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搭乘伊坂号欢乐列车本列车自东京发车、盛冈下车,
孤独父亲×衰尾杀手×水果二人组×极恶国中生
150分钟旅程让你哭、笑、疯、癫,尽览疯狂世界的美丽与哀愁……
史上最慌张列车出发!
车窗外风光明媚、车厢内危机四伏
没一个人闲着,除非死了……
有没有搞错!?
新干线竟成了尸体列车!
伊坂幸太郎
KOTARO ISAKA
1971年生于日本千叶县。1995年东北大学法学部毕业。热爱电影,深受柯恩兄弟(Coen Brothers)、尚·贾克贝内(Jean-Jacques Beineix)、艾米尔·库斯杜力卡(Emir Kusturica)等电影导演的影响。
1996年 以《碍眼的坏蛋们》获得日本山多利推理大奖佳作。
2000年 以《奥杜邦的祈祷》荣获第五后新潮推理俱乐部奖,跻身文坛。
2002年 《LUSH LIFE》出版上市,各大报章杂志争相报导,广受各界好评。
2003年 《重力小丑》、2004年《孩子们》、《蚱蜢》、2005年《死神的精确度》、2006年《沙漠》五度入围直木奖,为近年来得奖呼聱最高的文坛才子。
2008年 作品《GOLDEN SLUMBERS》荣获2008年日本书店大奖、山本周五郎奖双料大奖。
作者知识广博,内容取材范围涵盖生物、艺术、历史,可谓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文笔风格豪迈诙谐而具透明感,内容环环相扣,读者阅毕不禁大呼过瘾,是近年来日本文坛少见的文学新秀,备受瞩目。
译者|王华懋
热爱阅读,嗜读故事成瘾,尤其喜爱推理小说与悬疑小说。
现为兼职译者,译有《白色巨塔》(合译)、《华丽的丧服》、《无止境的杀人》、《夏天,烟火,我的尸体》、《完美的蓝》、《蚱蜢》、《沙漠》、《富豪刑事》等作品。
木村
东京车站里熙来攘往。木村雄一睽违此地许久,他无法分辨这样的拥挤是否为日常情景。如果有人告诉他今天有特殊活动,他也会相信。往来的人潮量使木村为之震慑,想起和小涉一起在电视上看到的企鹅群体。企鹅密密麻麻地大批群聚在一块儿。但是他可以理解为何企鹅会挤成那样,因为企鹅怕冷。
木村避开人潮,经过名产店和小摊位,快步前进。
他往上走了一小阶,穿过新干线验票口。经过自动验票机时,他担心装在内袋的自动手枪会被检验出来,接着闸门「砰」地一声关上,警卫队当场现身制伏他,但这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他停下脚步,仰望电子时刻表,确定他要搭的「疾风号」的发车月台。他瞥见制服员警站在那里执行警备工作,但并没有特别留意木村。
一个背着背包,貌似小学生的少年从旁边经过。木村想起小涉,胸口一阵绞痛。失去意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小涉,那毫无反应、稚嫩的模样在他的脑中浮现。「碰到这种事,还是这样一副乖宝宝表情,教人怎么不心疼?」木村的母亲哭道。这句话又让木村心如刀割。
我绝对饶不了他。愤怒如同岩浆在体内深处滚滚沸腾般。把一个才六岁的孩子从百货公司屋顶推下来,居然还能满不在乎地在世上呼吸,教人无法置信。他快喘不过气了,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愤怒。木村踩着强而有力的步伐走向电扶梯。他戒酒了,可以笔直前进,手也不抖了。他左手提着印有东京名产字样的纸袋,往前走。
「疾风号」已经在月台等待发车。木村急了,加快脚步,从三车的前段车厢车门进入。根据以前的工作伙伴提供的情报,他要找的座位是七车第五排的三人座。为了慎重起见,他打算从前方的车厢进去,小心翼翼地接近。从背后悄悄地观察状况,再一步步靠近。
踏进车厢一看,左手边就是洗手台,木村暂时在镜子前停步。他拉上背后隔间用的帘子,望向前方倒映出来的自己。头发变长,眼头积着一小坨眼屎。胡须参差不齐地冒出,脸上的汗毛也明显极了。那张脸疲惫不堪,连自己都不忍卒睹。木村洗手,仔细地搓洗,直到流出来的水自动停止。他的手指不住地颤抖,这不是酒精作用,是紧张的关系——他这么说服自己。
小涉出生后,木村再也没用过枪,只有搬家和整理东西时碰过而已。他由衷庆幸没把枪扔了。要让嚣张的对手尝尝恐怖的滋味、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帐家伙搞清楚立场,手枪是最管用的。
镜中的脸扭曲了。镜子龟裂,凹凸扭曲似地崩解,「以前是以前。你真的下得了手吗?」镜中人问。「你现在只是个酒鬼,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我已经戒酒了。」「我儿子躺在医院里。」「我要让那家伙尝到苦头。」「你饶得了他吗?」情绪的泡沫毫无脉络地在他的脑中迸裂。
木村从黑色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枪,再从手中的纸袋取出筒状器具,是灭音器。他将其嵌上枪口,旋转套上。虽然无法完全掩盖掉枪声,但只要装在这把二二口径的小枪上,可以把声音压到有如玩具枪般轻巧的一声「喀嚓」。
木村朝镜子点点头,把枪装进纸袋,走出洗手间。
洗手间外,贩售小姐正在准备推车贩售服务,木村差点撞上她。他本来想开骂「挡什么路」,但一看见推车上的罐装啤酒,便赶紧避走。
「记住,只要沾上一口就完了。」木村想起父亲过去曾如此告诫过他。「酗酒是戒不了的。只要沾上一口,就前功尽弃了。」
木村走进四车,在通道上前进。当他穿越自动门时,左侧座位的男乘客正好在调整跷脚的姿势。木村撞到他的腿。装上灭音器而变长的手枪装在纸袋里,而纸袋卡到了男子。木村把摇晃的纸袋宝贝地拉回来。
让原本就紧张又焦虑的木村立即暴怒。回头一看,那里坐着一位戴黑框眼镜的温文小生,正软弱地低头向他赔罪。木村勉强压抑住怒火。他啧了一声,急着赶路,男子却说:「啊,纸袋破了。没关系吗?」木村停步一看,装手枪的袋子确实破了个洞。不过也没空为此和对方争执。「少罗嗉!」他继续前进。
离开四车后,他没有缩小步伐,迅速地穿过五车、六车。
「爸爸,为什么新干线的一车会是在后面?」他想起小涉以前问他的问题。当然,是还有意识的小涉。
「离东京比较近的才是一车呀。」木村的母亲这么回答小涉。
「奶奶,什么意思?」
「从距离东京比较近的车厢开始算,是一车、二车、三车。所以去奶奶家的时候,一车是在最后面,可是去东京的时候,一车是在最前面。」
「去东京的新干线叫上行嘛。什么事都是以东京为中心。」木村的父亲也说。
「爷爷跟奶奶总是特地上到东京来呢。」
「因为我们很想见小涉呀。爷爷奶奶千辛万苦,气喘嘘嘘地爬上东京来见小涉呢。」
「搭新干线爬上来哟。」
爷爷接着撇了木村一眼:「小涉真是可爱。」他点点头说。「一点都不像你的孩子。」
「我倒是常被人说『真想看看你父母的嘴脸』呢。」
爷爷跟奶奶不理会木村的讽刺,自吹自擂地对彼此说:「这就是所谓的隔代遗传吧。」
进到七车。中隔走道,左边是两人座,右边是三人座,椅背全朝着相同方向并排着。木村伸手入袋,握住手枪,大跨步数着排数前进。
空位比预期的多,乘客稀稀落落。木村在第五排的窗边座位看到一个少年的后脑勺。少年穿着有白色衣领的衬衫,外罩西装外套,昂首挺胸,看起来就是个健全的模范生,少年把身体转向车窗,望着窗外,好似正对到站的新干线车辆看得入迷。
木村慢慢走近。只差一排的时候,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萌生疑念:这样一个还带有几分稚气的孩子,真的心存恶念吗?看看那肩膀单薄的纤细背影,完全是一个独自享受着新干线之旅的国中生。木村心中那个塞满了紧张与觉悟的袋子,袋口的绳索几乎就要松脱了一些。
