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诩最完美「理想型」作品登场!
「也许,说故事就能拯救一个人!」
Save Our Ship!Save Our Souls!
齐天大圣孙悟空×足不出户茧居男×三百亿日圆消失奇案
有一种故事,有着完美的神、万恶的魔,以及真实的人性
伊坂出道十年荟萃,呕心沥血长篇杰作
带你腾云驾雾,领略虚实无边的西游魔幻世界
我的故事——
我是远藤二郎,一个不起眼的家电量贩店店员,但我疑似拥有吸引走投无路者的神秘体质,还在意大利见习过神父降妖除魔之术。多年不见的边见姐听到传闻找上我,要我救救她那个成天宅在家、阴沉抑郁的茧居族儿子,说是一定被恶魔附身了。而我在他房里发现一本《西游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猴子的故事——
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且听我说个因果轮回的故事……。有个堪称「死脑筋」代言人的五十岚真,是个凡事诉诸科学理性的系统工程师,为了查出事件因果,他恐怕连当事人上完厕所擦屁股的姿势都要研究透彻,这回他奉命到菩萨证券调查一宗三百亿日圆瞬间消失的奇案,却遇上各式各样的「非现实生物」,猪八戒、蝎子精、牛魔王,乃至于我本人——齐天大圣孙悟空……
孙悟空、茧居男与瞬间消失的三百亿日圆这样的故事,你们信吗?
我的故事
边见姐的年纪比我大上一轮,是我从小最仰慕的异性。她年近五十时突然现身在我面前,嘴里咕哝着「人家说四十不惑,我却惑得很」之类陈腐的话语。不过,这不算什么太难忍受的事。
「孔子说四十不惑,指的是他自己。」我试着安抚她。「我们平凡人大概得加个五成,把六十不惑当目标比较实际。」
「学校教过这种事吗?」边见姐歪着脑袋沉吟,下巴周围的赘肉隐隐浮现。
「不是学校,是边见伯母教我的。」
「我妈?」
「上次回老家,刚好遇上边见伯母来找我老妈聊天。」
两个年过六旬、满头白发的老妪坐在厨房边喝茶边说:「小孔真行,四十岁就不惑。哪像我们,得等到六十岁。」听得我傻眼,「小孔」是哪位啊?连孟子在她们口中也成了「小孟」。
「那确实很像我妈会说的话。」
一虽然不无道理,但从前的人可是二十岁就成年了。」
「现在不也是吗?」
「当然,但现在晚出社会的年轻人很多,满二十岁就要独立谋生恐怕有点强人所难。」
「这倒是。」
「哪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会为将来做打算?不如等三十岁再让他们成年实在些。」
「你的意思是,父母应该照顾子女到三十岁?」
「这也没什么不好。人到了三十岁,才比较有定性,能冷静面对事情。」
「听你这么说,我放心不少。」边见姐回道。
我先是一愣,不明白边见姐怎么会冒出「放心不少」这种话,但我旋即明白,一定与她儿子有关。
「二郎,你妈还是那么年轻。好几年不见,上次碰面,她完全没变。」
「我爸在我妈六十出头时过世,从此我妈就像看开了,想干嘛便干嘛,简直跟孙悟空拿掉头上那个什么环一样。」
「紧箍儿?」
「那叫紧箍儿吗?」
「二郎,你不知道?」边见姐露出微笑。
边见姐嫁人后早已不姓「边见」,如今年纪也不符合「姐」的称呼,让我们的立场变得十分尴尬。我不知该称她什么,只能继续叫她「边见姐」。我相信此时改口叫她「边见伯母」是世上绝不能犯的禁忌之一,何况以新姓氏相称一样别扭。
边见姐在我念国中时结婚,搬离故乡。当时的她有着玲珑苗条的身材及健康的小麦色肌肤,看起来神采奕奕,双眸还带着一丝忧愁的诗意。在正值青春期的我眼中,简直美若天仙。
没想到相隔二十二年,我们会在连锁家庭餐厅重逢,而且理由竟是她儿子成了茧居族(注1)。
+
「半年多前,真人每个月接受两次心理辅导。有一天,真人却突然说『这样没意义。,不肯再去。」
我左顾右盼,见店内没几个客人才松口气。见我坐立不安,边见姐露出狐疑的表情。
「其实,我不太喜欢连锁家庭餐厅。」我解释道。
「咦,为什么?」
连锁家庭餐厅里,形形色色的客人都有,而且桌子之间的距离颇近,往往能听见隔壁或背后的交谈声。加上店内不会播放吵闹的音乐,谈话内容听得更是清楚。
这就是我不喜欢的理由,或许该说是恐惧吧。
只要听见有人遭遇困境,正在求助或唉声叹气时,我的一颗心就会揪成一团。这不是单纯的同情,而是一种想帮忙度过难关的冲动。不,「冲动」还不足以形容那种非伸出援手不可的急迫心情。麻烦的是,我通常一点忙也帮不上,随即便会陷入深沉的无力感,埋怨自己一无是处。
所以,我对容易听见他人烦恼的场所总是避而远之。
此时,一阵单调却极度刺激神经的高亢声响传来。
我不禁望向窗外。那是救护车的警示音,就在附近。
一辆救护车自对向车道驶近,车顶闪烁着红灯。警示音与状声词的「呕—咿—呕—咿—」完全合拍,仿佛是先有状声词,才照着设计出来。
周围车辆为了让道,纷纷躲向路肩。路人皆停下脚步回望。
然而,救护车停在原地没再前进。道路狭窄,加上路旁违规停车,救护车不管怎么鸣笛都过不去。
我巴不得推开乱停的车子,让救护车通过。好不容易,救护车终于从车阵中钻过,逐渐驶远。
「你在看救护车吗?看得真专心。」边见姐出声。
我一愣,吞吞吐吐一会儿,脱口道:「不晓得在哪里……」
「咦?」
「不晓得在哪里,有人正流着眼泪,大声喊疼。」
「什么?」
「这是我念幼稚园时,听老妈说的。」
不知为何,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是个炎热的夏天,蝉叫声几乎要穿破耳膜,脚下的路面仿佛快被晒出油。母亲牵着我的手,约莫是要前往车站。
就在这时,一辆救护车从旁通过,尖锐的鸣笛声仿佛助长了烈阳的气焰,连才念幼稚园的我都大感不耐烦。「救护车要去哪里?」我随口问道。
「不晓得在哪里,有人正流着眼泪,大声喊疼,救护车要去救他。」母亲想也不想地回答。
刹那间,眼前浮现一个人蜷缩身子,捧着肚子或脑袋号啕痛哭的景象,我不禁悲从中来。然而,当年如此感性的母亲,一过六十岁竟变成生活中只有零食与八卦,整天哈哈笑着把「要我不吃甜食,我宁愿早点升天」挂在嘴边,人的成长实在奇妙。
「有人正流着眼泪?嗯,说得真好。」边见姐望向窗外,一副「我的眼泪也快掉下了」的表情。「二郎,感谢你愿意帮忙。」
「等等,我还没答应……」我一阵惊慌,担心不知不觉被拖下水。往往一个不注意,我就会卷进别人的麻烦。在意大利留学时,住隔壁的罗伦佐曾说:「二郎,你拥有吸引走投无路者的体质,无法对他人的烦恼视而不见。」
「没错,所以我最害怕人多的餐厅。」听见我的回答,罗伦佐开心地眯起双眼,摇头晃脑道:「你果然是这样的男人。」
我挺直腰杆,抱着迎战的心情面对边见姐。
+
整件事的开端,源于一星期前的一通电话。
「二郎,好久不见。」边见姐打手机给我,劈头便这么说。我实在不懂,她到底把二十二年的空白当什么?接着,她又熟络地继续道:「我从阿姨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事,希望你帮个忙。」
「你想买家电产品吗?」
我在车站前的家电量贩店工作,直觉以为她要托我买便宜的大型电视或旧型冷气。
「家电产品?不,差得远了。我想请你帮的忙,与家电产品无关。」边见姐略略一顿,「唔……你听过『茧居族』吧?」
「你是指孩子关在房间不出来的那个茧居族?」
「不然还有哪个茧居族?」边见姐的笑声细如蚊呐,仿佛随时会消失。「我儿子真人成了茧居族。」
我一时不知做何反应,只好随口问道:「这状况多久了?」
「从他高中毕业进入专门学校后,约莫两年。」
「那可真糟。」我不痛不痒地回答。如果听得太认真,恐怕将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我只好盯着地毯上的零食碎屑,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该打扫了」。
「我已撑不下去,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那可真糟。」我仿佛在念剧本台词。
「我上次回娘家,阿姨刚好来玩。」
「我也常在家里看见边见伯母,她俩老是整天腻在一块。」
「真想建议她们一起住算了。」
「干脆组个对口相声,艺名就叫『孔子孟子』。」我开了句玩笑,但边见姐毫无反应,我尴尬得只想赶快挂电话。
沉默片刻,「二郎,求求你帮我。」边见姐的话声满是疲惫及抑郁。
我耳朵紧贴着手机,眼前浮现正值双十年华、美丽活泼的边见姐,跪在地上哀声叹息的模样。
于是,此刻我与边见姐坐在连锁家庭餐厅里。我暗自后悔,要是当初在电话中拒绝她就好了。
「话说回来,听到你现在的工作,我挺惊讶的。」边见姐喝了口水。
「我……我老妈是怎么说的?」我战战兢兢地问。
「她说你是外派式的心理谘询师,专门到茧居族的家里实施治疗。」
「我是家电量贩店的店员,只应付耐不住炎炎夏夜跑来买冷气的客人,从不主动上门。」
「咦?可是,阿姨……」
「老妈说的不是我的工作,而是……呃,我的副业。」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吐实,只好含糊带过。毕竟那不是我的工作,也不是我的兴趣,更不是我的义务。
