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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

作者:伊坂幸太郎(日)
栏目:文学.小说
类别:国外
大小:0KB
评价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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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节选

书籍章节作者介绍

PART ONE 春



1


四月,大学生活的帷幕终于拉开。没有什么故弄玄虚的开场白,也没画下什么“从今往后就是大学生了”之类的明确界线,总之,大学生活的第一年开始了。

我坐在小酒馆离门口最远的一个座位,身子靠在墙上,四下张望着。烟草发出的薄薄烟雾积压在屋顶附近,不知是谁打碎了酒瓶——或者是酒精早就浸透了榻榻米的缘故吧——屋子里满是酒味儿。我的那些同学们拿着酒瓶在席间往来穿梭,一会儿大声地叫来叫去,一会儿起劲儿地附和着对方。我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想:大家玩得也太兴奋了吧?

一个男生在我身边坐下,我扭头一看,目光直接就被他的发型吸引住了。他的头发向四面八方飞散开来,让人联想到鸟巢。

“我叫鸟井。”

“花斑钓鱼郎①(①:花斑钓鱼郎,学名“冠鱼狗”,一种翠鸟科的鸟类。)?”我条件反射似的问道。

“你说的是什么啊?”鸟井笑得很刺耳,发出一种“嘎哈哈”的声音。

“我说你的发型和那种翠鸟挺像的。”我指了指他精心打理过的发型,“你看,你的头发这么一根根地竖起来,真挺像花斑钓鱼郎的。”

“那是一种蝉②(②:蝉在日语里发音是semi,花斑钓鱼郎的发音是yamasemi。)吗?”

“是一种鸟。”

“明明是鸟,为什么还叫花斑钓鱼郎啊?”他个头儿虽然只比我高一点,但身材却不怎么壮,十分干瘦,一坐下来,两条长腿十分显眼。我对他自报家门,说我姓北村,他却看着干事嘟哝道:“这宴会搞得乱七八糟的,大家连个自我介绍的时间都没有。”

在我们俩的面前,一群乱哄哄的男生围作一团,那里面一个长头发的男生就是他说的干事。那个男生名叫“莞尔③(③:莞尔在日语里的发音和“干事”一词一样。)”,带着一个花里胡哨的眼镜,装模作样地在那里抽着烟,大声地喧闹着。虽然他的名字和那个策划满洲事变的石原莞尔一模一样,但是他本人看起来却没有什么远大志向,也没有一点决断力。他身上唯一引人注目的东西大概就是那种溢于言表的轻浮了。一开始这位莞尔干事还信誓旦旦地说,等会场的气氛高涨起来之后大家就互相介绍一下自己吧。现在倒好,他早已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和女孩子打情骂俏的伟大事业当中,把什么自我介绍的事情忘到了爪哇国。

“北村你怎么看起来那么没精打采的,为什么啊?”

“倒也不为什么。”

“你骗谁呢?”鸟井一口咬定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大家都玩得那么起劲儿,一个个都跟白痴似的?”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鸟井。

“猜对了是吗?”鸟井嘴角一撇,“学生大概可以分成近视眼型和鸟瞰型两个类别。近视眼型的家伙,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因为近视嘛,他们对远处的东西漠不关心。鸟瞰型的人——就是鸟瞰图的那个鸟瞰——对什么东西都是俯视的,从上面把一切尽收眼底。哎呀,我在周围看了一圈了,反正北村你应该是个鸟瞰型的。”

“什么叫反正啊。”

这是仙台市闹市区的一家全国连锁小酒馆的二层。酒馆的大门口闪烁着花哨的灯饰。我们这个法学院一班学生,大概八十来个人在这里聚会。我们念的那所国立大学的课多数都在大教室里上,因此班级这种单位大概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但不管说同在一班也算是一种缘分吧。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大多数课程还没有充分展开,再加上大部分人都是刚刚开始独自生活,还没找到什么新朋友,因此这次聚会几乎是全员到齐。

鸟井说他来自横滨。我对他的老家没什么兴趣,只说了声“哦”。鸟井见了,便一针见血地说:“你好像一点都不感兴趣啊。一般人都会问‘你横滨哪儿的啊’,‘那里的中华街很棒啊’什么的吧?”

“哦,中华街很棒啊。”

鸟井“嘎哈哈”地又笑了起来。“北村你哪里的?”

“我岩手县盛冈市的。”

“哦,我去过小岩井农场,嗯,上小学的时候吧。”

“感觉如何?”

