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蜷曲着背,脸颊松弛,眼皮浮肿,额头布满老人斑,稀疏的白发伏贴地往后梳。他紧握着扶把,每当地铁摇晃的时候,他纤细如木条的双腿不停抖动,好像随时都会摔跤似的,当电车速度逐渐恢复稳定时,他露出牙敌凶狠地说:「凭什么大摇大摆地坐着?以为自己是皇帝吗?混帐!」
这名老人全身皱得像颗风干的水果,竟发出如此威吓的吼声。我不禁全身僵直了起来。
1
二十分钟前,我走出与JR东京车站相通的美术馆,挤开杂沓的人群,总算穿过地下铁的剪票口,跳上了驶进月台的丸之内线电车。
我找了个空位坐下,正打算闭目养神时,突然听到:「你不是安藤吗?」,眼前站着我的大学同学。虽然毕业后再也没见过面,不过才五年不见,他的头发已短到几乎让人认不得。所以我才没有马上认出他来。「原来是岛啊!」
下午一点,车内并不那么拥挤,不过每节车厢里还是有几个人手握吊环站着。我旁边的座位正好空着,岛便理所当然地坐了下来。
「你是犯人啊?」我说。
「有人这样打招呼的吗?」
「因为你的发型啊。」我直盯着他的头发,「头发变得这么短,我还以为你是犯了罪,打算潜逃到什么地方去,所以才剪这么短呢。」
大学时代,不论身边的朋友好声好气地规劝他:「短头发比较适合你吧。」或是挖苦他:「你那头发看了就难受,拜托你剪了吧、剪了吧!」岛还是坚持留着长发。问他为什么,也只是得到「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哪能那么简单就剪了。」这种敷衍的回答。虽然如此,他的指甲,却总是剪得很短,完全是标准不一。
列车向左倾斜,加快了速度,行进声慢慢变尖锐了。那声音非常高亢,宛如激动男人的血压不停飙升,血液发出哀鸣一般。
「大约两年前剪的,」岛轻描淡写地说:「终究还是得面对现实,我每天在外面跑业务,留长发太不方便了。」
「被客户抱怨吗?」
「不,是太热了。」
「原来如此。」我说。五年前的他如果听到自己的这番话,应该早早就气馁地先把头发剪了吧。「今年夏天比以往热多了。」
「阳光又热又刺眼,惨透了。」
「实在是热翻了。」我说。事实上现在正值七月酷暑,街上的大楼和地面都快被阳光晒得焦黄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就像烤鱼一样整层皮都掀开来了。
「这就是地球暖化吧。」岛喃喃自语着。接着,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间,他注意到了车内的垂吊式周刊广告。广告上的标题写着:「众议院解散!同时举办参众议院选举。」
「不是我自夸,我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投票。」岛眼睛盯着广告说。
「不能说『不是我自夸』,而是『说来惭愧』吧。」
「不过啊,你不觉得就算去投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吗?」
「就是因为大家都这么想,所以才没有改变啊。」
「安藤你还是一样那么严苛啊。」岛皱着脸。「不过这次我打算去投票。这可是我的第一次喔。第一次投票唷。感觉好像回到二十岁。」
「怎么突然想投票了?」
「这个嘛,因为那个犬养还满有趣的。」
我就知道,我强忍着差点脱口而出。岛说的犬养,就是目前在野党「未来党」的党主席。
「如果是犬养,你不觉得他可以对美国畅所欲言吗?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岛继续说:「所谓地球暖化,是二氧化碳造成的吧?CO、CO。」
「是CO2吧。」
「但是美国却不致力于降低二氧化碳的排放,太奇怪了吧。」
「你说得没错,美国确实对于降低二氧化碳非常不积极。」
「一定要有人出来教训美国了,叫美国不要继续这么嚣张。对吧?现在的佐藤,他说的出口吗?」岛说得口沫横飞,提到现在的执政党主席,也就是内阁总理大臣时,更是直呼名讳。「没办法吧?那家伙净装得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但只出一张嘴,光说不练的总理。」
「不过再怎么说,未来党也没办法成为执政党吧?」
未来党并非在野党第一大党。只有二十席左右的议员席次,终究只是个小党。
不过,我想到希特勒所属的国家社会主义德意志劳工党刚成立时,得票率不到一成,意大利的法西斯党在第一次选举中也吃了败仗。
所以呢?那又怎样?我问自己,但却得不到答案。
「没能力就是没能力啦,当初大家死马当活马医啊,让佐藤做了五年,但是景气一样没有变好啊,非得让执政党有所警惕不可。所以啊,我这次才想投未来党。」
电车在铁轨上奔驰的震动,使我的臀部也跟着轻微地摇晃了起来。
「犬养今年三十九岁,你知道吗?」我发觉自己的声音超乎想象的大。
「你是说他很年轻吗?年轻有什么不好?」岛说:「那些没有未来可言的老人,有能力思考未来吗?不管时空如何转变,有能力思考未来的,总是年轻人啊。」接着又说:「对政治人物来说,未来就等于晚年啊。」
岛这番话出乎意料地说得非常流利,而且总让人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你记得吗?这是你念书时说过的话啊。『只有年轻人才有资格谈论未来!』这不是你说的吗?还有『未来岂能沦为政治人物的晚年?』那时我们在店里喝酒,大家正在和女孩子讨论滑雪的事情,只有安藤你一脸严肃,叫我们『用用你的脑啊』,烦死人了。不管说什么,你都要大家用脑。」
「确实是。」这一点我到现在仍然没变。我喜欢考察。如果有人夸张地说我的人生就是考察,我也愿意相信。「小时候我看过一部电视连续剧,主角是一名美国人叫做『马盖先』。」
「安藤你也曾经有过那段过去啊。」
「那部连续剧叫做《百战天龙》。马盖先总是能将身边的道具变为和敌人对抗的武器,应该说他头脑非常灵活。这个主角每次遇到困难时,就会对自己说一句话。」
「说什么?」
「就是『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总会对自己说:『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
「想不到这个冒险野郎还满会自我反省的嘛。」(注一)
「剧情大纲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却常常想起主角这句台词。用用你的脑啊。」
「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有一次对我班上女生说你是热爱考察的考察狂,结果她们误
以为是绞杀狂呢(注二)。」
「啊!」我不禁大叫,转向右边盯着岛说:「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我总觉得系上的女生从某个时候起便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我还以为自己太敏感了,原来大家以为我是勒颈人魔啊?」
「这有什么关系?」岛轻松地说:「像我,大家都说我喜欢巨乳、喜欢高中女生,所以女孩子总是一脸厌恶地看着我,真是凄惨啊。」
「这也是事实吧。」
「总而言之,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觉得你整天考察很令人讨厌。甚至可以说我曾经受到你的影响,我不讨厌你的想法喔。」
「什么想法?」
「就算是乱搞一场,只要坚信自己的想法,迎面对战……」
「迎面对战?」
「这么一来,世界就会改变。这不是你说过的吗?那时你老是嘲笑我们嘴上无毛,现在想想。其实这样也不错。人生要是少了一股想要改变世界的冲劲,就没有生存的意义了。」
「以前说了那么多大话,现在的我也只是个干劲十足的上班族啊。」
「而我只是个疲惫不堪的上班族呢。」
电车靠站了,发出空气迅速受到压缩而排出的声音。车门打开后,没有人下车,左边车门走进了一个蜷曲着背的老人。车上没有空位,老人若有所求地环望着车内,最后还是只能抓着扶把。
「刚才的话题,我其实并不是说犬养太年轻。」电车启动后,我对岛说。
「我们两个从刚才就在高谈阔论些有的没的,又是政治,又是未来的。那么久没见了,却光说这些。」岛好像已经不想讨论这件事了。不过我还是继续对他说:「三十九岁正是垒索里尼取得政权的年纪喔。」
「墨索里尼。」岛吓了一跳。我心想,也难怪他会略到。有谁会想到在地铁里和学生时代的朋友闲聊时,会突然听到这样一个专有名词呢?「很久以前那个独裁者?」
「犬养很像墨索里尼。」
哈哈。岛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刻意,接着露出了然于心的眼神。「难道安藤你感到不安吗?」
「你指的不安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担心在野党如果大胜,犬养逐渐受到欢迎,会使整个国家走向法西斯政权?对不对?不可能会变成这样啦。」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果然是这么想的啊。」岛笑了,「跟你说不可能啦。」
岛趁势站了起来。电车逐渐减速,并准备靠站。
「先这样了。」他向后转过头去,手举至肩膀处挥了挥。「我再打电话给你。」紧接着走出开启的车门,「你还住在那间公寓吧。」
喂!我早就搬家了。
注一:百战天龙的日译片名为《冒险野郎MacGyver》。
注二:日文中的「考察」和「绞杀」同音,读为KOUSATSU。
2
三个男人靠了过来,都想抢岛下车后空出的位置。一个是刚上车的上班族,或许是正在外头跑业务,他夹着一个大公文包,手里拿着手帕擦汗。另一个是名年轻人,身穿花俏的开襟衬衫,头染金发,嘴里像牛似地嚼着口香糖。第三个则是刚才上车那名脚步蹒跚的老人。
最后坐下的是疑似跑业务的男子,同时还发出「热死了」的轻浮叹息。他将公文包放在大腿上,匆忙地取出里面的资料。
嚼着口香糖的金发少年眼见座位被抢走了,啧了一声,立刻转过身子站立在车门旁边。老人则是紧抓着扶把,差点就跌倒了。不过我们之间距离太远,似乎还轮不到我来让座。
坐在对面的妇女摊开了早报,第一版的大标题写着「民调显示执政党支持率下降」,旁边是一篇名为「失业率创历史新高」的报导。