「二郎,你要活用在这里学到的一切,回日本拯救需要帮助的人。」意大利友人罗伦佐的话在我脑海回荡。
「你的副业是心理谘询师?」
「我不是医生,也不是心理谘询师,总之,处理茧居族问题不是我的工作。」
边见姐神色僵硬,一脸憔悴。我仿佛看见她的身躯干燥龟裂,手脚片片剥落,蓦然一惊。
「关于你的副业,能不能说得具体些?」
我迟疑不答。一旦据实相告,恐怕会引来边见姐的错愕、警戒与轻蔑,就如同大多数的人一样。连拜托我做「那件事」的人中,也有不少骂我是「胡说八道的骗子」。
不过,依今天的状况,或许边见姐感到错愕、警戒与轻蔑,反倒对我有利。至少能让她早点明白,我不是那道能拯救她于水深火热的希望之光。
「边见姐,你看过《大法师》这部电影吗?」
听我没来由地冒出这句话,边见姐不禁愣住。
「《大法师》(注2)?你是指小女孩遭恶魔附身,家具飞来飞去那部?」
边见姐好像把《大法师》和《鬼哭神号》(注3)的剧情搞混了。
「电影里不是有个叫卡拉斯的神父?他与另一名神父联手对抗附在少女身上的恶魔。」
「有吗?」边见姐的语气充满疑惑,似乎真的毫无印象。我不禁噗哧一笑,「边见姐,你这反应就跟看完《酷斯拉》却不记得有没有出现大怪兽一样」。
「《大法师》里有神父?我只记得一大群蝗虫来袭,大家拿着东西乱挥。」
「那是第二集。」
「为什么突然提到电影?」
「驱魔师是真的存在。」
「那只是一种古代的仪式吧?」
「在意大利,获得天主教正式承认的驱魔师共约三百五十人。」
「你指的是哪个时代?」
「现代。」
「咦?」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据传,意大利每年有几千人向驱魔师寻求帮助。二十多年前,驱魔师仅有二十人左右,近几年突然大量增加。」
边见姐错愕地眨眨眼。
《大法师》的主角卡拉斯神父有句台词:「对驱魔有兴趣的人,只能活在十六世纪。」换句话说,在这部电影上映的年代,世人对驱魔嗤之以鼻的程度远胜于二十一世纪的现代。
边见姐一阵沉默。果然,这种怪力乱神的话题让她心生警戒,甚至渐渐认为我是神经病。
「驱魔师的工作,简单讲就是与遭附身的人见面,为其驱除恶魔。」我继续解释。
「世上真的有恶魔?」
此时回答「有」,边见姐想必会对我彻底绝望,恰恰正中我下怀。但我沉吟半晌,并未应声。「恶魔」到底存不存在,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去倒杯饮料。」边见姐突然丢下一句话,离开座位,想必是被驱魔的话题搞得一头雾水。我暗下决心,等她回来,便立刻向她坦白:「我其实是驱魔师,曾在意大利接受非正式的训练,回日本后接过几次驱魔的案子。」如此一来,她就不会再怀抱希望,我也能早些回家。
+
边见姐拿着一杯乌龙茶回座,不待我坦承「我其实是驱魔师」,她已抢先开口:「二郎,你是驱魔师?」
我仿佛在施展大绝招时突然绊倒,只能支支吾吾回道:「呃,对……」
「嗯,这工作确实和心理谘询师有点像。」
边见姐的反应比预期平淡,我益发慌乱。
「很难让人相信,对吧?」我试着对她暗示,但似乎没什么效果。「电影里的卡拉斯神父,也是个心理谘询师。」
「不过,你不是神父,甚至不是天主教信徒吧?」
「嗯,我就像无照医生,只是按意大利人的做法有样学样。」
「意大利有驱魔师的专门学校?二郎,你不是为了学画画才去意大利?」
「不,我在那里认识一位从事驱魔工作的神父。」我愁眉苦脸地回答。
我爸是神父,专门帮人驱魔,你有没有兴趣?蓦地,脑海浮现当年罗伦佐兴高采烈地提出邀约的模样。
「可是,日本人会被恶魔附身吗?恶魔不是只存在于基督教世界?」
「没错,附在日本人身上的应该是狐仙之类吧。不过,说穿了,狐仙跟恶魔其实没什么不同。」
对日本人而言,狐仙比恶魔容易理解。
「是吗?」
「狐仙和恶魔都是附在人的身上做坏事。当一个人出现难以解释的言行举止时,我们会说他『着了魔』,意味着他已遭恶魔操控。实际上,我见过几个像遭附身的人。」我忆起数个案主,例如以脏话辱骂我的少女,及疯狂甩动四肢的少年。「他们往往会发出完全不同的嗓音、冒出从没学过的语言,或产生超乎寻常的怪力。看见十字架会害怕,甚至生气……」
「那真的是恶魔附身吗?你描述的情况并不稀奇,好比……」边见姐说到一半,突然压低话声,像在喃喃自语。虽听不清楚,但约莫是「我儿子真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吧。
「没错,要判断是不是恶魔附身并不容易。」
我不禁想起在意大利时,罗伦佐与我的一番对话。
他放下咖啡杯,单手拄着满脸胡碴的修长面孔,摆出号称「万人迷」的帅气姿势问我:「有位神父每星期驱魔五次,十三年之间,经手无数案子,你猜他认为『真的遭恶魔附身』的有几人?」
「十三年之间吗?我猜不出来。」
「十人。真的遭恶魔附身的,只有十人。」
「咦,不会吧?」我大吃一惊。
「没错,真正遭恶魔附身的人其实非常少。」
恰恰相反,我吃惊的是十三年之内竟然能遇到十个,未免太多。
「总之……」我不厌其烦地向边见姐解释:「我是家电量贩店的店员,也是驱魔师,但在处理茧居族问题上完全是门外汉。」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帮不上忙。
「你为什么要当驱魔师,应该不是为了赚钱吧?」
我一时冲动,差点老实说出「为了解救苍生」。只要听见有人唉声叹气或高声呼救,我就会忍不住伸出援手。
这是我的天性。
罗伦佐正是看穿我这要命的性格,所以不断怂恿我「靠驱魔拯救世人」,简直是恶魔的呢喃。
小时候我读过一本图画故事书,至今仍印象深刻。
即将沉没的船发出SOS信号,一架接收到信号的小直升机气势汹汹地喊着「马上来」,火远赶往现场。直升机从空中冲向大海的画面又帅又酷,教我羡慕不已。我羡慕那直升机拥有救人的能力、意志及环境,毕竟我一样都没有。
「二郎,我打电话给你,不单因为得知你是心理谘询师,更是因为从前的一些回忆。」
边见姐提起一件鸡毛蒜皮的往事。当时,我还是个国中生。
+
我就读国中时,有个男同学患了上学恐惧症,记得是姓山田。详情我不清楚,只知道他第二个学期便没在学校出现,级任导师到他家拜访过几次,情况却不见改善。我们班的导师是个凡事得过且过的男人,缺乏使命感与热情,家庭访问自然发挥不了效用。
我跟这件事扯上关系,纯粹是因通学途中会经过山田家。
那一天,走过他家门口时,里头突然传出吼叫声。怪就怪我太笨,竟停下脚步。山田的母亲冲出门外,看见了我,碍于局势,我不得不问声:「发生什么事?」岂料,山田的母亲居然号啕大哭,我骑虎难下,只好坦承自己是山田的同学,扶她进去。
一进门,山田的母亲便坐倒在玄关。我心里担忧,正在问她要不要紧,忽然响起一阵粗鲁的下楼脚步声。那个患了上学恐惧症的同学山田登场。
山田脸色苍白,全身瘦得像皮包骨,一注意到我,不禁脱口:「远藤,你来我家干什么?」
多半是母子争吵,这家伙对母亲动粗了吧。而山田的母亲在一旁频频拭泪,感觉也有些矫情,我不禁暗呼无奈。
面对山田的质问,说真的,我答不上来。但在当时的局面下,我必须有套冠冕堂皇的说词。我灵机一动,随口胡謌道:「老师说我家离你家近,叫我来看看。」
山田表情相当复杂,不耐烦中透着三分喜色。我想,他大概也渴望受到关心吧。
山田的母亲趁机从旁插话:「听你朋友的劝告,乖乖到学校去,好不好?」她口齿清晰,完全不像剐刚还在哭泣的人。
「少啰嗦,别管我!去学校有什么意义?我待在家里,又没有给人添麻烦!难道去了学校就能获得幸福吗?很多伟人不都没上过学!」山田大吼,诉求的对象似乎不是我,而是坐倒一旁的母亲。
「也对,例如爱迪生。」我回想起读过的伟人传记,「还有卑弥呼(注4),她恐怕也没上过学。」我承认后面这句带有三分调侃意味。
山田一拳捶向墙壁,房屋隐隐震动,挂在走廊墙上的小油画歪了一边,给人一种整条走廊扭曲变形的错觉。我不禁啧啧称奇,原来过去在教室里温文儒雅的山田竟有这一面。
仔细一瞧,墙上有不少凹痕,大概都是他打出来的。我随便瞥两眼,山田就紧张得将双手藏在背后,仿佛在掩饰潜藏他体内的暴力倾向。
「山田,如果你不想上学,不来也没关系。所谓的义务教育,不是小孩有上学的义务,而是父母有让小孩上学的义务。所以,这不是你的责任。」我嘴上说着,心里其实觉得麻烦透顶,只想赶快回家。
山田的母亲瞪我一眼,一副「干嘛全推给我」的表情。
「不过,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我指着山田。
「咦?」
「如果你不上学能过得很快乐,我不反对。可是,我看你心情焦躁,气色又差,这样下去不好吧?或许学校很无聊,你不见得一定要上学,但我建议你活得快乐点。」
我在说些什么,连自己也搞不懂。随口说完当下的感想,我便转身离开。
「听到这件事后,我一直记在心底。」
边见姐的杯子里换成碳酸饮料,到底是什么时候倒来的,我竟然没察觉。
「等等,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我大感纳闷,边见姐如何得知我在患了上学恐惧症的同学家中大放厥词?