“牛羊遍地啊。”鸟井这么说着,伸出筷子去夹小盘里的炖牛肉。

“什么啊,你这话就算没去过的人也能说出来吧。”

“北村,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鸟井拍了拍我的肩膀,站了起来。“这样吧,咱们走。不找几个女孩子深入沟通一下还算哪门子的大学生活呢!”

我心想,不是吧,就算不找女孩子深入沟通我们也都已经是大学生了啊。


2


鸟井朝着两个离席较远的女孩走去,在她们的对面坐了下来。那副“不认生、自来熟”的样子就差没说一句“我来晚了,让你们久等了”。

桌子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服务员走了过来,又放下一大盘干烧大虾。那个女服务员似乎对上菜本身没什么兴趣,她好像更乐衷于在满满当当的桌子上找地方塞下一个大盘子。虽然原则上说“未满二十岁禁止饮酒”,但是现今每个人都在拿着啤酒开怀畅饮。

“我可是关西人哦。”一个一头棕发的女生说道。那种说法好像在说“我是外星人”似的,十分奇怪。或许是因为化妆的缘故吧,她的眼睛和眉毛格外鲜明动人,两片红唇也十分引人注目。与之相反,她左边的那个女生只是披着一头及肩的黑发,脸上没有任何修饰。

“我叫小南,来自东京都的练马区。”

“我们俩也是刚刚认识的。”操着一口关西腔的女孩说道,“不过这孩子不怎么爱聊天儿,真愁死我了。”

小南几乎不怎么说话,但绝对不是那种没有亲切感的人。她双手捧着盛着啤酒的茶杯,仿佛喝茶似的,笑呵呵地。或许在这个夜晚的闹市大楼之中,只有她一个人沐浴在阳光之下。

旁边的鸟井大声地“哎呀”了一声。“小南?你是不是那个小南?”他一点也不见外地伸出手指,“你忘了?初三的时候!”鸟井说了一个东京都某公立初中的名字,一边说一边往前蹭。“二班,初三二班。”

他突然地这是要干什么啊,我吓了一跳,但小南却越笑越开心。“果然是你啊。”她点了点头。

“真是的,原来你早就认出我来了。北村,这个小南是我的初中同学。她们家是卖车的。”

“亏你还记得我们家是经销汽车的……”小南的小脸刷地一下红了。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了。虽然我们家是在我高中的时候才搬到横滨去的……哎呀,太帅了,怎么能这么巧呢。”

我不是当事人,也不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实在没法理解这个“怎么能这么巧”的惊讶之处到底在哪儿。不过我还是拉着长音说道:“世界上还能有这么巧的事儿啊——”

“我在教室看见过你,那个时候我就想,难不成……”小南羞答答地说道,“不过,我又觉得可能是认错人了。”

“我说,小南啊,那个东西你还会吗?”鸟井问道。

“嗯,会啊。”

“弯曲、移动都还会?太棒了!”

他们俩这段你来我往的对话听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鸟井刚想继续的时候,关西小姐突然插嘴道:“你们看,那个‘东堂同学’好厉害啊。”或许她发觉大家谈话的话题中心正不断离自己远去而感到一丝焦躁。

我转过身顺着她眼神示意的方向,马上看到了她所说的那个“东堂同学”。在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个身材纤细、长发飘飘的女孩。她的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脸颊尖尖的,如果这时有人说她是个模特或者女演员,想必比起嘲笑着回应“瞎说的吧”的人,回应“我看也是”的赞同者应该会占大多数。以干事莞尔同学为首的六个男生把东堂大小姐围了个水泄不通。

“真是受欢迎啊。”

“她好漂亮啊。”小南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不过,”我开口说道,“她看上去不像个有趣的人啊。”

东堂在摆满啤酒和鸡尾酒的桌子前面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仿佛在等待暴风雨或者幽灵什么的经过。周围那些男生一个接一个地过来和她搭话,但她理都不理。


“美女正在忍受妖怪的唠叨呢。”鸟井表达了和我一样的看法,“好像无耳芳一①(①:无耳芳一是日本著名的怪谈故事。盲僧芳一擅长弹唱琵琶讲述平家一族的故事。一天晚上,一个武士带他去一个地方给许多大人物弹唱。芳一弹唱完毕后,聆听的男女都大声哭泣起来。从此芳一每天晚上都被武士领走给那些人弹唱。但寺庙的一个和尚却发现芳一其实是被鬼魂领走到一处墓地给一群鬼火弹唱,那些听他弹唱的大人物其实是平家的鬼魂。于是他在芳一的全身写下般若心经帮他避祸,但是却忘了在耳朵上写经文。于是当天晚上那鬼魂武士来时只看到一对耳朵浮在空中,只好将那对耳朵硬撕下来回去交差。因此,芳一以后便被称作无耳芳一,从此名声大作。)似的。”