眼前冷不防爆出一团激烈的火花。
一开始木村以为是新干线的电气系统故障了。他猜错了。是木村的个人神经讯号瞬间断线,眼前一片黑。原本面对窗户的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头,用藏在手中的小型机械抵住了木村的大腿。那机械就像大了一号的电视摇控器。是那些国中生在用的自制电击枪——待木村察觉时,已经全身毛发倒立,身体中心也麻痹了。
眼睛睁开时,木村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双手手腕被绑在身前。脚踝也是一样。都被厚重的布带以魔鬼毡固定住了。手脚关节可以弯曲,但全身动弹不得。
「叔叔,你也真够傻。居然完完全全照着剧本来,太教人吃惊了。就连电脑程式都不会这么照规矩来说。我知道叔叔会来这里,也知道叔叔以前从事非法工作。」就坐在左侧的少年淡淡地说。双眼皮,鼻梁高挺,相貌十分女孩子气。
「以前我也对叔叔说过,为什么全天下的事都这么如我的意呢?人生真是太容易了。」半好玩地把木村的儿子从百货公司屋顶推落的这名少年尽管还是个国中生,却用一种自信十足、仿佛历经了好几次人生的表情说。「难得叔叔戒了最心爱的酒,这么拼命,真是对不起哟。」
水果
「伤口还好吧?」靠走道座位的蜜柑对着窗边的柠檬问。这里是新干线的三车,第十排的三人座。望着窗外的柠檬嘀咕:「为什么500系没有了呢?我超喜欢它的蓝色。」然后他这才总算注意到似地蹙眉问:「你说伤口怎样?」不晓得是睡乱的还是刻意造型的,柠檬略长的头发看起来也肖似一头狮子鬃毛。单眼皮的眼睛与貌似不服地扬起的嘴角,看起来就像是柠檬懒得工作、不管做什么都嫌麻烦的个性表征,让蜜柑不由得心生纳闷:是性格影响外表,还是外表影响性格?「柠檬,你昨天不是被刀子割到吗?我说你脸颊上的伤啦。」他指指窗边的柠檬说。
「我怎么会受伤?」
「为了救这个大少。」
蜜柑指着坐在中间座位的男子。那名二十五岁的长发青年缩着肩膀夹在两人之间,交互望着两旁的蜜柑和柠檬。与昨晚刚被救出来时相比,脸色好多了。年轻人被捆绑、遭到近似拷问的暴力对待,原本还抖个不停,但不到一天就已经平静许多。简而言之,就是内在空无一物——蜜柑心想。是人生历程与想像世界毫无关联的人常见的类型。他们的内在空洞、单一色彩,所以可以立刻转换心境。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根本不知道去想像他人的情绪。这种人才应该读小说,但他们应该已经错失了读的机会。
柠檬看看手表,现在是早上九点,救出这名年轻人是九小时前的事了。这个大少——峰岸良夫的独子被人监禁在都内藤泽金刚町某栋大楼地下三楼的一室,所以蜜柑等人勇闯龙潭去救他出来。
「我怎么可能钝到被人拿刀子割伤脸?少胡扯了。」柠檬跟蜜柑一样,身高接近一百八。可能因为体形也一样清瘦,他们常被人误认为双胞胎,或至少是兄弟,换言之,别人称他们为双胞胎杀手、同业兄弟,但每次蜜柑听到这种说法,都很愤慨:不要把我跟他混为一谈!自己居然会被跟这种目光短浅、轻率无脑的家伙归在同类,这个事实令蜜柑愕然。当然,柠檬应该丝毫不介意。蜜柑就是看不顺眼柠檬那种粗枝大叶、跟纤细二字完全沾不上边的个性。有个仲介业者曾说:「蜜柑很容易相处,可是柠檬很麻烦。就跟水果一样,柠檬酸得教人咽不下去,不是吗?」蜜柑心想:一点都没错。
「那你脸上的伤是哪来的?明明就有条红线。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那小混混拿刀刺上去的时候,你还尖叫了一声。」
「我怎么可能被那点小事吓到?要是我尖叫了,那一定是因为对方弱到不像话,心里想着『噫!怎么会有这种逊咖!』而被吓坏了。再说,我脸上这伤可不是刀子划的,只是湿疹罢了。我是过敏体质。」
「哪有那种刀伤状的湿疹?」
「湿疹是你发明的吗?」
「什么跟什么?」蜜柑板起脸。
「这世上的湿疹跟过敏是你发明的吗?不是吧?你是评论家吗?你要否定我这二十八年来的过敏人生吗?你又对湿疹有多少了解了?」
「我没有否定你的过敏人生,湿疹也不是我发明的,可是你那不是湿疹。」
总是这样。柠檬老爱推卸责任、虚张声势、胡说八道。除非蜜柑接受他的歪理,或是当成耳边风,否则柠檬会一直滔滔不绝地说。「不好意思……」坐在蜜柑和柠檬中间的年轻人——峰岸家的大少胆怯地小声说:「呃,请问……」
「干嘛啦?」蜜柑说。
「干嘛啦?」柠檬也说。
「呃,两位……呃,该如何称呼?」
昨晚蜜柑和柠檬赶到时,大少被绑在椅子上,浑身瘫软无力。蜜柑和柠檬把他弄醒搬出去时,大少也只是一叠声地「对不起、对不起」,无法正常对话。蜜柑想起这么说来,完全没有对大少说明他们俩的事。
「我叫杜嘉,他叫班纳〔※DOLCE&GABBANA,义大利高级服饰品牌。〕。」蜜柑胡说一通。
「不对。我叫唐纳,他叫道格拉斯。」柠檬点点头说。
「那是什么鬼?」蜜柑问,却也猜到八成是汤玛士小火车的朋友了。柠檬成天把汤玛士小火车挂嘴边。汤玛士小火车是用火车模型拍摄的儿童电视节目,似乎历史悠久,柠檬对它情有独钟。柠檬每次引用或举例,绝大部分都是汤玛士小火车的剧情,仿佛他的人生教训和欢喜全都是从中学来的。
「蜜柑,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唐纳跟道格拉斯是双胞胎的黑色小火车。他们说话总是彬彬有礼。像是『哎呀,这可不是亨利吗?』他们说话的调调实在讨喜,令人瞬间有好感。」
「哪里啊?」
柠檬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摸索一阵后,取出一本约记事本大小、富有光泽的印刷本。「看,这是唐纳。」他指着说。那好像是汤玛士小火车的贴纸簿,上面有好几个小火车图案。柠檬指的地方画着黑色的火车头。「蜜柑,我已经和你说过无数次了,你老是忘记。你就不肯记一下吗?」
「不愿意。」
「真没趣。这张送你,把名字记起来吧。这些贴纸,你看,从这边开始,从汤玛士到奥利弗,都是按顺序排列的。还有狄塞尔。」柠檬说,开始一辆辆介绍名字。「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啦。」蜜柑把贴纸塞回去。
「呃,两位的名字究竟是……」峰岸家大少说。
「芥川龙之介跟梶井基次郎〔※芥川龙之介(一八九二~一九二七)与梶井基次郎(一九〇一~一九三二)皆是知名的日本近代文学家。〕。」蜜柑接着答。
「比尔跟班,还有哈利跟巴特也是双胞胎〔※这些全是汤玛士小火车里的小火车。〕。」
「我们不是双胞胎。」
「那么,呃,唐纳先生两位……」峰岸家大少一本正经地问。「是我爸请两位来救我的吗?」
窗边的柠檬不当回事地挖着耳朵应道:「唔,是啊。容我说一句,你爸实在太恐怖了。」蜜柑也同意:「没错,太恐怖了。」
「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觉得爹地恐怖吗?还是他很溺爱孩子,太宠儿子?」柠檬用指尖顶他,明明只是轻轻一戳,大少却吓得浑身瑟缩:「哦,不,我不怎么怕我爸。」
蜜柑苦笑。他总算开始习惯车厢里独特的气味了。「你知道你爸在东京的事迹吗?他战功彪炳,干下无数骇人听闻的事。有一次他借钱给个女人,人家不过迟到了五分钟来,他就把那女人的手给砍了,这你听说过吗?不是手指,是手耶。不是迟到五小时,是五分钟耶。然后他把那只手……」说到这里,蜜柑说「这好像不是什么值得在新干线里兴匆匆谈论的内容」,省略了。