经济不景气原本以为已经探底止跌,没想到最近却又明显地恶化了。中东地区的冲突持续不断,使得原油价格高居不下是原因之一,加上进口蔬菜中发现不明病原菌,使得食品业界及外食产业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政府虽然提出了尚未确认安全性前禁止进口的方针,但身为出口国的美国和中国,却不接受这样的做法。表示日本无根据地限制进口,将对日本求偿。
特别是景气刚显好转的时候,冲击也特别大。这里并没有特定指谁,然而包含我在内的全体国民都显得意志消沉。刚上涨的股票又下跌、刚降低的失业率叉开始攀升。不知道该说是被泼冷水,还是冲劲受挫。每个人都露出「本来打算好好打拚一下」的不满神态,没想到最后却只是落得失望。
或许因为如此,整个国内弥漫着看破、放弃的气氛,到处充斥着叹息声。最近我一直在想,在看破及叹息之后会是什么?却只是让心情更加低落。
愈来愈接近车站了,车窗外墙壁晃过的速度也逐渐变慢。就像激动的男子慢慢冷静下来,电车所发出的声音也变小了。
月台出现在眼前。电车停止,发出空气喷射的声响,打开了车门。车门开了又关,即将启动前进。乘客上车、下车的画面再次上演。有七、八个人下车,空出了座位,紧接着上车的乘客再将其填满。
刚才那名老人附近也有一个座位空了出来,不过马上被一名男子抢走了。
原来是那名嚼着口香糖的金发男子。眼看着老人又没位置坐,我差点脱口说出「真可惜」。不过就在此时,口香糖男身旁的上班族慢慢地站起身来。
或许是金发男子嚼口香糖那股黏腻的声响让他不快,抑或对于没人让座给老人这件事感受到良心上的苛责。总之上班族起身离开了座位。
我心想,这下子老人总算有座位坐了。就在我稍感心安之际,期待却又落空了。
口香糖男张开腿,傲慢地仰靠在座位上,把隔壁的座位也占走了。一个人居然坐两个人的座位,这种行为实在极其没水准。
蜷曲着背的老人抓着扶把,摇摇晃晃地站着。
列车启动后逐渐加快速度,耳边传来了告知下一停车站的广播。仿佛是某种没有人听得懂的咒语。我不自觉地看着老人的身影,盯着老人的同时,我偷偷观察着那个嚼口香糖的年轻人。
老人啊,该是发脾气的时候了。当我这么想的同时,身旁的上班族再度拿出手帕,抱怨着「热死了」。我心想,这个站不稳脚的老人应该有权利向嚼口香糖的年轻人反击。
「如果我是那个老人……」我不由得想象,该用什么话来对抗那个年轻人呢?
我感觉仿佛进入了老人的体内,自己所在的位置并不是地铁车厢内的座位,而是前面的扶把旁边。我像一张皮草似地覆盖住老人的肉体,两人身体彼此交叠。我的脸颊轻微麻痹,感到一股吹拂寒毛般的微风,皮肤就像电流通过般抽搐了起来。
大脑中的某个角落告诉我这件事有多么诡异,我却仍屏住了呼吸,在无法发出呼喊的脑中大叫:「凭什么大摇大摆地坐着?以为自己是皇帝吗?混帐!」
我不知道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车厢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地铁摇晃的声音。附近的乘客全抬起头来,眼光看向某一个点。他们看的对象不是我,而是老人。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老人一字不漏地咆哮出我刚才想象的句子了。
3
老人发出的并不是虚弱的低吟,而是铿锵有力又果决的言语。
就在我惊讶得合不拢嘴时,口香糖男站了起来,往隔壁车厢移动。不过我想驱使他起身的原因并不是羞耻或愤怒,而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吧。
蟋曲着背的老人若无其事、从容不迫地走上前坐在空位上,仿佛正为了有座位空出来而感到幸运。当我和他的眼神交会时,一度担心会受到老人的斥责,赶紧移开视线。
当时的我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对于心中的台词与老人偶然发出的怒吼居然一模一样而感动不己。
直到隔天,我才感觉到不寻常,于是研究起自己所拥有的「能力」。
星期一早上十一点,当时我在公司,坐在电脑前。「你看到这个新闻了吗?」坐在左边座位的同事满智子探出身子,推了推我的肩膀。满智子大我一岁,留着一头偏茶色的大卷发,高贵的外表看起来就像家世良好的千金,散发着超龄的前辈风格。
我看向右边,确认课长不在座位上后,便歪过身体,把脸凑到满智子的计算机屏幕前。「中国东海水质污染恐将难以复原」几个字马上映入眼帘。原来是网络新闻。
「你不觉得很夸张吗?」
这是一则中国在东海引发纷争的后续报导。
几年前中国便在东海中央进行天然气的开采工程,将开采基地设在紧临日本海域边缘,并将输油管钻入海底地表不计任何后果来撷取资源,可说是非常聪明而厚颜的做法。之前就有专家指出,虽然这些油田设备在日本领土之外,抽取的却是日本领土内的天然气。但却没有人能证明中国的手段违法,即使能够证明,面对态度蛮横无理的邻国,日本也不曾拟定任何提出严正抗议的政策。
佐藤首相今年曾经拜访中国,但是却只得到了安抚小孩般的对应,甚至一度差点遭到驱赶。对此佐藤首相表示:「日本是一个谨慎且有良知的国家。」
小孩吵架以体型及人数决定胜负,所以中国以辽阔的面积和人口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几个星期前,东海发生了意外事故。中国设置在海上的设备突然起火崩塌。未能研判究竟为石油或是其它化学物质的燃料流进了海里,海面上飘满了大量的受损机器,使得东海受到严重的污染。
「原来满智子对这种新闻有兴趣呀?」
「哪一种?」
「就是这种国际新闻。」
「我很在意环保问题的。」满智子高耸的鼻尖凑上前来。「不过啊,日本再不以坚决的态度生个气是不行了。」
「坚决的态度?」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没持有武力,所以才被人瞧不起?」
「我想应该是面积和人口输人一截。」
「就算只是吵架,日本还是占下风啊。」或许满智子只是故作幽默,我却不禁大力表示赞同。满智子接着说:「看来没有武力还是不行啊。」。
这么说是没错啦,但我对此持保留态度。
「你想想看,一个男人不管再会赚钱、再认真,一旦出事了,还是要站出来和人对抗才行啊。现在的日本就好像家人被邻居欺负了,爸爸还一脸提不起劲的样子。」
「也对。」我小心翼翼地提出反对意见:「不过,我觉得这样举例有点不妥。」同时我已经预想到满智子一定会问我「具体来说有什么不妥?」
果然,满智子马上接着说:「具体来说有什么不妥啊?」
「嗯……」我歪着头,试着说明自己感受到的不协调感。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我不自觉地念着。「比方说,如果隔壁邻居跑过来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爸爸的确应该跳出来说『居然到我家来放肆』。」
「所以呢?」
「我的意思是,这样才正常啊。如果这个时候爸爸什么都不傲,而是对太太和小孩说『去吧,去和敌人对抗!』的话,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是不行啊,这还用说吗?」
「对吧。」
「这样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极权主义,应该比较接近这个意义。」
「诶,安藤啊,话题怎么变成极权主义了?」她皱了皱眉头说:「你女朋友一定觉得你满嘴理论吧。」
「半年前分手的女友曾经这么说过。」
「下一个女朋友应该也会这么说唷。」我想反驳,但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这时课长回来了。课长一如往常走路大摇大摆。满面油光而皮肤黝黑,看起来魄力十足。他对下属的工作态度要求非常严苛,只要发现有人偷懒,就会生气地大吼「你给我做好心理准备!」虽然没有一个下属知道他说的心理准备到底指什么,但是只要被课长用低沉的声音这么一吼,大家都很想默认地说:「我的确什么心里准备都还没做好。」
「平田。」传来了课长的呼叫。
「是。」平田坐在我左斜前方,他哑着声应答后,走到课长的座位前。「有什么事吗?」
哪里会有什么事?看课长那么不高兴的样子,一定是要被骂了。
平田是公司里的老前辈,年约四十出头,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瘦削的身子不怎么高。他的脸上戴着一副度数颇深的银框眼镜,几乎整副陷进鼻梁里了。五年前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平田是有妻室的人,现在则是单身。
「我都没听说!」过了一会见,课长大吼一声,旁边的满智子身体跟着抖动了一下。
我不由得地窥看了一下,只见课长和平田正面对而视,周遭的人包括满智子。都压低身子装作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但其实都在偷听两人的对话。
「我上个星期也向课长您报告过。」平田像往常一样显露出懦弱的神态,看起来十分惶恐。
「上个星期?」课长明显地非常不悦,「你报告了什么?我又回答了什么?」语气像是在警告平田如果没有一字一句重现当时的情景,就要给他苦头吃了。
「我向课长报告研发组的时程太紧迫了,课长听完后指示那还是先请对方暂收,至于部分成品检测则另定时程进行。」
「我说你呀,在这种状态下先出货,你以为客户会答应吗?」
「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是课长您……」
「我怎么样?」
「呃,这个……」平田被课长的气势压倒。「课长说这个部分您会出面处理。」
「平田,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你。」课长刻意叹了一大口气。「开口闭口课长、课长的,难道你就没有责任感吗?」
课长每次愈是想要说话蒙骗人,想要强逼折服对方时,声音就会愈大。他总是未加深思就妄下豪语,愚弄下属,等到发生问题时再拉高嗓门大喊:「我不记得说过这些话。」接着再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不是交给你全权负责了吗?」
「平田,你最好给我做好心理准备。」课长果然说出这句话。