「那个同学的母亲跟我妈很熟。」
「边见伯母该不会跟全世界的人都很熟吧?」
「没那么夸张。」边见姐呵呵一笑,那模样和伯母已有三分相似。少年时代心目中的女神仿佛正在遭受玷污,我不禁一阵失落,只想大喊「把我的边见姐还来」。
「二郎,你能有这种想法,我觉得很了不起。当年我还和妈妈聊起,二郎以后会变成怎样的大人。」
「答案是没什么出息的大人。」
「你没在画画啦?以前你很会画图呢。」
「你是在说我画的图太劲爆吗?」
「咦?」
我答不上话。当年特地到意大利学画,如今却成了冷气销售员,专长根本没派上用场,我不禁感慨自己怎会走到这一步。
「就拿刚刚救护车那番话,也让我很感动。像你这般心思细腻的人,我能放心信任。不像我那个叔叔,你知道他吧?」
我愣了一下,心想:边见姐的叔叔是谁来着?难不成我得按她家谱一个个回想?
「叔叔爱炒股票,财产多得不得了,为人却很小器,是吝啬又贪心的守财奴。」
「边见姐的叔叔是守财奴先生?」我不由得加上「先生」两字。
「他原本是税务师,如今几乎没在工作,整天只想找赚大钱的门路。他在信州有幢别墅,在冲绳的度假饭店也有私人房间。」
「他多半知道一些逃税手法。」
「岂止是知道,搞不好还能开班授课。不过,他对我和真人非常照顾,真人跟他学了不少股票的知识。」
「玩股票也能开班授课?」
「他这个人毫无感性可言,满脑子铜臭味,年过六十仍是单身。」
「只要活得快乐,也没什么不好。」
「对,就像这样!」边见姐的双眸一亮。
「就像这样?」
「正因你的想法不受世俗眼光束缚,我希望你能与真人谈一谈。」
「我只是个太多愁善感的麻烦男人。」
「所以结不了婚?」边见姐随即应道。
这种戳人痛处毫不手软的粗神经,在当年青春耀眼的边见姐身上是看不到的!我心中有道声音如此呐喊。
「嗯,毕竟我多愁善感到听了这句话会受伤。」
边见姐笑了,但笑得相当虚弱无力。
「你能不能来我家,和真人见一面?」没等我回话,边见姐已掏出笔记本撕下一页,写上住址及电话递过来。「或许……真人是被恶魔附身。他原本愿意接受心理辅导,也愿意和我说话,半年前却突然完全封闭自己,这不是非常奇怪吗?」
「被恶魔附身吗……?」我左思右想,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既不能说「很有可能」,又不能笑骂「你想太多」。
蓦地,脑海浮现《魔鬼与修女》(注5)的情节。
这部小说改编自十七世纪初发生在法国卢丹的真实案例,描述一群修女遭恶魔附身的故事。我在见习驱魔期间读完,最难忘的是前来驱魔的神父的一段独自:「我最害怕的是,修女尤安娜并未被恶魔附身!」
在我的观念里,遭恶魔附身很恐怖,小说中的神父恰恰相反,认为恐怖的是「修女没遭恶魔附身却做出无耻行径」。
读到这句话,我恍然大悟。
把愚蠢的罪行归咎于恶魔,对人们来说也是一种救赎,至少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同样的道理,若儿子闭门不出全是「恶魔搞的鬼」,边见姐或许会轻松许多。既然是「恶魔附身」,就和「母亲的教育」、「孩子的性格」或「家人之间的感情」无关。
就在这时,边见姐的手机响起,铃声单调又死板。她拿着手机匆忙离座,返回后丢下一句「抱歉,临时有些工作必须处理」,递给我一笔差不多够结帐的钱,便急急离开。
她走得仓促,临去前仍不忘一脸严肃地说:「我非常希望你跟真人见一面。此刻,那孩子想必也在流泪喊疼。」
我内心直呼「别说这句话」,因为那正是我的弱点。
+
过了一会儿,我也起身离开。走到收银台,按下呼叫铃,店员却迟迟没出现。反正没事,我倒是不急躁,满脑子想着该怎么回复边见姐的请求。
我转身环顾店内。
虽名为家庭餐厅,但或许是上班日,而且天还没黑,不见携家带眷的客人。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使用笔记型电脑,两个女人聊天聊到比手画脚,此外仅有一对坐在门口附近的男女。
我望向那对男女,女的年约四十,男的二十出头,以年龄差距来看像母子,但气氛不对,也不像老少配的情侣。女方缩起肩膀,似乎相当害怕。男方身穿印着鲤鱼的鲜艳衬衫,长发及肩,容貌俊俏,但显然绝非善类。隐约听见他的话声:「我说啊,欧巴桑……」
想到那妇人搞不好正遭到勒索,我不由得心跳加速。下午三点多的连锁家庭餐厅,头发斑白的妇人遭年轻男子恶目相向,这幕景象如钻子刺入我的胸口。
为何我就是没办法不在意这种事?
别理会!心里有道声音提出警告。
管闲事的下场多半是自讨苦吃,我实在一百个不愿意,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反正早就习惯」。我跟自己的这种个性已相处几十年,今后想必得继续相处下去,除了适度妥协别无他法。
明知是自找麻烦,我仍离开收银台,走向那对男女的桌位。
「啊,佐藤小姐?」我站在桌旁喊道。这姓氏当然是随口胡詻的.
