学校的校长。任伯晋在协同蔡锷将军倒袁运动中,曾立过汗马功劳。蔡锷将军和任伯晋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先后同学,蔡锷比任伯晋高一届,他们对建设一支现代化的国防军队有着完全一致的看法。
正是在这次饭桌上,丁问渔首次听任伯晋谈到了中日势必一战的看法。任伯晋啜着南方的米酒,说日本这些年对中国的帮助虽然不小,譬如成为反清同盟会大本营所在地,譬如为中国培养了许多现代化人才,但是自从甲午海战之后,中日之间的仇结得实在太深了。况且日本的野心在于称霸亚洲,若想达到此目的,必欲先征服中国。中国如果不迅速建立一支现代化的国防军队,结局将不堪设想。
“将来中日之间如若开战,其决战必定是在陇海线一带。”任伯晋带有预言性地分析说,“徐州淮海自古就是战场,到时候,我军若不能在此地战胜日军,必将西移,以持久战,消耗他们。日本乃弹丸之地,消耗不起的。”
任伯晋的看法二十年以后完全被证实,丁公洽请任伯晋就中日军事力量对比,畅所欲言。任伯晋憋了一肚子话在心头,就这话题侃侃而谈。谈到临了,他叹着气说:“若以甲午年间的军事力量对比,中日尚可一战。以今天的军事实力,就难说了。”
丁公洽说:“伯晋兄的意思,中日不可一战,我们不是对手?”
任伯晋说:“话不能这么说,军事力量对比是一回事,民心又是一回事。甲午一役,中国赔款割地,割让了台湾,这口气,中国人岂能就这么咽下去。夫战,勇气也,民心可用,这是我方占优势的一点。可惜连年来,国内军阀混战,各路诸侯,只知道争夺地盘。而日本亡我之心不死,年年备战,除陆军越来越强大之外,又全力发展海军。因此未来的中日之战,将由平面进攻,转为海陆空立体作战,因此我们届时将又不知落后多少了!”
已经吃饱的丁问渔站了起来,准备离席去干别的事,丁公洽拉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走。丁公洽觉得堂弟虽然只是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可是他有义务关心一些有关自己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就算他是毫无兴趣,仅仅是出于礼貌,他也应该听完任伯晋所作的精辟分析。
“我们在军校读书的时候,脑子里总是在想,一支用来保卫国家的国防力量,将由我们这一代人亲手缔造,可是结果,我们这些人,不是在家赋闲,便是成了军阀的帮凶,或者干脆自己就成了军阀。”任伯晋表示他对就任保定军官学校校长一职没什么兴趣,因为他知道北洋政府反复无常,他去了也只是个摆设和傀儡,不可能有所作为。
二十年以后,中日战事全面爆发,丁问渔重新回忆起任伯晋老人在饭桌上说过的一番话,不得不佩服他料事如神。在丁问渔的印象中,任伯晋永远是一个身着便装的儒将,跟大街上常见的那些粗俗的武夫和军官没任何相似之处。丁问渔对国家大事,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感到过兴趣。在丁公洽和任伯晋继续纸上谈兵之际,丁问渔拉住了雨婵不让她走。既然他必须坐在那听那些无谓的谈话,他就有权力要求雨蝉和他一起受罪。他伏在雨婵的耳朵边,轻声说他们应该想个办法离开这里。雨婵又一次忍不住地笑起来,她的笑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令很少与女人打交道的丁问渔感到十分亲切。他从她的耳朵边,闻到了一种特殊的女人的芬芳味,这味道直往鼻子里钻,他情不自禁,差一点要在雨婵的脖子上亲一下。
已经接近尾声的饭桌上,除了雨婵和丁问渔,这时候就剩下丁公洽和任伯晋。丁问渔突然十分冒昧地拍了拍雨婵的屁股,雨婵吃了一惊。她注意到父亲还在说着话,丁公洽不住地点着头,他们显然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丁问渔的手按在雨婵的屁股上不肯离开,雨婵并没有把这带有孩子气的举动放在心上,她伸出手在丁问渔的腿上轻轻地拧了一下,警告他不要过于放肆。雨婵并不是轻浮的女人,而十六岁时的丁问渔甚至还不明白调情是怎么一回事,他那时候只是喜欢看拜伦和席勒的诗歌,有时也读一些日本的哀情小说,他没想到的一点,是最初的爱情竟然这么不明不白地就产生了,仿佛火星遇上了燃油,猛地一下就燃烧起来。十六岁的丁问渔刚刚做好了爱上一个女人的准备,他便匆匆地走上了战场。
3
在以后几天里,丁问渔完全掉进了爱情的陷阱。早在来任家做客之前,丁问渔就听见丁公洽和父亲谈起过雨婵。丁公洽曾想与任伯晋结成儿女亲家,让自己的长子娶雨婵,但是丁问渔的大伯,却为自己孙子的婚事,自作主张作了安排。这件事,丁公洽始终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老朋友。雨婵的婚事似乎不是很圆满,她嫁给了一位川籍军官,结婚不过才五年,这军官已经娶了两房姨太太。少年丁问渔最初的爱情,就是认为自己应该义不容辞地把雨婵从不幸的婚姻中解救出来。
在任家作客的日子里,丁公洽兄弟俩被安排住在东面的客房。丁公洽和任伯晋有谈不完的话,丁问渔便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草坪上与雨婵的聊天上面。他孩子气地陪小天锡玩,一本正经地哄睡在藤制摇篮中突然惊哭的雨媛。雨媛的奶妈总是动不动就请假溜出去,结果照料雨媛的差事落到了雨蝉头上。想到刚刚六个月的雨媛竟然是雨婵的妹妹,丁问渔觉得十分好笑,他看着雨婵将雨媛抱在怀里,三岁的天锡在一旁捣蛋,说他最初以为这两个小孩都是她的。
雨婵说自己常常也有这样的错觉,她告诉丁问渔,自从他出现以后,她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小孩。她告诉他,丁问渔与其说是像一名她从未有过的小弟弟,还不如说他是小天锡从未有过的大哥哥。雨婵的意思只不过想表明,如果夸大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他们之间的亲昵便多了一层保护色彩。雨婵在年龄的幌子下,错误地相信她所有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都是无可指责的,而丁问渔大胆冒昧的举动,也因此不算大无礼,就像丁问渔对女人毫无经验一样,雨蝉对于男人的复杂性其实也是一无所知。在她所处的那个时代里,男人娶妾是事业有成的标志,她即使心里不乐意,也不应该在言行中有任何表示。丈夫可以天经地义地寻花问柳,甚至可以把肮脏的淋病当作战利品带回家传染给妻子,但是做妻子的不应该把这些不满流露出来。
谁也想不到事情进展得会那么快,也许是那天太热的缘故,人们被突然来临的热浪,蒸得昏头昏脑,结果干什么事都不计后果。中饭后是大家午休的时候,雨婵把小天锡好不容易哄睡着了以后,又徒劳地哄雨媛。仅仅才六个月的雨媛仿佛预感会出什么事,她瞪大着眼睛,迟迟不肯入睡。雨蝉无望地坐在摇篮旁边,轻轻地晃着摇篮,丁问渔却在一旁来回走着,像念咒语似的希望雨媛立刻闲上眼睛。完全是无意中,从雨婵敞开的衣领中,他窥见了她时隐时现的丰满的乳房。正好这时候雨婵抬起头来,对丁问渔的偷窥似乎有所察觉。丁问渔感到非常害羞,为了掩饰住害羞,他无师自通地采取了一个笨拙而行之有效的大胆行动。他隔着摇篮,猛地一下捧住了雨婵的脸,从她的眉间沿着鼻子往下一路亲过去。
雨蝉肯定是被他吓懵了,很长时间内没有任何反应,丁问渔终于触到了雨婵的嘴唇,他在她的嘴唇上,像吸什么液体似的,用力地吸了一口,发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响声。摇篮里的雨媛突然哭了,雨蝉总算清醒过来,她使劲掰开丁问渔的手,把他向后一推。
“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纪,怎么这么下流?”雨婵红着脸。一边晃动摇篮,一边忿忿地说。
丁问渔不知所措,他并不后悔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雨婵又说:“天呀,你还是一个小毛孩子!”
丁问渔坚决地说:“不,我不是毛孩子。”为了加强这句话的力度,他作了非常重要的补充,“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已经决定要娶你。我已做好了这种准备。”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应该说什么话,要想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窘迫和尴尬,他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趁雨婵还不曾撵他走,像闯了祸的小孩子一样溜之大吉。抓住适当的时机逃跑和抓住适当的时机进攻一样重要,丁问渔这一着棋下得很漂亮。
吃晚饭时,美京子太太最早发现了异常。她发现雨蝉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丁问渔坐在一起,而且从头至尾两人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旁若无人地说笑,丁问渔没有一筷接一筷地嫌自己喜欢的菜,雨婵也没有像对待弟弟一样地关照他。他们甚至都不敢看对方一眼。丁公洽和任伯晋继续就军阀之间的军事力量,以及即将发生的混战和结局进行广泛的商讨,半个月前,辫帅张勋在北京拥戴满清废帝傅仪复辟,这场荒唐的闹剧折腾了只有十二天,便非常可笑地变成历史。而在这个月的十六号,孙中山乘“海琛”号军舰由上海抵达广州,在西南军阀唐继尧和陆荣廷的拥护下,就任护法军政府的大元帅。任伯晋对孙中山的政治主张非常看好,但是甚感遗憾的,就是孙中山手下缺少真正优秀的军事人才,缺少效忠于自己的军队。
“孙文过于倚重别人的军事实力,总有一天,他会因此大吃苦头。”任伯晋好像已经预感到了第二年会有的结局,孙中山将被当初拥护他当大元帅那些军阀撵下台,将被迫辞去护法军政府大元帅的职务,“他应该明白自己在利用别人的时候,别人其实也是在利用他。”
雨蝉离席之后,丁问渔立刻撂下碗筷,像幽灵一样地钉在她后面。天已经完全黑了,雨蝉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成心想摆脱丁问渔的纠缠,她坚决不给他与自己单独相处的任何机会,丁问渔追在她后面,刚要开口,她便立刻换地方。她跑到三妹雨姣的房间,和雨姣一起进出浴室,然后又和她同坐在天井的一张竹榻上纳凉。丁问渔死皮赖脸地想加入她们的谈话,雨蝉很严肃地说:“我们说的都是女人方面的事情,你别在这听。”丁问渔直到半夜里,才找到了能够彻底表白的机会。他不顾后果地跑到雨婵卧室的窗前,敲了敲敞开着的玻璃窗。当他确定雨婵知道他是在干什么,并且肯定是在听他说话时,他孩子气十足地说:
“我的心里现在只有你!”