「啊,这我听说过。」大少歉疚似地低声答道。「我记得是用微波炉……」说得像在谈论父亲挑战下厨的回忆似的。
「那你知道那个吗?」柠檬竖起食指,探出身子。「他把欠钱不还的家伙的儿子带来,让父子面对面,两个人手里各塞了一把美工刀……」
「啊,这我也知道。」
「你知道啊?」蜜柑吃惊地说。
「不过你爸很聪明。直接又果决。要是有人碍事,他就是一句『干掉就是了』,要是碰上麻烦事,就是一句『不干就是了』。」柠檬望向窗外那头正在启动的新干线列车。「很久以前,东京有个叫寺原的人,那家伙捞钱捞得很凶。」
「是叫『千金』的公司对吧?我知道。我听说过。」
大少逐渐恢复元气,蜜柑预感到他会愈来愈放肆,不爽起来。趾高气扬的年轻人出现在小说里密柑还能欣赏,但在现实里,他连话都不想听,听了只会教人满肚子气。
「『千金』被整垮了,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吧。寺原父子都死了,公司也解体了。然后你爸大概是预感到会有危险吧,马上就撤到盛冈去。真是聪明啊。」柠檬说。
「呃,谢谢。」
「道什么谢?我可不是在夸你爸。」柠檬恋恋不舍地目送远去的白色新干线列车。
「不,我是在为两位救我的事道谢。我真的以为我死定了。我被五花大绑,他们大概有三十个人吧。而且那里又是大楼的地下室。再说,就算我爸替我准备赎金,我觉得我还是会被他们给杀了。那些家伙好像很气我爸。我觉得我的人生准完蛋了。」
大少似乎多话了起来,蜜柑板起脸。「你很敏锐。」他说。「首先,你爸真的很顾人怨。不光是那些家伙而已。不讨厌你爸的人,比不死超人更罕见。然后就像你猜的,那些家伙就算收了赎金,应该还是会毙了你,这一点也没错。还有你的人生差点就要完蛋了,这也是事实。」
蜜柑和柠檬接到人在盛冈的峰岸委托,揽下交付赎金的工作。「把赎金送到监禁我儿子的歹徒手中,然后救出我儿子」。这是个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折腾死人的工泎。
「你父亲要求有够多的。」柠檬嘀咕着,屈指算道:「救出我儿子、把赎金带回来、把歹徒一伙人全杀了。美梦哪可能全部成真?」
峰岸设下了优先顺位。首先,他儿子的性命是第一优先,接下来是赎金,杀害那帮歹徒是第三。
「可是唐纳先生,你们全办到了。这不是很厉害吗?」大少眼睛发亮地说。
「喂,柠檬,行李箱呢?」蜜柑突然想了起来。装赎金的行李箱是个附滚轮的坚固皮箱,带去出国旅行有点不够大,但也不小。行李箱应该是由柠檬负责保管,但现在行李架和座位旁边都没看见,
「哦,蜜柑,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柠檬大摇大摆地坐着,两脚搁在前座的靠背上,喜孜孜地说,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说:「我把行李箱放这儿了。」
「那儿?你的口袋才装不下行李箱。」
柠檬自顾自地笑了:「开玩笑的啦。口袋里只有一张纸。」他甩了甩名片大的纸张说。
「那是什么?」大少把脸凑过去。
「是我之前去的超市送的抽奖券。每个月固定的日子可以去摇彩球机抽奖。头奖是……你看,是机票呢。这抽奖很随便,没有期限,所以爱什么时候去抽就什么时候去抽。」
「要送给我的吗?」大少问。
「谁要给你啊?你要机票干啥?你老爸会买给你吧?」
「喂,柠檬。别管什么抽奖了,你把行李箱放哪儿去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让蜜柑的声音变得有些凌厉。
柠檬得意洋洋地抬头:「听好罗,你对火车不熟,所以我来指点你吧,新干线的车厢与车厢之间,现在已经有放置大型行李的空间了。可以摆像是出国旅行用的行李箱、滑雪道具什么的。」
蜜柑一瞬间哑然失声。为了让血气上冲的脑袋冷静,他反射性地用手肘恶狠狠地殴打身旁大少的手臂。旁边传来痛苦的呻吟。「你干什么啦?」大少喘嘘嘘地说,蜜柑无视于他,压低声音问:「柠檬,你爸妈没过教你,重要的东西要摆在身边吗?」
柠檬显然动气了:「你那是什么口气?那你要把行李箱放在这吗?这里可是坐了三个大男人,怎么塞得进来?」柠檬叫嚣着,一堆口水喷在隔壁的大少身上:「只能摆到别处了啊。」
「放到上面的行李架不就行了?」
「东西不是你提的,你不懂,那很重的。」
「不,我也提过,才没有多重。」
「像我们这种邋遢可疑的人,身边带个行李箱,旁人一看就会猜到:『啊,那里面一定装了什么值钱玩意儿』,很危险的。」
「才不会有人猜到。」
「会啦。还有蜜柑,你明知道我爸妈在我幼稚园的时候就意外死掉了。我爸妈根本没教过我什么。硬要说的话,他们只教过我绝对不可以把行李箱搁在座位上。」
「胡说八道。」
裤袋里的手机接通了。手机不停震动,刺激着皮肤。蜜柑取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不由得垮下脸。「你爸打来的。」他告诉大少。他站起来,就要往车厢外走去时,新干线动了。
车厢门自动打开,蜜柑来到后方通道后,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在耳边。峰岸良夫的声音传出。「怎么样?」声音沉稳,但十分清晰。蜜柑移动到窗户附近,望着流过的景色应道:「新干线刚发车。」
「我儿子没事吗?」
「如果有事,就上不了新干线了。」
峰岸良夫接着确认赎金是不是带回来了、那伙歹徒怎么了。但随着电车行驶的噪音变大,声音愈来愈难听清楚。蜜柑说明状况。
「把我儿子平安带回来后,你们的工作就结束了。」
你就光躺在别墅里悠哉哦?你真的担心你儿子吗?蜜柑忍不住想说。
电话挂断了。蜜柑准备回座位,再次踏进三车的途中迎面碰上了柠檬,吓了一跳。个子与自己同高的男子挡在正对面,感觉就像在照镜子般古怪。而且对方要说是另一个自己,个性也比自己更随便、更没教养,让蜜柑有种自己不好的部分化成分身冒出来的感觉。
柠檬表现出天生的毛躁说:「蜜柑,这下子不妙了。」
「不妙了?什么东西不妙了?可别把我扯进你的鸟事里啊。」
「跟你也有关系。」
「出了什么事?」
「你刚才不是说最好把装钱的行李箱摆在行李架上吗?」
「是啊。」
「害我也在意起来,所以去拿行李箱了。我本来把它摆在车厢另一头,前面的放置处。」
「值得嘉奖。然后呢?」
「行李箱不见了。」
蜜柑跟着柠檬穿过三车,去到另一侧的车厢外。厕所和洗手台的旁边就是大型行李放置处。总共有两层,上层搁了一个大型行李箱,但不是装峰岸的赎金的。旁边有个公共电话撤掉后的空架子。
「你摆在这里?」蜜柑指着大行李箱底下的空位。
「对,这里。」
「跑哪儿去了?」
「厕所吗?」
「你说行李箱?」
「对。」柠檬不晓得有几分认真,真的跑去男厕察看。接着他粗鲁地打开马桶间,慌乱地大叫:「去哪儿了?去哪儿小便了?给我出来!」
是有人拿错行李箱吗?蜜柑想,但也觉得不可能。他知道他的心跳加速了。他也为了自己大受动摇而动摇。
「蜜柑,你知道要怎么用两个字来形容现在这种状况吗?」柠檬表情僵硬地说。
正好这个时候车上贩卖的推车来了。年轻的贩售小姐贴心地停下脚步,要是让她听见对话也不好,两人便让她先通过。推车离开后,蜜柑开口了:「两个字吗?『不妙。是吧?」
「不对,是『完了』。」
蜜柑提议应该先回三车,冷静下来思考。跟在后头的柠檬说:「喂,你有听到我说的吗?还有其他两个字可以形容吗?」他不晓得是混乱过头了还是神经太大条,以丝毫不紧张的口气追问道。蜜柑装作没听到,穿过车厢的走道。车厢里很空,是因为现在是平日上午,而且时间还早吗?座位只坐了四成,虽然不清楚平常的乘客量,但感觉相当少。