办公室里只听得见断断续续传来大家无意义地敲打着键盘的声音。
回过神来,才发现满智子眼睛直盯着计算机屏幕,一边把手伸到我的座位左侧,遍了张纸条给我。我接过纸条,满智子工整的字迹写着「平田这次应该完了吧」。我心想,「完了」还真是抽象的表现方式啊,不过我完全能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我拿起桌上的原子笔,迅速在下面空白的地方写上「把事情搞砸的是课长」。
满智子马上就又传回纸条。「不过,平田也太没用了」。
我忍住已经溢到嘴边的瞒咕,平田或许真的很没用,但是我不认为我们有资格批评他。我再度看向平田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我居然看到他的肩膀不停抖动。
「但,」平田突然音调变得异于平常的尖锐。「但是,」接着又马上低声重复:「但是,课长这么指示也是事实。」
「你这家伙,」课长的叹气声充满了污辱,「不但不会做事,连反省也不会吗?所以才会这么没出息。」
我无法想象课长接着还会说些什么,只见平田听着课长的训,就像失去战斗力的残兵败将,士气低落到谷底。
「日本的国民,」我想起某本书上的文章。那是一本讲述关于法西斯主义的书,里面提到:「日本的国民由于充分接受了必须遵守规矩的教育。所以过去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暴动。」此时一字一句浮现在我脑海。第一次看到这些文字时,我赞同地想:「我们的确像是驯养的动物。」
待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一直盯着平田的背影,将自己重迭到个头娇小又瘦弱的平田身上。我想象自己是平田,并幻想进入平田的体内。我想要籍由他的嘴来痛骂课长一顿,好好治一治他的劣根性。我的脸颊和太阳穴传来阵阵抽动,不知不觉屏住了气息。我在心里默念:「课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有胆再说一次看看!」
没多久,平田也跟着说:「课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有胆再说一次看看!」
「啊?」我不禁低声叫了出来。平田一字不漏地说出了我脑袋中所想的话。每个同事都伸长了脖子看着平田,并露出困惑的表情,想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我边想着「不会吧」,同时却又有点期待并预感将会发生的事。我依照刚才的方法,再次盯着平田的背后,想象自己进入平田的身体之中,屏住气息,默念着:「少在那里装模作样了,不愿意负起责任的主管,凭什么资格当主管?」
不知道该说一切就如我所愿,还是该感到惊讶,平田居然又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他的声音听来一如往常,但我从没听过他说话这么大声。
所有的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吓得一动也不动。就连课长也被这股气势摄住,只是像鲤鱼一样嘴巴一开一间的。直到满智子传过来一张便条纸,我才回过神来。便条纸上只写着「奇迹发生了」几个字。真的是奇迹吗?
4
「Good bye!」
当我推着脚踏车走在住宅区的人行步道上,正打算回家时,在路上遇见了安德森。住在木造平房的他经营了一家英语会话补习班。我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多了,应该是下课时间送学生到门口吧。步道四周满暗的,只剩下平房里的灯火泛出微微的亮光。安德森站在门口对着几个身穿制服的中学生挥手。
「拜拜,安德森。」染了一头咖啡色头发的女学生从他身边跑了出去。
「明天要去学校喔。」安德森高声说。
「I hope so!」女学生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手。
「不要以为说英文就可以敷衍我喔。」安德森的日文说得非常流畅,甚至还有一点流里流气,听起来很好笑。
「英语会话补习班的老师可以说日文吗?」我站在他身边笑着说。
「安藤桑。」安德森说在美国时常游泳,所以虽然和我同年,但体格比我健壮,还比我高一个头,肩膀应该是我的两倍宽吧。或许是因为皮肤白皙,再加上一头柔软的金发,简直就是典型的海军形象。
「生气的时候说日文比较好。」他的牙齿在夜晚的街头显得闪亮。
「那孩子都不上学吗?」
「应该没有孩子喜欢上学吧。」
安德森几年前因为工作的关系,从美国来到日本。「我的春天终于来了」是他喜欢的说法。之后他和日本的OL坠入情网,结婚之后便辞掉工作,开了这家英语会话补习班,并且申请归化日本籍,于一年前成为日本人。日本政府规定他用姓名发音取了一个日文汉字的名字,但是附近邻居没有人记得起来。
讽刺的是,就在他取得国籍的半年后,他太太却意外从天桥上掉下来,头部重创而过世。因为意外来得太过突然,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他,不过后来他还是继续留在这个城市,一如往常经营着英语会话补习班。他曾经对我说过:「『安德森』的发音和『安藤桑』好像。」我是真心喜欢这个人。
5
「大哥的表情看起来总是好严肃喔。」吃饭时坐在对面的诗织说。她抱黏住身旁的润也,像是只软体动物缠绕着身体。「对不对?」诗织窥看着润也的脸色。
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多了。
餐桌上放着诗织做的炸鸡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虽块旁的高丽菜丝也一样堆的很高。混合油香的美味气味弥漫着整个家里。
润也指着高丽菜丝小山,神情愉悦地说:「哥,你看,岩手山。」
「什么岩手山?」
「这个高丽菜丝啊,很像岩手山吧?」
「一点都不像。」
润也很喜欢岩手山,他总是说:「庞大却不跋扈,看起来很清爽。」
「我哥他呀,总是喜欢把所有的事情想得有点难,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所以才会一脸严肃。」润也对诗织说。「就像鲔鱼不游泳就会死掉一样,哥如果不思考的话,就会死掉。」
「和鲔鱼一样?好厉害!」诗织强大了嘴,佩服地说。
诗织和润也交往后,这一年多来经常到家里来玩。她和润也同年,个性天真无邪,有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有点无知。不过我偶尔觉得那是她的伪装,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
「从我们小时候开始,」润也放下模子,拿起酱汁罐,打开盖子后淋在眼前的炸鸡块上。他小心翼翼地淋着,淋到每一块炸鸡块都看不见面衣了,一股甘甜又浓稠的香味随之扑鼻而来。「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哥哥那时念国中,常常盯着那个东西猛看。」
「那个东西?」
「就是那个啊,零食里面都会有的,叫做干燥剂是吗?」
「那种上面写着『不可食用』的东西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我看他总是盯着那个看,结果他居然跟我说:『上面写着不可食用,不会让人更想吃吃看吗?如果他什么都不写的话,应该反而不会让人想吃。他人说不可以,却偏让人想要做,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就像闻到臭味时,会比平常吸得更用力一样,到底是为什么呢?』」
「好复杂喔!」诗织大声地说:「而且润也怎么你也记得那么清楚!」
「我不会念书,只有记忆力还挺好的。」
我从国立大学顺利毕业后,就进入了还算有名的企业上班。相对之下,润也只念完了分数较低(偏差值较低)的高中,毕业后做了很多兼职的工作。不过,他的记忆力和敏锐的直觉却远比我强,经常让我非常惊讶。
「哥就是那种默默思考很多问题的人喔。」
「不过,我觉得人类就是在打破禁忌中成长的。比方说愈是受到禁止,就愈会觉得情色。为人类带来刺激的动力中,最强而有力的,就是性欲了。也就是说,人类进化中最有利的武器……」我说。
「是什么?」诗织将整个身子往前倾。「是好奇心。」我回答道。
「哥,就算不用想这些严肃的话题,人还是能活得下去的。老是谈一些人类什么时候从树上走下地面,或是为什么人类做爱的时候采用男上女下体位之类的,就算我们不知道,还是能平安无事地生存下去啊。」
「是啊,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啊!」沙织看似无忧无虑地抓住了润也的手腕。「太好了,润也,大哥刚才称赞你耶。」
「对啊。」润也摸了摸浮贴在耳旁染成咖啡色的鬓发,满足地摇了摇头。我看不出他的语气是否认真。「太好了,被哥称赞。」润也说。
我们的父母死于十七年前的八月。
大家常说他们生前就是一对很相似的夫妻,但就算两个人相处就像朋友,也用不着在同一天一起死吧。那时正值八月暑假,我们正在回信州乡下过盂兰盆节的路上,车子刚上交流道准备加速前进。
突然间,车子打转了。我们开在高速公路的左侧车道上,听到润也发出「啊!」的叫声。「打滑了。」
从后座往前看,只见挡风玻璃外的远方有一辆两吨卡车横躺在地上,还有一辆向前冲撞的红色跑车。
我回想起的下一个画面,就是我拉着坐在身旁的润也,打开了后座的车门。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是我直觉地认定驾驶座的爸爸和副驾驶座的妈妈都已经死了。抱着已经失去意识、紧闭双眼的润也,我在脑中不停告诉自己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马盖先。对了,那时我就已经看过那出电视影集了。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失去父母后,我们是不是只能投靠亲戚了?是不是非得转学不可?是不是必须早点出去工作,赚钱养活弟弟?爸妈的银行存折放在哪个房问里?还是小孩的我们可以提款吗?