雨婵先不准备理他,但是她害怕自己如果不开口,丁问渔会呆头呆脑地在窗前站上一夜。事情到了这一步,丁问渔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一切已经很出格了,任府人多嘴杂,在这样闷热难眠的夜晚,天知道会不会有人在偷听。雨婵犹豫了半天,终于很理智地说:“别闹了,你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离开这里。”
丁问渔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了。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在梦中,他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男人,成为一名儿女成群的父亲,成为一名可以随心所欲对雨婢发号施令的家庭暴君。第二天他睡得很晚才起来,醒过来以后的第一件事,是决定必须进一步地向雨蝉坦露心扉。为了不使她产生自己只不过是在闹着玩的错误印象,丁问渔决定今天再次向雨蝉表明他要娶她的决心。然而他的表白显得很多余,雨蝉根本就不想听,他刚开了个头,就被雨婵毫不客气地给打断了。事实也证明这样的表白根本没有必要,与其说是他要想向雨蝉表白,还不如说他更想向自己表白,与其说他想向雨婵证明自己确实是爱她,还不如说他更想向自己证明他确实是爱她。
丁问渔对雨蝉强烈的爱情,实际上是在被遭到拒绝以后,才变得不可遏制地强烈起来。在雨婵的印象中,丁问渔至多不过是一个有些出格的贾宝玉,见了好看一些的女孩子就喜欢。虽然她觉得他是在和自己闹着玩,但是真正闹着玩的是她自己。没有一个女人会发自内心地不喜欢男人对她的好感,无论这男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或是乳臭未干的男孩。雨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丁问渔,她顽强地抵挡住了他的进攻。在丁问渔咄咄逼人的攻势下,雨婵变得越来越坚决,越来越没有通融的余地。她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孩子的胡闹,头脑热得让自己名誉扫地。
丁公洽带着歉意地把丁问渔领走了,他的用意,本来只是因为丁问渔在东南大学读书,在南京没有能照顾他的熟人,因此想把他托付给自己的老朋友。这场闹剧使得了公洽很长时间里,都没脸再登任府的大门,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感到歉意,因为任府上上下下都不讨厌丁问渔。他们始终觉得他是个任性的孩子,大家都在笑谈丁问渔的荒唐行为,除了雨婵,没人能想象丁问渔已经走出多远。就算是雨蝉,对丁问渔的举动也吃不准,她已经被他吓唬住了,自从这笑话传开以后,雨婵再也没有勇气单独面对丁问渔。
丁问渔一封接着一封地给雨婵写那种十分肉麻的信,这些信刚传到雨婵的手上的时候,她便当着送信人的面,将信撕得粉碎。丁问渔因为雨婵的固执,变得更加疯狂。他相信雨婵所以如此,一方面说明她是个有节操的女人,另一方面是想存心考验考验他。只有经过爱情之火的冶炼,经过爱情风霜的折磨,爱情才会真正的甜蜜。得之太容易的爱情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爱情。当丁问渔像笼子里逃出来的小鸟,坐夜行列车飞到南京的第二天,任府的一个佣人,看见了藏在电线杆后面的丁问渔,回去一汇报,任府里顿时乱成一片。雨婵作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这件事必须瞒着父亲。三天过去了,丁问渔依然在老地方站着,雨婵不得不作出第二个狠心的决定,她让一个佣人去告诉陷于绝对痛苦中丁问渔,请他立刻返回上海的父亲身边,要不然,任家将派人通知警察厅,让他们派人送丁问渔回去。
绝望的丁问渔像被通缉的罪犯一样逃之夭夭,他又一次回到他第一晚曾经居住过的肮脏的小旅馆,又一次回到他曾经住过的房间。当那位在惊恐中曾被撵出去的胖妓女,又一次走进他的房间时,他伤心地捂着自己的脸痛哭起来。胖妓女说:“孩子,有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是你爹死了还是娘死了?”
丁问渔想叫那胖妓女滚出去,可是他哭得太伤心了,竟然说不出话来。
胖妓女说:“有什么好伤心的,要说伤心,我才是真伤心呢。”
丁问渔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胖妓女,胖妓女脸上涂着一阵厚厚的脂粉,嘴唇的口红厚薄不匀,两颗虎牙眼睛里也没什么神。她一眼就看出他还是个一窍不通的小公鸡,对他挤了挤眼睛,很做作地说:
“我们都想得到不同的东西,一个想要爱情,一个想要钱,孩子,我这儿有的是爱情,你也不像是个缺钱的少爷。你听我一句话,我保证你快活得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伤心!”
4
丁问渔的初夜除了伤心,没有任何快活。胖妓女是为了他口袋里的钱,丁问渔是因为没来得及阻止她。对于丁问渔来说,这次袭击永远是一次最可怕的记忆。胖妓女像是杀鸡时破膛开肚一样,用力扯开了他学生装上的扣子,把衣服向两边用力分开,然后抽去他腰里的皮带,像给青蛙褪皮似的,十分麻利地往下捋他的裤子,一直把裤子褪到脚腕那里,在丁问渔一切尚未准备就绪的时候,胖妓女自说自话地骑坐在他的身上。
木板床硌得丁问渔全身的骨头疼,胖妓女的技艺,远不像她吹嘘的那么娴熟那么完善。事实上,他们两个人只是在完成一场大家并不情愿的交易,动作粗暴单调而且毫无激情,丁问渔感到自己透不过气来,等到他终于能深深地喘一口气时,一切已经可悲地结束了。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胖妓女没有拿了他的钱立刻就走,她完全是出于同情地表示,自己可以留下来,不取任何报酬地陪他打发完漫漫长夜的剩余时光。这一次,丁问渔总算变得坚定起来,他毫不犹豫地请她立刻出去,并请随手把门带上,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再下床,一直到天亮,他都以同一种姿势躺着,天一亮,他翻身下床,连行李也没拿,找了辆黄包车,直奔火车站。
十六岁的丁问渔一下子就成熟了。回到上海以后,皱着眉头的父亲跟神色恍惚的丁问渔,面对面地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做父亲的意识到上海与南京的距离太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儿子远走高飞。在谈话中,他问他是否愿意去欧洲留学。丁问渔的父亲以为被爱情折磨昏了头的儿子,会一口拒绝,事先已经想好了逼他就范的种种措施,但是出乎意外的是,丁问渔不仅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而且一本正经地问父亲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坐船大约需要多少时间呢?但愿这一次我不会晕船,”丁问渔满不在乎地说着,好像他对于离开中国唯一的担心,就是会像喝醉酒一样呕吐。
丁问渔选中了去法国留学。多少年以后,丁问渔的父亲为这次将儿子赶出国去,感到深深的懊悔,但是在当时他却觉得这是治疗儿子爱情创伤的最好办法。惊奇的父亲问他为什么不去德国或者英国,他的德语已经很棒,英语也不错,如果是去英国,他的英语将得到进一步的提高,丁问渔告诉父亲,他所以要去法国,是准备开始学习一门全新的外语。只有全新的东西,才能让丁问渔全身心地投入,才能把他从爱情的沼泽中拔出来。丁问渔在语言方面绝对是个天才,多少年以后,他能够熟练掌握的外语,让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惊叹不已。他的父亲做梦也不会想到,他此次出国远行,会在欧洲待上十二年,然后又去美国待了五年。十七年后他回国的时候,他几乎通晓了欧洲的所有语言。因为在过去的十七年,他除了像鹦鹉学舌一样,不停地学习不同国度的语言,没干过任何一样正经事。
在国外的十六年里,彻底挣脱了枷锁的丁问渔,逐渐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浪荡子。事实上,早在出国前短短的一个多月中,丁问渔已经差不多把雨蝉给忘了,他又一次无师自通地和父亲为他聘请的法国女教师勾搭上了,年轻的法国女教师名叫玛丝琳,是上海一家洋行职员的太太,热情漂亮而且不安分。丁问渔父亲聘请玛丝琳的用意,是想让儿子去法国前,对法语能有一个初步的了解和印象。结果丁问渔不仅出色地了解了法语,也就便了解了法国女人。
丁问渔是在俄国发生十月革命的一个星期以后,从上海乘船去法国的。一路上,不同国度的人,都在十分激动地议论十月革命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了问渔见到了一位像玛丝琳一样美丽的法国独身女郎,她们的年龄相仿佛,从背影看往往会误会成一个人。虽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在性事方面,他已经经历过两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两个不同国家的成熟女人。但是初出茅庐的丁问渔毕竟还是一个害羞的小伙子,他还不可能像后来那样厚颜无耻地和各种各样的女人调情。在丁问渔这样的年龄上,他想的更多的还是爱情,还是想爱上别人和渴望真心地被别人所爱。爱情在他心目中仍然是一个不能被践踏的神圣字眼,他坚信自己能够为一个他所真爱的女人去死。
丁问渔在船上,曾经短暂地思念过雨婵,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迷惘。漫长的海上旅行十分枯燥,船上的汽笛时不时地会长鸣一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明这条船在开着。有一天,船正迎着落日缓缓驶过去,大海被夕阳染成一片红色,那个从背影看上去像玛丝琳的法国女郎向他走过来,用并不是很熟练的英语和他打招呼。丁问渔一怔,脑子里顿时闪过一连串的怪念头,他笑着对法国女郎点了点头,突然想明白自己绝不会为了雨婵去死。并不是说他把生命看得如何重要,而是因为美丽的大海和美丽的法国女郎突然给了他全新的启迪。一切只是刚刚开始,生活的大海一往无际,他突然想明白自己已经可以毫无遗憾地忘却雨婵了。
法国女郎的名字,和大革命时期被送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的皇后的名字完全一样,丁问渔始终不曾想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名字。在海上漫长的漂流途中,丁问渔和法国女郎成了熟人,他把她的名字玛丽?安东奈特,缩简成了“玛特”,听上去很像中国的国骂“妈的”。他们之间最初的共同语是大家都有些生疏的英语,很快丁问渔便要求玛特尽量运用法语。玛特每说一句话,丁问渔就跟着学一句,刚开始这种原始的学习方法让她感到很别扭,然而终于很快就习惯了。
丁问渔对语言有一种特殊的领悟能力,也许是因为有德语和英语的基础,他的进步之快,让玛特大吃一惊。玛特对他的好学精神显然十分喜欢,她不知疲倦地教着他,使用英语的频率越来越少。有时候,丁问渔完全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但是这种错误本身却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热情的玛特常常在甲板上拍手哈哈大笑,害得许多人都盯着他们看。
有一天,同船的一位中国商人偷偷地拉住丁问渔,对他的艳遇羡慕不已。他虚心地向他请教成功的秘诀,并追问他是用什么方法获得她的芳心。丁问渔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因为中国商人说这话尽管没什么恶意,可是这毕竟是对玛特的污辱,中国商人把热情活泼的玛特,看成了在上海租界从事皮肉生涯的洋妓。他果然得寸进尺地向丁问渔打听与玛特同床共枕的可行性,并无耻地表示可以付一笔中间介绍费。丁问渔怒不可遏地往中国商人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同船的外国人不知道这两位中国人为什么事发生冲突,都用鄙视的目光看着他们。由于丁问渔在船上和玛特的关系密切,同船许多寂寞的男人对他都有一种难言的敌意。
玛特成了丁问渔在法国期间最真挚友好的异性朋友。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那种令人难以相信的纯洁关系。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之间只要轻轻地戳通一张薄纸,一切就会自然而然的发生。丁问渔扪心自问,在他相识的异性中,玛特是介于雨婵和后来的雨媛中间,唯一能产生爱情的女人。他所以迟迟没有捅破那张薄纸,不是因为不爱,更不是因为不想,恰恰是因为太爱和太想。有时候一张薄纸,不失为人间最美好的东西。一旦捅破了这层薄纸,那些原本美好的东西便不复存在。在玛特和别人结婚之前,丁问渔常常在她的陪同下,沿着巴黎的大街小巷,没有任何目的地散步。散步不仅让丁问渔熟悉了巴黎,也让他爱上了这座充满自由精神的城市,多少年来,丁问渔和玛特关系非常特殊,他们亲密无间,又从不越雷池一步。丁问渔和玛特的丈夫米拉波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而玛特的孩子为丁问渔起的绰号是“中国兔子”,因为他给孩子们赠送的第一件礼物,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自从玛特有了孩子后,丁问渔从来不会空手去看望她,他给玛特送上鲜花,送米拉波一瓶酒,每个孩子一样玩具。孩子们对他所赠送的玩具总是爱不释手。