由于是与行车方向逆向前进,可以观察到座位上的乘客状态。有人抱胸、有人闭目、有人看报,看起来多半是上班族。蜜柑扫视各座位底下和上方的行李架,确定有没有黑色的小型行李箱。
车厢正中央一带坐着峰岸家大少。他嘴巴大开,颓靠在椅背上,身体略朝车窗倾斜,两眼紧闭着。两天前遭人绑架后,他一直受到监禁,直到深夜才刚被解放,就这样一直没睡,他一定是困了吧——蜜柑并不这么想。蜜柑尽管受到一阵心脏几乎跳出来的惊吓,却也绷紧了神经心想:「居然给我来这招?」他随即在座位坐下,迅速地触摸峰岸大少的脖子。
「这么危险的状况,这大少居然睡得着啊?」柠檬走过来站住了。
「柠檬,状况更不妙了。」蜜柑说。
「什么意思?」
「大少死了。」
「真的假的?」
半晌后,柠檬说:「死定了。」然后屈指算了算,呢喃:「三个字。」
瓢虫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那么有三就有四,所以是不是应该说,只要一开头,就永远没完没了?七尾禁不住这么想。就跟骨牌一样。五年前执行第一个案子时,七尾尝到了意料之外的大苦头,当时他不小心想:「只要有一,是不是就有二?」不晓得是不是不应该那样想,第二次工作时他也被卷入灾难,理所当然似地,第三次也被卷入意料之外的状况中。
「你婆婆妈妈地想太多了啦。」真莉亚曾这么教训他。真莉亚负责承揽委托,交付给七尾,她说自己就像是柜台小姐,但七尾实在不这么觉得。七尾心中总会出现「你做菜,我来吃」或是「你下指令,我来做」之类的OS。忘了是什么时候,他也曾建议:「真莉亚也来工作看看怎么样?」
「我不就在工作吗?」
「我是说实务工作,或者说前线执行那种。」
要打比方的话,现在的状况就像是优秀的天才足球选手在场外拼命地下指示,对一个不知所措地运球、几乎是门外汉的选手焦急气愤地大骂:「你为什么就是踢不好!」也就是说,你是天才足球选手,我是门外汉选手,既然这样的话,天才自己下场比赛岂不是更快吗?——七尾这么说。——这样做不但可以减轻彼此的压力,也更能够做出成果。
「我是女人耶,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是这样没错,不过靠你拿手的中国拳法,就算三个大汉群起围攻,你也游刀有余。搞不好比我更可靠呢。」
「不是那种问题,女人要是弄伤了脸蛋,那还得了?」
「你活在哪个年代啊?现在可是提倡男女平等……」
「你这是性骚扰。」
对话不成立,七尾死了心。简而言之,「真莉亚下指令,七尾劳动」、「天才是教练,门外汉是球员」这样的角色分配似乎已不动如山。
对这次的工作,真莉亚也一如往常地断定:「易如反掌,两三下就可以搞定。这次绝对不会出问题。」老是同样的局面,让七尾也无力反驳了。「不,大概会出什么乱子吧。」
「你真悲观。跟嚷嚷着『地震要来了、地震要来了』,关在家里不出门的寄居蟹有什么两样?」
「寄居蟹是那样的吗?」
「如果不是那样,它干嘛背着房子一起移动?」
「不是因为不想付固定资产税吗?」七尾自暴自弃地应道,但被当成耳边风。
「说起来,我们工作中本来就会遇到很多棘手的事,每次都很有可能被卷入危险啊。换句话说,麻烦就是我们的工作嘛。」
「我不是那个意思。」七尾明确地说。「不、是、那、个、意、思。」他斩钉截铁地否定。唯有这一点,他不想被误会。「听好了,我至今碰上的麻烦,都不是你说的那类。之前不是有个差事,要我去饭店大楼偷拍政治家的外遇照片吗?你一样跟我说很简单,两三下就搞定了。」
「明明就很简单啊。只是拍张照片罢了嘛。」
「如果那家饭店没有发生连续枪杀凶案的话。」
当时大厅里有个西装笔挺的男子突然持枪滥射。事后查出歹徒原来是个优秀的官僚,可能因为平日积郁过多,才会开始射杀饭店的房客,还占据了饭店。这是与七尾的工作完全无关、彻底偶然的事件。
「你不是大显身手了吗?你救了几个人呢?还把歹徒的脖子给扭断了。」
「我可是拼了老命耶。啊,还有呢,不是有次工作,是去速食店吃新产品,然后当场夸张地称赞说:『这真是太好吃了!美味到爆炸!』」
「怎么,不好吃吗?」
「是很好吃啦,可是我才刚吃,店就真的爆炸了。」
那次是被解雇的打工店员所犯下的案件。因为客人不多,没闹出人命,但整家店被搞得烟雾乱窜、火焰四起,一片乌烟瘴气,七尾拼命把客人救出店外。不仅如此,因为当时有个黑道大人物躲在那家店里,还引来了手持来福枪的职业杀手在外狙击,简直闹得不可开交。
「你不是还很厉害地找到杀手的埋伏位置,痛扁了他一顿?当时你也大显身手呢。」
「那次工作,你也在事前跟我断定『小差事一桩』。」
「本来就是啊,吃汉堡的工作哪里难了?」
「还有上次的工作也是。你跟我说『把钱藏在速食店的餐盘底下就OK了』,结果害我搞到袜子全湿,还差点被逼吃下全是芥末酱的汉堡。世上才没有什么简单的差事。要是想得太乐观就惨了。再说,这次的工作,你连内容都还没有说清楚。」
「已经给你指令了吧?抢走某人的行李,下车。就这样。」
「是摆在哪里的、谁的行李,完全不晓得啊。搭上新干线,详情会再联络,这种工作不可能会是什么简单差事。而且还叫我在上野站下车。那不是刚上车就要下车了吗?时间太紧迫了。」
「换个想法好吗?愈是困难的工作,愈需要事前指示。因为需要研究、演练,还要拟定失败的对策。相反地,事到临头才给指示,表示这是简单的差事。比方说,喏,假设有个工作是叫你现在立刻吹三口气,怎么样?这需要事前资讯吗?」
「我没听过、也不想听那种歪理。这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啦。世上才没有简单又单纯的工作。」
「有的。简单的工作要多少都有。」
「随便告诉我一个吧。」
「比方说我现在正在做的啊。只是帮人仲介工作,够简单吧。」
「我就知道。」
七尾站在东京车站的新干线月台时,手机响了,他才刚把手机靠上耳朵,站内广播就像算准时机似地响起:「前往盛冈的『疾风号·小町号』即将进入二十号线。」男声广播搞得七尾听不清楚电话另一头真莉亚的声音。
「喂?听得到吗?听得到吗?」
「『疾风号』要到了。」
广播在车站月台肆虐。感觉手机就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网子罩住了,有种电波遭到干扰的感觉。秋风舒爽地吹过。云朵零星飘浮,看得到近乎清爽的蓝白色天空。
「我想大概新干线发车没多久吧,我一接到有关行李的指示,会立刻联络你。」
「你说联络,是用电话还是简讯?」
「我会打电话。总之你要随时留意手机。这一点没问题吧?」
新干线细长的车头流畅地出现了。长而白的车体奔进车站月台里,速度减缓,停止。车门打开,乘客下车。眨眼间,月台被挤得水泄不通,人群宛如流水瞄准干燥的地面浸湿般,空间逐渐被填满。原本形成的队伍慢慢地溃不成形了。人群冲下楼梯里,没有流走而留下来的人们保持沉默,彼此没有交换讯息,却默默排出阵形来。尽管没有任何明显的指示,却井然有序。真不可思议——七尾虽身为其中一员,还是这么感觉。
他以为马上就可以上车,但好像到了车厢清洁的时间,车门暂时关上。他发现其实没必要匆忙挂掉真莉亚的电话。
「怎么不是绿色车厢〔※绿色车厢(Green Car)是日本国铁和JR的头等舱,由于过去会在车窗下漆绿色色带识别,车票也是绿色的,故称绿色车厢。〕?」近处传来话声。七尾望过去一看,那里站着浓妆艳抹的女子和矮个子男子。男子手提纸袋,圆脸上满是胡碴,外貌肖似装在木桶里让人插剑的玩具。女子穿着鲜绿色的无袖上衣,露出让人过目难忘的手臂。裙子超短,大腿外露,令七尾别开视线。他过度不自在到把玩起脸上黑框眼镜的黑框。
「绿色车厢很贵啊。」男子搔着头,把指定席车票递给女子。「可是你看,二车二排,跟你的生日一样呢。二月二日。」