我想了很多关于今后两人要生活下去的事情。
「还有呢?还有呢?」诗织催促着润也。
「还有就是那个啊。跪坐的时候,脚不是会麻吗?我哥一直觉得那就跟可乐或是其它碳酸饮料一样。碳酸放久了,气泡不是会消失吗?脚的发麻感也是如此。所以他以前觉得可乐一定是用脚的细胞制造出来的,而且还很认真的想过。」
「好神奇喔!」
「听说可乐的配方是高度机密呢。」我爱理不理地回答。
「还有啊,诗织,妳知道吗?我哥连在咖啡厅里。看到隔壁来了个走路蹒跚的老爷爷,都会忍不住流下眼泪呢。」润也连这件事都说出来了。
「真的吗?大哥。」
「我不是因为老爷爷很可怜才哭,」我反驳。「是因为想到很多事情,所以才觉得难过。」
6
润也说的,是大约两个月前我们一起到日比谷的某咖啡厅时所发生的事。那是家连锁的咖啡厅,店里十分整洁,却也毫无个性可言。那天润也难得买了电影预售票,但他说诗织不想看,于是邀我一起去。结束后我们走出电影院,回家之前去喝杯饮料。
「为什么诗织不想看电影?」我边把玩着手上的果糖球的铝箔封盖,边问润也。
「她说光是听到冒失又鲁莽的老鸟刑警教育菜鸟伙伴这种故事简介,就大概猜得出剧情了,所以不想看。」
「诗织的判断是正确的。」
「不过,最后那个老鸟刑警为了拯救菜鸟,而闯进敌方大本营的那段,你不觉得很意外吗?」
「那样哪里意外了啊。」
「这样你不觉得意外啊?」润也不满地茧咕。「标准真高。」
这个时候,一名男子在我右边的座位生了下来。他留着一头白发,几乎把耳朵都盖住了,还看得出他的齿列非常不整齐。
座位与座位之间的间隔很窄,男子像是要把间隔填满一般慢慢地坐了进去。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缓慢。接着他想把吸管插进托盘上的冰咖啡里,但是连续两次都没有成功,后来还掉到地上去。我看着吸管掉落的位置。男子不慌不忙地倾斜着身体,伸出不停抖动的手将吸管捡起来,接着的佛没发生过任何事似地插进杯子里。吸了一口之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店内的天花板看。
啊啊!我心里突然感觉到一股黑色的、像是忧郁纠结而成的块状物,正在慢慢地膨胀,我不禁缩起了脖子。
男子应该已经超过八十岁了,手腕和露出裤管之下的脚踝都很细,似乎也不太在意嘴边附着了食物残渣和淤垢。他的眼神飘移不定,表情看似失神,嘟起了嘴喝着冰咖啡。他每呼一口气,或是动一下肩膀,我们就会闻到一股恶臭。
我想,他应该是处于「只是还活着」的状态。他应该没有妻室吧,以前或许有过,但是现在没有。推测是死别,不过没有太曲折的经过。应该有小孩吧,不知道有没有孙子。男子穿着很薄的衬衫,甚至看得见底下的肤色。看了看他的鞋子,发现大拇趾的部分已经磨破了。他一个人住。我的脑中又闪过了「就只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这个形容。
我又想象男子五十年前的模样。三十多岁的他,是不是和现在差不多呢?不对。
一定不是这样。
三十多岁的他,应该身子直挺,皮肤亮得几近泛着油光吧。他一定在刘海和衬衫的款式设计上费尽心思,只为了博取身边女性的好听。如果他看到年老的男人,一定会对着老人吐出同情和嘲笑的口水,还说出「真是个脏老头,不知道他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像那样根本只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而已啊!」之颖的话吧。
也就是说,结论就是……
这个男人,就是我。还是我能断言自己五十年后绝对和这个老人不同?不会吧?我啧的一声,眼泪就忍不住地掉下来了。
「喂,哥,你在哭什么啊?」润也叫了我一声。等我抬起头来,发现隔壁的老人已经不在了。
「没什么。」
「哥,别难过。只是电影嘛,那个处处护着菜鸟的冒失刑警并不是真的死了啊。」
「不是,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刑警。」润也猜得也离谱了,我失声笑了出来,把「刚才想到的事情」告诉他。
润也听完后说:「哥,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他把玩着马克杯的把手说:「想这么多做什么?五十年以后的事情耶,而且哥你虽然不像我这么帅,但是外表还算不错,所以应该会结婚啊,这样你就不会是一个人了。」
「就算结了婚。总有一天还是会变成一个人。如果自己先死,那就另当别论。刚才那个老人以前一定也有太太,但是现在却是一个人。你想想看,如果七十岁开始一个人生活,活到九十岁的话就有二十年。在这一段几乎和我们活到现在的岁数一样长的日子里要一个人生活,毫不在意自己的下巴有没有菜渣,就只是行尸走肉的活着。你受得了吗?」
「没想到你打算活到九十岁?哥,你脸皮真厚啊。」
人生要是少了一股想要改变世界的冲劲,就没有生存的意义了。
我无意间想起岛前几天说的那句话。正确地说,应该是我念书的时候说过的话。究竟我打算用怎么样的冲劲活到几岁呢?
「对了,对了。」润也突然拍着手,桌上的纸巾被震得微疯了起来。「说到这个,我想起昨天做了一个梦。」
「这和我说的有什么关联吗?」润也总是不自觉地岔开话题。
「当然啰。梦里出现了一本《记载人类死法的书》,就像图鉴那样。」
「听起来应该会满畅销的。」
「然后啊,我朋友一直说『你快看,里面也有你哥哥的死法唷。』」
「你是说在梦里?」为什么偏偏是我?
「是啊。不过,这样不是很恐怖吗?所以我就跟朋友说不用了,我不想看。」
「不过最后你还是看了吧?」
「因为我朋友说『不是不好的死法,看一下嘛』,我才想,不然看一下好了。」
「然后呢?」
「就像四格漫画一样,哥先说了『啊!有狗。』接着走到正在睡觉的狗旁边,抱着狗睡在牠的旁边,说:『突然好想睡』,然后就像睡着一样死了。」
「那只狗该不是阿忠(注)吧?」
「我也不知道,不过真是非常安祥的死法喔。」
「你怎么知道安不安祥?」
「因为最后那格还写着『这是世界上最安详的死法』啊。」
「真是简单明了。」
「对吧。所以,你不用担心。」
「担心什么?」
「你以后不会像自己担心那样孤独的死去,哥想太多了。」
「反正,我以后会尽量不要接近狗。」我只是如此答道。
注:卡通《龙龙与忠狗》中的小狗名字。
7
「居然会为了一个老先生流眼泪,润也的大哥真的心地好好喔。」诗织把手肘撑在餐桌上,托着下巴说。
「说到这个,那天准备离开咖啡厅的时候,我们不是抽了奖吗?」我突然想起这件事,那家店刚好举行周年庆的抽奖活动,润也在那里抽中了咖啡机。
「有吗?」
「润也抽奖的手气很好。」很久之前我就这么觉得了,但没想到润也和诗织都一副茫然不自知的模样。
晚餐过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自从我们两兄弟一起生活之后,便轮流负责晚餐的善后工作。不过诗织来的时候。润也就会让她做。润也曾经若无其事地说:「每次看着诗织洗碗盘,都觉得特别抚媚,让人心头痒痒的。」既然如此。那两位就请便吧。
爬上楼梯,我走进了西侧的房间。这里原本是父母的寝室,现在变成了只有床铺和电视的空荡荡的四坪房间。我让身子沉入靠垫之中,伸手拿起丢在地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看了看时钟,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了。
电视中出现了新闻报导的画面。因为众议院解散将成为定局,所以这阵子各政党的议员几乎上遍了早晚的新闻时段。执政党和在野党的代表分成两派在电视里进行争论。不对,与其说是争论,倒不如说是彼此发表高论、互相贬低对方。
说到争论,润也之前说过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哥,我每次只要听到『我和人争论从来没有输过』或是『不管怎么样的人,我都能辩驳倒对方』这种自豪的话。就会觉得这个人真是白痴。」
「为什么?」
「因为他并没有发觉,驳倒别人后觉得开心的,只有他自己。」
坐在电视屏幕正中央的,是理着小平头的主持人。他本来是一个喜剧演员,后来慢慢转型成为节目主持人和电影明星,现在完全是文化人的形象。他的圆脸让人岚觉非常亲切,不过眼镜下的双眼却总是东张西望,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
主持人的左个坐着几位执政党议员,分别以资深、中坚、资浅的顺序排列。用其它方式来形容,或许就是老奸巨猾、稳定、热血沸腾。右侧则坐着各在野党的主席,座位应该是以席次顺序排列。犬养坐在第二个位置。
即使透过电视屏幕这个小小的画面,还是看得出犬养的威严不可小窥。虽然每位来宾都身穿质感精细的西装,不过仍然感觉得到犬养比其它人的个人风格更为强烈,显得更有威严,或许应该说是更庄重。
他的脸型方正,轮廓很深,鼻梁又直又挺。眉毛与眼睛的距离很短,脸上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完全看不出现在正处于酷暑。他的耳朵很大,嘴唇扁平,头发剪得很短。
「犬养主席,听说在这次的选举中,未来党的走势相当看好喔。」主持人将话题从刚才的消费税抽离,突然对犬养提出问题。
犬养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冷眼看了一下态度过于热络的主持人,仿佛在考虑对方的本领。这一个小动作立刻让主持人闭上了嘴。「环保问题、美国、东海问题、经济不景气,这些全部都是连动的。」犬养不急不缓地说道。「政治人物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低落,国民怠情自私。别说国民了,就连政治人物都抱持着,就算国家灭亡,只要自己明哲保身的想法。为了国民着想,我衷心期望大家能够投给未来党。因为我们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认真思考的这个国家的未来。」
犬养从容不迫,语气坚决且真有魄力。稳重的表现不禁让人听得出神。一瞬间摄影棚里变得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其它议员才放声说:「为了我们的国家认真思考?少在那里说大话了。」