“鸟井君,你不过去吗?”小南问道,“鸟井君在初中的时候,一看到美女就走不动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啊?”鸟井十分夸张地往后一仰,但马上回答道,“我看还是算了吧。我要去了还不被人当成和那帮妖怪是一伙的啊,我还是找别的机会吧,等无耳芳一放松警惕的。”

“北村君,你肚子不饿吗?”关西小姐十分关切地问道。我赶忙回答“啊,是有点”,随即便把豆腐脑的盘子往自己面前挪了挪,开始找勺子。“勺子放哪里去了?”

“啊,在这里。”小南赶忙把手里漫不经心玩着的勺子递了过来。“这个还没人用过。”

我说了声谢谢,把勺子接了过来。正要舀一勺子豆腐脑,却“咦”了一下把勺子拿到眼前仔细观看。

“怎么了?”鸟井问道。

我握住勺子柄给大家展示。十分奇怪,靠近勺子头部的地方变得七扭八歪的。我看了看桌子上其他的勺子,都是直的。

“啊!”小南大声地叫了一声,“我一不小心……”

“怎么了?”关西小姐扭过脸来问道。

“啊——”鸟井看了看勺子,向小南投去了意味十足的一瞥,“果然不出所料,你还会呢。”

“还会什么?”我摸着勺子问道,就在这时候,包房的纸门被人粗暴地拉开了。

什么事啊?所有人纷纷向这边投来视线,全场的说话声顿时停了下来,周围变得鸦雀无声。

一个迟到的男生走了进来。他的脸庞圆乎乎的,肚子也圆圆的,有不少赘肉。他戴着一副墨镜,立着一头短发,两条粗眉十分浓重,仿佛一头从漫画中走出来的熊,呃,要么就是头猪。不过他和漫画里的动物还是有一些不同之处的——这话并不是说他比它们更像那么一点人类,而是说他连一点可爱的地方都没有。

“啊——啊——”这个男生一进来便堵在包房门口摆弄起卡拉OK机来,拿起话筒开始试音。一阵音调越来越高的噪音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在场的众人无一不被震得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来晚了。现在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西嶋。大家记住了发,是西嶋哦。”

旁边一个人插嘴道,我也还没自我介绍呢。

不过西嶋没听见这句。我冷冷地想,这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我在几天以前才从千叶县搬过来,今天之所以来晚了,是因为在旁边大楼的麻将馆打麻将没法脱身。”

说的什么玩意儿啊,嘲笑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在心里也高喊着同样的话。

“不过,请大家听我说。”西嶋这时候突然换了一种口气,仿佛在向大家倾诉衷肠一般,散发出一种奇怪的热情。“我这个人啊,本来想构筑‘平和’,但大家却都妨碍我。”虽然他用“请大家听我说”这种客气的说法,但是却让人感到有点盛气凌人。他只要一说话就开始越说越快,让人听不清楚。“我先给各位不懂麻将的朋友介绍一下,麻将里有‘平和①(①:平和,相当于屁和。日语里写作平和,和日语里的和平写法相同。)’这种和法,日语的汉字写成‘平和’,读成pinfu。我拼尽全力地想和一个‘平和’,为了祈祷和平去和‘平和’,虽然这种和法赢的钱十分少吧,但我还是竭尽全力。不过和我一起打牌的那些大叔却不断地来妨碍我,最后把我打得一败涂地。我明明是为了世界和平而祈愿的,他们这么做实在让我无法理解。”

我完全被那透过麦克风传出的音声震撼了,在场的其他人也都一个个听得瞠目结舌。

“等等,你们在这里做些什么呢?说起来,现在地球的各个角落都正在饱受战争的折磨,而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呢?我可是在谈论有关世界和平的大事,你们都发什么呆啊?”

他越说越兴奋,越说越跑题。我们这个位于仙台中华街的小酒馆和他说的战争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码事,因此我实在不明白,他郑重其事地在那里到底在讲什么呢。

“你们看上周的新闻了吗?美帝又一次进攻中东了。美帝在好几年前就攻击过没有核武器的伊拉克,打完还狡辩说‘我哪里做错了吗’,美国就是个这样的国家,就是个有着前科的流氓国家,看着吧,它又该说要打其他国家了。不就是为了石油嘛。号称自己是自由国家,却剥夺其他国家的自由。面对这样的国家,我们日本年轻人却一点都不生气,是不是因为日本是这个流氓国家的小跟班呢?”