「搞什么啊你,我的生日根本不是那天!人家就是要坐绿色车厢,才打扮成这样一身绿耶!」体格壮硕的女子嚷嚷道,用力推撞男子的肩膀。男子被推,手中的纸袋掉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红色外套、黑色洋装等物品像是发生小雪崩似地,撒了一地,其中还掺杂了一个黑色毛绒绒的生物般物体,把七尾吓了一大跳。那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恐怖的生物,教人毛骨悚然。男子佣懒地捡起它。原来是顶假发。七尾再次望去,看出那个穿无袖裙装的女人并非女人,而是一个化了妆的男人。他有喉结,肩膀也很宽。七尾恍然大悟,难怪他的手臂会这么粗,而且裙子短成那样,教人看了不舒服。「喂,小哥,干嘛直盯着人家看!」
七尾发现那道尖锐的声音是针对自己,挺直了背。
「小哥,谁准你那样看了?」有着一张可爱圆脸、满脸胡碴的男子稍微踏出几步。
「你想要这些衣服?一万圆卖你。喏,钱掏出来。」他捡起滚出纸袋的衣服。
卖我一千圆也不要——七尾差点脱口而出,但如果这么做,肯定会被找碴,所以他支吾起来。看吧,果然倒霉到家——他心想。
「喏,跳个几下看看。你身上有钱吧?」男子就像勒索国中生似地继续挖苦。「戴什么黑框眼镜,装知识分子啊?」他纠缠不休。七尾快步离开现场。
他思考工作。
其实要做的事很简单。拿到行李,在下一车下车。没事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会节外生枝。虽然已经不幸地被变装男和胡子男辱骂,但我的坏运也就到此为止,等于是先付清了。七尾这么安慰自己。
「各位乘客久等了。」站内响起广播声。虽然语调平板,但这个消息让等得发慌的乘客心头顿时轻松许多。尽管没有等上多久,七尾却大大地松了口气。「业务联络,二零号,请开门」,这段话响起后,就像对咒语起反应似地,车门打开了。
七尾拿出指定席车票确认,上面印着四车第一排D座。「你可能不晓得,『疾风号』是没有站票的。即便你马上就要下车,还是要划位才行。」七尾想起真莉亚把车票给他时交代的话。「我帮你挑了容易行动的角落位置。」
「那个行李箱里究竟装了什么?」
「不晓得,不过一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啦。」
「什么叫一定不是?你不晓得里面装了什么吗?」
「我哪知道啊?万一问了,惹客户不高兴怎么办?」
「万一是危险的东西怎么办?」
「什么叫危险的东西?」
「人的尸体、钜款、非法药品、大量的虫。」
「嗯。大量的虫满恐怖的呢。思心死了。」
「其他三样也一样恐怖好吗?不会是什么有问题的行李吧?」
「我想应该只是不能和别人说的东西吧。」
「那不就很危险吗?」七尾的口气已经半带怒意了。
「就算里头装的东西危险,只是运送而已,很安全的。」
「那是什么歪理!那你去送。」
「那么危险的差事,我才不干哩。」
七尾在四车最后方第一排坐下。一眼望去,车厢里空位不少。七尾一边等新干线发车,一边望向握在手中的手机,真莉亚还没打来。一旦出发,一眨眼就到了上野站,抢行李的时闲有限。他担心能否来得及。
自动门发出喷鼻息般的声音打开了。有人走进来。七尾才刚注意到,正要交叠的脚已经踢到了那名男子手中的纸袋。男子一脸凶恶地瞪来,脸上满是胡碴,脸色很差,眼睛四周一片暗沉,看起来很不健康。「对不起。」七尾立刻道歉。严格说起来是男子自己撞上来的,该主动道歉的不是七尾才对,只是七尾想尽可能避免纠纷,不想去计较。与其要和人吵架,宁可自己先赔罪。男子一脸不悦,但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不过此时七尾看见纸袋破了个小洞。可能是刚才自己踢到的时候弄破的。「啊,纸袋破了。没关系吗?」
「少罗嗦!」男子离开了。
七尾想再检查车票,暂时解开皮带上的皮制薄型腰包,查看里面。除了车票以外,还装了各种东西,包括原子笔和便条纸,还有小铁丝、打火机、药丸、手表、指南针、U型强力磁铁、强力胶带等等。他总共带了三个手表,因为附加的闹铃功能意外地好用,于是将它们代替闹钟。真莉亚笑称这些东西是「平民七宝」,因为这些都能在厨房或便利商店轻松弄到手。他还准备了强力类固醇药膏和止血药膏,用来治疗烫伤等伤口。
被幸运女神抛弃的男子,能够办到的只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所以这些道具七尾是绝对片刻不离身的。
他抽出插在腰包外袋的新干线指定席车票,看到上面印刷的文字,吃了一惊。车票是从东京到盛冈的。为什么是到盛冈?正当他疑惑不已时,手机响了。他立刻接起电话。真莉亚的声音响起:「知道行李箱在哪儿了,就在三车跟四车间的行李放置处。那里有个黑色行李箱,把手的地方好像贴了贴纸。物主似乎在三车,所以你拿了行李箱,就从三车以外的地方下车。」
「了解。」七尾答道,接着问:「我刚刚才发现,这工作是要在上野下车,为什么车票却买到盛冈?」
「没什么特别原因。你不晓得吗?遇上这种情况,车票买到终点站准不会错的。不晓得中间会出什么差错嘛。」
「看吧!」七尾稍微拉大嗓门说。「你也觉得会出差错!」
「这只是通则啦。你最好别那么神经兮兮的。有没有记得抱持微笑啊?俗话说『和气招祥』呀。」
一个人笑个不停只会招人猜疑啦——七尾呛回去后,挂断电话。不知不觉间新干线发车了。
七尾立刻起身,从后方车门走出去。
到上野站只要五分钟。没时间了。幸好七尾马上找到行李放置处,也马上发现了塞在那里的黑色行李箱。行李箱不大,附有滚轮。箱体不晓得是什么材质,很坚硬。七尾看见把手上贴有贴纸。他小心不弄出声地拖出行李箱。「很简单的差事吧?」真莉亚娇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确,到这里都很简单。七尾看表。距离抵达上野站还有四分钟,他在心里默念:快点到吧、快点到吧。七尾再次进入四车,提着行李箱,以自然的步伐前进,乘客应该没有注意他。
离开四车,进入五车,经过走道,来到六车前方的车厢外。
直到此刻,七尾才松了一口气,他原本怕会在出入口附近遇到麻烦事,一直保持戒备。例如会有一群年轻人坐门前打瞌睡或化妆之类的,堵住了通道,然后看到七尾就找碴说他瞪人什么的,纠缠不清;要不就是有情侣在通道吵架,指着七尾问:「喂,你说哪边才有理?」硬把他卷入争吵中,总之是这类骚动。一直以来简单的工作很少可以简单地结束,所以他早有心理准备,不管碰上什么事都不吃惊。
因此,车门附近没有人,让他如释重负。接下来只等车子抵达上野站,离开电车,出去车站验票口的时候打电话给真莉亚就行了。看吧?就说很简单嘛——七尾想到她瞧不起人的声音,禁不住一阵不愉快,但与碰上多余的麻烦相比,是要好上太多了。
周围突然暗了下来。车体钻进地面,开始倾斜。这表示新干线接近上野站的地下月台了吧。七尾握紧行李箱的把手,还多余地确认一下手表时间。
门上的玻璃倒映出自己的脸。连自己都觉得真是张没运气的衰脸。「跟你交往之后,我经常搞丢钱包。」「我开始常常犯错。」「青春痘愈来愈难好了。」他以前的女友都会如此抱怨——当然,当下七尾反驳那是血口喷人——不过,搞不好其实真的被说中了,可能是自己把霉运传染给她们了。
尖锐的行驶声渐渐安静下来。在这个行进方向下,下车门似乎在左侧。门外开始变得明亮。就像洞窟里突然冒出未来都市般,月台唐突地现身了。看到零星的几个乘客。人影往后方流去。楼梯、长椅、电子时刻表在左侧消失了。
七尾直盯着玻璃看,同时确认有没有人靠近背后。要是被行李箱的物主发现,事情就麻烦了。新干线放慢速度,开始能够看清车站的轮廓了。七尾回想起只玩过一次的赌场轮盘游戏。转盘就像在卖关子不告诉你球究竟要掉在哪里似地,慢条斯理地停下。新干线也表现出类似的氛围。就像在挑选要把车厢停在月台上的哪一个乘客前,惹人心焦地放慢速度,最后在乘客面前停了下来。
