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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我在好些年以前写过一些史论专著,记得曾有几位记者
在报纸上说我写书写得轻松潇洒,其实完全不是如此。那是
一种很给自己过不去的劳累活,一提笔就感觉到年岁陡增。不
管是春温秋肃,还是大喜悦大悲愤,最后总得要闭一闭眼睛,
平一平心跳,回归于历史的冷漠,理性的严峻。由此,笔下
也就一派端肃板正,致使海内外不少读者一直认为我是一个
白发老人。
我想,任何一个真实的文明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在心理
上过着多种年龄相重叠的生活,没有这种重叠,生命就会失
去弹性,很容易风干和脆折。但是,不同的年龄经常会在心
头打架,有时还会把自己弄得挺苦恼。例如连续几个月埋首
于砖块般的典籍中之后,从小就习惯于在山路上奔跑的双脚
便会默默地反抗,随之而来,满心满眼满耳都会突涌起向长
天大地释放自己的渴念。我知道,这是不同于案头年龄的另
一种年龄在捣乱了。助长这种捣乱的外部诱惑也很多,你看
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纽约大学的著名教授
Richard
Schec 比我大二十多岁,却冒险般地游历了我国西南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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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数民族地区,回到上海仍毫无倦色,逛城隍庙时竟象顽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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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在人群中骑车而双手脱把、引吭高歌 !那天他送给我一
部奇怪的新著,是他与刚满八岁的小儿子合著的,父子俩以
北冰洋的企鹅为话题,痴痴地编着一个又一个不着边际的童
话。我把这本书插在他那厚厚一叠名扬国际的学术著作中间,
端详良久,不能不开始嘲笑自己。
即便是在钻研中国古代线装本的时候,耳边也会响起一
批大诗人、大学者放达的脚步声,苏东坡曾把这种放达称之
为“老夫聊发少年狂”。你看他右手牵猎狗,左手托苍鹰,一
任欢快的马蹄纵情奔驰。其实细说起来,他自称“老夫”那
年才三十七岁,因此他是同时在享受着老年、中年和少年,把
日子过得颠颠倒倒又有滋有味。
我们这些人,为什么稍稍做点学问就变得如此单调窘迫
了呢?如果每宗学问的弘扬都要以生命的枯萎为代价,那么
世间学问的最终 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辉煌的知识文明
总是给人们带来如此沉重的身心负担,那么再过千百年,人
类不就要被自己创造的精神成果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精神
和体魄总是矛盾,深邃和青春总是无缘,学识和游戏总是对
立,那么何时才能问津人类自古至今一直苦苦企盼的自身健
全?
我在这种困惑中迟迟疑疑地站起身来,离开案头,换上
一身远行的装束,推开了书房的门。走惯了远路的三毛唱道 :
“远方有多远?请你告诉我 !”没有人能告诉我,我悄悄出发
了。
当然不会去找旅行社,那种扬旗排队的旅游队伍到不了
我要去的地方。最好是单身孤旅,但眼下在我们这儿还难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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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行 :李白的轻舟、陆游的毛驴都雇不到了,我无法穿越那
种似现代又非现代、由拥塞懈怠白眼敲诈所连结成的层峦叠
嶂。最方便的当然是参加各地永远在轮流召开着的种种“研
讨会”,因为这种会议的基本性质是在为少数人提供扬名机会
的同时为多数人提供公费旅游,可惜这种旅游又都因嘈杂而
无聊。好在平日各地要我去讲课的邀请不少,原先总以为讲
课只是重复早已完成的思维,能少则少,外出讲课又太耗费
时 日,一概婉拒了,这时便想,何不利用讲课来游历呢?有
了接待单位,许多恼人的麻烦事也就由别人帮着解决了,又
不存在研讨会旅游的烦嚣。于是理出那些邀请书,打开地图,
开始研究路线。我暗笑自己将成为靠卖艺闯荡江湖的流浪艺
人。
就这样,我一路讲去,行行止止,走的地方实在不少。旅
途中的经历感受,无法细说,总之到了甘肃的一个旅舍里,我
已觉得非写一点文章不可了。
原因是,我发现自己特别想去的地方,总是古代文化和
文人留下较深脚印的所在,说明我心底的山水并不完全是自
然山水而是一种“人文山水”。这是中国历史文化的悠久魅力
和它对我的长期熏染造成的,要摆脱也摆脱不了。每到一个
地方,总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气压罩住我的全身,使我无端地
感动,无端地喟叹。常常象傻瓜一样木然伫立着,一会儿满