说到这里总算有几个人有了点反应。他们开始嘲笑他这种虽然客气但是武断的胡说八道,脸上开始露出不快的表情。

“你以为你是谁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句话仿佛导火线一般,嘲笑的声音渐渐此起彼伏。

“你这个死胖子。”

“喝多了吧你?”

“洗洗回去睡吧你!”

“你脑子进水了?”

“真他妈恶心!”

“快把麦克风的线拔了!”

“他想干什么啊!”关西小姐露出不快的表情,但我的视线却怎么也无法从西嶋身上离开。

“我说啊,你们这些人可能都不敢相信,Joe Strummer①(①:Joe Strummer,著名乐队The Clash的主唱兼吉他手。乐队专辑《LONDON CALLING》十分著名。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Joe Strummer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五十岁的Joe Strummer在屋内跌倒,他的老婆Lucinda发现后试着急救,但没有挽回他的生命。)和Joey Ramone②[②:Joey Ramone,传奇朋克乐队Ramones的主唱兼鼓手。二○○一年,四十九岁的Joey Ramone因患淋巴瘤去世。)早就不在人世了。”西嶋挥动着拳头振振有辞。

“你说的那两人是谁啊?”不知道谁又喊了一句。我虽然知道这两个歌手,但还是想“不在人世了那又怎样呢?”

“两位朋克摇滚歌手已经离我们而去,这个世界今后将走向何方呢?难道我们这些学生不应该挺身而出吗?朋克摇滚的精神,难道不应该由我们这些笨蛋学生继承,并且发扬光大吗?”

“你才是笨蛋呢!”不知道谁大叫了一声,周围顿时笑成一片。不过西嶋同学并不在意,他接着说道:“我说啊,只要我们想要去继承……”他随后顿了一拍。

莞尔在那里自顾自地倒茶,不知道是谁故意打了一个呵欠。但我却不知道为何,非但不能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而且还十分在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只要我们想去继承……”西嶋张大了嘴巴,“只要我们想要去继承,就是让沙漠降下大雪也是易如反掌。”

西嶋十分肯定地断言道。


3


“我说你们啊,虽然你们觉得很无聊,”西嶋继续着他的演讲,但他越讲大家越是觉得无聊,“你们是不是觉得这么保持开一定的距离,只要自己好了就万事大吉了,就这么凑凑合合地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就可以了,是不是?可是这种生活方式哪里好了?尼采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们坐在当中,离开决死的角斗者和满足的猪仔一般远,虽然那被称为中庸,但那却是平凡。①(①:出自《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旁边的鸟井乐呵呵地笑着:“尼采还说过这种话啊?”

“谁知道。”我耸耸肩膀。虽然我觉得这话说得挺像尼采的风格。

莞尔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了,你别再拿着麦克风了,无聊不无聊啊。”说着,他走近西,四周一片冷笑。

“我说啊……我想说什么来着……”马上就要被抢走麦克风的西嶋,尽管身体被人架住了,但还是滔滔不绝。“我想说的是,为什么,那些麻将馆的大叔们,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夺走我的生活费,我这么努力,这么竭尽全力地祈祷和平,这么努力地用钱去祈祷和平……我为了祈祷和平想和个‘平和’,他们却用满贯和跳满②(②:日本麻将规定,平和为一番,五番以上叫满贯,六至七番叫跳满。)来对付我,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可高兴的……”

“靠,说了半天就想说这个啊。”鸟井憋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家伙实在是太怪了。”

“鸟井,你说他算什么人?”我问鸟井,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西嶋,只见他拿着麦克风正在拼命抵抗。

“什么什么人?”

“他算近视眼型的还是鸟瞰型的?”

“可能是个近视眼型的吧。”鸟井说完便“嘎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看了看我左前方的小南。她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还是那种如沐阳光的笑容。我又看了看小酒馆门口那个被男生们围了个水泄不通的东堂大小姐,她那张精致的脸蛋转向一边,注视着嘴里大喊着“我这个人啊”的西嶋。

或许对他们来说,不论什么事情都冷眼旁观的我,会成为他们生活当中的一个戏剧性的存在。我有一种说不上是预感还是期待的感觉,此时此刻我真的这么想——

才怪呢。


4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下子就到了五月。我一个亲戚说过,学生生活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这么看来他说的还真有点道理。他还说了,春天一来,然后夏天就到了,秋天一过就是冬天,然后这一年就算是过完了。