低着头的妇人诧异地抬起脸,年轻男子也投来视线。只见他双眉倒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我顿时后悔不已。
「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是齐藤小姐?」我尽量自然地道歉,接着随口问:「你一直低着头,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正是典型的关我屁事。
年轻男子果然瞪着我说道:「关你屁事。」
妇人双颊微颤,无言地看着我。
年轻男子粗鲁地抢着解释:「我不过是想请她还清欠债。」
「欠债?」我不禁低喃。头发斑白的妇人低下头,并未否认,看来男子所言不虚。「您是放款业者?」
「是啊,不行吗?」男子厉声应道,我吓得赶紧摇头。但他大概是违法的高利贷,回答「就是不行」恐怕也站得住脚。
看着妇人无助的神情,我的脑袋同时浮现两个念头。
一是「我想帮她」,二是「我帮不了她」。
「喂,听好,我告诉你。」年轻男子鼻孔翕张,得意洋洋地提高音量:「这个欧巴桑的来头不小,她可是杀人凶手。」
「咦?」我看着被年轻男子指着鼻子的妇人。杀人凶手?确实颇有来头,但眼前这个满脸疲惫、垂头丧气的瘦小妇人,实在不像能持短刀或手枪到处杀人的狠角色。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
「她开车撞死人,大概是一年前吧,还是半年前?总之有个大叔死在她手里。」
妇人愁眉苦脸,双目泛红,身体不停颤抖。
「我没诬赖你吧?判决结果前阵子才出炉,你猜怎么着?她杀了人却不用坐牢,只获判缓刑,这算什么?杀人凶手大剌剌地走在街上,天理何在?法官实在该重判。」
我再次打量妇人,只见她神色抑郁,和「大剌刺」根本沾不上边。虽然不用坐牢,但罪恶感显然已让她度日如年。
她张口结舌,说不出半句话,宛如年轻男子衬衫上那只鲤鱼。
「这个杀人凶手丢了工作,来找我们借钱应急,却赖着不还。大叔,你看像话吗?所以啦……」年轻人似乎把在我面前数落妇人当成生平最大乐事。
「所以啦?」
「所以,虽然我不是老师,还是想教教她欠债还钱的道理。」
「你没有教师执照吧?」
「我这么做,也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替天上那个被撞死的大叔行道。」
年轻人特别强调「被撞死」,妇人难过得缩成一团。
妇人车祸肇事夺走一条人命,弄丢了工作,只能举债度日,想必原本经济就不宽裕吧。
虽然算是自作自受,但看她一副失去人生所有希望的沮丧神情,我实在于心不忍。
「都是我不好。」妇人低喃。
「瞧,她也承认了。话说回来,你是谁?一个局外人插什么嘴,你是干嘛的?」
「干嘛的?唔,来吃饭的。」我转头确认店员已出现在收银台旁。
「你脑袋有毛病吗?快滚一边去。」年轻人赶狗般挥挥手。
妇人没看我,只是轻轻点头,表示「谢谢关心」。若能告诉她「这不是你的责任,一切都是恶魔的错」不知该有多好,可惜问题没那么简单。
于是,接收到SOS信号的我,再度落荒而逃。
我恨透了家庭餐厅。
猴子的故事
这是个阐述因果的故事。
如我孙行者,若非大闹天宫,岂有五行山盖顶。
这叫无因便无果,无火不生烟。
既是阐游因果,不能不提五十岚真。
此人的工作,正是「寻因溯源」。
故事就从五十岚真独自吃午餐说起。
这天中午十二点,办公室铃声一响,五十岚便起身外出,走到附近大楼地下街的杂炊饭馆,点了午间套餐。
五十岚现年四十,正值孔子所云不惑之年。
但「四十不惑」这句话并不适用在五十岚身上,因为五十岚不曾「惑」过。
从小到大,五十岚总是能保持客观,追求效率,以理性的角度观察事物,选择最合理的行动。
四十之前是这样,四十之后也是这样。
就在两个月前,五十岚刚过四十岁生日。
五十岚在三十岁时与一个比他晚进公司的女人结婚,不到两年便离异。想当然耳,这并未对五十岚造成打击。提出离婚要求的是妻子,理由正是五十岚的个性太过严肃古板。
举个例子,有次妻子的娘家寄来一大箱蔬菜。
五十岚却建议妻子将菜扔了。
五十岚的观点是,公寓里没空间摆放这么多菜,何况季节不对,蔬菜很快会腐烂,不如早点丢弃为妙。妻子提议分送给邻居,五十岚却不以为然。
「邻居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都拎着便利商店的袋子,拿了菜也不晓得怎么处理。」
「这些菜明明还能吃,扔了实在过意不去。」
「同情蔬菜是件毫无意义的事。蔬菜不具情感,不管是被消化、排泄掉,或被直接扔掉,对蔬菜来说根本没差。」
「你不认为人的心情比效率重要吗?」
五十岚的回答当然是「不认为」。
他向来脑筋顽固,字典里找不到「安抚」、「陪笑」之类的字眼。
「感情用事,往往对社会动向及经济趋势造成不良影响。资本主义的优点,容易被伦理及人情阻碍。」
「什么意思?」
「同情及偏袒会破坏市场的供需平衡状态。」
于是,妻子决定离婚。她没办法把蔬菜和资本主义放在一起讨论。
之后,五十岚便过着独居生活。
-
如同各位所见,五十岚头发稀疏、面无表情,但因仪态端正,并不显得苍老。他永远抬头挺胸,腰杆直得令人咋舌。
闲话休提,回到五十岚在杂炊饭馆吃午餐这一幕。
故事的焦点是随时能移动的。
上一秒还是五十岚离婚前的场景,下一刻又跳回杂炊饭馆的餐桌上。
五十岚坐的是吧台座位,前面墙上有台电视,正在播放谈话性节目。
今天的主题是发生在数天前的凶杀案,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以铁鎚杀害母亲,并将邻居少女打成重伤。数名特别来宾轮流发言,不断提出各种情报。
「据说少年从高一就患了上学恐惧症,半夜常常发出怪声。」「据说少年的母亲管教相当严格,禁止少年看电视及漫画。少年读小学时,母亲便拿着字典教他什么是『漫画』。」「据说少年的父亲每天从公司回来,就关在房里玩斗蟋。所谓的斗蟋,是一种让蟋蟀互相打斗的游戏,起源于一千两百年前的中国。」
据说、据说、据说,排山倒海而来的「据说」。
每当发生凶杀案,新闻媒体就会前仆后继地挖掘原因,巴不得把凶手的生平事迹、人际关系、兴趣癖好及行凶前的各种奇行异状全摊在阳光下才肯罢休。
穷追不舍的程度,只能以病态形容。
然而,追究行凶动机及理由对已发生的案件毫无助益。新闻媒体常将「剖析凶手心中的黑暗面」挂在嘴边,实在可笑。所谓的「黑暗面」,纯粹是一种比喻,「剖析黑暗面」的背后,不过是如同想潜入阴暗钟乳洞穴一探究竟般的好奇心。
五十岚看着电视,不禁心想:
「世人拼命追究凶手的动机,或许只是为了求得心安。」
不可否认,找出原因有助于防止再犯,但五十岚明白,一般人想知道犯罪动机的理由没这么伟大。
「幸好我们家的管教没那么严」、「幸好我老公从不玩斗蟋」、「幸好我从不让儿子看恐怖片」,找出凶手的特殊背景,确认自己与当事者之间的差异性,是世人唯一的日的。说穿了,仅仅是想获得安全感。
凶手的背景愈罕见愈好。毕竟愈罕见,自己符合条件的机率就愈低。
「凶手犯下丧尽天良的罪行,全是家里饲养『巴普亚深山锹形虫』的缘故。这种昆虫的触角,会诱发人类的暴力欲望。」像这样的调查结果是最完美的。看过调查结果的人都会松口气,因为只要别去养那种虫就行。
世人都在期望类似的答案。
每个人心中都在呐喊:「该怎么做才不会轮到我倒霉?」
每个人都在寻求所谓的「指导手册」。
不知不觉,电视上的新闻内容已换成另一起案件。
一对母子被监禁在公寓里。
什么?你们没听过这起轰动社会的案子?
一个中年男人以项圈及锁链将一对母子关在公寓,当成狗一样豢养。
如此可怕的犯罪就发生在身边,为何无人察觉?
总而言之,你们必须牢记这起案子。
一个男人正在剥夺一对母子的自由。
这案子正是本故事的关键。
-
「程式出现缺陷(bug),大致上有两种理由。」
午休结束,回到公司的五十岚坐在会议室里,隔着桌子对一名女程式设计师高谈阔论。
「能不能请你长话短说?」女程式设计师明显一脸不耐,频频看表,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此处位于东京都内一栋三十五层办公大厦的十楼,给人的感觉说好听点是干净清爽,其实是冰冷呆板,跟医院没两样。
会议室里并排着好几张桌子,各自以移动式隔板隔开,同时有数组职员在进行对谈。
女程式设计师一心只想早点回去做自己的工作。
她负责的系统目前进入单机测试的阶段,期限迫在眉睫,不仅平日加班到深夜,周末也得工作,连打电话和男友聊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抽空上美容院,甚至卸妆都得跟时间赛跑。
「一是粗心大意,二是先人为主。」
五十岚从容不迫地继续道。戴着眼镜的五十岚犹如吹毛求疵的学者,女程式设计师感觉自己像具机器人。明明忙得要命,为何还得听这家伙解释程式出现缺陷有哪两种原因?