脑章句,一会儿满脑空白。我站在古人一定站过的那些方位
上,用与先辈差不多的黑眼珠打量着很少会有变化的自然景
观,静听着与千百年前没有丝毫差异的风声鸟声,心想,在
我居留的大城市里有很多贮存古籍的图书馆,讲授古文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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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而中国文化的真实步履却落在这山重水复、莽莽苍苍
的大地上。大地默默无言,只要来一二个有悟性的文人一站
立,它封存久远的文化内涵也就能哗的一声奔泻而出 ;文人
本也萎靡柔弱,只要被这种奔泻所裹卷,倒也能吞吐千年。结
果,就在这看似平常的伫立瞬间,人、历史、自然浑沌地交
融在一起了,于是有了写文章的冲动。我已经料到,写出来
的会是一些无法统一风格、无法划定体裁的奇怪篇什。没有
料到的是,我本为追回自身的青春活力而出游,而一落笔却
比过去写的任何文章都显得苍老。
其实这是不奇怪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对历史的
多情总会加重人生的负载,由历史沧桑感引发出人生沧桑感。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在山水历史间跋涉的时候有了越来越
多的人生回忆,这种回忆又渗入了笔墨之中。我想,连历史
本身也不会否认一切真切的人生回忆会给它增添声色和情
致,但它终究还是要以自己的漫长来比照出人生的短促,以
自己的粗线条来勾勒出人生的局限。培根说历史使人明智,也
就是历史能告诉我们种种不可能,给每个人在时空坐标中点
出那让人清醒又令人沮丧的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英气
是以尚未悟得历史定位为前提的,一旦悟得,英气也就消了
大半。待到随着年岁渐趋稳定的人伦定位、语言定位、职业
定位以及其他许多定位把人重重叠叠地包围住,最后只得象
《金色池塘》里的那对夫妻,不再企望迁徙,听任蔓草堙路,
这便是老。
我就这样边想边走,走得又黑又瘦,让唐朝的烟尘宋朝
的风洗去了最后一点少年英气,疲惫地伏在边地旅舍的小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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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涂涂抹抹,然后向路人打听邮筒的所在,把刚刚写下的
那点东西寄走。走一程寄一篇,逛到国外也是如此,这便成
了 《收获》上的那个专栏,以及眼下这本书。记得专栏结束
时我曾十分惶恐地向读者道歉,麻烦他们苦苦累累地陪我走
了好一程不太愉快的路。
当然事情也有较为乐观的一面。真正走得远、看得多了,
也会产生一些超拔的想头,就象我们在高处看蚂蚁搬家总能
发现它们在择路上的诸多可议论处。世间的种种定位毕竟都
还有一些可选择的余地,也许,正是对这种可选择性的承认
与否和容忍的幅度,最终决定着一个人的心理年龄,或者说
大一点,决定着一种文化、一种历史的生命潜能和更新可能。
事实上,即便是在一种近似先天的定位中,往往也能追寻到
前人徘徊的身影,那我们又何必把这种定位看成天生血缘呢?
其实,所有的故乡原本不都是异乡吗?所谓故乡不
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
杨明:《我以为有爱》
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
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
泰戈尔:《采果集》
既然是漂泊旅程,那么,每一次留驻都不会否定新的出发。基
于此,我的笔下也出现了一些有关文化走向的评述。
我无法不老,但我还有可能年轻。我不敢对我们过于庞
大的文化有什么祝祈,却希望自己笔下的文字能有一种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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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的回味,焦灼后的会心,冥思后的放松,苍老后的年轻。
当然,希望也只是希望罢了,何况这实在已是一种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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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士 塔
一
莫高窟大门外,有一条河,过河有一溜空地,高高低低
建着几座僧人圆寂塔。塔呈圆形,状近葫芦,外敷白色。从
几座坍弛的来看,塔心竖一木桩,四周以黄泥塑成,基座垒
以青砖。历来住持莫高窟的僧侣都不富裕,从这里也可找见
证明。夕阳西下,朔风凛冽,这个破落的塔群更显得悲凉。
有一座塔,由于修建年代较近,保存得较为完整。塔身
有碑文,移步读去,猛然一惊,它的主人,竟然就是那个王
圆箓!