应该去上的课和上不上无所谓的课,管得严的教授和管得不严的教授,受用终生的东西和无聊之极的东西,真实与虚幻交织在一起的情报自然而然地传到耳朵里,大学门口那个在四月还摩肩接踵的公共汽车站,现在也变得人烟稀少起来。

我尽量不随便翘课。我每天注视着教室里的座位,早上第一节课时明明还都空着的教室慢慢地被坐满,这种感觉总有那么点意味深长。

说到意味深长这个词,东堂的身边那才叫真的意味深长。和我预测的一模一样,不仅仅是一年级的学生,整个校区里所有学生的目光都被东堂吸引了过去。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从鸟井他们那里就听到了好几个关于她的传闻。

可能是到了大学这个年龄段多少都有了那么点分辨能力了吧,现在几乎看不到那种一见面就说“我在开学典礼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你,我觉得我们一定很有缘分,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吧”之类的急性子表白了。好像有很多男生约她去一起看电影,去游乐场、动物园什么的,据说还有人邀请她一起去观赏那个离学校较远、号称日本三景的“松岛”。不过,不管是谁吧,东堂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把他们拒了。据说他们都是被一句既不暧昧又让人无法接近的话给一口回绝了:

“都跟你说不行了。”

众人要么把她的所作所为当成一种美女高不可攀的高傲,要么就把这看成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乡野村夫鲁莽挑战的必然结果。反正不管怎么说吧,绝大多数人似乎都相信“虽然前面失败的大军成千上万,但唯独我一个人不会被她拒绝”,我其实挺理解他们这种想法的。

那天因为我打算去上第二节的民事诉讼法课,所以早上九点半就赶到了学校。我刚在存车处把自行车锁好,就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发现北村”。我回头一看,发现鸟井正站在一边。他身穿蓝色敞领衬衫,下面穿着一条米色西裤。

“你那头花斑钓鱼郎的发型一点儿都没变啊。”我说。

鸟井听了,问道:“你说的那个是一种蝉吗?”

“都跟你说是鸟了。”

“北村你也没变啊,还是一样的无情。”鸟井笑着说道。他早已经下定了“除了绝对需要上的课以外都不上”的决心,因为我几乎从来没在教室里看到过他。

我问他,你所谓的那个“需要”是人生的“需要”还是毕业的“需要”啊。他听了立刻“嘎哈哈”地笑了,十分痛快地表示“是毕业的需要啊”。

“你整天翘课还上什么大学啊?”

“大概是为了玩吧,可能。”

“我说,你这个回答也太赤裸裸了吧,这理由大家连说都说不出口吧。”

“我嘛,毕业以后打算当一个超级上班族。”

“在超级市场上班的上班族?”

“什么啊,不是——虽然那样好像也不错吧——总而言之吧,我要比咱们这届的所有人都要出人头地,比他们谁挣的工资都高,我要成为一个朝着公司顶点努力的职员,每天玩了命地应酬,然后到了星期六星期日也上班,都没空儿答理家里人的那种公司职员!要当一个超级上班族,自然也就没有玩的时间了吧。所以,我才趁着现在赶紧玩。我要在这四年里把上班以后玩不了的东西都玩了。”

“上班以后玩不了的东西?比如呢?”

“跟很多很多女孩子交往啊,整天打麻将啊,看乱七八糟的书啊。”

“就这些啊?我看不论是哪个等你上班以后都能干吧。”

“一般的那种上班族大概能干吧,但是作为一个超级上班族肯定做不来。”

“你不运动运动吗?”

“把汗水浪费在体育运动上的家伙是不懂得合理分配时间的。”

可能是我交朋友的意志不够坚定,努力也不够,要么就是我这个人人格魅力不足,到了五月份,我只交到鸟井这么一个朋友。作为我唯一的友人鸟井接着说:“我是来请北村的哦。”

“请我来干什么?”

“请你学习中文和概率论。”

“麻将是吗?”我话音刚落鸟井就打了一个响指:“你真聪明!”

“昨天,西嶋也是这么邀请我的。”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在教室的座位上整理笔记,这时候西嶋走了过来,说:

“北村咱们去玩吧!”

自从四月在班级聚会上闪亮登场以来,虽然我一直念叨着西嶋,但却从来没得到过一次和他直接对话的机会。因此,我对他知道我的名字感到十分惊讶。紧接着,他又以一种见到失散多年的老友般的亲切自然接近我,让我不由得心生畏惧。

“玩什么啊?”

“四方会谈。研究概率论和中文。”

“什么东西啊?”