除了「喔」之外,女程式设计师想不出更好的回答。
「所谓的粗心大意,指的是因疏忽而犯下错误。例如原本应该输入—,却输入2,或搞错不等号的方向。举个更简单的例子,好比把佐藤叫成齐藤。」
「所有粗心大意里,叫错名字大概最伤人。」女程式设计师懒洋洋地随口附和。「你说是吧,五十肩先生(注6)。」
「我是五十岚。」
「啊,我真粗心。」
这种程度的调侃,五十岚根本不放在心上。程式设计师终日被截止期限追着跑,向来把负责品质管理的五十岚视为眼中钉。加以五十岚做事不讲情面,往往搞得程式设计师心头发火。五十岚心里明白,之后她一定会向同事炫耀「我这么酸了五十岚」。不过,她若能借此获得发泄,倒也算是有正面意义。
「而所谓先入为主,指的是当事人把错的资讯误认为是正确的。以刚才为例,假如把佐藤叫成齐藤的人,真的以为对方姓齐藤,就是先人为主,不是粗心大意。」
「嗯,或许吧。」女程式设计师又看一眼手表,边抖脚边拿起桌上的纸杯。
她的脚抖得愈来愈厉害,逐渐传遍全身,连脸颊也微微震动。骤然间,她的脸皮如橡皮般迅速扩张,旋即回缩,换了一副容貌。只见她变成一对丹凤眼,皮肤光滑细嫩,舌头在口中不停翻转。
五十岚看得目瞪口呆。
下一秒,女人的脸孔又剧烈一震,恢复平凡朴素的模样。
「不过,这很重要吗?管他是粗心大意还是先入为主,反正是我写的程式有缺陷,我道歉就是了,何必扯这么多?」
五十岚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没找出真正的原因,无法采取正确的对策。」
在这个阐述因果关系的故事中,五十岚是贯穿全局的重要角色,想当然耳,必须一直把「原因」挂在嘴边。对每天忙得焦头烂额的女程式设计师而言,听五十岚唠叨「产生缺陷的原因与对策」简直是活受罪,但没办法,她就是答腔的角色,负责代替你们听五十岚说话。
-
「倘使原因是『粗心大意』,就必须查清为何没人发现此一缺失。」
「人总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嘛。」
「没错,任何人都难免粗心大意,所以『严惩恶意,宽容粗心』是基本原则。唯有如此,社会才能正常运作,可惜很多人选择相反的做法。总之,重点在于怎么将粗心大意造成的伤害降至最低,及找出粗心大意的原因。」
「粗心就是粗心,还有什么原因?」
「不,粗心大意往往是受外在因素影响,例如睡眠不足。」
女程式设计师噗哧一笑。「如果睡眠不足能当借口,世上的程式设计师都能横着走路了。」
「睡眠不足会阻碍大脑运作,是失败的重大原因。举个例子,从前NASA的太空梭发射失败,根据事后调查,主因之一正是负责人员缺乏睡眠。睡眠不足和酒精一样会降低大脑皮质的机能,换句话说,熬夜工作就跟上班喝酒没什么不同。」
「那么,请帮我们向客户争取更多睡眠时间。」
「这确实不失为一种因应之道。」五十岚语气非常冷静。「此外,还得调查测试过程中为何没发现此一缺陷。」
「测试过程?」
「任何人都难免粗心大意,必须借由检查程序来找出这一类错误。另一方面,若是先入为主造成的盲点,因应对策则完全不同。」
「先人为主也有原因?」
「就拿刚刚那个叫错名字的情况来说,假设佐藤的衣服后面绣着『SATOU』,但由于脱线,看上去像『SAITOU』,便足以构成先入为主的原因。」(注7)
「要是有人把名字绣在背上,肯定会出名。不过,大家只会记得他是『那个背上绣了名字的』。」
「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厘清此一先入为主观点扩及的范围。譬如,只有这个人把佐藤当成齐藤,还是众人都一样。若原因出在绣字脱线,其他人看错的可能性想必也很高,所有看过绣字的人皆需列入清查对象。」
「难不成要到处问『你是不是把佐藤当成齐藤』?」
「没错,这就是品质管理。」五十岚颔首。「简单地讲,程式产生缺陷的原因是先入为主造成的盲点时,就必须调查有没有其他人搞错,及搞错的范围多大。再举个例子,假如使用者先入为主的观点来自内容含糊的设计书,便得调查其他设计书是否也有同样的问题。」
-
女程式设计师又不耐烦地抖起脚。
接着,她的脸孔再度产生变化,肌肤变得异常光滑,表情妖冶性感。
她的背上随即长出巨大的针状物。针状物的前端分岔,像鞭子一样甩动。
女程式设计师宛如化身为蝎子,翻转着舌头开口:「这番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不过我想确定一点,你现在调查的是前阵子那起公寓警报系统的缺陷吧?」
「没错,是上个月十三日发生故障。」
最近愈来愈多公寓大楼采用全方位系统管理电梯、火灾警报器、自动洒水器及防盗摄影机。
五十岚的公司也建构了一套这样的系统。
「那早就改好了。」女程式设计师背上伸出的毒刺缓缓摇动。
五十岚若无其事地鉴向手边的资料。
「具体的症状是火灾警报器会莫名响起。」
「我在报告书里解释过,那次是特例,平常几乎不曾发生这种状况。」女程式设计师毫不掩饰想尽早结束谈话的心情。
五十岚面无表情地默默听着。每回向系统工程师或程式设计师询问出现缺陷的原因,得到的答案往往为「那是特例」,意味着「他们也没料到会冒出类似的状况」,大多不是谎言。
然而,系统重大故障的肇因通常便是他们口中的「特例」,却是不争的事实。
「机率再低,故障仍是发生了。明明不是在进行避难训练,火灾警报器竟擅自响起。」
「那是程式误以为当时在进行避难训练。」
程式只会一板一眼地执行计算及判断,不可能搞错,会搞错的唯有写出程式的人。
避难训练时,虽无火灾,警报器还是得响。只要管理人员压下「避难训练」按钮,程式随即进入避难训练模式,警报器便跟着响起,电梯则会停在最近的楼层。依设定的不同,甚至会配合洒水。
「简单来说,就是没人压下『避难训练』按钮,程式却自行启动避难训练模式吗?」
「大概吧。」
「请告诉我造成程式此一错误判断的路径。」
「这系统是两年前写的,谁记得啊?当时我可是年轻貌美,也还没和前前男友分手。」
「但你记得前前男友是谁,不是吗?」
女程式设计师愣愣地看着五十岚,仿佛在观察某种奇妙的生物。
「五十肩先生,原来你也会开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还有,我是五十岚,不是五十肩。」
女程式设计师叹口气,「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真的不记得。难不成你记得两年前的今天吃什么当早餐?」
「吐司、火腿、莴苣、水煮蛋或荷包蛋。」五十岚毫不思索地回答。离婚之后,五十岚的早餐就没变过。
女程式设计师张大口,蝎子尾巴再度从她身后窜出,缓缓摇晃。「别告诉我,你连晚餐都记得。」
「请允许我看一下笔记本,我全写在上头。」五十岚翻开公事包。
女程式设计师又是一惊,急忙道:「总之,我根本不记得两年前的程式内容。恕我直言,像这样牵强附会地硬掰原因呈报是你的工作,但我没时间陪你慢慢玩。」一起了话头,她便停不住。「说穿了,所谓的品质管理,只是想找出一些能搪塞客户的借口,不是吗?你连一行程式都写不出来,凭什么对我挑三拣四?你能帮上我什么忙?难不成调查发生缺陷的原因,便能抵销我犯的错误?」
「不无可能。」五十岚藏在眼镜后头的双眸,宛如有着双眼皮的冰冷摄影机。「调查出现缺陷的原因,或许能证明不是你个人的疏失。」
「怎么说?」
「若设计书上没注明程式判定的条件,就不是你个人的错。」
「这部分设计书上可没写。」
「即使你的程式有缺陷,测试时也应该发现其中的问题。」
「连这种罕见的特例都必须找出来,恐怕要花十倍以上的测试时间,你觉得办得到吗?」
「非做不可。」五十岚回答。
女程式设计师皱起脸,一副快要呕吐的模样。
-
「五十岚先生……」女程式设计师离开座位,走到五十岚身边,整个人缠在五十岚身上。
她的五官变得异常端正而艳丽,手臂皮肤却浮现粗糙的鳞片。从刚刚就时隐时现的巨大蝎尾,轻柔又带点挑逗地缠绕着五十岚的身体,分岔的前端自高处微微下弯,轻触五十岚的脸颊。
五十岚心想,这应该是蝎子精吧,《西游记》中掳走唐三藏并勾引他犯戒的女妖怪。
为什么五十岚会知道?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蝎尾灵巧地伸向五十岚的脖子,拉起衣领,解开领带。
五十岚的领带轻柔地飘舞着。
「既然你那么喜欢谈因果,我能问个问题吗?」
「请说。」
「假设有个少年自杀了。这个少年没做错什么事,在学校却经常遭受欺负。他一直忍耐,想着只要忍到毕业就好。但有一天,他走路时分心,撞上一个大人。」
「那少年跟大人并不认识?」
「嗯,就当是没见过的大人吧。那大人心情差,被少年一撞,骂了句『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少年听到这句话,再也承受不住,感觉活着实在太痛苦,于是自杀了。」
五十岚无法理解女程式设计师为何会突然靠近,露出一副要色诱自己的态度。
他当然无法理解,因为他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从一只猴子口中说出的。
「因果大师,受了诱惑也不为所动的唐三藏,你认为谁才是造成少年自杀的原因?是欺负少年的同学?还是说话粗鲁的大人?」
「欺负少年的同学。」五十岚回答得毫不犹豫。
「但大人那句话不也是原因之一吗?」蝎尾仿佛正发出淫邪的笑声。「我换个更简单的问题吧。有人在杯里倒满水,只差一点就会突破表面张力。另一人路过又滴了一滴,水便满了出来。以因果关系来看,这是谁的错?是在杯里倒满水的人?还是滴下最后一滴的人?」
此时,五十岚的手机响起。
接起手机一听,是品质管理部的女事务员打来的。「五十岚先生,课长有急事找你。」女事务员告知。
在五十岚接电话时,蝎尾拾起刚刚抽掉的领带,绑在他头上。
五十岚放下手机,抬起头。不知何时,女程式设计师已回座。
方才的妖气消失无踪。
「我有急事,得先离开。」五十岚说道。
女程式设计师顿时松口气,神情如获大赦。
「这案子的调查,下次再继续吧。」
「还有下次?假如两年前的疏漏是男友向我提分手,害我注意力无法集中……」
「你指的是前前男友?」
「难不成连我们为何分手,你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女程式设计师怒气冲冲。
「没错。」
「干脆这样吧,火灾警报器会响,都怪那臭男人甩了我!」
回到品质管理部,课长劈头便说:「五十岚,有新工作要拜托你。」
「新工作?我被调职了?」
「不,只是派你到证券公司厘清一些问题。」
「证券公司?业务系统出状况吗?」五十岚搜寻记忆,客户中只有两家证券公司,一是「菩萨证券」,二是「多利浦证券」。
「是菩萨证券。」课长主动解惑。「你应该也看到新闻了。九天前,菩萨证券发生下错单的意外,二十分钟内损失三百亿圆。」
「二十分钟三百亿圆?」听起来实在不可思议。
「对方想把下错单的责任推给我们开发的系统,公司希望你去查清楚。」
五十岚思考着如何回答,却见课长不断瞄向他的头顶。
「哪里不对劲吗?」