门外站着一个乘客。小个子,头戴猎帽,一副小说中常见的私家侦探打扮。新干线停了,车门却迟迟不打开,这段停顿宛如在水中憋气不吐般。
七尾隔着玻璃与月台的乘客两相对望,想起有个人就生得这副落魄德行,爱好侦探风格的打扮。
那个人从事与七尾相同的工作,同在这个危险又不得和人诉说的业界工作。他的本名有点老土,但说起话来却十分浮夸,老爱漫天臭盖和夸大地中伤他人,所以被人称做「狼」。当然不是二匹狼」或「lonely wolf」那种剽悍或孤独的意思,而是来自于说谎成性的狼少年寓言。然而他本身对这个不名誉的绰号倒也不在意,老是得意洋洋地说:「这是寺原老大替我取的名号。」在业界执牛耳的寺原不太可能特意为他命名,但本人似乎如此认定。
狼有许多自吹自擂的事迹。「不是有个让政治家、秘书自杀的家伙吗?逼人自杀的。」很久以前,在酒家碰上时,他曾对七尾这么说。「是叫鲸鱼还是杀人鲸的彪形大汉。江湖盛传此人消失了,其实是我干的。」
「你干的?什么意思?」
「有人委托我,我把鲸做掉了。」
以逼人自杀为业、代号「鲸」的家伙突然销声匿迹,在业界里蔚为话题。有人说是被同行干掉的,也有人说是被卷入意外,甚至有传闻说有个痛恨鲸的政治家高价买下了他的尸体,摆饰在自家,教人听了毛骨悚然。不过无论真相为何,只敢接些扒窃行李、对妇孺动粗这类委托的狼,显然不可能干得来这种大案子。
七尾总是尽量小心不要撞上狼。因为他觉得跟狼相处一久,会无法克制动手揍他的欲望,那就麻烦了:而这个预感也没有失准,有一次七尾真的揍了狼。
当时狼在夜晚的闹区巷弄里,正在对三个小学生动粗。「你在干什么?」七尾逼问,狼说:「这些家伙竟然笑我脏,我正在教训他们。」狼真的正在用拳头殴打吓得动弹不得的小学生的脸。七尾一阵怒火攻心,一把推开狼,朝他的后脑勺飞踢。
「居然会去保护弱小,你人也真好。」真莉亚后来知道这件事,调侃他说。
不是那样的——七尾当下回答。当时冷不防涌上他的心头的,是一个少年喊着「救命」、害怕地向他求救的孱弱模样。「看到小孩子向我求救,我没办法拒绝。」
「你是说你的心理创伤?」
「被你用『心理创伤』四个字带过,总觉得有些难过。」
「心理创伤风潮已经过了。」真莉亚轻蔑地说。
那才不是什么风潮——七尾说明。就算心理创伤这个词已被过于滥用、沦为陈腔滥调,他的心被囚禁在那种漆黑的过去,仍是事实。
「嗳,那只狼一碰上孩童、动物还是弱者,马上就会变得残酷不仁。差劲透了。而且要是自己快要遭殃,就搬出寺原的名号来:『我可是寺原老大的宠人呢』、『我要跟寺原老大告状』。」
「寺原早就不在了。」
「寺原死掉后,他好像哭到人都消瘦了呢。真够白痴的。反正你总算给他点教训了。」
狼被七尾狠踢,不光是肉体,连自尊心也满目疮痍,他双眼的肿胀,怒翻天。「下次被我碰见,你就死定了!」他撂下这句话后逃走。这是七尾与狼最后一次碰面。
新干线车门打开了。七尾提着行李箱,就要走下月台。他看着眼前那名戴猎帽的男子,还在默默赞叹着:这人长得真够像那个狼呢,原来世上真有如此肖似的两个人。没想到对方突然伸手指着他:「啊,你这小子!」七尾这才发现原来那个乘客就是狼本尊。
七尾急忙想下车,狼却卯起来堵住他的去路,硬挤上车来。七尾被狠狠一撞,倒退了几步。
「真得感谢巧合啊,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碰上你这小子。」狼喜孜孜地说,鼻孔张得老大。
等一下,我要下车啦——七尾低声呢喃。如果大叫引来注意,可能会被行李箱的物主发现。
「岂能让你在这里溜了?上次欠你的帐得还一还才行。」
「晚点再还吧。我现在在工作。不,那笔帐就不必算了,送你。」
这下子麻烦了——正当七尾这么想的瞬间,车门缓缓关上了。新干线无情地载着七尾从上野车站出发了。很简单的差事对吧?真莉亚的笑声在耳边复苏。饶了我吧——七尾真想哀嚎。果然又变成这样了。
王子
从前座靠背拉出拖盘,把宝特瓶放上去。打开巧克力零食包装,捏起一颗丢进嘴里。列车离开上野站后,重返地面。天空有几朵白云零星飘浮,但大半还是清澈的蓝色,感觉就跟他现在的心情一样——晴空万里。高尔夫球场宽阔的场地映入眼帘。宛如巨大蚊帐的绿网往右边流去,没一会儿校舍冒出来。那是好几栋连在一块的水泥立方体,窗边有身穿制服的学生晃来晃去。是国中生还是高中生?王子慧想了一下,但马上转念心想:反正都没差。即使跟自己一样是国中生,或者年纪更大,人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按照他的想像在行动。他望向右座的木村。这家伙就是那类毫无趣味的人类代表。
尽管被束带夺走了自由,木村一开始仍然疯狂挣扎。所以王子把从木村那里抢来的手枪架在旁人难以看到的角度,「一下子就好,先安静点。如果不听到最后,叔叔,你绝对会后悔哟。」他这么说。
「我说叔叔,你都不觉得奇怪吗?国中生的我居然会一个人搭新干线。而且还查得到我坐在新干线的哪个座位,这种时候不都会怀疑可能是陷阱吗?」
「那情报是你放出来的?」
「因为我知道叔叔在找我嘛。」
「你不见了,所以我才找你,如此罢了。你不是躲起来了吗?连学校也没去。」
「我才没躲呢。全校都停课了,我想去也去不成啊。」这是真的。虽然还不到冬天,但受到突然流行起来的病毒性感冒影响,学校停课一星期。到了下一周,流感的威力还是没有减弱,又再停课一周。大人们也没仔细研究病毒的感染途径、潜伏期,以及发病后病情严重的比率等等,只决定一旦有一定人数请假,学校就自动停课,这让王子无法理解。害怕风险,为了逃避责任而遵循决定好的规则——王子并不打算责怪这种行为本身,但对于毫无疑问地继续停课的教师,他认为真是蠢到脑残了,他们检讨、分析、决断的能力根本就是零。
「你知道停课期间我都在做什么吗?」王子说。
「谁知道。」
「我在调查叔叔的事。我想叔叔一定很气我吧?」
「才不是。」
「咦,不是吗?」
「那岂止是气可以形容的引」木村说得仿佛字字渗血,让王子不由得笑逐颜开。要撂倒无法控制情绪的人易如反掌。「看吧,这么说来叔叔肯定想要教训我吧,所以我猜叔叔八成在找我、要攻击我。那么待在家里也很危险嘛。所以我想机会难得,就调查一下叔叔好了。告诉你哦,想要攻击人、陷害人、利用人的时候,第一件该做的事,就是搜集情报。那个人的家庭、工作、习性、兴趣,从这些地方可以找到下手的漏洞。跟税务机关的手法是一样的。」
「国中生居然拿税务机关做比喻,真是烂透了。」木村苦笑。「再说,小鬼调查得到什么?」
王子垂下眉毛。他感到失望,这个人的想法果然太简单了。被外表和年龄所左右,看轻了对手的能力。「有些人只要给钱,就可以帮忙搜集情报。」
「你存了压岁钱啊?」
王子吐出满含幻灭的叹息。「只是打比方。就算不是这样,喏,有些人可能对国中女生有兴趣啊。如果可以抱到光溜溜的国中女生,那些人可能也会帮忙做些类似侦探的工作,调查大叔的底细。例如说,叔叔被太太抛弃,离了婚,一个人扶养可爱的小孩,而且还酗酒——他们可能帮忙调查到这些。而我又有女生的朋友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你拿国中女生送给大人?你是有那个女生的把柄吗?」
「就说只是打比方而已嘛。别动气。不只是钱,人总是出于各种欲望和算计在行动。就跟杠杆原理一样,只要按对了欲望的按钮,就算是国中生,也操纵得了人。叔叔不晓得吗?性欲是比较容易压动的一种杠杆。」王子故意用惹人发怒的口气说话。对方愈是情绪化,就愈容易控制。「可是叔叔,你好厉害呢。我听说你直到几年前都还在做些危险的工作。钦,叔叔也杀过人吗?」王子说完后,望向自己手中的枪。「叔叔连这种东西都有啊。真厉害。套在这前面的是减少枪声的器具对吧?好正式哦。」说完,王子亮出取下的灭音器。「人家怕得都快哭出来了。」他语气生硬得像在念台词似地。当然是唬你的。别说哭了,他得费上好大一番劲才不会失笑出声。