“麻将啊。”西嶋伸出三根手指,“今天我们三缺一,剩下一个人非你北村莫属了。”

“根据西嶋的主张,果然没有北村不行啊。”鸟井背对着教学楼,直愣愣地看着我。

此时此刻,太阳躲在了建筑物的后面,但从那后面漏出来的阳光好像瞄准了这里似的直射过来。一缕阳光打在鸟井的左肩上,让我在一瞬间无法看到他的胳膊。

“我说啊,昨天我跟西嶋也说过了。第一,我不会打麻将。第二,我不想翘课。”

“关于你说的第一点,我来教你怎么打。”

“啊?”

“关于你说的第二点,今天的民事诉讼法课停课。从下午开始的所有课都停课,因为和学会冲突了。”

“哦……”我长出了一口气,“你们为什么这么玩命地拉我下水啊,鸟井你刚才说什么要教我,难不成你已经上了贼船了?”

“他们不让我参加。”

“你说什么呢?你不是会打麻将吗?”

“我不符合他们的条件。”

“条件?”我反问道,但马上一道灵光在脑海中掠过。“麻将好像是四个人玩的吧,然后分成东西南北四家,对吧?”

“好敏锐啊。”

“然后我的名字里正好有个北字,不会这个就是那个理由吧?”

“正解!恭喜你答对了!”鸟井张开双臂,做出一副要拥抱我的姿态。

我赶紧躲开了。

我骑着自行车载着鸟井朝着鸟井住的公寓前进。

“你不是说在麻将馆里打吗?”

我这么一问他,他便笑话我道:“你一个初学者别自以为是了。在家里先练练再说吧。”

到了他住的公寓,看到那建筑的外观我不禁大吃一惊,这里的建筑风格和规模与我住的木制公寓实在是差距太大了。我忍不住问道:“鸟井你是布尔乔亚①(①:布尔乔亚,意为资产阶级,法语bourgeois的音译。)吗?”

那是一栋七层高的崭新建筑,看起来坚固而时髦。

“我爸妈不过不算是缺钱花的人而已。”鸟井平心静气地说道。那回答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外遇曝光的丈夫淡淡地说“我不过跟别的女人睡了一觉而已”一样。

我被请到里面以后,又吓了一大跳。这家有四个房间,每个房间都铺着实木地板,卫生间里还有带温水洗净器的马桶,还安着空调。不用再怀疑了,鸟井你就是一个布尔乔亚,我已经这么认定了。虽然这里只是租赁的大楼,不是分开出售的那种,但怎么说也算是个豪华公寓了。

“我爸妈就是有点闲钱而已啦。”鸟井说道,“咱们先不说这个。”鸟井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摆上一个箱子,打开上面的金属开关,露出排得整整齐齐的麻将牌来。

“一到三点,西他们就该来了。在这之前,我先教你点基本的东西吧。”

我四处找钟表,一抬头在墙上看见一个挂钟。现在是上午十点。

“这是什么啊?”我拿起一个上面刻着黑点和红点的白色细棒,好像象牙牙签似的。

“那叫点棒。你玩扑克牌的时候,不是也用筹码吗?这个跟那个意思一样。”鸟井接着对我一一加以说明,什么这个是一千点啦,这个是一万点啦。

“那么,咱们先来记一下牌型吧。”

“牌型是什么?”

“我这不是正要给你讲嘛。”鸟井苦笑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所以我说我不想玩嘛。”

“得得得。我教你便是了,你别那么一脸丧气的行吗?麻将的基本和法,就是一对将牌加上四个顺子或者刻子。”

“将牌?顺子?刻子?”

“将牌就是两张一样的牌。比方说吧,就是这种——”鸟井说道。他随手抓了几个从箱子里倒出的牌,摆了“两个八万”出来。

“然后我们再凑出四组顺子或者刻子来。这个叫顺子。”他快速动手摆出来一副“一二三饼”。我觉得这和扑克里的顺子挺像的。接着他又摆了个“三个五条”出来。虽然有些不一样吧,但是看起来挺像三张扑克的。

“这就是刻子了吧?”