「五十岚,没想到你也会做这种事。」
「这种事?」五十岚狐疑地往脑袋一摸,才发现领带绑在头上。这当然是刚刚那蝎子精干的好事,五十岚竟一直没发现。
「将领带绑在头上,如此老掉牙的搞笑手法出现在正经八百的你身上,倒像是有什么重大意义。」
五十岚急忙取下领带,重新打回颈间。
于是,五十岚着手调查二十分钟损失三百亿圆的原因。此行结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的故事
我来到了某个静谧的老旧住宅街区。一条东西方向的车道中央夹着小分隔岛,两侧是人行道,排列着银杏树。转角处一间便利商店,红白相间的招牌虽了无新意,却给人一种亲近感。便利商店前方是片宽敞的停车场。
四男一女在停车场一隅高歌。他们手上没有乐器,所有伴奏都由声带发出。其中有以沉滞的手掌抚过空气般的弦乐声,亦有仿佛要刺穿肌肤、透入脏腑的打击乐声。
站在中央的女性约莫四、五十岁,体态丰腴,像樽柔软的木桶。只有这样的体型才能让丹田发出的声音变幻自如却依然清晰,并且兼具美感与野性。周围四名男子的音域各自不同,高高低低地和着女人的旋律。
听着歌声,我感觉置身于潺潺河水中,随着看不见的水流摇摇晃晃。
不知何时,停车场上出现一个大洞,有点像拿掉盖子的下水道孔,向下一探,里头如隧道般深不见底。洞内架着一座木梯,几个打赤膊的男人忙碌地以桶子舀取洞底的水,接力传递上来。
男人们哼着歌,与停车场那组合唱团的歌声交叠。
我惊讶地揉揉眼睛,正看得一头雾水,那洞穴又凭空消失,恍若一开始就不存在。
天色已暗,抬头仰望,看得见薄薄的云彩。
「小哥,你过来。」女人唱完,朝茫然伫立的我呼唤。女人有张大嘴,即使没在唱歌,看起来依然很大。丰润的双颊、像猫一样的细长双眸,带给人深深的暖意。
我指着自己,无声地问:「你在叫我?」她点点头,回以「不然还有哪个小哥?」的表情,周围四名男子也轻轻点头。
「听了我们的练习,觉得如何?」我一走近,女人将拳头凑近我嘴边,仿佛握着看不见的麦克风,一副采访记者的模样。我不禁露出苦笑。
「挺不错的。」我对着看不见的麦克风低声答道。
「挺不错的?好敷衍哪。」女人拍拍我的肩膀,脸上却毫无愠色。
「不,我真的很感动。」我感觉自己像在念台词。「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问我们的关系?」女人望向左右,四名男子都是高头大马,外貌各异,但相处的氛围犹如亲兄弟。举止优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既像友善的绅士,又像高级西餐厅的服务生。
「这几个小弟是我家附近的意大利餐厅店员。唱歌是我们的兴趣,已在此练了一年的歌。除了我们,还有一个成员不在场。那人虽然是男的,音域却很高,拥有天使般的歌声。」女人解释。
「天使般的歌声?」听到这陈腐的形容词,我忍不住重复一遍。周围的四名男子同时微笑。
「我以为这是便利商店为了招揽客人举办的夜间活动。」
「没那回事,我们是一群游击兵。」圆脸的胖女人露齿一笑。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径,似乎不太符合游击兵的形象,但我并未深究。或许她对「游击」一词情有独钟,何况「游击合唱团」的概念颇有意思。
我想像着,他们为了反抗政府组织而隐身在湿原地带或森林洞穴中的画面。只要逮到机会,他们就冲出来扬声合唱,一旦遭敌人哨兵或前锋发现便迅速隐遁。我仿佛能听见「糟糕!男高音中弹了!」的惊呼声。这般神出鬼没的游击合唱团,肯定会让政府首脑头疼不已。
「我叫雁子,请多指教。」
「敝姓远藤。」
「名字呢?」雁子大剌剌地指着我问道。尽管无法理解为何得向不认识的女人报上全名,但我没勇气拒绝,只好故意快速地回答「二郎」,以示抵抗。
「二郎真君,你是二郎真君!」
不晓得「二郎真君」意味着什么,但我不想惹出更多麻烦,便没发问。
此时,背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走出便利商店,逐渐接近我们,他穿着清爽又可爱的水手制服,显然是便利商店的店员。以年龄及仪态来看,恐怕还是店长。
这个人极似我小时候最爱的外国卡通中的某个角色,一身肌肉,长得像牛,手臂粗得令人咋舌,只差没刺上船锚图案。我猜大概是来赶人的吧,只要他大吼「你们几个别在停车场制造噪音」,大伙想必会吓得魂飞魄散。
「你们几个……」壮汉刚发话,我已看见他胸口名牌印着「店长 金子」。我一慌,正要脱口「我们马上离开」,壮汉却说:「抱歉,我今天没办法参加练习。有个工读生请假,我抽不开身。」
「哎呀,真可惜。」身材圆润的雁子应道。「啊,小哥,他就是我提过的那个成员。」
「咦?」我愕然望向金子店长,「他也是合唱团成员?」
「是啊,他的歌声可好听了。」
「天使般的歌声?」
「初次见面,我是天使。」金子店子正经八百地行礼。一个理平头、五官粗犷的壮汉自称天使,我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我叫远藤二郎。」骑虎难下,我只好自报姓名。
「新成员?」金子店长粗大的手指着我。
「不是、不是。」我举手乱挥,「去便利商店的路上,我刚好听见歌声。」
「啊,原来是客人,欢迎。请尽量买,别客气。需要些什么?安全套?避孕套?还是保险套?」店长发出豪迈的笑声。
我除了苦笑外别无选择,合唱团的男子们也开朗大笑。其实,我来这问便利商店的目的不是购物。就算想买东西,我也不会大老远搭电车到离住处好几站远的便利商店。
一星期前,边见姐为了儿子闭门不出一事找我帮忙。烦恼三天后,我在电话中答应她,到她家走访一趟。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也不是学校老师,对年轻人的心理根本毫无概念。但既然边见姐死马当活马医,我只好硬着头皮披挂上阵。
边见姐喜出望外。或许她期待我的驱魔仪式能让儿子从茧居族摇身一变,成为身心健康的人吧。
这天大的误会,非得向她解开不可。
虽然意大利存在着正式的驱魔师,但其实跟每周看诊一次的心理谘詾师没两样。依附在人身上的恶魔一见到神父就破口大骂,经过一阵激烈对决终于被消灭,这种场面通常仅出现在电影里,现实没那么单纯。某些案例中,「恶魔」甚至十几年后才被认定「已离开」。
换句话说,我答应边见姐到她家拜访,可说是答应得相当不负责任。
「真人不爱出门的情况始于两年前,但直到最近半年才变得严重。」边见姐在电话中说道。
「在此之前,他都愿意接受心理辅导?」
「嗯,他还常半夜去便利商店买零食或杂志。那间便利商店离我家很近,走路五分钟就到。」
「哦?」
「茧居族的情况不尽相同,有的像现在的真人这样一步也不肯外出,有的仍愿意出门买个东西。」
「他为什么选择去那间便利商店?」
「我没多问。只要他肯外出就好,我担心问了怪问题,反而惹他生气。心理谘询师说过,维持跟外界的接触很重要,不管是去便利商店或哪里都没关系。我怕真人再也不去,一句也不敢干涉,可是,他最后还是完全把自己封闭在家里了。」
听了边见姐的话,我决定到那间便利商店看一看,这就是我站在这里的理由。特意挑半夜前来,也是配合真人经常光顾的时段。我盘算着,跟真人面对面时,或许能把便利商店的事当闲聊话题。即使当不成话题,至少能成为某种参考依据。没想到,我却遇上游击合唱团及店长。
+
我望向停车场旁的上坡路,边见姐的家就位在坡道上的住宅区。
「啊,那个吗?」金子店长对着我说道。我明明没开口,他却突然发话,让我登时一头雾水。仔细一瞧,前方路旁有个小花瓶,里头插着鲜花。我恍然大悟,原来金子店长以为我在看那花瓶。
「大约一年前,那里发生车祸。」
「一年啦?不是十个月前吗?时间过得真快。」雁子叹口气。
「有人去世了?」
「我店里的店员。」
「哎呀……」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不自觉地发出相当愚蠢的感叹词。
「那天晚上,他打完工,走出店外却被车撞飞,真是人命如草芥。前五分钟他还在店里排杂志,跟我们道别后走出去,车子砰地一撞,竟然当场惨死。」高大魁梧、满脸横肉的金子店长说出「人命如草芥」时,我不禁联想到刀头舔血的草莽好汉。
「那店员的个性挺孤僻的。我们也常碰到他,可惜车祸那天没在这里练习,否则搞不好能救他一命。」雁子大发为时已晚的牢骚,身后的四人组双手交抱胸前,感慨万千地频频点头。
「他到底几岁?外表瞧不出年纪。」
「三十出头吧,看来年轻,其实颇有年纪。」
「他是个好店员吗?」一问出口,我自己也吃了一惊。若不快点脱身,恐怕又要在悲伤故事的泥沼里惨遭灭顶。真糟糕,得赶紧逃命才行。
「这倒称不上。」金子店长相当坦白。「他做事马虎,常常偷懒请假,虽然不是坏人,但也不算什么好店员。」
「人都走了,何必这么严格?」我有些不平。
为车祸身亡的店员说说好话,又不会少块肉。
「天底下没有百分之百的好人,也没有百分之百的坏人。」雁子开口道。仪态端正的服务生合唱团再次点头。
这句话让我联想到恶魔。
所谓的恶魔,泰半源自西欧的文化。
神象征「完美的善」,与之对抗的恶魔则是「绝对的恶」。
世上一切罪恶,皆为恶魔在背后作祟。虽是个半吊子的驱魔师,我也不禁觉得,若能将所有坏事推到恶魔头上,不知该有多么轻松。
「人的心中同时存在善与恶。」雁子说,我深感认同。
这比「一切都是恶魔的错」更有说服力。
我再度望向路旁的白花。天色阴暗,那花到底是不是白色,我不敢肯定。低调朴素的花朵,或许代表深深的哀悼与惋惜,也或许代表路过的司机为了镇邪而草率凑合的肤浅念头。
死于车祸的店员与人世唯一的接点,仿佛只剩那朵白花。
「如果没有那朵花,他就像不曾活过一样。」我脱口道。一时之间,我以为金子店长会挥拳打得我爬不起来,痛骂「根本没见过我那店员,你竟敢大放厥词」,但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是啊。」金子店长点头同意,自然没举起拳头。「如同坟墓,没留下象征物,就会被遗忘。随着岁月流逝,亲友的记忆会愈来愈模糊,渐渐搞不清『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吗』。」
「好比埃及的胡夫王。」雁子兴奋地插嘴:「盖那么大一座金字塔,不过是希望大家不要忘记他。一座大得离谱坟墓,想不看到都不行,众人当然就会记得『有个叫胡夫王的家伙盖了这玩意』。甚至在酒馆喝酒时,还会抱怨『当初被抓去盖金字塔,差点没累死老子』。」
「古代埃及大概没有酒馆。」
「二郎真君真爱钻牛角尖。啊,不过要是有酒馆,生鱼片一定是盛在金字塔造型的盘子上。」
「是吗……?」
车道明明是干的,却仿佛饱吸黑暗的夜色,看起来像刚下过雨一样湿润。我不禁担心瓶里的花朵会因那幻想中的湿气而枯萎,甚至溶解。一旦花儿不在,不幸身亡的店员该何去何从?茫茫夜色中,花儿泛着淡淡的白光。
「店长,那花是你放的?」
「你觉得呢?」
这就跟在酒馆里被陌生的女人间「你猜我几岁」一样为难,到底要给什么答案,对方才会满意?