历史已有记载,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
我见过他的照片,穿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滞,畏畏缩缩,
是那个时代到处可以遇见的一个中国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
的农民,逃荒到甘肃,做了道士。几经转折,不幸由他当了
莫高窟的家,把持着中国古代最灿烂的文化。他从外国冒险
家手里接过极少的钱财,让他们把难以计数的敦煌文物一箱
箱运走。今天,敦煌研究院的专家们只得一次次屈辱地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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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博物馆买取敦煌文献的微缩胶卷,叹息一声,走到放大机
前。
完全可以把愤怒的洪水向他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
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倾泄也只是对牛弹琴,换得一个漠然
的表情。让他这具无知的躯体全然肩起这笔文化重债,连我
们也会觉得无聊。
这是一个巨大的民族悲剧。王道士只是这出悲剧中错步
上前的小丑。一位年轻诗人写道,那天傍晚,当冒险家斯坦
因装满箱子的一队牛车正要启程,他回头看了一眼西天凄艳
的晚霞。那里,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在滴血。
二
真不知道一个堂堂佛教圣地,怎么会让一个道士来看管。
中国的文官都到哪里去了,他们滔滔的奏摺怎么从不提一句
敦煌的事由?
其时已是20世纪初年,欧美的艺术家正在酝酿着新世纪
的突破。罗丹正在他的工作室里雕塑,雷诺阿、德加、塞尚
已处于创作晚期,马奈早就展出过他的 《草地上的午餐》。他
们中有人已向东方艺术投来歆羡的目光,而敦煌艺术,正在
王道士手上。
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欢到洞窟里转转,就像一个老
农,看看他的宅院。他对洞窟里的壁画有点不满,暗乎乎的,
看着有点眼花。亮堂一点多好呢,他找了两个帮手,拎来一
桶石灰。草扎的刷子装上一个长把,在石灰桶里蘸一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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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他的粉刷。第一遍石灰刷得太薄,五颜六色还隐隐显现,农
民做事就讲个认真,他再细细刷上第二遍。这儿空气干燥,一
会儿石灰已经干透。什么也没有了,唐代的笑容,宋代的衣
冠,洞中成了一片净白。道士擦了一把汗憨厚地一笑,顺便
打听了一下石灰的市价。他算来算去,觉得暂时没有必要把
更多的洞窟刷白,就刷这几个吧,他达观地放下了刷把。
当几面洞壁全都刷白,中座的塑雕就显得过分惹眼。在
一个干干净净的农舍里,她们婀娜的体态过于招摇,她们柔
美的浅笑有点尴尬。道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个道士,何
不在这里搞上几个天师、灵官菩萨?他吩咐帮手去借几个铁
锤,让原先几座塑雕委曲一下。事情干得不赖,才几下,婀
娜的体态变成碎片,柔美的浅笑变成了泥巴。听说邻村有几
个泥匠,请了来,拌点泥,开始堆塑他的天师和灵官。泥匠
说从没干过这种活计,道士安慰道,不妨,有那点意思就成。
于是,像顽童堆造雪人,这里是鼻子,这里是手脚,总算也
能稳稳坐住。行了,再拿石灰,把它们刷白。画一双眼,还
有胡子,像模像样。道士吐了一口气,谢过几个泥匠,再作
下一步筹划。
今天我走进这几个洞窟,对着惨白的墙壁、惨白的怪像,
脑中也是一片惨白。我几乎不会言动,眼前直晃动着那些刷
把和铁锤。“住手!”我在心底痛苦地呼喊,只见王道士转过
脸来,满眼困惑不解。是啊,他在整理他的宅院,闲人何必
喧哗?我甚至想向他跪下,低声求他:“请等一等,等一等
……”但是等什么呢?我脑中依然一片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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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900年 5月26日清晨,王道士依然早起,辛辛苦苦地清
除着一个洞窟中的积沙。没想到墙壁一震,裂开一条缝,里
边似乎还有一个隐藏的洞穴。王道士有点奇怪,急忙把洞穴
打开,嗬,满满实实一洞的古物!