「你在这里埋伏抓我?」
「从叔叔开始找我那天起,我就放出新干线的风声了。叔叔不是委托了什么人找出我在哪吗?」
「以前的朋友。」
「是以前从事危险工作时的朋友吧?叔叔说要找一个国中男生,没引起怀疑吗?」
「一开始他轻蔑我,说没想到我有那种癖好,可是听了我的话,他很激动,也同情我。还说竟然把我家的小涉弄成那样,绝对不能原谅。」
「可是结果那个人背叛了叔叔呢。发现他好像在调查我后,我便反过来联络他,叫他把这个情报流给大叔。」
「随你怎么说。」
「他一知道可以任意摆布国中女生,马上露出一副色胚相,哈得不得了,大人全都是那副德性吗?」王子说。王子就是喜欢这种拿语言利爪刮过对方情感薄膜般的感觉。肉体锻链得了,但精神肌肉可不容易锻链。即使佯装不在乎,还是无法不对恶意的荆棘做出反应。
「那家伙有那种嗜好?」
「叔叔,过去的朋友不可信啊。不管有过什么恩惠,大家早忘光了。建立在诚信之上的社会八百年前就消失了吧。也搞不好从来就不存在。可是没想到叔叔真的会现身呢。真是吓到我了。叔叔也太没有戒心了吧。啊,这么说来,叔叔的小孩好吗?」王子吃了一颗巧克力点心。
「哪可能好!」
「叔叔,声音太大了。要是有人过来,叔叔就惨喽。还有手枪呢。会引起大骚动的。」王子假惺惺地呢喃细语。「惹人注意就糟了。」
「枪在你手里,会遭殃的是你吧?」
木村的反应彻头彻尾都在王子的意料之中,王子对此感到有些失望。「我会说我怕手枪,才拼命从叔叔那里抢过来的。」
「把我绑成这样,胡扯些什么?」
「说得通的啦。乙醇中毒、辞掉警卫的工作,连正职都没有的中年大叔,跟我一个普通国中生,你觉得人们会同情哪边?」
「什么乙醇,是酒精吧?」
「酒里面有的,就是酒精当中的乙醇成分啊。可是叔叔,真亏你戒得了酒呢。我可不是在说笑,我是真心佩服哟。是有什么契机吗?因为小孩快翘辫子了?」
木村像个厉鬼般瞪他。
「叔叔,我再问一次,你可爱的孩子好吗?他叫什么去了?喏,那个最喜欢屋顶的……」王子故意模糊孩子的名字不说。「可是得当心点才行哦。让小孩子一个人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有时候是会不小心摔下来的。百货公司的围栏也可能是坏的。小孩子最喜欢那种危险的地方了。」
木村就要放声怒吼,王子说:「叔叔,不安静点会惹人怀疑哦。」然后望向窗外。正好开往东京的新干线列车从对侧驶来,错身而过。车体因而振动。因为速度过快,连外观都看不清楚。王子静静地享受着速度的魄力。在时速超过两百公里的巨大交通工具前,人是无力的。比方说,如果把什么人、把他的人生抛在前方的轨道上,它将被轻而易举地辗碎,变得无影无踪吧。那压倒性的力量对比深深地吸引王子。我和它一样——王子心想。虽然无法以时速两百公里的速度奔跑,但我也像它一样,能够如此地将他人毁灭。王子自然而然地笑了。
把木村的儿子带到百货公司顶楼的,就是王子一伙人。正确地说,是王子和他的跟班同学们。那个六岁的小朋友很害怕。尽管害怕,但他不熟悉人的恶意。
喏,你从那边的栏杆往下看。一点都不可怕呀。很安全的。
只要笑吟吟地这么说,他便丝毫不怀疑。
「真的吗?不会掉下去吗?」哄骗像这样确认的孩子,再推他下楼,真是痛快极了。
「你在车厢里等我的时候,不会怕吗?」木村蹙起眉头。
「怕?」
「你知道我做过危险的工作吧?我很有可能像这样带着枪。现在也是,只要时机抓不准,我已经对你开枪了。」
「是吗?」事实上王子很怀疑真有那种可能吗?他一点都不害怕。他是紧张。但那是游戏是否能够顺利进行的兴奋与紧张。「可是,我想叔叔不会立刻开枪或是拿刀刺上来。」
「为什么?」
「因为叔叔对我的愤怒,不是那样就可以满足的。」王子耸耸肩。「出其不意地射死我,结束了——叔叔不可能这样就甘心了。至少也要威胁我,吓唬我,让我哇哇大哭,拼命道歉才行。」
木村不肯定也不否定。大人沉默的时候,八成都是被说中了。
「所以我想只要我先发制人就行了。」王子从背包里取出自制电击枪。
「那么喜欢电击的话,去开电气行吧你。」
「叔叔以前从事危险工作的时候,杀过多少人?」尽情享受完擦身而过的新干线余韵后,王子再次转向木村。
木村双眼充血,就像是想用眼皮咬上来般。啊啊,看他这样子,再过一下,即使手脚动弹不得,他也会扑上来——王子可以想像。
「我也杀过人哟。」王子说。「十岁的时候是第一次。一个人。然后后来的三年间,我又杀了九个人。总共十个人。从标准来看,这算多还是少?」
木村略微露出惊讶神色。这点事就把你吓倒,那怎么成?王子又幻灭了。
「对了,为了不让叔叔误会,我得声明,我亲自下手的只有一个。」
「什么意思?」
「亲手犯罪,那太愚蠢了。难道不是吗?我才不想被误会为那种愚蠢之徒。」
「那算哪门子的执著?」木村皱眉。
「第一个是……」王子娓娓道来。
王子小学四年级时,放学回家后骑着脚踏车出门买东西。他在大书店买了想要的书,回程时骑出大马路。斑马线的号志变成红灯,所以王子停下脚踏车,漫不经心地等着。旁边有个穿毛衣的男子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看手机,除此之外没有半个人影。几乎也没有车子,四下一片寂静,甚至可以听见从耳机传出的音乐声。
王子闯了红灯,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红灯一直不变成绿灯,而且几乎没有车子,所以王子觉得没必要乖乖地等。王子慢慢踩上踏板,穿越斑马线。下一瞬间,背后传来巨响。是汽车的煞车声与冲撞声,正确地说,是先有冲撞的声音,接着才是煞车的尖锐声响。他回头一看,一辆黑色的迷你厢型车停在马路正中央,一名胡子男慌张地从驾驶座跳出来。一名男子倒在斑马线上,随身听破碎一地。
刚才的人怎么会……?王子诧异,但立刻就猜出状况了。大概是自己骑脚踏车过马路,所以那个人也以为绿灯了。男子戴着耳机,专心把玩手机,可能他余光掠瞥见王子将脚踏车骑出去的身影,于是妄下判断,反射性地往前走,接着便被转角开过来的迷你厢型车撞飞了。当时明明完全没有车子要来的迹象,那厢型车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这件事更教王子吃惊。不过总而言之,男子被撞死了。从斑马线的这一侧看过去,男子显然已经没气了,耳机线就像细长的血流般延伸。
「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两件事。」
「要注意号志是吗?」木村说。
「一,只要留意作法,就算杀了人,也不会受罚。事实上那场交通意外就只被当成一般的交通事故处理,根本没有人留意到我。」
「唔,应该吧。」
「二,就算有人因为我死掉了,我也完全不沮丧。」
「真值得庆幸。」
「就是从那之后,我开始对杀人产生兴趣。对于夺走别人的性命、还有别人夺走他人性命的反应感兴趣。」
「你是想尝试完美犯罪吗?你自以为你可以想到其他人完全想不到的残酷事情,所以与众不同是吗?告诉你,这种事只是没有人实行罢了,每个人都想过。『为什么不可以杀人?』『活着的生物全都会死!为什么人还能够这么冷静?生命多么空虚啊!』就跟这类发言一样,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青春期的必经之路。」