犬养完全不动声色,他知道,他们愈是慌乱,就愈对自己有利。他接着问:「你们愿意牺牲什么来成就国家?」
其它议员马上又七嘴八舌地发表言论,「太荒谬了。」
「当然什么都愿意牺牲啊。」
「我甚至没有结婚。」连一些不经大脑思索的话也都纷纷脱口而出。
「只要各位,」犬养沉着又稳重地竖起手指,「将政治托付给未来党,我们保证五年内景气回温。只要五年,保证大家能过个舒适的晚年。」
其它议员纷纷失笑。但是犬养仍然维持着毅然决然的态度,他打开手掌,「五年。
如果办不到的话,我就人头落地。」
接着,犬养具体提到了过多的议员年金及几十年前就在规划的公共建设金额。
「这些全部废除。我们不说什么渐进式、阶段性、不痛不痒的长期规划。立即废除!这是理所当然的。还有,」他又竖起手指。「为了国家的将来,我们对美国及欧洲各国的态度要更坚决。对亚洲大国也一样。」
「你是指日美安保条约?」执政党中坚议员趁机插嘴问道。
「二十世纪时丢了最多原子弹到其它国家的国家,凭什么如此任性妄为?只因为他们是自由的国家吗?」
「现在批评美国不嫌太晚吗?」有人揶揄地说。
「并不是。」犬养的语气强硬。「我是想唤醒你们这些只会依附美国而失去判断能力的人。只会照美国说的去做、遵照某人的流程、遵循往例、遵循传统、遵循前例、遵循官僚的做法。这么做的人不配称为政治人物。」
「听完犬养主席的话,只会让人不知道日本应该怎么做,只会让人感到不安啊。」执政党中坚说。「完全看不到任何具体的可行性。」
「你们知道现在这个国家的人民都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吗?大家只是坐在电视、计算机前面,单方面接受媒体所传送出来的讯息和娱乐,一直到死,都只是这样漫不经心的生存着。不管是用餐、洗澡、工作或是恋爱,只是把程序做完而已。没有自觉、无所事事地虚度时间,然后感叹人生短暂。只想要如何轻松获取利益,不愿意忍耐,只会要求应有的权力,整天抱怨。我不认为这可以被称为自由,也不需要大力维护。」
犬养的语气虽然洋溢着认真严肃,但是他愈发言,电视里的每个人却愈发笑。气氛中弥漫着「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的揶揄。
「犬养主席,你可不要这么轻率发言喔。」执政党中坚议员板着脸说:「这番话虽然充分展现出在野党的努力,但是啊……」
犬养不动声色,只是以炯炯有神的眼神注视着中坚议员。忽然,我注意到他的脸颊似乎有点松懈了下来。应该是心有余裕而不禁露出笑容吧。
「犬养主席还非常年轻。」在野党第一大党党主席说话了,语气听起来像在抚恤后辈一般。
「正因为年轻,所以看得见未来。我的视线所能考虑的距离,反而比你们老人更远。」犬养说话果决。
其它政治人物脸上明显露出「你这小伙子懂什么?」的愤怒表情。「我想请教一个问题。」犬养丝毫不畏惧,更坚决地说。
「什么问题?」主持人充满好奇心地回答。
「有些首相会因为贪污、丑闻或是选举失利而下台,但是却没有首相为了误导国家未来的方向而辞去职位。为什么?就算他们愿意为了选举失利去职,但是却不会为其它原因下台。大家都没有错吗?未来的方向永远都对吗?为什么政治人物不愿意负责任?我想人民都已经放弃了吧,尤其年轻人更是明显。即使政治人物摆出神色凝重的表情,将派遣自卫队的行为合理化,年轻人也只觉得这些都是政治人物的谎言。政府说要放宽管制,大家也只觉得都是些表面工夫,不会有期待。就算有人提出废除多余的政府机构计划,他们也知道有人会为了不想失去既得利益而百般阻扰。因为政治人物最认真思考的总是政治以外的事。我想问的是,难道这是我们国家应有的样子吗?我可以在五年内改善这些问题。如果办不到,我愿意砍头。我所认真思考的,只有政治。」
「犬养主席,你说的这些意见实在非常抽象啊。」执政党资深议员咧着嘴说。
「我实在不应该把话题转向未来党啊。」主持人苦笑着说。「有点自掘坟墓的感觉。」
不。我看着这一段,摇了摇头。不禁心想,这应该在犬养的计划之中。虽然他的言论过于夸张、未经深思熟虑,但是「五年内做不到,我愿意砍头」这句话却是非常明确且充满信心的。
简单明暸。他说的话都非常基本的,非常清楚。
说不定这个时候我想象,说不定这个时候,电视机前的年轻人已经开始骚动了。「犬养说了些蠢话喔,大家都听到了吗?喂,实在太好笑了。我们都投给犬养吧,他说要砍头耶。」
网络上的讯息传递更是惊人。一些以抓人话柄、趁机抓住对方弱点、把人整到绝路为乐的人,操纵着网络世界。即使他们并没有支持犬养的意图,但也可能为了自己的快乐而采取行动,试圆让犬养在选举中获胜。
「对了,听说犬养主席很喜欢宫泽贤治?」
主持人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节目流程,提出这个话题来缓和现场的气氛。
犬养沉默后,开口说:「是,从学生时代起就很喜欢。」没有人发现整个节目流程已在不知不觉中被犬养拉着走了。其它议员也不再发言,只是听着犬养的谈话。
「听说你读得很勤快。」
「他有许多非常优秀的作品。」
「有没有特别喜爱的作品?」
「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很好,比方说《要求特别多的餐厅》。」
犬养答完后,对着摄影机稍微动了一下嘴唇。双唇两端微微上扬,然后以他惯有的锐利眼神盯着摄影机。
这时节目进了广告。我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将身体靠在床铺的一头,轻轻闭上
了眼睛。我试着让大脑平静下来,却不经意想起白天眼前所看到的那一幕。
我想起平田。他对着课长大叫:「课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有胆再说一次看看!」讲完他也愣住了。课长眨了几下眼睛,涨红了脸,努力地压抑着愤怒,接着离开了座位。
那句话和我在心里想的一模一样,我同时回想起昨天在地铁车厢内发生的事情。老人对着嚼口香糖的年轻人吼叫的那句话,也是我想象的台词。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
「大哥,西瓜切好了唷!」楼下传来诗织的呼唤。
西瓜似乎是润也买回来的。听说他打完工回家的路上突然动心起念,特地绕到蔬果店买的。
「怎么会突然特地去买?」他说:「现在这个时代,不是任何东西都能在便利商店里买到吗?不管是提神饮料、演唱会门票、电灯泡或是避孕器,在便利商店都买的到。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啊,我突然想买一个便利商店里绝对没有卖的东西。不然,感觉好像被便利商店支配了一样。」
「所以买了西瓜?」
「对,西瓜。」
「这就是西瓜。」诗织指着面前的盘子。盘子里装着整颗西瓜对切后再切为三等分的西瓜片,非常丰盛。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啊,真开心啊。」
「现在不管什么都可以在网络上查到,你不觉得信息或是知识变得很没价值吗?这一点不是和你刚才说便利商店一点意思也没有很像吗?同样的商品,或是同样的资讯,感觉好像没了价值,廉价得不得了。」
我咬了一口红色的果肉。或许比较接近啃,或是整个含住。红色的果沫飞散在嘴唇上,整个口中也充满了水分。好甜。突然咬到硬物,我停止咀嚼,将籽从嘴里拿了出来。
「夏天就是要吃西瓜啊。」诗织边吃着西瓜边说。
「对啊。」我将手指上的西瓜汁液舔干净,有点黏黏的,便拿起桌上的面纸擦了一下。
「我起鸡皮疙瘩了!」润也突然大叫。「怎么了:」
「哥,你看这个!你看这个西瓜籽的排列方式。」润也咋舌地说,同时将手边的盘子转向我的方向,让我看他的西瓜。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我一看,马上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我整只手臂也马上起了鸡皮疙瘩。就连背上的寒毛也同时竖了起来。
润也盘子里的那块西瓜有一个很大的缺口,缺口的表面排满了西瓜籽,而且排列的顺序非常平整。简直就如同列队的字面意义一样。纵向三列,横向约十颗左右,排列出非常漂亮的队伍。虽然这必定是偶然形成的排列,但是乍看之下。却令人不寒而栗。
「啊!听觉好不舒服。」诗织也叫着说。
「我都起鸡皮疙瘩了。没想到排得那么整齐也会让人不舒服,这真的太夸张了。」我无法将视线从那片西瓜上移开。我心想,因为害怕而打颤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同时却也属到惊讶。这应该就是法西斯的恐怖吧。
法西斯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答案。至少我不知道。这是一个诞生于二十世纪,独创的、反理性的、本能性的政治体系,但就结论而言,却等同于无意义。硬是要解释的话,法西斯具有「统一状态的」的意思。据说法西斯来自法文「faisceau」,意即「将几把枪支前端凑齐绑紧竖起」。而这么说来,「西瓜籽的排列」不正是如此吗?这种让人在生理本能上感受到的抗拒,不是很接近法西斯所具备的恐怖感吗?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
「好不舒服,赶快挖掉。」润也拿起汤匙将西瓜的表面削去,西瓜籽也跟着纷纷掉落下来。
「不过,这西瓜籽的排列说不定还满稀奇的呢。早知道刚才应该先拍照的。」诗织还真是无忧无虑。
吃完西瓜后,我们又闲聊了二十分钟左右,才分别回到房间。润也他们在一楼缕的和室里铺被褥睡觉。我上完厕所,正打算走向楼梯时,听到了关灯的喀达声,接着传来诗织的声音:「熄灯啰!」就像往常一样。诗织非常有趣,即使已经睡着了,只要听到关灯声就会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而此时也总提醒我,原来已经到了熄灯时间了。
8
我到了隔天早上,才总算确认了自己所拥有的「能力」。也了解到先前的一些事原来是因为自己的意志而发生的。