巴黎是丁问渔在欧洲逗留时的活动中心,他几乎跑遍了欧洲大陆,在所有的名牌大学听过课,发疯地学习语言。为了能尽快地掌握他所要学习的语言,他把学习的范围,从课堂上拓宽到整个社会。他像流浪汉一样到处乱窜,在车站码头上,在旅馆里,在妓院中,他学到了地道的活生生的语言,行之有效的学习方法,让他根本不把大学的洋文凭和学位当回事,他在国外待了整整十七年,这十七年中,欧美有名的大学他都去注册过,但是没有一所大学,能让他安心把书读完,能等到把文凭和学位混到手。像他这样的阔公子,根本不需要洋文凭洋学位来装饰门面。
在国外期间,丁问渔广泛地结识了许多世界文化名人。这些文化名人,有的在当时还算不了什么人物,他见到过来自美国的海明威和俄国的纳博科夫,还有阿根廷的博尔赫斯,丁问渔在不同的场合,和这三个不同国籍后来却都成了著名作家的人谈过话。有趣的是,这三个文风迥然不同的人都是出生于同一年,他们都只比丁问渔大一岁,和他一样都是巴黎这座自由城市中的外国人。丁问渔还去拜访过诗人庞德,这位二十年代先锋文学运动的代表人物,对中国有着极浓厚的兴趣,他翻译过中国的唐诗和《论语》。庞德那一天兴致很好,喋喋不休对丁问渔大谈另一位杰出的诗人叶芝,因为庞德曾当过叶芝的秘书,他经常在公众场合为叶芝念诗。庞德告诉了问渔,有一次,叶芝要发表一篇文章,庞德劝他不要发表,并且很不客气他说这篇文章是篇垃圾。倔强的叶芝仍然发表了这篇文章,只不过是在文章前用小字注明:庞德说这是垃圾。丁问渔对庞德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而另一位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萨特。当时萨特还在高等师范学校读书,在一次学生的演剧活动中,萨特在舞台上扮演一位很不讨人喜欢的郎松校长,他的演技十分糟糕,但是他念的台词却非常精彩。有人告诉丁问渔,这戏就是萨特自己写的,说萨特这家伙是一个对哲学有着浓厚兴趣的天才学生。
有一段时间,画家毕加索的画室,就在丁问渔住处的前一条街上,而另一位出色的画家莫迪里阿尼死于肺病时,他的模特兼情妇因为痛苦跳河自杀,丁问渔曾亲眼见到过刚从河里捞起来的尸体。由警察守护的尸体,吸引了许多评头论足的围观者,丁问渔实在看不出那个死去的模特,有什么美丽动人之处,也不明白后来被称为天才画家的莫迪里阿尼的画,究竟妙在什么地方,他感到震惊的只是模特固执的选择。殉情实在是一个妙不可言的选择,丁问渔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是,一个男人竟然能够被人如此厚爱,如果颠倒过来,那位模特有了什么不幸,那个男人又会怎么样呢。
当牛津、剑桥、柏林、还有莱比锡大学严肃的学习空气让丁问渔感到窒息的时候,他便溜回到巴黎来呼吸自由的新鲜空气。二三十年代的巴黎是艺术家的天堂,丁问渔曾在那里邂逅过好几位来此学艺的中国人。在塞纳河畔的小酒馆里,他曾不止一次地请徐悲鸿夫妇吃过饭,请后来成为党国要人之一的张道藩和后来成为共产党元帅的陈毅喝过咖啡。大多数的中国留学生在欧洲都很穷,出手阔绰的丁问渔常常成为饥肠辘辘的留学生的衣食父母,他们在欢声笑语中,像押逃犯似的硬把他送进小酒馆,用打土豪分田地的气派,用尽他口袋里的最后一个法郎。没衣服穿的留学生甚至会扒下他的外衣,然后把自己的当票毫不犹豫地留给他。在欧洲的中国留学生无一例外地都和当铺打过交道,不会借钱过日子的中国留学生就不是留学生。苦学造就了一批难得的人才,有些当时并不起眼的穷留学生,回国以后却如鱼得水,一个个都在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仕途辉煌。
有一天,丁问渔陪几个对艺术有兴趣的人,一起去参观一个刚刚有些名声的法国画家的画室,想看看那个画家是如何作画的。那个画家并不画画,他只是兴致勃勃地看模特走来走去。两位赤条条的金发女郎无拘无束,在一个很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散步,那位画家无动于衷地看着,突然拍手示意,让模特保留住某个姿势不要动。他神经质地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模特,看了一会,挥挥手让模特继续走。有趣的是,这位画家只允许别人看他怎么观察模特,坚决拒绝别人看他如何动笔。
“关键的问题,是你脑子里得先有一幅画。”在离开画室的路上,丁问渔情不自禁地在想画家不久前说过的话,这话多少年以后,仍然在丁问渔的脑海里回荡。初夏的巴黎气候怡人,美丽的巴黎女郎站在车站上等着街车,大家为去什么地方吃饭,打不定主意。这时候,突然有几个中国留学生匆匆忙忙地迎面走过来,和丁问渔他们这一伙互相打招呼,因为他们中间有人互相认识。在迎面走过来的留学生中,那个目光炯炯有神的英俊小伙子是周恩来,而他身边的那个喜欢四处张望的矮个子青年是邓小平。丁问渔对这两个在后来的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重要人物,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他只是在日记中稍稍带了一笔,记录了他们的名字,此后再也没有提起过。
5
一九三四年夏天,丁问渔再一次踏上上海码头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离开祖国已经十七年了,加上和父亲在日本待过的五年,他这一生中,在祖国待的日子远远没有国外待得多。中国对他来说,又一次变得非常陌生,一群上海人在他的周围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丁问渔听不懂上海方言,而且也不打算学习,虽然他在语言方面有着特殊的天才,弄明白这种方言易如反掌。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出口处拥去,他站在甲板上犹豫,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随着人群一起往外走。突然,他看见了已经老得几乎认不出来的父亲,父亲带着他的未婚妻来码头上迎接他,这是他父亲在他回国的日子里,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
没有比丁问渔的结婚更荒唐的事,在国外,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结婚。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缺少过女人,女人实在太容易找了,他已经习惯与各种不同国度的女人打交道。丁问渔从不吹嘘自己和多少女人睡过觉,他在这方面有许多不良的怪癖。堕落这样的字眼用在他身上非常适合,他喜新厌旧,对于不同肤色不同民族的女人都有兴趣。在欧洲旅行期间,每到一处,他总是十分老道地去找那些本地的妓女,很快地便熟悉这个地方妓女和嫖客之间的黑话。除了妓女之外,丁问渔还是那种勾引旅途中不安分的女人的高手,他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样的女人可能是猎物,而且一定迅速成功弹无虚发。丁问渔深悟恰到好处的重要性,他不会浪费时间,更不会莽撞地胡乱出击。
丁问渔充分利用和女人调情的机会,提高自己的外语水平,校正那些发音不准的单词。和女人打交道,对于他来说,一箭双雕一举两得。无论他想做得如何隐秘,他的荒唐行为还是在欧洲的留学生中广泛流传,因此消息也就不可能不传到丁问渔父亲的耳朵里。对于儿子的胡闹,这位银行界的大腕人物伤透了脑筋。他尝试着断绝儿子的经济来源,以此迫使他回国,但是很快又害怕自己的儿子果然会饿死在异国他乡。丁问渔从小就没有缺过钱,像他这样的公子哥,真没了钱非出事不可。丁问渔的父亲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说什么也不敢继续冒这个险。等儿子过了三十岁以后,丁问渔的父亲开始为儿子的婚事着急起来,他到处拜托媒人,不停地给国外的儿子寄相片。丁问渔对那些照相馆拍摄得千篇一律的玉照,常常看都不看一眼就扔掉了,因为他不能想象自己这样没用的人,怎么能够成家养儿育女,让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把自己拴死。
促使丁问渔回国的原因是父亲的一场重病。父亲在病后给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他凄楚地告诉儿子,说自己没有在病危的时候,让手下的人通知远在大洋彼岸的丁问渔,原因是待这封信到达儿子手上的时候,他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他并不看重临死前一定要见见儿子,见不见面都一样。再说,反正也是来不及了,当时的飞机还不可能飞越太平洋,等丁问渔接到信坐船回来,一切早就结束。丁问渔的父亲告诉儿子,在病重的日子里,他唯一的遗憾,就是过于任性的儿子,不能体会一个垂危的老人想抱孙子的迫切心情。儿子大了,翅膀硬了,他并不想强迫他做那些不想做的事,也不强求他继承自己银行里的事业。作为一个开明的老头,丁问渔的父亲只希望儿子有个体面的婚姻,有个能安慰老人的孙子。他已经老了,这世上许多事情已经无所谓,他渴望的只是想看到家族谱系中自己的这一支能延续下去。
父亲的信第一次让游子产生了强烈的思家情绪,丁问渔读完信以后,发现自己的眼泪正不知不觉地淌下来。他想起了一年前父亲寄给他的一张照片,强打精神的父亲真的老了,两眼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炯炯发亮。强烈的思家情绪不可遏制,于是变成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我他妈的是该回去了!”他很粗鲁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像小孩子一样抱着头痛哭起来。第二天,他赶到电报局,给父亲拍了一封加急电报,在电文中,他告诉父亲,自己不仅立刻买船票赶回来,而且将在最短的时间内,和父亲替他做主看中的儿媳妇完成婚事。在丁问渔抵达上海的一周前,上海的各报纸以及作为首都南京的两家主要报纸,都做了醒目的广告,丁问渔学成归国和即将与钢铁大王郝如镛的千金成婚的启事,连同两张一寸的小照片,十分显眼地出现在这些报纸的头版上。
丁问渔的婚事十分轰动,不过在婚宴上大出风头的不是丁问渔,而是丁问渔的父亲。婚礼在一个豪华的大饭店里举行,由于丁问渔的生母已经过世,在他出国的日子里,他的父亲又娶了三位如夫人。显而易见,丁问渔的浪荡,有一度曾经让他父亲大失所望,老人家想努力一下,通过自己的辛苦耕耘,为再有一个继承人作最后一搏。在那天声势浩大的婚宴上,三位如夫人各不示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个都以女主人身份招呼来宾。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可能不议论这三位如夫人,而话题自然而然,就过渡到了丁问渔的父亲身上。有人羡慕他老人家的艳福,有人却感叹说:“壮阳药吃多了,也伤身子骨的,伺候这三位太太怎么会是件容易事!”人们注意到,丁问渔的父亲虽然笑容可掬红光满面,可是毫无疑问地就快废了,到婚礼要结束的时候,没有喝多少酒的他走路有些龙钟,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
了问渔并不缺乏和陌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但是在自己的新娘子佩桃面前却有点手足无措。新娘子是正经女人,和那些操皮肉生涯的风流女人不一样,丁问渔不知道如何对付才好。佩桃今年二十二岁,在早婚的三十年代,这年龄已算大龄青年,因此她不算绝色的脸上,在一开始就有些美人迟暮的意思。就像丁问渔对她从一开始便感到不满意一样,佩桃也不觉得他像如意郎君。初入洞房的第一天,双方都留下了很坏的印象,作为老手的丁问渔,对佩桃的处女身黔驴用尽,仍然无可奈何。一次次的失败让双方都感到不耐烦,到天亮的时候,丁问渔睡眼惺松地爬起来,脸色难看得让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这一天,他有许多敷衍,得陪着父亲去看望几位要人,去父亲的银行和他的下属见面,参加一家商行的开幕仪式。到晚上睡觉时,疲倦不堪的丁问渔一声不吭,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半夜里醒过来,他发现佩桃开着灯,两只眼睛十分不友好地瞪着自己。
“你睡够了没有?”佩桃冷冰冰地问着,然后更加冷冰冰地说,“你睡够了,现在我该睡了!”