「为什么不可以杀人?」王子提出疑问。这不是讽刺或玩笑。他是真心想知道答案。他想碰到可以说出令他信服的答案的大人。他也猜到从木村身上得不到什么有意义的发言。「就算杀人也无所谓吧。」木村八成只能说出这类不负责任的意见。一定会接着说:「但要是我和我的家人快被杀了,我不会坐视不见,可是其他人要死要活,都不关我的事。」
结果木村动着长满胡碴的下巴,不正经地笑着说:「我觉得就算杀人也没什么关系啊。」然后说:「不过如果对方要杀的是我还是我的家人,我可不会放过。除此之外的家伙,不管是要杀人选是被杀,都请随意。」
王子叹息。
「那是敬佩的叹息吗?」
「叔叔的回答完全符合我的猜测,太教人失望了。」王子老实说。「继续刚才的话题,总之后来我试了很多。首先是尝试再稍微直接一点地杀人。」
「就是你先前说的亲手杀掉的人吗?」
「对对对。」
「你就是为了你那课外活动,把小涉推下楼?」木村的声音不大,却是绞紧了喉咙、几乎要渗出血来的锐利语调。
「才不是。是叔叔的小孩自己要找我们玩的耶。我们叫他不可以来,他偏要跟上来。他看我们在百货公司的屋顶停车场交换卡片。我们都叮咛他说很危险,要乖乖待着,他却摇摇晃晃地跑去楼梯那里。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掉下去了。」
「明明是你、是你们把他推下去的。」
「把一个六岁的小孩推下屋顶!」王子双手掩口,夸张地做出为了骇人的想像而忍住尖叫的动作。「我们怎么可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大人实在太可怕了。」
「小子,我宰了你!」尽管双手双脚被固定住,木村却当场站起来,想用嘴巴咬上来。
王子双手前伸:「叔叔,快停下来。接下来我要说重点了,你就听听吧。这可是攸关叔叔孩子的生死。你先安静一下。」他以冷静的语调说。
木村张大鼻孔,激动不已,但或许是介意王子说的「孩子的生死」,坐回座椅。
此时恰好后面的门打开了。好像是列车贩售的推车,感觉有人叫住推车,买了什么。木村也想回头看那里。
「叔叔,就算你对推车小姐胡说八道也没用。」
「什么胡说八道?叫她跟我约会之类的吗?」
「我是说救命之类的。」
「不要我说,就塞住我的嘴啊。」
「那样做就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没有什么意义?」
「明明嘴巴可以出声,明明可以求救,却办不到。我想要叔叔尝尝那种无力感。所以如果堵住叔叔的嘴巴就没意义了。我想看那种『明明可以,却办不到』的焦急模样。」
这回木村的眼中浮现异于过往的神色。那是一种混杂了轻蔑与害怕,总之,就是发现了思心的毒虫般的感觉吧。不过他就像要隐瞒自己的恐惧似地,假惺惺地笑了:「不好意思,愈叫我别做,我就偏要做,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就是这样活到现在的。所以我要抱住推车的大姐,哭着求她:『快把这个国中生抓走吧!』你愈是不想要我那样,我就愈要那样。」
这个中年男人怎么如此爱逞能?王子目瞪口呆。手脚被拘束,武器被夺走,上下关系已经一目了然,为什么还不改掉那高高在上、像在应付比自己更低等的人的态度?他的根据大概只有他比较年长这一点。跟个国中生比起来,自己多活了几十年——只出于这样的事实!王子难掩同情。就算多活了几百天无用的时间,又得到了什么?
「叔叔,我就简单明了地说了。如果叔叔不听我的话,或是我出了什么事,危险的可是你躺在医院里的孩子哦。」
木村沉默了。
爽快与失望席卷了王子。看着对方困惑的模样,总是教人痛快无比。但同时他也有种「又来了」的感觉。
「有人在东京的医院附近待命,就在叔叔孩子住的医院附近哟。」
「附近是指哪里?」
「可能是医院里面。总之,他马上就能动手。」
「动手?」
「如果跟我联络不上,那个人就会动手。」
木村的表情露骨地展现不愉快:「什么叫联络不上?」
「新干线抵达大宫、仙台、盛冈各站的时候,都会有电话打来确定我是否平安。如果我没接电话,或是那人察觉有异状……」
「那人是谁?你的同伙?」
「才不是。我刚才也说过了,人会出于各种欲望而行动。有人喜欢女人,有人想要钱。令人吃惊的是,也有些大人完全没有是非善恶之分,什么委托都肯接。」
「从网路找来的跑腿干得了什么?」
「那个人说他以前在医疗仪器公司上班,所以混进医院,在叔叔孩子身上的仪器动些手脚,对他而言也不是做不到哦。」
「什么叫也不是做不到?那种事怎么能做?」
「到底能不能,不试不会知道嘛。反正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在医院附近待命。在等我下达动手的指示。如果我打电话给他,说声『请动手』,那就是指示。还有,除了每一站的定期联络以外,如果他打电话来,响了十次以上我都没有接,那也算是指示。如果碰上那种情形,跑腿的就会去医院,对叔叔孩子的呼吸器动手脚。」
「你那算哪门子自私的规矩!根本全都是指示,要是收不到讯号怎么办?」
「最近连隧道里天线都整备得很完善,我想是不会接不到电话。可是叔叔最好还是祈祷不会收不到讯号。总而言之,如果叔叔做出什么可疑的行动,我就不接他打来的电话哦。我会在下一站大宫下车,去电影院看个两小时的片子杀时间。然后当我看完电影走出来时,叔叔的孩子应该已经因为医疗仪器故障什么的,性命垂危了。」
「你别再胡闹了!」木村瞪着他。
「才不是胡闹。我总是很严肃的。胡闹的是叔叔你吧?」
木村的情绪濒临爆发,鼻孔大大地张开,但可能已意会自己无计可施,全身脱力,瘫在座椅上。推车贩售小姐经过,王子故意叫住她,买了巧克力零嘴。看着在一旁紧抿嘴唇,愤怒得整脸涨红的木村,王子爽得不得了。
「我的手机响的话,叔叔也要记得提醒我一声哦。万一我没在响十声之前接电话就惨喽。」
水果
「蜜柑,怎么办?」柠檬说。他的下巴前端指着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的峰岸大少。大少的嘴巴开着,那表情就像在嘲笑他们,教人不爽。
「还能怎么办?」蜜柑忙乱地抚摸嘴巴周围。蜜柑似乎也难得乱了阵脚,柠檬对此感到有趣。
「都是你不好好盯着。为什么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蜜柑问。
「有什么办法?谁叫你提起行李箱的事,害我很在意啊。被你那样吓唬,谁都会想再去确定一下嘛。」
「实际上行李箱也真被偷了。」蜜柑叹息。「为什么你的行动、发言、思考都这么随便?所以B型的人就是……」
柠檬立刻动怒了:「别拿血型判断人啦!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要是认真说那种话,小心被别人笑。真要那样说的话,A型的你就应该是一丝不苟、爱干净的才对。」
「没错,我的确是一丝不苟、爱干净,而且工作认真。」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啊?听好了,我会捅篓子,跟我的血型没关系。」
「是啊。」蜜柑干脆地说。「你会捅篓子,纯粹是因为你的个性跟判断力有问题。」
接着蜜柑说「站着会惹人怀疑」,弯下腰,拉起死在坐在中间的峰岸大少,推到靠窗座位去。他让尸体倚在窗边,调整为略俯着头的姿势。「只能像这样让他装睡了。」
蜜柑坐在尸体旁,是三人座的中间位置,柠檬坐他旁边,靠走道的座位。「到底是谁干的?死因是什么?」柠檬低声呢喃。
蜜柑用手触摸起尸体,上下摸遍了,没有疑似刺伤的伤口,也没有出血。他抓起上颚和下颚,大大地打开,观察嘴里。如果服了毒,口腔里可能还留有残渣,所以脸不能凑得太近。「看起来没有外伤。」
「下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