「店长英姿挺拔,心思想必也十分细腻……」我此时的心情就像在念一句绝不能发动的咒语。
在场六人同声大笑。「二郎真君,你真善良。」雁子调侃道。
「那花不是我放的,有人每星期会来更换。」金子店长解答。
「那个店员的家属吗?当初那起车祸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当时是深夜,没有目击者,详情无人知晓。根据驾驶的供词,是店员突然冲上车道。」金子店长噘起嘴。
「驾驶被抓到了?」
「是啊,又不是所有车祸的肇事驾驶都会逃逸。对方是个中年妇人,那天工作到三更半夜,开车急着想回家,不巧撞到人。」
「真是可怜。」我淡淡说道。
「哪一边?」
「什么哪一边?」我心想,当然是被撞的那一边,这还用问吗?
「肇事那一边也不好过。听说妇人和女儿相依为命,女儿从小身体虚弱,一直住在医院里。发生车祸后,妇人丢了工作,处境非常糟糕。」
加害者与受害者一样悲惨,一股强烈的悲伤揪住我胸口。两者的人生都瞬间遭无情摧毁,天底下发出SOS信号的人实在太多。
「SOS信号?」
雁子一问,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吐露心中想法。
「没什么。」我赶紧蒙混过去。
到处都有人在哭泣,每个人都在发出SOS信号。但我只能捂住耳朵,因为我帮不上任何忙。无力感从天而降,几乎快把我淹没。
「那小子突然冲出去,说起来也有错。」金子店长称过世的店员为「那小子」,带着几分亲近感。
「那驾驶后来怎么了?」
「审判结束,双方达成和解,妇人没被判刑。」
「啊!」我忍不住惊呼。前几天在家庭餐厅里遭年轻男子恶言讨债,老是低着头的妇人,八成就是那起车祸的肇事驾驶。
「二郎真君,你见过她?」
「嗯,之前偶然过上,那位女士看起来憔悴极了。」
「我想也是。要是有人突然冲出马路,开车的多半闪躲不及,实在是飞来横祸。」金子店长说。
「对了……」我想起此行的真正用意。「半年前,有个少年常在这时间来到附近,不晓得你们认不认识?」我试着打听真人的事。
我面对店长,但发问的对象包含雁子及其他四名服务生合唱团员。
「来便利商店的少年太多了……」他们全皱起眉。我进一步描述,雁子才恍然大悟道:「啊,你是指真人吗?」
「对,就是真人,你认识他?」
「他常来听我们唱歌。」
「你们聊过天吗?」我问。依边见姐所言,真人不跟双亲以外的人交谈。
「他一开始半句话也不说,」雁子噘起下唇,仿佛在抱怨现在年轻人不懂礼节。「跟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不过,他常来听歌,于是我跟他聊起一件事……」
「哪件事?」
「Singing well。」
「那是什么?」
听起来有点像Wedding bell(婚礼钟声),但意思八成天差地远。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会唱歌的井。非洲半沙漠地带的游牧民族从井底汲水时,总是会唱歌助兴。」
我蓦然想起刚刚目睹的景象。停车场里出现有如深井般的洞穴,一群像工人的男人们接力将水桶传上来。
现实生活中的停车场当然不可能出现一口深井。莫非我瞧见的幻影,就是雁子说的Singing well?
我脑海不禁浮现意大利朋友罗伦佐的话:「二郎,你似乎拥有看透他人内心世界的能力。」
那口井及里头的男人,或许就是雁子内心的风景吧。
「我每次唱到兴头上,脑袋及肚子里便仿佛有一群钻到井底汲水的男人。我告诉真人后,他颇感兴趣,闲聊的次数就多了。」
「真人会主动找话题?」
「他是个有趣的孩子,虽然脑筋死板,但知道的事不少。听说他外公是跑外国线的记者,眼界十分广阔。」
边见姐的父亲确实是个自由媒体工作者,从我小时候就常到海外取材。
记得边见姐提过,有一次父亲要采访伊斯兰战士,她跟着穿越巴基斯坦边境,有个同行者竟对她心生好感,令她相当困扰。
想必真人从记者外公身上学了不少。
「真人聊过怎样的话题?」我问。
「例如福克兰群岛战争(注8)及圣方济·沙勿略(注9)的传闻。」
「那是什么?」
「还有安哥摩尔大王。」
「那不是诺斯特拉达姆斯(注10)预言里的恐怖大王吗?」
「是啊,他问我晓不晓得预言为何没成真。」
一
「满有趣的。」
「还有西伯利亚发生大爆炸、圣方济·沙勿略的遗体从印度某教会消失……搞得我头都晕了。」
「嗯,应付这类话题确实有些棘手。」
「是啊,可惜他太年轻,不明白一直把这类话题挂在嘴边会给人添麻烦。不过,他提到『人为什么会觉得丢脸』,倒是挺有意思。」
「人为什么会觉得丢脸?真是充满哲学气息。」嘴上这么说,其实我对哲学一窍不通。
「没那么高深。对青春期的少年而言,丢脸比死亡痛苦,他会胡思乱想也很正常。」
猴子的故事
说到哪了?唐三藏带着我孙行者上西天取经?不对,这是关于五十岚的故事。
五十岚接获课长指示,调查「菩萨证券在二十分钟内损失三百亿的原因」,隔天便出发前往菩萨证券总公司。
上回谈论程式疏漏的内容是否有些艰涩难懂?没关系,看不懂也无妨,只要牢牢记着「火灾警报器」这字眼就行。记住,火灾警报器。
闲话暂且不提。
五十岚走进一间非常宽敞的办公室。只见四张办公桌盘踞中央,三个女职员盯着荧幕敲打键盘,坐在最后头的蓄胡男职员站起,挥着手招呼:「嗨,欢迎,你就是桑原系统设计公司的五十岚先生吧?上次我跟贵公司的程式设计师喝酒,听过你的丰功伟业,知道你是相当优秀的品质管理师。」
此人是总务部长,有着圆滚滚的身材.脸上蓄着胡子。那体格与我孙行者的结拜兄弟牛魔王有几分相似。
两人来到会议室,牛魔王部长轻咳一声,进入正题。
「十天前的早上十点,敝公司资产管理课某男职员使用系统卖出股票,却发生差错。」
五十岚不停写着笔记。
牛魔王部长的说明如下:
十天前,「火焰山」公司在东京证交所的新兴股票市场「Mothers」挂牌上市。
这是一家专门制造小型太阳能电池的公司,多少引起了一些世人的关注。
挂牌上市第一天,有位客户委托证券公司的职员卖出一张「火焰山」的股票(注11)。
你们知不知道证券公司如何帮客户买卖股票?