那晚上在余下的时间里,丁问渔知道他和佩桃其实谁也没有睡着。无论丁问渔怎么哄她,佩桃接连三天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丁问渔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像她这么心地高傲的大小姐。不仅是在这三天,差不多整个蜜月都是这样。丁问渔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在公众场合,她显得有着良好的教养,可是只要是和丁问渔单独相处,她的脸上立刻乌云密布。她永远是一付鄙视丁问渔的样子,说什么话都是酸溜溜的。即使在做爱时也不例外,她只是尽义务地躺在那里,毫无反应地承受着,仿佛是睡着了一样。
“以后干这事的时候,对不起,请你把灯关掉!”有一天事情结束之际,佩桃板着脸,对还在叹气的丁问渔不客气地说,“这种事,没灯也能干。”
蜜月刚刚结束,佩桃就找借口住回娘家,而憋着一肚子窝火的丁问渔,却更不像话地去找妓女鬼混。当丁问渔的父亲又一次问起儿子今后的打算时,他十分简洁地表明他的计划,这就是他准备把小家安排在上海的租界里,他自己将去首都南京做事,虽然做什么事还没有定下来,但是他绝对不会待在上海,他不敢对父亲说自己不喜欢佩桃,只能说自己不喜欢上海这个城市。丁问渔的父亲对儿子的打算十分赞同,对于一个学成归国的游子来说,首都南京自然是能够大显身手的地方。做父亲的对儿子的前程充满信心。他相信将会有很多人都乐意为丁问渔推荐工作。蜜月刚刚结束,丁问渔的父亲便陪同儿子一起来到南京,出入上流社会,在各种公众场合中抛头露面。
丁问渔很快有了充分露脸的机会,在一次党政要人云集的露天音乐会上,他向众人展示了自己卓越的外语才华。音乐会在中山陵脚下的音乐台举行,对于南京人来说,由十二块扇形的小草坪组成的可容三千人观众的音乐台,是中山陵风景区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它由著名的建筑设计家关颂声和杨廷宝共同设计,巧妙地利用了原有的低洼地形,整个会场看上去就好像一把打开了一半的绿颜色的大折扇,有着非常良好的回音效果。音乐台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演奏音乐会,关键还在于它给了党国要人们一个雅集的地点。在风和日丽的春天,在天高云淡的金秋,成群的卫兵把守着路口,党国要人和各国的外交官员带着他们的夫人,纷纷出现在位于音乐台最外围的回廊上,这道长一百五十米宽六米的钢筋混凝土回廊两侧,高大的紫藤肆无忌惮地缠绕,结果便形成一个妙不可言的绿色通道。紫藤花开的时候,成群的蜜蜂在空中飞来飞去,花香逼人,仕女如云。
这是多少年以后,丁问渔第一次见到任伯晋老人和美京子夫人。在那么高雅热闹的场合里,丁问渔根本来不及怀旧。他初次亲眼目睹了蒋介石和蒋夫人宋美龄,目睹了满脸忧郁的汪精卫和他的夫人陈璧君,目睹了身穿戎装的军政部长何应钦,何应钦一次次凑在蒋委员长的耳朵根上说着什么。国府主席林森十分严肃地坐在那里,离他不远的是军事委员会的副委员长冯玉祥,身材高大的冯玉祥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一位英国使馆官员的太太吃惊地发现,丁问渔的伦敦口音,比自己在伦敦待了近二十年的丈夫还好。丁问渔不仅说得十分流畅,而且对伦敦下层生活人物的语言模仿得惟妙惟肖。在场的外国人一个个争着使用本国语言对丁问渔进行测试。他的出色表演,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丁问渔轮番使用着英语法语德语,使用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以及罗马尼亚语,他向那些懂英语的人,表演美式英语和英国英语的差异,向说德语的人,指出瑞士德语和德国德语的不同之处。丁问渔那天有些人来疯,他的状态之好,连自己都不敢太相信。
当时也在场观看他表演的蒋夫人宋美龄,赞叹之余,几乎立刻就觉得应该让丁问渔到外交部去工作。作为对蒋夫人的话的响应,就在这一年十二月被刺身亡的外交部常务次长唐有壬,立刻向他发出了热情的邀请。但是丁问渔立即表示自己对充当行政官僚不感兴趣。那些他在欧洲求学时认识的留学生,只不过几年工夫没有见面,如今已经一个个都混出些人样来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当年在巴黎常常借钱不还,快到吃饭的时候就来找他的张道藩,已经跻身于交通部担当常务次长,而那位在巴黎待了三年还是不会讲法语的谢清晖,因为他当时只是在巴黎的中国人堆里混,现在也是什么委员。今非昔比,那些已经成为新贵的熟人纷纷过来和他打招呼,在音乐会正式开始演奏以前,丁问渔注意到有自己的周围,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正操纵着当时中国的命运。
丁问渔选择了去大学的外语系当教授。虽然他没有正式的学位和文凭,但是没有人敢怀疑他的能力。他很快成为大学里的著名教授,有许多理由让他不著名也必须著名。学生们在私下里议论着他传奇一般的外语能力,传播着关于他的种种笑话,这些笑话,有的言之有据,有的子虚乌有,他的课深受学生的欢迎,因为他从来不在课堂上讲授什么学问,而且从一开始就声明自己没有任何学问。他像聊天一样地谈论自己在国外的遭遇,讲述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有趣故事。他的讲课有些肆无忌惮,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他公开地嘲笑那些欧洲的名牌大学,把本校奉为经典的导师制臭骂一通。学生们第一次听到了那些只有在下层社会才能听到的俚俗语言,那些流行在码头上的黑话,那些在妓院里通用的切口。丁问渔上课时,课堂里总是爆发出一阵阵遏制不住的大笑,这种痛痛快快的笑声,甚至下了课还在继续。
6
丁问渔在雨媛的婚礼上,不可思议地看上了新娘子,这事在一开始就显得非常荒唐。人们不得不相信这是一场游戏,甚至连丁问渔也怀疑自己不过是在闹着玩。他毕竟久经过女人的沙场,不可能为一个涉世不深,刚刚披上婚纱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小姑娘一见倾心。他设想自己在婚礼上丢魂失魄,不过是习惯了的演戏而已,像他这样心灵上已经起老茧的男人,爱上什么女人其实已经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又确确实实老要想着她,在几天以后的日记上,他非常粗俗地记录下了自己的心情:   
连日来,我都在思念那个叫B的女孩子。我想自己忘不了她的缘故,只是想和她睡一觉。美丽的B,要是能和你睡一觉,真是太完美了。为什么我不能忘掉B呢?   
由于家安在上海,丁问渔不得不在每个月,回去尽一次义务。他父亲为他在头等的蓝钢车上预定了座位,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他只要直接上车就行。头等的蓝钢车是最高级的卧铺车厢,设备特别考究,两人一间卧室,房间里铺着红颜色的丝绒地毯,还有一个小卫生间,票价要比普通头等卧铺要高得多。然而这样的高级待遇,丁问渔丝毫不会感到愉快,每次回去探亲,他都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和佩桃总是谈不到一起去,虽然他有时也想要找机会打破这种不和谐,但是每次的结局都是事与愿违,越弄越糟糕。佩桃始终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女人,她非常的任性,却丝毫也不天真。她总是出其不意地狠狠地刺丁问渔一下,然后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随丁问渔使用什么手段,都不可能再使她重新开口。他们带着一种互相抵触的情绪,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走进同一家商店买衣服,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开始就不高兴,结束时也仍然不高兴。
在首次遇到雨媛之前,丁问渔的日记有一段时间非常枯燥。他只是机械地记下自己的行踪,语言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在提到佩桃的时候,他无法掩饰这场错误的婚姻带给他的那种沮丧。婚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干了无数桩不像话的事,变得比在国外时更堕落。由于佩桃常常以月经来了或者是肚子疼,拒绝和他成夫妻之事,丁问渔每次回上海,必定要到租界里去鬼混,最初还是偷偷摸摸,很快就发展到肆无忌惮。刚开始这只是他想向佩桃表示愤怒的一种方式,然而到了后来,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荒唐的行为越演越烈。在纪念“九?一八”事变五周年的日子里,大街小巷洋溢着抗日的气氛,愤怒的人们集会游行,高喊着抵制日货,要求国民政府出兵收复沦陷的东北四省。丁问渔用一种非常荒唐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幼稚的抗日情绪。他率领几位游手好闲之徒,闯进虹口日租界的妓院,在那里胡闹了一整天。他用光了口袋里的每一分钱,而且还扇了日本妓女一记耳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人,而且打的是一位女人,虽然他已经喝醉了,但是当他扇完了那记耳光以后,立刻清醒过来,立刻意识到自己太卑鄙。他孩子气地抱头痛哭,坚持让那位妓女还打他两记耳光。他哭着说,日本人都是坏人,可是妓女绝对不是。
丁问渔的父亲对儿子的荒唐感到震惊,他担心儿子染上淋病或者梅毒。当他向儿子私下里说出这种担心的时候,丁问渔无耻地告诉父亲,说自己有一种非常简易却是极其有效的办法,可以抵挡任何病菌的入侵,他向父亲展示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小玻璃瓶,透明的玻璃瓶里装着紫色的高锰酸钾结晶。这是一位喜欢冶游的德国医生传授给他的,每次事情办完以后,把自己的东西在千分之五的溶液中,浸泡两分钟便可以绝对安然无恙。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太丢人了?”父亲失望地叹着气。
“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丢人。”丁问渔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父亲最后说:“你这样,怎么有脸面对你媳妇?”
丁问渔的父亲完全是多担心的。佩桃知道了丁问渔的荒唐行为以后,经过短暂的愤怒,感到的是一种解脱。既然他已经找到地方宣泻他的无耻,她就没义务再变成他的尿壶。尿壶的比喻是她在一次愤怒中脱口而出的,她的这一形象比喻让丁问渔无地自容。因为这实在不像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钢铁大王的千金,能说出来的脏话。在这之前,牢骚满腹的佩桃至多只是把自己比喻成一只抱蛋的母鸡,被他父亲捉到他们家来继承香火。“我凭什么应该为你们丁家传宗接代?”佩桃悻悻地说着,“有能耐,你最好就待在南京别回来!”