虽然不到震耳欲聋的地步,但是当时在几近客满的通勤电车中,站在我身旁的高大年轻人戴着全罩式耳机,以极大的音量听着音乐。那是一首八零年代后期席卷全世界的美国摇滚乐曲。音量大到我都可以说出歌曲名称,但是很明显地面无表惰的乘客们没有人发出怨言。于是我兴起了尝试的念头。当时的我还只是半信半疑,总觉得不太可能,不过还是试着想象进入听着随身听的年轻人体内。脸颊感受到电流之后,停止呼吸,接着默想「不好意思听这么吵的音乐,我对不起大家!」
结果如何?我一边转向身旁,看见年轻人开口了。或许是因为耳机的音量过大,使他无法判断声音的大小。只听见他大声地说:「不好意思听这么吵的音乐。」
年轻人几近大叫地喊着。四周的乘客都看着他,一副「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只见他又闭上了嘴,若无其事地看着前方,本人似乎没有任何自觉。
我终于察觉到,原来这些都不是偶然。于是眨了眨眼睛,看着年轻人的侧脸。虽然无法理解年轻人为什么话讲到一半就结束了,不过我再试着将意识集中到身旁的他,在心里补上「我对不起大家」。
结果,年轻人果然又以高分贝的音量说出「我对不起大家!」乘客们都困惑极了,他们无法判断这个大声道歉的年轻人究竟是很有礼貌,还是没有常识。
我拉着吊环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心想,难道是我换了气?如果我中途没有换气,说不定年轻人就能说完整句话而不中断了。简而言之,我只能传递出一口气所说的话。
我解开了对自己具备这种「能力」的疑虑。很明显的,我能够靠意志使他人发言。虽然不知道当中的道理或理论,但是「这件事」确实发生了。就像我虽然不知道微控炉的原理,但是却能加热便当一样。我如此告诉自己。
「平田。」那天上班的时候,我听到了课长的叫唤。我转动着眼珠,看向课长的座位。课长的表情虽然像平常一样茫然,但我却隐约看见他太阳穴到脸颊一带似乎微微抖动。
「有什么事吗?」平田站起身来走向课长的座位。或许是走路姿势的关系,他看起来非常有精神。
「平田果然变得不一样了。」
满智子从我左侧传来纸条。我写下「因为发生了奇迹」之后,面无表情地将纸条传回。我想,改变的或许不是平田,而是身边的人吧。
「是的,我知道了。我会依照课长指示去处理。」平田一如往常谨慎地回答。
「交给你啰。」课长说。
那天晚上我准时六点整结束工作。当我走出办公室正在等下楼电梯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安藤,去喝一杯吧。」
「妳难得这么早下班呢,满智子。」
「安藤你也是啊。今天刚好是感谢活动呢,喝一杯再回去吧。」站着的时候,满智子的视线位置仍然和我一样,可能是因为穿了鞋跟较高的鞋子吧。不过她的身高就女性来说,也算是比较高的了。无袖上衣展现出她艳丽又白皙的双臂。
或许因为有着大家闺秀的样貌,公司里很多男同事都很爱慕她,除了同部门的人以外。也就是说,工作时离她愈近,愈感受到她大而化之而男性化的一面。相反的,公司里很多女性员工嫉妒她、不喜欢她,但是同一楼层里却很少有这样的人。听起来很复杂,但的确是如此。
「今天是什么感谢活动?」
「我也不太清楚。」
「什么?」
「是什么都无所谓吧。我说是感谢活动,那一天就是感谢活动。所以去喝一杯吧。我都这么说了难道你还不想去?明明就没有女朋友。」
「不是不愿意,只是妳没头没脑说什么感谢活动,让我觉得有点抗拒。」
「抵抗势力吗?」她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那就独立纪念日好了。」
「谁从哪里独立?」
「平田不是发起叛乱独立了吗?」满智子将食指举至高挺的鼻子前,就在她说「没错吧?」的时候,电梯发出响声,门打开了。实在嫌麻烦的我回答说:「车站前那家居酒屋可以吧?」
满智子或许称得上美女,但即便和美女一起喝酒,居酒屋的啤酒终究只是普通的啤酒,也不会感到特别愉快。而且一直属受到周边的视线向这边集中,也不怎么舒服。
这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居酒屋。店名「天天」,是全国连锁店。价格便宜,味道也还不错,所以很受上班族喜爱。
我们被领到吧台座位,两人并肩而坐。
满智子一连饮尽了好几杯大杯啤酒,还不到一个钟头就满脸通红,整个人活泼了起来。我们聊着工作的进度、抱怨课长,还有平田的转变,突然她说:「前一阵子我去相亲了。」
眼前正在烤鸡肉串的年轻店员向这边瞄了一眼,不知道是因为对「相亲」这个单字有反应,还是对满智子有兴趣,又或者是对满智子有兴趣,又听到「相亲」这个单字而有了反应。可以确定的是,他在一瞬间将注意力从烤鸡肉串上移转到满智子身上。认真一点烤啊。被火烤着的鸡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烤我?
「没想到满智子会去相亲,真是意外。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告诉你喔,」满智子拉高分贝说:「一听说他是个开业医师,又拥有自己的房子,我可是抱着很大的期望。没想到却是个年过四十的肥胖男,脑满肠肥的,吓死我了。」
「见面之前不知道吗?」
「一般只要听到开业医生又有自己的房子,就觉得其它条件可以放宽一点啊,不是这样吗?」
「那妳就把条件放宽一点不就好了吗?」
「而且啊,后来还是对方主动回绝这门婚事的。」说完满智子豪迈地将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
「真是出乎意料啊。」
「我也很意外啊。」
「不过,反正妳本来也打算回绝的,这样不是正好吗?」
「心里不舒服。」
哦,是吗?我在心里默想。接着满智子候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我说。只见满智子愉快地说:「排!尿!」我姐道她想去厕所,但是应该有更好听的说法吧。她起身迈出脚步后,还踉跄了一下。
「那是你女朋友吗?」左侧的人向我搭讪。转过头去,我看到旁边坐了个比我年轻好几岁的长发年轻人。他一个人来,面前摆着一杯威士忌。像这种独自在居酒屋里喝着威士忌的人有点怪怪的,不过光就外表而言,他或许可以被归类为帅气的那一类。
「不,她是我同事。」我慎选用词,小心翼翼地回答,一边猜测着对方的意图和目的。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如果对方是危险人物,眼前的酱油瓶能不能以当作武器?我偷偷想着这些似乎无用的对策。因为如果是马盖先,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我想也是。」长发男明显地瞧不起我。「像你这么不灵光的样子,跟她实在太不相配了。」
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当着对方的面这么说,我听到十分新奇。「好像真的很不相配喔。」
「真可惜。」男子摸了摸耳后的头发,动作像女人一样。「我想发动攻势,可以吧。」
「发动攻势这样的说法听起来还满可爱的。不过,她好像对我有意思。」我突然想作弄他。所以随口胡讲了一下。
试试看好了,我在心里想着。虽然满智子不可能对我有好感,就像我不可能对乱翻垃圾的乌鸦有好感一样,不过或许我可以操控她说的话。于是我决定把对地下铁的老人、平田、通勤电车里戴耳机的年轻人做的事,对满智子再试一次。
几分钟后,满智子从厕所出来了,回到我旁边的座位。我一直看着她,应该说是瞪着她。脑海中想象自己潜进了满智子的身体里,不久岚觉脸颊震动了一下。我迅速地吸了一口气。立刻闭气,脑中浮现一句临时想出的台词。
满智子没有多久就说出了那句台词。
「安藤,我喜欢你,可以认真的和我交往吗?」
她柔软的嘴唇一闭一阖,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正在烤鸡肉串的店员突然发出了声响,似乎是竹签掉到地上了。鸡肉一定在想「喂!拜托你小心一点啊!」我感觉背后的长发男似乎吞了一口口水,听到他「啊?」的一声。
我也同样感到震惊。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接受这个事实的同时,我也仍然惊讶不已。不过还是装得若无其事,连眉毛都不动一下,精神十足地说:「这个啊,没办法耶。」接着又说:「不过还是很开心妳这么说。」拿起账单,起身对她说:「满智子,差不多该走啰。」
「啊?已经要走啦?」满智子毫不知惰,只是呆呆地回答。我斜眠偷瞄了长发男,投以「看到了吧,事情就是这样。」的眼神。
9
我半强迫似地将满智子塞进出租车后,独自来到了另一家店。那是家名叫「Duce」的酒吧,位于热闹街道后两条巷子内的地下室里。店里的设计虽然很时髦、沉稳,但或许是因为地点不好吧,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没什么客人。以前我常一个人到这里耗时间。我不想要带朋友来这里。让这家店变成热门话题,最后人愈来愈多。其它常客或许都这么想,所以店里总是空空荡荡的。
剃着五分平头、乍看之下给人危险分子印象的老板,对于闲散的店内气氛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总是安静地在吧台里做事。我没问过他的年龄,他看起来既像三十岁后半,也像比我年轻二十多岁。
一走进店里,老板抬起头来,以眼神跟我打了招呼。我坐在吧台,不需交代,他就会依照我当天的神色调配出适当的酒。神奇的是,这些酒大多很符合我当时的心情。
我思考着自己所拥有的「能力」。我暂时把这个能力取名为腹语术,我得好好研究一下这个腹语术究竟是怎么回事。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老板。可以给我纸吗?」老板跟我开了一个无聊的笑话。他默默地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五分平头,露出「这个头发吗?」(注)的表情。接着便马上从吧台的另一遍递来白色便条纸之类的纸张,还附上原子笔。于是我将任何想得到跟腹语术相关的事情,全部逐一列出来。
1.不管和对方距离多远都能使用吗?