王道士完全不能明白,这天早晨,他打开了一扇轰动世
界的门户。一门永久性的学问,将靠着这个洞穴建立。无数
才华横溢的学者,将为这个洞穴耗尽终生。中国的荣耀和耻
辱,将由这个洞穴吞吐。
现在,他正衔着旱烟管,扒在洞窟里随手捡翻。他当然
看不懂这些东西,只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为何正好我在这儿
时墙壁裂缝了呢?或许是神对我的酬劳。趁下次到县城,捡
了几个经卷给县长看看,顺便说说这桩奇事。
县长是个文官,稍稍掂出了事情的分量。不久甘肃学台
叶炽昌也知道了,他是金石学家,懂得洞窟的价值,建议藩
台把这些文物运到省城保管。但是东西很多,运费不低,官
僚们又犹豫了。只有王道士一次次随手取一点出来的文物,在
官场上送来送去。
中国是穷。但只要看看这些官僚豪华的生活排场,就知
道绝不会穷到筹不出这笔运费。中国官员也不是都没有学问,
他们也已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翻动出土经卷,推测着书写朝
代了。但他们没有那副赤肠,下个决心,把祖国的遗产好好
保护一下。他们文雅地摸着胡须,吩咐手下:“什么时候,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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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道士再送几件来!”已得的几件,包装一下,算是送给哪
位京官的生日礼品。
就在这时,欧美的学者、汉学家、考古家、冒险家,却
不远万里,风餐露宿,朝敦煌赶来。他们愿意变卖掉自己的
全部财产,充作偷运一两件文物回去的路费。他们愿意吃苦,
愿意冒着葬身沙漠的危险,甚至作好了被打、被杀的准备,朝
这个刚刚打开的洞窟赶来。他们在沙漠里燃起了股股炊烟,而
中国官员的客厅里,也正茶香缕缕。
没有任何关卡,没有任何手续,外国人直接走到了那个
洞窟跟前。洞窟砌了一道砖、上了一把锁,钥匙挂在王道士
的裤腰带上。外国人未免有点遗憾,他们万里冲刺的最后一
站,没有遇到森严的文物保护官邸,没有碰见冷漠的博物馆
馆长,甚至没有遇到看守和门卫,一切的一切,竟是这个肮
脏的土道士。他们只得幽默地耸耸肩。
略略交谈几句,就知道了道士的品位。原先设想好的种
种方案纯属多余,道士要的只是一笔最轻松的小买卖。就像
用两枚针换一只鸡,一颗钮扣换一篮青菜。要详细地复述这
笔交换帐,也许我的笔会不太沉稳,我只能简略地说:1905
年 10月,俄国人勃奥鲁切夫用一点点随身带着的俄国商品,
换取了一大批文书经卷;1907年 5月,匈牙利人斯坦因用一
叠子银元换取了24大箱经卷、5箱织绢和绘画;1908年7月,
法国人伯希和又用少量银元换去了 10大车、6000多卷写本
和画卷;1911年 10月,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用难以想
象的低价换取了300多卷写本和两尊唐塑;1914年,斯坦因
第二次又来,仍用一点银元换去了 5大箱、600多卷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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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士也有过犹豫,怕这样会得罪了神。解除这种犹豫十
分简单,那个斯坦因就哄他说,自己十分崇拜唐僧,这次是
倒溯着唐僧的脚印,从印度到中国取经来了。好,既然是洋
唐僧,那就取走吧,王道士爽快地打开了门。这里不用任何
外交辞令,只需要几句现编的童话。
一箱子,又一箱子。一大车,又一大车。都装好了,扎
紧了,吁——,车队出发了。
没有走向省城,因为老爷早就说过,没有运费。好吧,那
就运到伦敦,运到巴黎,运到彼得堡,运到东京。
王道士频频点头,深深鞠躬,还送出一程。他恭敬地称
斯坦因为 “司大人讳代诺”,称伯希和为 “贝大人讳希和”。他
的口袋里有了一些沉甸甸的银元,这是平常化缘时很难得到
的。他依依惜别,感谢司大人、贝大人的 “布施”。车队已经
驶远,他还站在路口。沙漠上,两道深深的车辙。
斯坦因他们回到国外,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他们的学术
报告和探险报告,时时激起如雷的掌声。他们的叙述中常常
提到古怪的王道士,让外国听众感到,从这么一个蠢人手中
抢救出这笔遗产,是多么重要。他们不断暗示,是他们的长
途跋涉,使敦煌文献从黑暗走向光明。
他们都是富有实干精神的学者,在学术上,我可以佩服
他们。但是,他们的论述中遗忘了一些极基本的前提。出来
辩驳为时已晚,我心头只是浮现出一个当代中国青年的几行
诗句,那是他写给火烧圆明园的额尔金勋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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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恨
恨我没早生一个世纪
使我能与你对视着站立在