答案是使用每个职员桌上的电脑,就像上网购物一样。唯一的不同处,是电脑画面并非购物网站,而是一套连结东京证交所的系统。设计出这套系统的,正是五十岚任职的公司。
「卖多少钱?」
「一张五十万。听清楚,客户只卖一张。」牛魔王部长再三强调。
「只卖一张。」五十岚跟着重复,脑中浮现一张轻轻摇晃的纸。
「但敝公司的职员设定卖出五十万张。」
「咦?」
「从一张变成五十万张。好比有人网拍棒球卡,原本只想卖一张,却输入五十万张。」
「那职员会不会是故意的?」
「若是故意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怎么说?」五十岚有些错愕。
「那我们只要骂得他无地自容就行。」
「这表示,他把一张打成五十万张,纯粹是一时疏忽?」
「是啊,我实在不敢相信,竟然有人会犯这种错误。」牛魔王气呼呼道。五十岚暗想,这部长肯定不适合做调查工作。
牛魔王当然不适合做调查工作,但这不是主因。
一个只会嚷嚷「我绝不会那么做」或「不敢相信有谁会做那种事」的人,无法追溯出问题的根源。
五十岚看过一个讨论虐童案件的电视评论节目。当时,主持人自以为是地破口大骂:「真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虐待小孩的母亲,根本是人渣。」
五十岚颇不以为然。尚未理解母亲的状况前,如何能断定她是「人渣」?
那母亲或许得不到家人或亲戚的帮助,每天为了照顾孩子而身心俱疲,过着睡眠不足的忧郁生活。当然,这不代表虐待小孩的行径能得到原谅,但至少不是一句「真难想像会有这种母亲」能够简单带过。
睡眠不足会造成大脑皮质机能减退,导致精神异常。
五十岚认为在那样的状况下,母亲确实可能出现虐待小孩的举动。这不是基于同情,而是调查原因时的必要立场。若没有正确的观念,如何厘清真相?
话又扯远了。岔离主题是说故事时的通病,得小心才行。
「敝公司的职员想以五十万圆卖出一张股票,却输入成以一圆卖出五十万张股票。」牛魔王部长头上长出巨大的角,朝天的鼻孔持续膨胀。
强劲的风不断从那鼻孔中喷出。
-
五十岚翻开带来的系统细部设计书。
然而,来自牛魔王鼻孔的强风,却将设计书吹得阖上。五十岚重新翻开,强风却再度侵袭。翻开、阖上、翻开、阖上,两人你来我往,僵持好一阵子。
这场与牛魔王之间的枯燥攻防战默默持续。较劲一会儿,五十岚才成功翻到注明系统介面的那一页,并用力按住。
菩萨证券使用的交易系统由五十岚任职的桑原系统设计公司开发,第一版在三年前启用。
资料中包含启用后找到的程式缺陷一览表。
由此表可看出,这交易系统虽不是完美无暇,仍可算是一套难得的优秀系统。
「贵公司分配给每个资产管理课职员一台电脑,且连结东京证交所的敝公司系统与一般上网的作业系统是各自独立的。」
意思是,无法在同三口电脑同时上网及买卖股票。这是为了避免客户资料因电脑病毒或使用者操作错误而外泄。
相当聪明的做法。
比起在精神层面上再三提醒职员小心谨慎,不如在系统上让错误变得不可能发生。毕竟千叮咛万交代,还是无法完全杜绝疏失。
「你的看法呢?」牛魔王部长的鼻息依旧粗重。
「你指的是……?」
「这次下错单的原因,你打算怎么写?」
「尚未着手调查,目前不便评论。」
「原因是那职员弄错数量和价格,对吧?你会这么写吧?」
五十岚大吃一惊,这个人竟然完全忽视他的发言,他只好再次强调「目前不便评论」。
「你们公司的系统搞不好也有问题。」牛魔王挺起胸膛,深吸口气从鼻孔喷出。五十岚感觉快被狂风吹上天,赶紧抓住桌子。
「敝公司的系统吗?」
「那个系统介面,记入股票数量跟价格的框框是不是太近啦?」
五十岚登时明白牛魔王部长的言下之意。
「系统设计得让人容易搞混,是不是也有责任?」牛魔王部长接着道。
「不无可能。」五十岚不加思索地点头。牛魔王部长有些意外,抚着头上的大角说:「你承认系统开发者也有责任?」
「这得实际调查过才能下结论。」五十岚直率地回应,并不忘补充一句:「不过,系统介面是敝公司的工程师与贵公司的负责人讨论后才决定的。」
「那又怎样?」
「就算下错单的原因出在系统介面,也不全然是敝公司的责任。」
「你想推卸责任?」
「我只是阐述事实。」
牛魔王部长气得鼻孔翕张。
-
「损失金额为三百亿圆?」五十岚再次确认,实在是令人难以想像的天文数字。
三一百亿圆是粗估,目前还无法掌握实际损失,得看接下来的发展。火焰山公司的股票总共只有一万数千张,我们却卖出五十万张。按理,我们得以现金赔偿购买股票的人。」
「不存在的东西也能卖?」五十岚疑惑道。
「股票买卖是数据上的往来,并非实际商品交易,就算是不存在的股票也能登记贩卖。举刚刚那例子,任何人都能在网拍棒球卡时设定『出售五十万张』,问题只会发生在交货的时候。」
「数据上的五十万张股票已全被买走?」
「不,我们急忙回购,但有十万张抢救不及。」
「会是谁出的手?」
「过阵子才能知道。」牛魔王部长毫不掩饰愤怒,「大量收购股票,必须向财务局提交报告书,到时就晓得是何方神圣。」
「但火焰山股票的总量不是仅有一万数千张?」
「没错,现实世界仅有一万数千张股票,不可能变出十万张来交差。根据处理特殊状况的法规,我们得以现金赔偿对方的损失。」
牛魔王抚摸着头上的角,态度中充满对股票购买者的恨意,呼吸再次变得粗重。大概是为了保持冷静,他深深吸口气,缓缓从鼻孔呼出。
这股气息非常长。
气流宛如纤细的手指,缠上五十岚的脖子。
接着,钻进领结。
轻轻巧巧地解开。
「下错单在股票买卖的世界是家常便饭,人总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嘛。」
「没错。」五十岚用力点头,这便是关键。「任何人都会犯错,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抱怨使用者粗心大意毫无助益,问题在于如何减少及提早发现疏失。」
五十岚造访菩萨证券前,搜寻过网路上的新闻资料库,找到数起证券公司下错单的新闻。近年较严重的是,发生在二〇〇一年十一月,某欧系证券公司贩卖某日本广告代理商的股票,将「以六十一万圆卖出十六张」输入为「以十六圆卖出六十一万张」,与这次的事件可说是如出一辙。
「我们公司下错单,其他证券公司一看就晓得是怎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他们晓得贵公司下错了单?」
「内行人一目了然。那些公司明知我们误闯大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还落井下石,大量收购。你猜,他们为何这么做?」
「为什么?」
「当然是想趁机捞一笔。」
牛魔王部长气得咬牙切齿,呼吸急促,不断用牛蹄敲打桌子。或许你们会一头雾水,这牛魔王部长有角又有牛蹄,怎么真的像只牛?没错,这故事就是如此。
所谓的故事,都是讲故事的人说了算。
我说故事里有妖怪,就有妖怪。我说证券公司的总务部长是牛魔王,他就是牛魔王。
你们不妨各自在心中想像牛魔王的模样。
领带离开五十岚的脖子,因牛魔王粗重的鼻息在空中翻腾飞舞。
「除了证券公司,还有一些靠网路买卖股票的散户。这些人对公司业绩或前途毫无兴趣,甚至不知道火焰山是制作太阳能电池的公司,纯粹是随着数字的上下起伏时喜时忧。他们不管数字背后代表的公司,不管那公司职员的人生,不管火焰山公司生产的电池能为人类带来什么改变,甚至对经济局势也没兴趣,仅仅是盯着画面按下按键,重复买卖。」
五十岚能理解部长的愤怒,却不认同部长的批评。「股票与股东之间的关系,不就是这样吗?大家为了获取利益及避免损失而做出各种行动,牵动股价起伏,这便是市场经济的运作方式。」
过于重视人情义理,往往无法排除既得利益。任谁都知道,既得利益者是资本主义的大敌。
「不,我认为股东是公司的分身,应该共同承受公司的利益与风险。」
「分身?」
「没错,这是我的看法。股东应该对公司抱持关爱与责任。」牛魔王部长加重语气。「分身」这字眼一出口,会议室内的氛围骤然改变。
四周涌出腾腾热气。
牛魔王部长瞪大双眼,粗声粗气道:「提起分身,我就想起孙行者。」
牛魔王部长转到毫不相关的话题。他并未厉声大骂孙行者夺走妻子的芭蕉扇,反倒像在炫耀朋友的高明本事。随着牛魔王的一呼一吸,领带在五十岚头顶上不断翻转。
「孙行者不也会使分身术?」
「分身术?你说孙悟空吗?」
「拔下毫毛嚼碎,一口喷出,喊声『变』,毫毛就都化成分身。」
「原来如此。」
「你也瞧过无数分身猴子飞向敌人的景象吧?」
牛魔王轻描淡写,五十岚不禁皱起眉。他要上哪看孙悟空拔下毫毛,变出许多分身的景象?
「怎么可能。」五十岚回答。
「我不是指现实,你总该在漫画或图画上看过吧?」
「嗅,原来是这个意思。」
「孙悟空的分身有个名头叫『身外身』,你知道『身外身』最后的下场吗?」
五十岚自然不知道。他对孙悟空只有一般的基本常识,根本不晓得身外身的奥妙之处。
「『身外身』是体毛变化的,有一说是经过一定时间后就会消失。」
「死掉了吗?」
「既然是体毛,拔下的瞬间就已死。好比脱落的毛发,不可能再变长。另一说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