“顺子或者刻子的部分是四组。你看,这里有将牌,还有四副顺子或者刻子,连在一起像不像一条曲里拐弯儿的龙啊。”

确实,被他这么一说,我仔细一看,“两个八万”“一二三饼”“三个五条”“三个六饼”连在一起,像是一个脑袋在左边,后面跟着四节身体的蛇。

“你要是和牌了就喊‘和了’,据说这个本来就是龙的意思①(①:日语和牌的时候喊“ロン(ron)”,发音很像中文的“龙”。)。”

“还有这个说法啊。”其实这对我来说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们接着来啊,嗯,先从四张牌开始吧,这样你比较容易理解。先拿四张牌,然后以完成一副牌为目标开始抓牌。”说着鸟井摆了五张牌,分别是“两张八万”“二三四饼”。

“你可以以这个为目标,也可以做成“两张二饼”“三张八万”,你来用四张麻将练练手吧。”

“麻将有没有什么必胜法则之类的东西,或者什么理论之类的?”

“没有没有。”鸟井马上摆了摆手,“麻将这东西,其实就是自己说服自己的东西,是一个自我辩解的游戏。”

“你说的什么意思啊?”

“你玩玩就明白了。”

这时候我听到一声笛子似的鸣叫。仔细一看,窗户边挂了一个鸟笼子。

“你家里净是一些我家里没有的东西啊。”

“这叫文鸟。挺漂亮的吧。”鸟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鸟笼子旁边,伸出手指探进鸟笼子里,“这鸟儿的名字叫幺鸡。”

“妖姬?”我心想,难道这鸟是母的吗?

“麻将牌里有张牌叫幺鸡啊,那牌上不是刻着一只鸟似的图案嘛。这名字就是从那里来的。”鸟井说着,找到一张幺鸡,拿给我看。确实,上面画着一只鸟似的东西。大概是只孔雀吧。

鸟井接着说:“我去泡杯咖啡来。”说着便走向厨房。但他中途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停了下来,转过身对我说:“对了,我说北村啊,你和女孩睡过吗?”

“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我被他这种过于直接、过于唐突的问题搞得有点生气。

“还是小处男一个?”

“什么叫‘消除男’啊?”我气哼哼地答道。

鸟井听了又开始“嘎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这不是马上要给你讲嘛。”


5


西嶋在这两个多小时里一直在拼命地尝试,想要凑出一个“平和”来。他不是凑到一半的时候牌型被毁,就是眼看就要凑好了却被人劫了和。西嶋不断地叹着气,尽管自己手里的点棒越来越少,但他似乎并不打算放弃祈求和平的努力。

“真邪门儿,通往和平的道路总是这样布满了荆棘吗?”西嶋小声地抱怨道。

“就剩半庄就结束了吗?”我回头问站在我身后的麻将指导员鸟井。

“是啊,南场结束了。”鸟井答道。

麻将是四个人进行的游戏,半庄就是指每个人再各做两次“庄家”——据说是这样的。第一巡叫东场,第二巡叫南场。南场一旦结束,就说明打了半庄牌了——似乎是这样的吧。鸟井告诉我半庄一结束,一般大家都会计算点数,排定顺序。

“我说啊,北村你真的是刚学的麻将吗?”坐在我右边的东堂一边码牌一边说道。

“我今天上午刚开始学的。”

当得知我是因为名字里带“北”字才被召集过来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东堂大小姐可能也会过来打牌,没想到她还真过来了。

“真没想到在一个班里居然凑到了名字包含东南西北的四个人。这其中要是没有冥冥天意那才是怪事呢。这种天启怎么能够无视呢?”估计西嶋一定是这么跟小南和东堂说的。虽然我觉得那种邀请说辞实在是愚蠢至极,但是没心没肺、傻了吧唧跟过来打麻将的我其实更是愚蠢至极。

东堂在我的右边,我记得按照麻将术语,她算是我的下家。她伸手摸牌,肌肤光滑得跟假人似的她接着说道:“不过啊,北村打得实在不错呢。一局都没输过,反应也快,真不像是刚学的。”

“我打小儿就是一个做事懂得找窍门的类型。”

“只要想做就能做成,却不会沉迷于其中的类型吗?”东堂看了我一眼。

“算是吧。想做就能做成,不是个招人喜欢的家伙。”

“咦?西君你为什么这么执著于‘平和’呢?”小南低声问西。只见她坐姿端正,仿佛正在表演茶道一般。和平常一个样子,只有她坐的位置阳光灿烂。

西停下手,用上次的那种口气说道:“虽然没有科学根据吧,但我一直坚信,即使是这种无聊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怀着一个强烈的信念,就一定能够成功。”