于是丁问渔就尽量赖在南京不回上海,他本来就不喜欢上海这个城市,对佩桃更是没有任何眷念。他住在专门为名教授配备的公寓里,请了一个姿色尚可的女佣人照顾起居。即使父亲断绝对他的资助,大学名教授丰厚的薪金也足够他过奢侈的日子。关于他的笑话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在首次认识雨媛的八个月前,丁问渔开始涉足首都南京的风月场所。而早在他正式这么做以前,人们就已经公开传说他经常在夫子庙的花街柳巷中神出鬼没。有关丁问渔的传闻实在太多,除了说他狎妓之外,有人说他追求女学生,有人说他和漂亮的女佣人有一手,还有人说他和人力车车夫和尚是同性恋。丁问渔对各式各样的传闻无动于衷,早在欧洲留学期间,他已经习惯于不把流言蜚语当回事。
虽然国民政府明令禁娼,但是作为首都特别市的南京,娼妓的问题从来也没有真正的解决过,禁娼的声音喊得越响,娼妓便越来越多。通过一次纯属偶然的机会,丁问渔和车夫和尚结成了狼狈为奸的好搭档。要想满足寻花问柳的欲望,结识像和尚这样能拉皮条的熟人十分必要,由于提倡新生活运动,南京的娼妓只是属于一种半公开的状态,许多妓女犹抱琵琶半遮面,以旅馆女服务员身份掩护自己,或者充当陪酒和陪舞女郎,充当唱流行歌曲的歌女,因此要接近她们。有个熟悉的人引见要省事得多。在一九三七年的南京,天知道有多少私娼从事着风流生涯,“七?七”事变的第二天,日本人在芦沟桥已经和中国军队真枪真刀地干起来,首都南京的一家重要的报纸在第五版上,以“集团拉客”的标题,发表了如下一篇文章:
南京是禁娼区域,但据《大夏晚报》昨日小道消息所载,市府路一带,有私娼集团拉客举动。这果然是私娼胆大妄为,可是市政当局未必会不知道市内有私娼的充斥吧,也许事实上不能禁而形式上不能不禁,所以有这种怪现象发生。
在这种情况下,得出两个结果:第一,促进花柳病的自由蔓延,使市民的健康受无穷的损害;第二,有权拘捕私娼的机关,可增加一笔罚金的收入,或者有些不屑之徒,藉此得以捞点外快。
我们赞成禁娼,也不反对开娼,政策的施行,应该求其货真价实,挂羊头卖狗肉,是最要不得的。
三十年代的南京繁华似锦,到了一九三七年,国破家亡已到最后关头,到处都在喊着抗日救亡的口号,但是悠闲的南京人依然不紧不慢,继续吃喝玩乐醉生梦死。今日有酒今日醉的名士派头,仿佛已经渗透在南京人的民风中。有一副对联最能代表南京有钱人当时的心态,饮食男女都形象地包含在里面了,上联是“近夫子之居,食不厌精,脸不厌细”,下联是“傍秦淮左岸,与花长好,与月同圆”。丁问渔生活在这样一座城市里,如鱼得水,乐不思蜀。他不久前结交的那位红歌女陈小姐,是一位已过时的交际花。几年前,这位风头十足的陈小姐,曾经和某部长同居过,现在却已经没什么人肯掏钱捧她了。三十年代南京的一种时髦风气便是捧歌女,有钱的公子哥儿,有权势的军官和政府大员,还有那些暴富的商人,都以捧自己喜欢的歌女为乐事。这种风气使得歌女的身价陡增。一时间,那些唱大鼓的,唱京戏的,唱昆曲的,唱扬剧的,唱黄梅戏的女孩子,都唱起了流行歌曲。
陈小姐一度也让丁问渔动过心,正因为如此,他没有迫不及待地要求与陈小姐上床成其好事,而是浪费了大量时间陪她打麻将,真正让丁问渔动心的,不是陈小姐的美貌,而是她的即将消失的青春。她似乎根本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根本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心。丁问渔很少去想象自己的未来,但是自从结识了陈小姐以后,他常常要为她今后的结局担心。厚厚的脂粉已经有些遮不住她眼角边的鱼尾纹,由于烟抽得太多,笑起来便露出一口烟牙,然而她还是继续拼命地抽烟。陈小姐大红大紫的岁月,捧她的人数不胜数,那时候,每天仅仅是送的鲜花,便足以开一家小小的花店。歌女总是越捧越红,越红越有人追着捧,除了唱歌之外,歌女照例有许多应酬,凡是歌女都有些骗人的小花招,譬如陈小姐就号称能算命,曾经有过“妖女陈”的雅号。在陈小姐走下坡路的日子里,一边调情,一边替男人算命,成了她和客人周旋的重要手段。
丁问渔请陈小姐给他算过好几次命,每次的结论都不完全一样。陈小姐总是借助一副扑克牌来算命,她总是把牌胡乱摊在桌子上,以一种别人吃不透的手法,突然从弄乱的牌里拎出两张来,放在鼻子底下闻好半天,然后根据牌面开讲。让丁问渔吃惊的是,仅仅是靠鼻子闻,陈小姐就能闻出是什么牌来,一闻一个准,从不失手。陈小姐的这手绝活曾经经受过许多次考验,人们用黑布蒙上她的眼睛,然后让她挨个地闻闻每一张牌,再让她说出牌的内容,结果她的出色表演,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大为震惊。
“你会看中一个女人,”有一次,陈小姐在为丁问渔算命时,拎着的那张扑克牌看了好长时间,有些犹豫地说,“并且会为这个女人发疯。”
“我的确已经看中了一个女人,并且正为她在发疯。”陈小姐说这话的时候,丁问渔还没有遇上雨媛,他只是把陈小姐的预言当做一句玩笑,丝毫没有往心上去。他是个情场老手,很娴熟地和陈小姐调着情,但是陈小姐根本不理睬他,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扑克牌。丁问渔笑着说:“谁都能看出来,我正在为你发疯。”
“不,你看中的女人不是我,”陈小姐一本正经说着,她痴痴地把目光转向丁问渔,“你真的会为她发疯的。”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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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媛很快便听丁问渔说起陈小姐的预言,她最初并没有太往心上去。这种甜言蜜语,从浪荡子丁问渔的嘴巴里吐出来,不会有多少真实性可言。丁问渔的说话言过其实一点也不奇怪,雨媛只是感到有些恼怒,感到他不应该对自己明目张胆地说这些,但是她也没有生多大的气,因为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听有关自己的好话。蜜月里的雨媛自顾不暇,被一系列不顺心的事烦扰着。她自己老是感冒,刚要好,病情却又加重了。雨媛的母亲犯了老胃病,不得不被送进医院治疗。雨媛的一个好朋友因为车祸,好端端地会送了命,而在出事前,恰恰是来看过雨媛,就死在告辞回家的路上。新郎余克润一次次从她身边跑开,他总是有不同的借口,军校的老同学聚会,航校的上司过生日,委员长的座机要从南京飞往宁波。由于新房安排在余克润哥哥的公馆里,余克润不在的日子里,生性活泼的雨媛独守空房,感到很无聊,新婚的日子一点也不像想象的那样有趣。
雨媛和余克润认识的时间并不很长,她的五个姐姐,先后不同地都嫁给了军人,结果雨媛也有一种自己注定要嫁给军人的预感。作为任伯晋老人最偏爱的幺女,雨媛觉得自己即使是为了让老父亲高兴,也应该嫁给一个军人。在军政部举办的新年联欢舞会上,完全是偶然的机缘,雨媛和余克润不期而遇,当时他们都还不知道对方是谁。雨媛年轻漂亮,余克润英俊潇洒,两人引人注目地翩翩起舞,很快就成了大家羡慕的中心,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们。到舞曲快接近尾声的时候,事实上舞场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表演。他们舞逢对手,把其他跳舞的人,都比下去了。舞曲结束时,人们热烈鼓掌,要求他们再为大家表演一次。
雨媛舞姿出色并不奇怪,每到周末,司令部举办舞会,年轻漂亮的女兵常常被拉去伴舞。在国民党高级军官中,实在不缺少舞迷,还有那些外国的军事顾问,要跳就是通宵达旦。但是那些年轻军官能跳舞的却不多,首先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根据新生活运动的要求,年轻人应该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在舞场里时间待长久了,便有了声色犬马的嫌疑。其次,级别不够高的青年军官也很难有机会,进入专供高级军官和外国军事顾问跳舞的小舞厅。余克润的出色舞姿引起了其他女兵的眼红,她们私下里打听这位穿着飞行员皮夹克的帅小伙子究竟是谁。当她们从雨媛那里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她也不认识他的时候,立刻认为她是说谎。任何人都可以从他们天衣无缝的配合中,看出他们是一对老搭档了,他们配合默契,一招一式都仿佛事先排练好的。不用说别人会不相信,就是他们自己也不敢相信,他们真的是第一次在一起跳舞。
在舞会以后的几个月中,雨媛和余克润的关系有了飞速的发展。缘分这玩意在起着作用,一根看不见的红丝线悄悄地把他们拴到了一起。等到一年零两个月又二十一天来临之际,他们终于在励志社举办了婚礼。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周折,雨媛便嫁给了余克润,年轻有为的余克润顺理成章地便成为雨媛的如意新郎。飞行员是国民党军队中的佼佼者,能够嫁给飞行员是当时很多女孩子的梦想,虽然当时的中国空军还很幼稚,根本就没什么战斗力可言。对于空军一直有着不友好的传闻。雨媛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女伴们只是出于嫉妒,才向她频频发出那种毫无必要的警告。女伴们告诉她,所有的飞行员都是花花公子,因为追求他们的女孩子实在太多。
一位吸毒被捕的妓女,在回答一家小报记者的提问时,谈起她心目中的男人形象,一口认定就是那种能在蓝天上翱翔的飞行员。“想到男人能在天上,像鸟一样活生生地飞着,你不可能不激动地把两条腿夹起来。”她情不自禁地说着。记者在报纸上十分肉麻地引用了妓女的原话,结果读者为了这句话的正式含义议论纷纷。一位无聊的读者打电话给报社,认为妓女的意思应该是把腿张开来,而不是像记者引用的那样是夹起来。著名教育家竺可桢在一九三七年的日记中写道:“据传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近已撤职,因二千架飞机中只有二百五六十架可用也,飞行员多患花柳病,二百余人只七十余人可以支持四小时连续之飞行云。”虽然在这一年的中日大空战中,中国飞行员有过出色的表演,许多人为国捐躯,但是部分飞行员的行为不检点,确实是当时老百姓议论的话题。竺可桢的日记未必精确,不过已足以说明问题的性质。
雨媛和余克润都属于那种对自己过分自信的人。雨媛所以不把女伴们的警告放在心上,很重要的原因不是因为她相信余克润,而是太相信她自己。她对自己的魅力深信不疑。婚礼结束的那天,回到新房里,雨媛注意到在余克润左耳下的颈子上留着一个明显的唇印,显然是别的女人留下的,因为雨媛从来就不喜欢涂很重的口红,而且从来也没有吻过那个部位。完全是出于傲气,雨媛掩盖住了心头的不快,毕竟是新婚之夜,她很快把这点不快忘到九霄云外。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无意地又一次地想到那个血红的唇印。这一次她的心头有点麻木,她想这一定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在余克润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故意留下的,否则余克润绝不可能把这个无耻的记号带回来的。
余克润相信自己正在扮演大众情人这一角色。为了使雨媛相信他的出色之处,蜜月中,他让雨媛欣赏他保存的几十份情书。这些情书,绝大多数是纯真的女学生写的,有大学生,有中学生,还有一名自称小学即将毕业的小女孩。当然,也有上了年纪的女人写来的,她们有的是毛遂自荐甘当情妇,有的却是在为自己的女儿作媒,愿意当丈母娘。中国人的抗日情绪,从来也没有像一九三七年这么强烈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浪漫过。作为一名出色的飞行员,余克润的名字不止一次出现在报纸上,在为蒋介石生日祝寿的献机仪式上,作为领队的余克润因为出色的飞行表演,一夜之间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民族英雄。蜜月度到一半的时候,雨媛在余克润的衬衫领上又发现类似的唇印。余克润喝得醉醺醺的,一口承认是酒店里的女招待留下的,当时他和几名航校的同学一起喝酒,酒喝完,结账时,有人提出让女招待吻余克润一下,酒钱便打八折,于是余克润就让那女招待吻了一下,酒钱是打折了,可是小费却增加了。