阴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旷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过去的剑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战马
远远离开遮天的帅旗
离开如云的战阵
决胜负于城下
对于这批学者,这些诗句或许太硬。但我确实想用这种
方式,拦住他们的车队。对视着,站立在沙漠里。他们会说,
你们无力研究;那么好,先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比比学问
高低。什么都成,就是不能这么悄悄地运走祖先给我们的遗
赠。
我不禁又叹息了,要是车队果真被我拦下来了,然后怎
么办呢?我只得送缴当时的京城,运费姑且不计。但当时,洞
窟文献不是确也有一批送京的吗?其情景是,没装木箱,只
用席子乱捆,沿途官员伸手进去就取走一把,在哪儿歇脚又
得留下几捆,结果,到京城时已零零落落,不成样子。
偌大的中国,竟存不下几卷经文!比之于被官员大量糟
践的情景,我有时甚至想狠心说一句:宁肯存放在伦敦博物
馆里!这句话终究说得不太舒心。被我拦住的车队,究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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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驶向哪里?这里也难,那里也难,我只能让它停驻在沙漠
里,然后大哭一场。
我好恨!
四
不止是我在恨。敦煌研究院的专家们,比我恨得还狠。他
们不愿意抒发感情,只是铁板着脸,一钻几十年,研究敦煌
文献。文献的胶卷可以从外国买来,越是屈辱越是加紧钻研。
我去时,一次敦煌学国际学术讨论会正在莫高窟举行。几
天会罢,一位日本学者用沉重的声调作了一个说明:“我想纠
正一个过去的说法。这几年的成果已经表明,敦煌在中国,敦
煌学也在中国!”
中国的专家没有太大的激动,他们默默地离开了会场,走
过王道士的圆寂塔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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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 高 窟
一
莫高窟对面,是三危山。《山海经》记,“舜逐三苗于三
危”。可见它是华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与神话分不清界线。
那场战斗怎么个打法,现在已很难想象,但浩浩荡荡的中原
大军总该是来过的。当时整个地球还人迹稀少,哒哒的马蹄
声显得空廓而响亮。让这么一座三危山来做莫高窟的映壁,气
概之大,人力莫及,只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 366年,一个和尚来到这里。他叫乐樽,戒行清虚,
执心恬静,手持一支锡杖,云游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时分,他
想找个地方栖宿。正在峰头四顾,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
光灿烂,烈烈扬扬,像有千佛在跃动。是晚霞吗?不对,晚
霞就在西边,与三危山的金光遥遥对应。
三危金光之谜,后人解释颇多,在此我不想议论。反正
当时的乐樽和尚,刹那间激动万分。他怔怔地站着,眼前是
腾燃的金光,背后是五彩的晚霞,他浑身被照得通红,手上
的锡杖也变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着,天地间没有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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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笼罩。他有所憬悟,把锡杖插在
地上,庄重地跪下身来,朗声发愿,从今要广为化缘,在这
里筑窟造像,使它真正成为圣地。和尚发愿完毕,两方光焰
俱黯,苍然暮色压着茫茫沙原。
不久,乐樽和尚的第一个石窟就开工了。他在化缘之时
广为播扬自己的奇遇,远近信士也就纷纷来朝拜胜景。年长
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挖出来了。上至王公,下至平民,或
者独筑,或者合资,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这座陡坡凿
进。从此,这个山岙的历史,就离不开工匠斧凿的叮噹声。
工匠中隐潜着许多真正的艺术家。前代艺术家的遗留,又
给后代艺术家以默默的滋养。于是,这个沙漠深处的陡坡,浓
浓地吸纳了无量度的才情,空灵灵又胀鼓鼓地站着,变得神
秘而又安详。
二
从哪一个人口密集的城市到这里,都非常遥远。在可以
想象的将来,还只能是这样。它因华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
远藏。它执意要让每一个朝圣者,用长途的艰辛来换取报偿。
我来这里时刚过中秋,但朔风已是铺天盖地。一路上都
见鼻子冻得通红的外国人在问路,他们不懂中文,只是一叠