“你相信你能和个‘平和’出来?”我问道。

根据鸟井刚教给我的知识,我知道这个写成“平和”的和法是赢得点数最少的一种。据鸟井说,大概是因为几乎不用怎么花费点数,所以大家都很想“平和”吧。

最后坐庄的是西嶋。他手里拿着骰子,却不见他掷出来,嘴里说道:“我说,其实我十分担心啊。美帝不是又向石油国家发动攻击了吗?表面上说自己是去消灭什么恐怖主义分子,实现世界和平什么的,其实说白了他们就是想独揽世界霸权啊。面对这种情形,我们日本青年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把这些都当成了别人家的事情,弄得自己好像一个旁观者似的,觉得这和自己的人生没有关系。这种想法能够让人接受吗?因此我说啊,我至少还关心着这个世界,至少还想为世界和平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有这种抱负的我,现在在这个极尽奢华的房间里……”

“这么极尽奢华,实在对不住了呢。”鸟井看起来一点都没有生气。

“在这里我始终坚信,我只要努力凑出‘平和’的牌型,不断地进行这种愚蠢的积累,总有一天,世界和平终将到来。”

“没戏了你。”鸟井立刻说道,他发出几声得意而又华丽的笑声,“西嶋你再怎么和‘平和’也没戏的。”

“更别提你一回都没和过了。”东堂耸耸肩膀。

“就是就是。”鸟井继续说道,“就算你‘平和’了几百回,人家美国总统还是照样派兵出去。虽然联合国决议说这说那的,最后还不是得照着美国的意思行事?错不了的。浓缩铀武器袭击中东。这次搞不好啊——不,搞好了也一样——反正又要把日本的自卫队派出去了。”

“看,就是这个。”西嶋拿着骰子,停了下来。

“怎么了?”

“鸟井,你难道忘了Joe Strummer说的话了吗?”西扶了扶眼镜框。

“Strummer?谁啊他?”

“就是The Clash乐队的那个。”我说。

“啊,北村你也听The Clash吗?”西嶋的眼中闪烁着发现同志一般的光辉,我赶紧摆手解释,“我虽然听过一点但是并不熟悉,所以没法跟你一起聊朋克摇滚。”

“Joe Strummer在The Clash的歌词中曾经这么写道……”西嶋竖起食指,仿佛相信他那根手指能够接收到Joe Strummer从天国发来的重要信息似的。“‘你们被人支配吗?还是说你们支配他人?你们在前进吗?还是说你们正在后退?’他这么写过吧?面对他的质问,我们敢说我们此刻正在前进吗?”

虽然我们没有被他感动,但也都没说什么。过了片刻,我仿佛代表众人发言似的答道:“真不好说啊。”

要不说你们不行呢,西嶋抱怨道,往桌面上掷出骰子。他扔出来个“五”点来,便开始从自己的那堆牌山里取牌。这局是西嶋做庄,南三局开始了。如果西嶋赢了的话,他就会“连庄”继续下去,如果是其他三家的某一个人赢了的话,他就下庄了。

“现在谁的得分最高啊?”

“小南吧?”东堂说道。

“啊?我第一吗?”小南看了看自己装点棒的盒子。放在她腰间的盒子里,点棒堆了满满一堆。虽说她只在东场赢了两局,但是和的牌却十分大,挣了不少点数。我记得她和了一次满贯,还和了一次跳满。她和的那个牌型的名字好像冗长的咒语一样,我完全没有记住。不过总而言之,这些咒语一样的东西守护着小南,让她赢了将近五万点。排名第二的是东堂,第三的是我,西同学高居第四名,也就是垫底的最后一名。

“西嶋你垫底啊。”鸟井说道。

“我说啊,”西嶋眉头一皱,“这明摆着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就算你特地说出来也不会怎么样吧。天空是蔚蓝的,大海是宽广的,我垫底这事你不必特地说出来嘛。”

“天空是蔚蓝的,大海是宽广的,西嶋是垫底的。”鸟井仿佛在吟诵诗句一样,嬉皮笑脸地说道。

西嶋的眼中闪烁着光芒。“现在就说胜负也未必太早了点儿吧,现在我开始做庄了哦,人被逼到悬崖的边上,才会发挥出真正的本领来。我马上就要连庄啦。前进吧西嶋!前进!”西嶋一边喊着口号一边出牌。

结果这局以东堂在第八巡的时候自摸了一张“六万”而告终。

“断么平和一杯口①(①:一杯口是日本麻将的一种和牌形式。指的是像二二三三四四这样含有两组同种类而同样大小的顺子的情况。加一番。)自摸宝牌②(②:宝牌就是牌墙上翻开亮出的那张牌的下一张,所和牌中有几个“宝”牌,最后算分时就加几番。宝牌一就是加一番。)一!”东堂念出一大长串的咒语,西嶋则好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堵住自己的耳朵“啊——啊——”地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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