老百姓对飞行员的厚爱,还可以从大家踊跃购买航空奖券上看出来。抗战爆发前夕,每期价值三百万元的国民政府的航空奖券,已发行了三十八期。中日之间的大战尚未打响,但是大家似乎都明白未来战争中,空军将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难怪菲律宾的一位官员在一九三七年初来中国考察,记者请他谈谈此行来访的目的和考察的感受时,这位官员深有感触地说:“贵国的航空奖券制度十分完善。”记者请他就奖券制度如何完善发表意见,他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反反复复说:“贵国的航空奖券,确实很完善。”记者提示说,从人们踊跃购买航空奖券这一点来看,是否可以说明中国已做好了全面抗战的准备。因为购买航空奖券,便意味着捐款购买用于作战的飞机。记者说,中国人是热爱和平的,但是有人已经把刀架在了脖子上,中国人不能不奋起抵抗。记者告诉这位菲律宾官员,所有的中国人在购买奖券时,目的都不在想获得二十五万元的大奖,中国有句古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民族存亡之际,中国人只能用自己的血肉筑城新的长城。由于这话牵涉到敏感的国际问题,记者虽然没有提到日本这个词,可是这位来自英属殖民地的菲律宾官员,不可能不明白记者所指。作为外国人,菲律宾官员只能含糊其辞,避免正面回答这一问题。
2
任伯晋老人六十初度做寿那天,远在浙江奉化休养的蒋介石,专程派人送了一块匾来,上面写着“军界耆宿”四个字。委员长的题字,使得这次祝寿活动注定要热闹非凡。任伯晋做了一辈子的职业军人,虽然他从来没掌握过实际的兵权,甚至都没有领兵作过战,可是由于他从来不属于哪一派军阀,在各个军事阵营中,都有他的得意弟子和学生,任伯晋在军界的威望非常高。国难当头,一切从简,德高望重的任伯晋的祝寿活动想简单也简单不起来。贺客一个接一个地来,又一个接一个地去。寿宴设在夫子庙的六华春,规模之大,害得当地的老百姓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各界名流纷纷赴宴,小汽车排成了长队,最后不得不打电话给警察厅,让他们派人来维持秩序。
在任伯晋过生日的这一天,有两个人无意中,都把日子搞错了。一个是丁问渔,当他从报纸上看到祝寿的启事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又有了一次和雨媛见面的机会。自从参加过雨媛的婚礼以后,丁问渔情不自禁地便想到雨媛。雨媛清纯的形象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撵也撵不走。他几乎立刻决定要去参加任伯晋老人的祝寿活动,但是太心急了一些,结果在生日的前一天,他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去。没有人想到他竟然会把日子搞错,他也一时想不明白当时的场面为什么会如此冷清。最让他失望的,是见不到朝思梦想的雨媛,直到他磨磨蹭蹭告辞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在时间上出了问题,任家上上下下因此乐不可支。丁问渔一向就是这家人的笑柄,这一次又增添了新的可笑的内容。不过,这个错误对丁问渔来说并不严重,从谈话中,他无意得知了一个好消息,雨媛已经打了电话回来,说明天一大早就到。
余克润是另一位把日期搞错的人。他糊里糊涂地把祝寿日子推迟了一天,结果在日程安排上,便出现了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误。他的顶头上司要陪一位要人去奉化向蒋委员长汇报工作,这位要人指名要让余克润驾驶飞机,想在空中领略一下余克润的特技表演。余克润的上司向他暗示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因为有了这位要人的关照,他在空军的前途将不可限量。顶头上司的判断是,也许他第一步会被荣升为航校的副校长,因为国家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像他这样年轻有为的杰出人才。余克润当然不可能放弃这样的机会,当时间已经最后敲定的时候,他才突然明白自己把老丈人的生日记错了。他的上司已经考虑到了余克润要为老丈人祝寿的问题,但是,由于错误的记忆,余克润只能在飞奉化前,匆匆赶来为老丈人祝寿,他应卯似的在任家转了一圈,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去。
细心的美京子夫人一眼就看出来,任性的雨媛在蜜月里并不愉快,她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不能原谅丈夫的不像话,因为这不仅是为父亲祝寿,而且是他们婚后的第一次回娘家。姐妹们聚在一起,就余克润匆匆而来,来了打个照面就走的行为表示愤怒。三姐雨姣嘴快,当雨媛试图为余克润辩护的时候,她十分尖刻地说:“克润再忙,总比不上蒋委员长吧,你看人家蒋委员长现在不是还在老家休养吗?”雨媛心里憋着火,一本正经地说:“克润有时候好像是比蒋委员长还要忙!”大家被她说得大笑起来,雨媛自己也忍不住笑,脸笑得通红。
姐妹们为余克润的缺席喋喋不休之际,美京子夫人及时地把话题扯开了,她问起雨婵在美国的一些事。新近从美国赶回来的雨蝉在国外一待就是七年,七年前,已经做了寡妇的雨婵嫁给了一名外交官。她原先的那位四川籍丈夫已死于内战中,雨婵守了三年寡。这三年中,她丈夫留下的三位姨太太先后都嫁了人,她想想自己也没必要为丈夫守下去。婆婆是个旧式的保守女人,跟她根本合不来。雨婵把和前夫生的小孩都留在了婆家,义无反顾地又一次嫁了人。她后来嫁的这位驻外武官也是丧妻的,再婚时,双方年龄都不小了,因此没有再生小孩。雨蝉和后夫的感情十分融洽,他们在美国待得还算顺心。
话题很快从美国的日常生活,过渡到丁问渔身上。任家所有的人谈到丁问渔时都会兴致勃勃。由于丁问渔连续两天都是魂不附体地出现在任府,大家以一种怀旧的心情,开始大谈丁问渔。这是女人们乐意议论的话题,说着说着,话题逐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已经进入更年期的雨婵,让几个妹妹说得脸上一阵阵地发红,她屡屡做出要生气的模样,可是从来不曾真正的生过气。她觉得有必要帮丁问渔说句话:“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雨媛抓住了大姐的这句话不放,话里藏着话地问着:“可现在他还是不是小孩子呢?”她说完这话的时候,自己的脸不禁红起来。虽然大家现在还不会把丁问渔的话题牵涉到她身上,然而她已经有一种预感,就是这一天迟早会降临。雨婵被雨媛的追问弄得无话可说。她们姐妹之间一向是非常亲密的,开什么样的玩笑都可以。她看着还在蜜月里的雨媛,红着脸说:“他当然不是小孩子了,不过你起什么哄,那时候你还睡在摇篮里呢。”
三姐雨姣觉得她最有资格谈论丁问渔,有些话已经说过了,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又说一遍。她模仿着当年丁问渔紧盯着雨蝉的狼狈样。把大家再一次逗得哈哈大笑。美京子夫人一边止不住笑,一边摆手让雨姣别学了,她是一个心地慈善的母亲,觉得女儿们不应该取笑别人受了伤的感情。不管怎么说,爱上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可笑话的,爱从来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错。她有那么一种直觉,这就是丁问渔似乎并不像女儿们所想象的那样,对雨婵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美京子夫人注意到,他在雨婵面前表现得非常正常,丝毫没有人们猜想的那样丑态毕露洋相百出。事实上,他和雨蝉见面打招呼时,显然是已经把多少年前的自己遗忘了,他若无其事地和雨婵说了句什么笑话,然后又转身去干别的事。
丁问渔明摆着不是为大姐雨婵而来的,有这种感觉的,不仅有处于旁观地位的美京子夫人,还有作为当事人的雨婵。雨婵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丁问渔身上的那种心不在焉。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忧喜无常,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为了别的什么事分神。多少年前的那个纯情少年的形象再也不复存在,到处都在传闻丁问渔已经变成了一个浪荡子,雨婵在美国甚至都听到过他的传闻。不过,自从他们再一次照面的时候,雨婵就已经明白,往事已逝,旧情不再,丁问渔绝不会像别人担心的那样再勾引她,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丁问渔已不是过去的丁问渔了。
雨婵主动上前和丁问渔打了招呼,她害怕他见到自己会难堪,其实是她自己更害怕面对他。她红着脸向他问候,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可惜我回来迟了,没能赶上雨媛的婚礼,你知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风暴,结果呢,被困在了中途。”无话可说的雨婵随口说着,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时间过得真快,二十年前,雨媛还是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现在她已经成了新娘子了。”雨婵的这番话引起了丁问渔的深思,但是他所想到的,不是二十年前那个让他丢魂失魄的雨婵,而是那个处于混沌时期的婴儿雨媛。雨媛当时留给他的印象,只剩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这双大眼睛曾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天真无邪又似乎带着一些狡黠。雨婵雨媛姐妹俩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她们是两种不同的脸型,由于年龄悬殊,她们在一起,与其说是像姐妹,还不如说更像母女。
丁问渔丝毫也没在意当时有许多人正偷偷地注意着他的表情。他在雨婵面前表现得十分平静,平静得让旁观者都感到失望。唯一使他有兴趣的话题是谈到雨媛,他殷切的眼光所以要看着雨婵,是希望她能继续谈谈雨媛。丁问渔在任伯晋老人过生日那天,和雨媛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少得几乎不可能再少。他一直在捕捉着这样的时机,但是偌大的任府中,要想找到雨媛并且和她单独相对实在不容易。任伯晋有六个女儿,如今这六个女儿凑在一起,加上来来往往的贺客,热闹非凡。雨媛像影子似的,刚在丁问渔的眼睛面前出现,转眼便无影无踪。丁问渔突然很无礼地离开雨婵,因为他的眼角里,似乎看见雨媛正往东面的那幢房子里去。他冒冒失失地就追了过去,不考虑任何后果,结果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只是一个背影看上去和雨媛有些相似的女人。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再次给人造成了误会,不过丁问渔从来就不怕闹笑话。他的脸皮从来就是厚的。他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来了,就应该大胆老脸地力争创造和雨媛待在一起的机会。
在任伯晋老人过生日的那天,丁问渔一大早就出发了,他的日记中,记录了他第一天扑空的滑稽场面。这是一个有趣的误会,所谓好事永远应该多磨。因为雨媛的缘故,丁问渔甚至对任伯晋老人也开始好感起来。过去他对他的印象,总觉得他是一本正经,满脑不相干的国家大事,现在他却一改过去最怕凑热闹的习惯,为任伯晋老人准备了一份有些过分的厚礼。他去的太早了一些,结果只能陪老人在书房里聊了很长时间的天,让他感到吃惊的是,这位老军人想得最多的都是国防。任伯晋一生都在设想如何建设现代化的国防,他和丁问渔谈欧洲的军事,谈美国的海军,谈发生在西班牙的内战。任伯晋已经老了,他一辈子都在纸上谈兵,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事实上已经没什么人再乐意听他唠叨。谈话结束之前,任伯晋老人让丁问渔欣赏一下书桌上放着的遗嘱。这遗嘱多少年前就写好了,每次过生日,任伯晋必定毕恭毕敬重新抄一遍:   