2.就算和对方之间有障碍物也无所谓吗?看不见对方也无所谓吗?
3.除了让人说话,也能让人唱歌吗?
4.处于不同空间的人也有效吗?例如电视程的艺人。
5.只对人类有效吗?
只想得到五点。我放下笔,用右手托着下巴。等回过神来老板已站在我的面前,并且放下一个长玻璃杯的饮料。杯内的鸡尾酒呈现美丽的绿色,我看了一眼老板,他说「Grasshopper(草蚱蜢)」。一时之间我没察觉这是鸡尾酒的名称。
「你是说蚱蜢?」
「蝗虫,或是蚱蜢一类的。」老板扬了扬眉说:「工作吗?」瞄了一眼我手边的纸条。
今天店里的客人比平常少,吧台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客人。身后四个桌位中的三桌也是空的。只有离我最远的位置,也就是位于店后方的桌位,坐着一对年轻男女。
「也不是什么工作,只是想到一些事情。」我一边若无其事地将手盖在便条纸上。
虽然没有刻意掩饰,我还是转移了话题。「老板啊,如果你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你会如何?」
老板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道:「怎么样的能力?譬如说,跑得非常快之类的吗?」
「不是。譬如说,」我边思索着合适的例子,边凝望着店里的天花板。各种管路和循环风扇看来杂乱不堪。「声如说,弯曲汤匙之类的。」
老板静静地笑了。「你是说超能力吗?」
「比较像漫画里会出现的那种。」
「如果是我,不会让人知道。」老板立刻回答。「因为和大家一样最好了。我不想要因为和大家不同而遭到白眼。就好像平坦的地面出现一个突起物,大部分都会被去除掉一样。」
所谓树大招风、近朱者赤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也能够理解这个想法。「是吗?」我说。
接着沉默了半吶,我看向左边后方的年轻男女,问老板:「他们两个常来吗?」
「第三次了吧。」
「固定情侣吗?」
「或许吧。感觉很纯真,应该是刚交往没多久。」
「年纪轻轻就到这种地方喝酒,其令人生气啊。」
「令人生气吗?」老板笑了,「不过他们好像满有钱的。每次都是男孩付帐。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似乎都还是学生。」
「我念书的时候都只能去居酒屋。」就连现在,也是去居酒屋啊。我想起刚才和满智子一起喝酒的事情。再看一眼,面向大门的男声看起来的确很清纯、青涩。鼻子以下虽然在笑,但双眼却似乎静不下来,应该比我还软弱,比我更不知世事吧。虽然这么想,我却很羡慕他们。
还是学生的他们一定和上班族在公司组织下所体会到的不合理完全无缘,像是「为什么那个主管每天都说一样的话?」
「为什么有人比我轻松,却只有我的工作量一直增加?」
「他不是说过我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吗?」他们甚至不懂得感激这一点,让我更羡慕了。
「背对着我的女孩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认真,也让人感觉很舒服。」
我喝了口调酒,绿色液体通过喉咙流入体内,有点奇怪,仿佛一口饮尽了蚱蜢的成分。我的视线移到了手边刚才写下的便条纸,看着写有号码的条列式整理。心想,试试看吧。
我望向左侧,再一次确认了青年的样子,记忆他的坐姿和脸部线条,接着身体向前倾靠近吧台,双手放在吧台上低着头,就像正在沉思一般。
我试着使用腹语术。
我不看着青年,只在脑海中描绘出他的位置及模样,逐渐增强自己侵入青年的感觉。我想知道不看着对方使用会不会成功。我闭上眼睛,接着感觉眼睑出现了轻微的麻痹。
我停止呼吸,嘴里念念有词。如何?我满心期待地睁开眼睛,但是又担心立刻转过身去会让人起疑,于是直挺起身子,留心着背后的状况。
「身体不舒服吗?」老板说。
「不是。」我回答道。青年好像没有说话。腹语术失败了。老板离开我面前,走向水槽去。
这次看着他试试看。
我将上半身。向左转,就像做柔软体操,即便看起来有点不自然,我维持此姿势看向后方的桌位。我捕捉青年的模样,集中意识、停止呼吸,默念着那句台词。
这次怎么样?我再次拉长了耳朵。四周一片沉默,正当我以为失败的时候,店里突然传来一连串声响。先是椅子向后倾倒的声音,接着青年大喊:「我们现在就回家做爱吧!」
我知道这句话既下流又无聊,不过实在很想捉弄一下这对清纯又天真烂漫的情侣。吧台里的老板停下手边的工作,朝青年方向望去。水龙头的水哗啦哗啦地流薯。看来老板也吓了一跳而停止了动作。
虽然我觉得这么做有点过分,不过后来又觉得如果要让年轻人了解晚上到夜店来总是会有突发状况发生,这么做是必要的。
不过,我却听到背后传来女咳大声说:「赞成!」着实把我也吓了一跳。「什么?」我转过身去,青年和女孩已经站了起来,双手紧握在胸前,仿佛正分享着彼此的悸动。
「啊?」青年也愣住了。
「快去我家吧!」个子娇小的女孩轻快地说。
「嗯,好啊。」真不知道该说青年很会察言观色,还是临机应变能力好。他慌忙地收拾包包准备离开。
「老板,结帐!」高声呼喊的青年也算是很勇敢。
我斜眼看着在吧台前打开皮夹的青年,拿起撞上的便条纸,看着第二条,「果然还是需要看着对方啊。」
青年和女孩身体彼此依偎,仿佛紧抱着对方一般走过了我的身后。
「我一直在等你这么说。」女孩说。
两个年轻人走出店门口后,老板耸了耸肩。
10
几天后的晚上,我加班了四个小时才离开公司。因为傍晚收到一个客户申诉,提到「公司内部系统的速度变慢了」。为了分析和撰写报告,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据说我们公司的进货系统会发生点选后却无法出现下一页的问题。对方非常愤怒地说:「我已经按了几百万次了,还是没有反应。」我实在很想告诉他,其实你按了几百万次才是故障的原因吧。
依照平常的处理方式,只要马上派负责的工程师过去处理就好了。但是今天工程师却凑巧请假,真是麻烦。于是满智子便自愿举手说:「我现在没事。可以过去。」
我们隶属于管理部门,照理说几乎不需要到客户端去的。不过满智子本来就挺适合工程师的工作,所以只要有时间、有机会,她其实很想试试。
「好像是他们的员工擅自连接局域网络,造成服务器负荷过大。」满智子七点多打电话回公司来报告。
「那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可说是『贵公司的员工管理不当』吧。」
「起初打电话来的时候,一副错都在我们身上的口气。」
「不这样说的话就下不了台吧,你就不要跟他们计较了。」
「世界上最昂贵的娱乐,就是原谅他人。」
「那是谁的名言?」
「Nobody Good Man。」
「他是谁?」
「从前在美国因为杀死二十个人而被判处死刑的男人。」
「只有这家伙不可原谅。」
挂上电话后,我将报告书整理好、放在课长的桌上后才离开公司。我直接走向地下铁车站,搭上了驶进月台的电车。当我坐在靠后方的座位上的同时,听到右边有人跟我打招呼。「这还真是太凑巧了。所谓的偶然,一旦开始之后就会不停发生啊。」我嘴了一跳,发现岛坐在我的右边,腿上放着一本文库本。
「喔,是你啊。」我毫不掩饰惊讶,指着地铁行进的方向说:「我家就在终点站啊。」
「我今天有事要到终点的前一站。」
「不是回家啊?」
「这个嘛,」岛含蓄地说:「有点私事。」
「看来是好的私事喔。」我观察着他泛起微笑的表情。「你今天加班吗?」
「发生一点问题。」也因此我根本没时间思考腹语术的事情。
「发生问题啊?念书的时候,所谓的问题也只是学分或女孩子而已啊,上班族口中的问题却净是些麻烦事。啊,对了!你搬家了?」
「当然啊,怎么可能一直住在大学时住的地方?」
「我以为你一定还住在那里,上次分手之后,我还跑去找你。」
「不会吧?都不事先联络的唷?」
「大学时不都是这样的吗?」
「大学时你不是还留着长发?」
「也是啦。」岛开口说:「是这样没错啦。」然后摇了摇头。
「下次打电话给我。」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他。我看着岛把号码记下,注意到了他腿上盖着的文库本。
「安藤,你前一阵子有没有看电视?」或许是发现我看着他的书,岛开口问我。「电视?」
「深夜时段的电视,犬养上了节目唷。」
「就是『五年内景气没有变好的话就砍头』那个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岛咧着嘴说:「真是笑死人了。不过啊,如果态度不那么斩钉截铁的话,大家也不会想投票给他吧。」
「没有投过票的人,说得跟真的一样。」
「所以才说这次要去投票啊。」岛满不在乎,抬头挺胸堂堂地说。「犬养不是在节目里提到宫泽贤治吗?」
「是啊。」我的心拉起了警报。「《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之类的。」
「就是这个。」说完岛便把文库本的封套拆掉,原来包在书店封套下的书名正是《要求特别多的餐厅》。
「你读过吗?」
「读是读过。」
「我是第一次读,还满有趣的。」
「两个带着猎枪的绅士在深山里,走进一家餐厅的故事。」
「『山猫轩』,真好的店名。」不知道什么事这么好笑,岛噗哧地笑了出来。
我回想着故事大纲说:「里面应该写到欢迎胖子吧。在走廊上一面往前走,一面接受指示放下猎枪、脱掉帽子和外套、取下金属饰品。」
「因为要求特别多嘛。」岛看起来很开心。
「最后还被要求在身上涂满奶油,一直到最后他们才发现不对劲。」
「对对对,实在太好笑了。原本我以为犬养是个更知识分子还是什么假道学的人,所以听到他说喜欢宫泽贤治的作品时,让我对他有了好感。」
「你对宫泽贤治有好感吗?。」我回想着犬养在电视画面中的表情。记得这位看起来很具威严的在野党党主席回答「像是《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之后,立刻看着镜头,露出带有挑战性的眼神。难道那个眼神是试探电视机前的观众,尤其是我?