余投身军事,抱定为国而死之宗旨。中日必有一战,余老矣,不能马革裹尸死于疆场,此余之一大憾也。非抗日不能救中国,要抗日必须精诚团结,万不可四分五裂,各行其是各持己见。对外要联络,苏俄以及英法美,皆可以成为友邦,惟德国与日本关系非同一般,国民政府目前多依靠德国军事顾问,此国防之一虑也。此外,外债不妨多借,战争迫在眉睫,用别人之钱武装自己乃捷径,切记切记。对内要大量生产,要继续实行新生活,更要把钱财省下来用于国防。余死不必公葬,也不必厚葬,死了便埋,不做坟,种几棵树,待树成材,做桌椅即可,只要予人能有用,以表示余死后仍然要报答国民养育之大恩也。   在声势浩大的寿宴上,任伯晋老人应邀讲话,他又一次向贺客表达了他在遗嘱中的意思。大家先是一怔,然后报以热烈的掌声。丁问渔一次次用目光去搜索雨媛。他的目光很难得有机会匆匆和雨媛对上一次,但是仅仅是这匆匆地一闪而过,就足以引起火花了。雨媛从丁问渔的眼光中,看到的是一种不可遏制的激情,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她想这个曾经狂热地追求过自己大姐的男人,真是有些不要脸。她想起在自己的婚礼上,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紧握着她的手说过的那句无耻的话。这个好色的书呆子胆子也太大了,雨媛想到这些,又好气,又好笑。在喝酒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回头,假装看别人,有意无意地看丁问渔一眼,要是丁问渔正看着自己,她就连忙把眼睛避开,如果不是,她就稍等片刻,因为过不了一会儿,丁问渔的眼光一定会盯着她看。
也正是在这次寿宴上,丁问渔第一次当众取下了他的红色绒线睡帽。这红颜色的睡帽,一向是他哗众取宠的标志,无论参加什么样的集会,任何人都休想让他取下帽子。这是丁问渔回国以后,第一次希望自己在众人眼里不要引人注目,他只希望自己能被人不知不觉地撂在一边,能偷偷地尽情地欣赏雨媛。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闷酒,即使是有了很强的醉意以后,依然没有失态。酒过几巡,大厅里开始乱作一团,丁问渔端起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雨媛姐妹们坐的那一桌,希望自己能和大家一人干一杯,当喝到雨媛的时候,雨媛看他醉醺醺的样子,很冷淡地说:“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丁问渔怔了一怔,说:“不会喝,那好,我替你喝了。”他一仰头,将酒干了,又将杯子伸过去要酒。三姐拿过他的杯子,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丁问渔接过酒杯,眼睛直直地望着,苦笑着,猛地把酒喝了。众姐妹纷纷鼓掌,丁问渔大着舌头说:“没有会喝不会喝的,只有敢喝不敢喝。你们要我喝,我还能喝。”没人要他喝,他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洋洋得意地对雨媛挥了挥手。雨媛白了他一眼,她回过头,发现大姐雨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丁问渔离席的时候,都已经有些分辨不出自己的手杖。他对着镜子戴上他的睡帽,不可遏制地做了一个鬼脸,一旁为他服务的女招待忍不住笑起来。他的酒已经过了量,胃里开始一阵阵地折腾,但是他似乎并不介意,站在门口痴痴地等候着雨媛,想看她最后一眼。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作为新郎的余克润不在场,丁问渔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信号。他觉得自己很有些自私和卑鄙,他甚至希望余克润会就此永不出现。参加寿宴退场的人群一批批往外走,任伯晋的几位女儿女婿站在门口向大家告别。唯一缺的就是雨媛,待人群已经走得差不多的时候,雨媛依然没有出现。丁问渔不知道雨媛怎么就无影无踪了。
午后的夫子庙有些冷清,这时候,吃早茶的人已经归去,妓女还在睡觉,嫖客尚未出门。一些店面门可罗雀,虽然已经接近阴历的年底,可是南京的老百姓还没有开始忙过年。自从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以后,已成为废历的春节似乎正在变得不那么重要。民间仍然觉得过年要过废历的春节,然而政府官员们正在努力改变这一传统习惯,把阳历元旦作为一个重要节日。丁问渔摇摇晃晃地从大街上走过,终于找到了一个铁皮垃圾箱,痛痛快快地吐了起来。几个小孩子在不远处看着他,丁问渔胃里翻江倒海,七荤八素都喷涌而出,总算吐得差不多了,他气喘吁吁喘着粗气,轮番用拳头轻轻地捶着自己的背,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流出来。
3
丁问渔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到了陈小姐的住处。虽然夫子庙他经常来,尤其是那些著名的花街柳巷,但是丁问渔对夫子庙地区的道路始终不曾清楚过。每次都是和尚热心地替他领路。他到陈小姐处已经许多次,要他自己找,还是不容易找到。当丁问渔从六华春参加了寿宴出来,对着铁皮垃圾箱吐得两眼冒金星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不远处那座熟悉的桥,陈小姐的临时公寓就在那桥下面。
陈小姐被他的狼狈样吓了一大跳,她最初的印象,是这个书呆子在路上遭劫了,而且显然被人痛打了一顿。丁问渔提着手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两眼无神地看着陈小姐,半天没有说一句话。陈小姐向他迎了过去,急切地问他怎么了,又问他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丁问渔苦笑着,终于开口说话。他告诉陈小姐自己不过是喝多了。陈小姐顿时把一张粉脸摆了下来:“我说呢,原来是刚从别的女人那里快活过了,喂,你到我这来干什么?”
丁问渔感到一阵阵头痛,好像有无数的蚂蚁在脑子里爬着,他近乎哀求地告诉陈小姐,自己此时只是想借她的床睡一会。陈小姐大怒,说你这脏兮兮的身体,还想睡我的床。“要睡,你到吴妈的床上去睡,”她带着些赌气说。自从元旦过后,他来陈小姐这里的次数已经明显打了折扣,陈小姐心里正对他憋着一肚子的火。丁问渔难过得已顾不上许多,他打了一个酒呕,便要去女佣吴妈的床上。陈小姐板着脸拦住了他,看他那样子是真的难过得不得了,不忍心再为难他,把他带到自己房里。她吩咐吴妈赶快端一盆热水来,用毛巾为丁问渔擦脸,擦脖子,洗手,然后换了一盆水,又亲自替他解了鞋带脱去皮鞋,为他用热水洗脚。洗完了脚,陈小姐又吩咐吴妈去倒点醋来为丁问渔醒酒,可是他往床上一歪,死猪似的已经睡着了。
等丁问渔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屋子里点着一盏光线极柔和的台灯,静悄悄的听不见外面的人声。他一时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因为他发现陈小姐正坐在床沿上,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他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拥着一条大红绸被面的被子,他的红颜色的绒线睡帽,套在梳妆台上一个花瓶上面,圆圆的花瓶肚子看上去像是人的脸,很有些滑稽。陈小姐似乎一直在等着他醒来,看着他已经坐起来,随手拉过一个枕头垫在他背上。丁问渔总算清醒了,侧过头去看了看钟,抱歉地问:“我一直睡到现在?”
陈小姐嗔怒地说:“你说呢?”
天气很冷,靠门口虽然升着一个小炭盆,仍然挡不住寒意。丁问渔注意到陈小姐手上像抱娃娃似的,抱着个绿颜色的热水袋,几乎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脚头暖洋洋的,原来那里放着一个裹着布套的紫铜烫壶。一只雪白的波斯猫蜷在他和陈小姐之间的被面上。丁问渔又看了看梳妆台上的座钟,说:“我真不像话,竟然睡了这么多时间。”
陈小姐说:“算了吧,你什么时候又像过话的。”
丁问渔叫她这么一说,忍不住笑起来,陈小姐也有些忍不住,也笑。她用手抹去挂在眼角上的泪珠,问丁问渔是不是觉得肚子饿了,要不要让吴妈为他弄些吃的。丁问渔一把捉住陈小姐的手,说自己不饿,又关切地问她为什么要不高兴流泪。陈小姐撅了撅嘴,说:“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你才不高兴呢!”丁问渔说:“高兴你干吗要流眼泪?”陈小姐笑起来,说:“我流不流眼泪管你什么事,我吃饱了饭,闲着没事干,流着眼泪玩玩行不行?”丁问渔知道她是在说气话,十分轻薄地在她脸上捋了一下。这一捋,陈小姐更生气了,她握着拳头,在丁问渔的肩膀上捶了一下。
丁问渔在陈小姐的服侍下,坐在床上吃了一碗小米莲心汤,吃完了,陈小姐自己也胡乱吃了一些东西,便过来陪他说话,说了一阵话,丁问渔想小解,陈小姐有些为难,红着脸说:“我出去一下,你就在马桶里方便吧。”丁问渔瞥了一眼放在角落里漆着红漆的马桶,立刻连连摇头,说自己实在不习惯这玩意。陈小姐说你就憋着好了。丁问渔十分尴尬,脸上的表情仿佛要忍不住了。陈小姐没办法,便让丁问渔披着衣服,将他带到天井里,让他对着那里的阴沟方便,自己赶紧避开。待丁问渔连蹦带跳重新钻到热被窝里,他颇感激地说:“想不到你陈小姐,也有如此温柔体贴的时候。”
陈小姐让他一说,又有些不高兴,说自己是什么人,还不就是一个过时的歌女。秦淮河畔的歌女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丁问渔不用得了好再卖乖,占了便宜还说别人贱。她陈小姐毕竟和那些纯属卖身的妓女有所不同,他今天虽然已经睡在她的床上了,但是并不意味着就得到了她的身子。丁问渔不明白她今天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看她楚楚动人的样子,显然是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又精心地打扮过一番,情不自禁地要上前搂她。
陈小姐推开他,十分认真地说:“你别碰我,我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嫁人了。你现在想要得到我,已经太晚了。”
丁问渔觉得她是在说笑话,笑着问她准备嫁给谁,是不是准备嫁给他。陈小姐正色说:“我本来是准备嫁给你的,但是你这样有身份的人,怎么会娶我这样的女人,况且你也有老婆了。”丁问渔说有老婆有什么要紧,可以离婚再娶的。陈小姐冷笑说:“要是早说了这句话,我或许会考虑到你。你怎么不早说。”丁问渔听她这话的意思,再看她的表情,好像是真的准备嫁人了,心里还是有些不相信,再次追问她要嫁给谁。陈小姐报了一个人的名字,这名字丁问渔熟悉,是一个做建筑材料生意的南京承包商,他们前段时候,常常在一张麻将桌上打牌。丁问渔说,要是别人他还会相信,说这个人他没办法相信。
陈小姐问他为什么不相信,是不是觉得这人太俗气了。丁问渔不答腔,心里却在想心高气傲的陈小姐,怎么会看中这样一个土头土脑的家伙。陈小姐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像她这种过了时的歌女,还能嫁给谁,有权有势的人,顶多是在你走红的时候捧捧你,你真的走下坡路了,他们赶紧躲得远远的。再说,就是嫁了有权势的人也靠不住,有权有势的人她见多了,说老实话,他们看不上她,她也看不上他们,都知道那些有权势的大好佬捧我们歌女玩我们歌女,其实也很难说我们就不哄他们不玩他们,谁玩谁还说不准呢。丁问渔看她越说越来火,也不敢乱插嘴。陈小姐说了一通,叹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丁问渔瞪着鱼一样的眼睛,连连摇头。陈小姐伸出食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红着脸说:“你虽然浪荡,却一点也不讨人嫌。”
丁问渔笑起来,说:“陈小姐说错了,我这人有点讨人嫌,但是不浪荡。”
陈小姐说:“对了,你是有点讨人嫌。”
丁问渔说:“你看,才说过的,就改口了。”
丁问渔自从结识陈小姐,尽管在她身上已下了很多工夫,但是如此亲密,也还是第一次。陈小姐说,她所以有一些喜欢丁问渔,就是他和那些整天想着揩油吃豆腐的男人不一样,君子动口不动手,仅仅是凭这一点,就不算太坏。丁问渔笑着说,她真是看走眼了,她只是没见识过他的坏样子。天底下除了她陈小姐,恐怕就不会有人觉得他正派了。陈小姐听他这么说,也笑,说天下坏男人她见多了,他丁问渔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丁问渔被她说得有些开心,陈小姐说你别得意,我知道你是在夫子庙找过妓女的,你别当我不知道。丁问渔不承认也不否认,陈小姐又问他究竟在夫子庙一带结识过多少妓女。丁问渔笑着不肯说。陈小姐缠着他,一定要他讲。丁问渔说,这种事有什么好讲的,讲了她也未必会高兴。陈小姐说,男人花钱,女人得钱,大家愿意的,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干吗会不高兴。丁问渔禁不住她软缠硬磨,便讲了些找妓女的基本知识,陈小姐越问越细,丁问渔想她是真要听,索性多交待了一些。
陈小姐听得脸通红,突然叹气说:“是男人怎么都这么不要脸。”   
丁问渔感到无趣:“我不想说,你非要我说,说了你又生气。”
陈小姐笑了,说:“我没生气,你也别生气。赶明天我也当妓女去,好称你们这些坏男人的心。”
丁问渔看陈小姐的样子不像是真生气,又谈起已经不谈的话题。他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嫁给那个做建筑材料生意的承包商。陈小姐说当然是真的要嫁,她陈小姐什么时候哄过他的。陈小姐自然是哄过丁问渔的,不过这一次看神情真的不像。陈小姐说,她早有嫁人之意,好的嫁不上,不好的又有些不甘心,挑来挑去,最后看中了这位南京商人。“南京人厚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嫁给南京人好。”陈小姐向丁问渔声明,今天是她第一次留他在她那里过夜,也是最后的一次。她既然已经许诺嫁人,就得收心,把情感用在自己丈夫身上。丁问渔鱼一样地又瞪起了眼睛,陈小姐忍不住又笑,说别做梦,留你过夜是因为你喝醉了酒,没那层意思,别尽想着占便宜。“我告诉你,今天我正好身上来,要不然可不敢留你。有了这道护身符,我不怕你。”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丁问渔又起来去天井里尿了一次。肚子似乎又饿了,于是陈小姐把已经上床的吴妈从热被窝里叫起来,重新弄些吃的当夜宵,吃完了,陈小姐洗了洗,将那只雪白的波斯猫撵下床,又拿了一条被子放在床上。说今晚一人一条被子睡,让丁问渔老实一些。丁问渔有些来火,把那条被子一掀,扔到了角落里。“睡一条被子,难道我就不老实了。告诉你,我这人虽然浪荡,也有坐怀不乱的日子。”丁问渔忿忿不平的架势,让陈小姐有些相信他了,便和他坐在一个被筒里。丁问渔感伤地说:“你我好歹认识一场,你总应该送我一点什么做纪念。”
陈小姐怔着想了想,欠身从床头柜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小信封,又从里面拿出三寸的一张照片,毅然地递给丁问渔。丁问渔看了吓一跳,因为这是一张女人正面的裸体照,仔细看,那女人竟然是陈小姐本人。照片上的陈小姐刚从浴缸里出来,正用一块浴中在擦湿漉漉的头发。陈小姐说,提起这张照片来头大,它是军统特务头子戴笠当年偷拍的。有一次戴笠约她去福昌饭店会面,那时候正是她最红火的时候,戴笠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经常在南京的大饭店里偷偷会面,因为怕人察觉,每次都是开两个房间,有时候还故意不开在一层楼上。陈小姐告诉丁问渔,这样的照片一共就两张,一张戴笠自己留着,另外一张就是这张了。她本来想把照片烧了,因为那位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见了肯定会打翻醋坛子。
了问渔嬉皮笑脸地说:“那是,别说你的丈夫了,就是我,看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陈小姐转身给他一拳头,捶在他的肩膀上。
丁问渔做出求饶的样子,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看。陈小姐说,你急什么,回去慢慢看好了。丁问渔说,回去自然是要慢慢看的,不过现在得先看看过过瘾。说了,将那照片放在嘴唇上亲了一下,陈小姐咬牙切齿地又在他肩膀上捶了一记。丁问渔仍然目不转睛地欣赏那照片,陈小姐说,我不管你了,我困了,你爱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她脱去了外衣,钻进被窝。丁问渔又看了一会照片,将照片放在床头柜上,随手把灯关了,在黑暗中脱衣服,脱得差不多了,往被窝里一钻,手便要去搂陈小姐。陈小姐甩开他的手,说:“我们说好的,不许闹,要不然,你给我滚蛋!”
丁问渔嘀咕说:“搂搂抱抱也不行,真是的。”说着,手已经搭在陈小姐的胸前。陈小姐打了一个哈欠,说,那就到此为止,她真的困了,大家说话要算话。丁问渔于是果真放弃了进一步的企图,不一会,陈小姐竟然睡着了,轻轻地打起鼾来。丁问渔刚开始毫无倦意,翻了个身,和陈小姐背对背睡着,突然想到了雨媛。雨媛的形象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丁问渔想,雨媛要是知道他现在的表现,真不知道会怎么想。他顿时觉得自己十分龌龊,雨媛那么纯洁的女孩子,怎么能想到他的事。丁问渔又想到自己若是能和雨媛同床共眠,那真是太幸福了。他和那么多的女人打过交道,她们没一个人能和雨媛相比。雨媛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她真是天生的尤物,是仙女下凡,是治病的药,是黑夜里的一盏灯。渐渐地,困意向丁问渔席卷而去,他一边思念着雨媛,一边陷入梦乡。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丁问渔翻过身来,发现陈小姐还在睡。他的头隐隐约约仍然有些痛,陈小姐微微地隙着嘴,睡得很甜。他伸手在她身上轻轻地抚摸着,陈小姐被他弄醒了,打了他两次手,见没什么用,只好随他去。他揉着她的乳房,感觉着它的大小,感觉着乳头的尖硬程度,然后突然改变方向,迅速往下移动,陈小姐想阻挡他,但是势不可挡,已经来不及了。丁问渔直接到达了目的地,他发现陈小姐原来是在蒙他,身上并没有来例假,立刻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兴奋。天无绝人之路,陈小姐现在无话可说,无论说什么也没用。丁问渔得理不让人,胜券在握,因为他在这方面实在是大有经验,性爱的艺术对于他来说,早已烂熟于心,他知道此时应该怎么下手,怎么让女人迅速失去羞耻心。陈小姐现在拿他是真的没办法,在丁问渔这样的老手的进攻下,她很快呻吟着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她叹着气说自己真的没有蒙他,她的确是身上来过月经,换下来的月经带还在脚盆里浸着呢。陈小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丁问渔却无动于衷,他机械地动作着,不合时宜地突然想到了雨媛。
4
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一日是阴历的春节,丁问渔寻了一个借口,没有去上海过这一传统节日,他一个人关在教授公寓里,闭门思过。在小年夜,他参加了陈小姐的婚礼,陈小姐的婚礼很热闹,报纸上预先登了三天的广告,到结婚的那天,新郎和新娘还雇了一辆英国最新式的奥斯汀汽车,扎着大红绸,沿着首都的大街十分招摇地走了一圈。陈小姐一副重新做人的腔调,穿着一身大红的缎子旗袍,冻得直流清水鼻涕。新郎的年纪要比陈小姐大出许多,棉袍上加了一件翻毛的短皮袄,他老实巴交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新娘,惟恐引起她一丝一毫的不满意。
看见陈小姐受冻,丁问渔感到有些心痛,不过他也能体谅她为什么要把婚礼办得如此隆重的苦心。歌女成婚照例是要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的,在一些人的嘴里,秦淮河畔的歌女和妓女几乎是同义词,陈小姐希望通过婚礼的排场,来对抗人们对自己的蔑视。多少年来,丁问渔似乎已经甘心做一个浪荡子,他从来不去想一个女人会怎么想,更不会设身处地去为一个女人着想。可是自从见了雨媛以后,丁问渔仿佛突然变得细心起来,他变得有些无微不至,甚至变得唠唠叨叨。当和新娘新郎握手告别的时候,他十分关切地嘱咐陈小姐,回去之后,别先忙着进洞房,应该先喝一碗姜汤驱寒。
由于没人想到丁问渔会留在教授公寓里过年,大年初一这一天自然不会有人来给他拜年。丁问渔很迟才起床,大清早,他被噼噼啪啪的爆竹吵醒了许多次。起床不久,无所事事的丁问渔又百无聊赖地上了床,整整这一天他都处于半睡半醒状态。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减弱了,代替的是零零碎碎的鞭炮声,那是邻居的小孩子在围墙边玩,不时地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传过来。丁问渔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思念着雨媛,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思念,他有意无意地老是忍不住要想到她。雨媛的音容笑貌一遍遍地浮现在他面前,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思议地爱上她了。
这真是一个从未有过的经历。丁问渔自恃是情场老手,经历了数不清的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年龄,不同的阶级,已婚的,未婚的,甚至尚未成年的。许多无耻的事,他实在懒得去回想。在印度的一个沿海城市,那里的雏妓吸引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嫖客,只要花极小的一笔钱,旅店里的龟客便会为你送一名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来。那些乳房刚刚发育的小女孩在性技术方面,和久经风尘的妓女一样成熟。在过去,丁问渔偶尔回首起往事的时候,总是怀有一种享乐主义的陶醉感,他觉得自己作为男人真没有白活。
可是当雨媛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他的面前时,丁问渔开始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内疚感。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很猥琐,很肮脏,很厚颜无耻。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和雨媛一共才见了两次面,一次是参加她的婚礼,一次是任伯晋老人过生日那天。他们几乎没有什么直接的交往,一共就说过了那么几句话,而且话不投机,雨媛对他压根就是爱理不理。丁问渔从来没有对别的女人产生过这么大的兴趣,多少年前,他为雨媛的大姐雨婵丢魂失魄的时候,与其说那是一种狂热的爱,还不如说那是一种强烈的少年侠义之情,因为当年的丁问渔并不是太明白,他究竟是想和雨蝉结为夫妇,还是为了把她从凶恶的军阀手中解救出来。他只是稀里糊涂地觉得自己应该勇敢地去做些什么。
对于雨媛的爱却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丁问渔似乎没别的杂念,只是简单地希望自己能爱她。他的头脑现在非常清醒,非常单纯,这是一种非常纯粹的爱慕,只是爱,只是想付出和表达,不在乎任何回报,不在乎任何结果。只要能爱就心满意足,只要能爱就万念俱灰,作为男人,丁问渔以往想到的都是如何得到,可是这一次他却认认真真地想到了要付出,全心全意地付出。他觉得自己对于雨媛,现在除了爱,没有别的任何欲望。他觉得雨媛只要允许他爱她就足够了。丁问渔花了许多时间来设想他和雨媛的第三次见面。他准备了一大堆在这种场合可能会用上的对话,设想究竟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是丁问渔感到很犹豫,显然,无论他如何巧舌如簧,雨媛都不可能一下子就理解他的感情。他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然而无论他怎么小心,他也一定会吓雨媛一大跳。要是不吓雨媛一大跳也就怪了。不管怎么样,有一句话,即使是绝对犯忌的,丁问渔也一定要对雨媛说,他必须告诉她:
“我只是希望你允许我拥有这种爱的权利,因为这种权利是属于我的,当然也属于全人类。”
这句话,他默默地在心里演习了无数遍。这句话不说,他如骨鲠在喉,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在年初二,丁问渔慢步来到了和尚的住处,他吃不准和尚是否愿意送自己去任伯晋家,有不少人力车夫在过年的那几天里是不出车的。和尚就住在离大学不远一条小巷子的大杂院里,丁问渔已经不止去过一次。让丁问渔感到吃惊的,是和尚正蹲在自家门口的一株槐树下生气,骂骂咧咧地还在骂什么人。一看见丁问渔,和尚的火气似乎更大了,他猛地站起来,冲着一家人家的大门说下流的狠话。那家人家的门突然开了,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俏女人,对和尚喊着:“喂,二百五兮兮的,你有没有完?”
和尚气鼓鼓地说:“我就是二百五,我就是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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