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我思量着这个问题,说:「其实啊,」
「什么?」
「我想那个童话真正想要表达的,是愚昧的绅士完全依照餐厅的指示去做吧。」
「是没错啦。即使他们在当下觉得这些奇怪的指示很诡异,不过还是说服了自己,慢慢走进店里去了。」
一点也没错。我突然回想起这个十多年前读过的故事。两个男子看到「请将猎枪放置在此。」的指示牌时,虽然起初觉得狐疑,但却马上一厢情愿地解释成「因为没有人吃饭的时候带着猎枪,而且说不定有很多大人物也会来嘛。」接着当被要求「取下领带夹」的时候。仍然告诉自已说「对呀,一定是因为食物需要用电烹调,所以金属物品很危险。」全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时我突然领悟到:「这一点和不知不觉被法西斯主义吞噬的人民简直没有两样。」
「咦?」岛注意到了我的自言自语,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说不定你正在读的这本《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里蕴含着某些暗示。」
「什么暗示?」
「犬养的意图。」
岛发出爆笑,担心地看着我说;「安藤,你真的对犬养太敏感了。这么可爱的童话故事里,哪里蕴含了犬养的意图啊?」
「所有的人民都完全依照犬养的意思。不用任何说明,只要解释得当、简单明暸,大家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引导到出人意表的地方去了。就在大家觉得还无关紧要的时候,就已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局面。应该就是在暗示这点吧。」
「引导?你该不会又在想墨索里尼的事吧?」
我脸不红、气不喘、神闲气定地点了点头。「墨索里尼原本立志成为一个教育家,而犬养曾经立志从事教职一事也广为人知。」
「也不能因此就把犬养和墨索里尼混为一谈吧,你太神经质了。」
「墨索里尼很喜欢但丁的《神曲》,还能背诵出特别喜爱的章节。而犬养也一样。」
「你该不会想说宫泽贤治吧。但丁和富泽贤治不一样啊。」
没什么不一样,我想。墨索里尼醉心于但丁,宣称自己「从但丁身上学习到了意大利民族的伟大」。若想了解日本的深远和伟大,提出宫泽贤治应该不夸张吧。不,我反而认为非常合适。
「安藤,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想太多。我只是单纯觉得犬养很有趣,而且也不用把世界上其它人都拖下水吧。」
「嗯。」虽然如此,我还是存有疑虑,并且对这个想法抱持着恐怖、畏惧和警戒。
群众开始活动时,应该不是经过全体协议,而是大家分别依照自己的判断踏出步伐,使这些步伐在偶然中成为巨大的活动。难道不是这样吗?无意识的动作衍生出波纹,造成激流。所谓有能力的煽动者,不正是那些擅长创造潮流、风潮、社会风气,而本人却不自知吗?
「不过,」我说:「最初意大利人应该也想象不到,有一天罗马的每个角落的墙壁上都写着『墨索里尼说的话都是正确的』。」
「你说到哪里去了?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人类是有学习能力的,而且如今也己经是个资讯流通的社会了,独裁国家怎么会有什么搞头?』
「二次大战刚结束的时候,也没有人想象得到终战纪念日(注一)会有被人民遗忘的一天。」
「没有人忘记啊。」
「现在的年轻人就不记得。应该说,他们根本不曾记得,更遑论八月六日和九日、十二月八日也是一样。(注二)」
「用七九四黄莺鸟这类口诀来背诵(注三)的话,很容易就背起来了。」
「是吗?」听到岛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回答,我不禁笑了。
「难得见一次面,怎么觉得好像都在听你说教。」
「不好意思。」我打从心里觉得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倒很令人怀念。就某种层面来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乳臭未干。」
「是吗?原来我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就好的层面来说啦。」
岛在终点站的前一站下了车。临别之际,我问他说:「对了,你结婚了吗?」岛回答说:「还没。」接着他又说:「安藤,你知道那个谚语吗?」
「谚语?」
「有一句外国谚语说:『急着结婚,事后慢慢后悔。』我要倒着学这句话,不急着结婚。」
「这样总比倒过来慢慢结婚,事后急着后悔好多了。」
注一: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裕仁广播「终战诏书」,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因比正式划下句点。日本政府每年都会于日本武道馆举行追悼仪式,来记念战争为国牺牲的战殁者。
注二:八月六日、九日分别为美国于长崎、广岛投下原于弹的纪念日。十二月八日为珍珠港事件。
注三:公元七九四年为日本平安时代开始的年份,是利用日语谐音来背诵历史年份中颇具代表的用法。
11
「安藤桑。」
「安德森。」
原本以为半夜回家的路上应该不会有人,没想到正当我哼着歌牵着脚踏车走在路上时,看见安德森站在路旁,吓了我一大跳。而且就在我走出车站、到公交车总站旁的居酒屋独自发呆了几个小时之后。太阳早已下山很久了,但天气却依然闷热,骑脚踏车更是让人汗流浃背。所以才在途中改用牵的。
「你在唱什么歌?」安德森头戴棒球帽,穿着一身运动衣。他拥有一身好体格,非常适合轻便的运动装。当时他正在做伸展操。
「我也不知道。今天在电车里有人带着耳机,音量超大。害我像是被传染了一般般,那音乐在脑中挥也挥不去。」
「那还真是不得了。」安德森一边活动着身体说。他转动着上半身,伸长双手在空中画圈。
「你都在这个时间运动吗?」
「白天太热了。」
「不过那么晚了,夜间活动会被误会想要惹事生非,要小心一点。」我说。安德森倏地停下动作,「安藤桑,你也这么认为吗?」他一脸俨肃。「最近我总觉得被人投以异样的眼光。」
「被人投以异样眼光?为什么?」
「因为我是美国人。」
「那些是。」我无法理解他的意思,并且陷入了沉默。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说:「是那些强烈批判美国的人吗?」
「是啊。」安德森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最近电视里也常常这样。」
「怎么样?」
「谴责美国啊。」不知为何安德森的发音只有在此时候听起来很不清楚。「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大家都会怪到美国头上。不管战争、夏天太热、景气不好都一样。」
「很久以前就有这种人了,总是要把事情的原因归咎到某人的身上大家才能安心。」
「这表示现在美国话题很热门吧。」安德森说完露出少年般生涩的微笑。
他在太太过世时的丧礼致词上说过:「人生在世,就是会有这种事啊。」当时脸上也带着同样的微笑。
「安藤桑觉得如何?你也觉得美国不对吗?」
「大家只不过把问题全部推到美国身上罢了,哪有这么简单?」
「不过,电视上那个人不是说了很多吗?」
「犬养?」
「对对。」安德森撅着嘴,皱起脸说:「他为什么那么讨厌美国?」
「不只是美国,他也很讨厌中国。我想,他应该讨厌任何一个国家吧。」
「真不知道为什么。」
我思考着,为什么呢?我在心里这么间自己,脑中浮现犬养的面貌。「因为他想让日本人团结一心。」
「团结一心?」
「现在大家的意见分歧,年轻人也不以自己的国家为荣,只想着自己。大家都觉得『无所谓』、『和我无关』。」
「我的学生也常常这么说,像是『总会有办法的』。」安德森笑了。
「所以,或许他想挽回日本以前的活力吧,或许他想将这些观念扭转成『有所谓』、『不是和我无关』、『总得自己想办法』吧。」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安德森露出意外的表情,「不管是让国民团结一致,或是爱自己的国家,都不是坏事啊。」
「的确是。」这或许不是坏事,但是为什么我却因此感到害怕呢?「对了,虽然你已经是日本人了,还是很留意美国的一切吗?」
「嗯,是啊。可以这么说。」
「是吗。」
「而且我有一点害怕。」
「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