连声地喊着:“莫高!莫高!”声调圆润,如呼亲人。国内游
客更是拥挤,傍晚闭馆时分,还有一批刚刚赶到的游客,在
苦苦央求门卫,开方便之门。
我在莫高窟一连呆了好几天。第一天入暮,游客都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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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我沿着莫高雇的山脚来回徘徊。试着想把白天观看的
感受在心头整理一下,很难;只得一次次对着这堵山坡傻想,
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比之于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罗马的斗兽
场遗迹,中国的许多文化遗迹常常带有历史的层累性。别国
的遗迹一般修建于一时,兴盛于一时,以后就以纯粹遗迹的
方式保存着,让人瞻仰。中国的长城就不是如此,总是代代
修建、代代拓伸。长城,作为一种空间的蜿蜒,竟与时间的
蜿蜒紧紧对应。中国历史太长、战乱太多、苦难太深,没有
哪一种纯粹的遗迹能够长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坟里,
躲在不为常人注意的秘处。阿房宫烧了,滕王阁坍了,黄鹤
楼则是新近重修。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长久保留,是因为它
始终发挥着水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轰传的历史胜迹,总
是生生不息、吐纳百代的独特秉赋。
莫高窟可以傲视异邦古迹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
的层层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
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终活着,血脉畅通、呼吸匀
停,这是一种何等壮阔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呼后拥
向我们走来,每个艺术家又牵连着喧闹的背景,在这里举行
着横跨千年的游行。纷杂的衣饰使我们眼花缭乱,呼呼的旌
旗使我们满耳轰鸣。在别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来细细玩索
一块碎石、一条土埂,在这儿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着,身
不由主,踉踉跄跄,直到被历史的洪流消融。在这儿,一个
人的感官很不够用,那干脆就丢弃自己,让无数双艺术巨手
把你碎成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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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不能不在这暮色压顶的时刻,在山脚前来回徘
徊,一点点地找回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惊魂。晚风起了,
夹着细沙,吹得脸颊发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别清冷。山脚
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声。抬头看看,侧耳听听,总算,我
的思路稍见头绪。
白天看了些什么,还是记不大清。只记得开头看到的是
青褐浑厚的色流,那应该是北魏的遗存。色泽浓厚沉着得如
同立体,笔触奔放豪迈得如同剑戟。那个年代故事频繁,驰
骋沙场的又多北方骠壮之士,强悍与苦难汇合,流泻到了石
窟的洞壁。当工匠们正在这些洞窟描绘的时候,南方的陶渊
明,在破残的家园里喝着闷酒。陶渊明喝的不知是什么酒,这
里流荡着的无疑是烈酒,没有什么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力,
一股劲,能让人疯了一般,拔剑而起。这里有点冷,有点野,
甚至有点残忍;
色流开始畅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统一中国之
后。衣服和图案都变得华丽,有了香气,有了暖意,有了笑
声。这是自然的,隋炀帝正乐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新竣
的运河碧波荡漾,通向扬州名贵的奇花。隋炀帝太凶狠,工
匠们不会去追随他的笑声,但他们已经变得大气、精细,处
处预示着,他们手下将会奔泻出一些更惊人的东西;
色流猛地一下涡漩卷涌,当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间能有
的色彩都喷射出来,但又喷得一点儿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纳
入细密,流利的线条,幻化为壮丽无比的交响乐章。这里不
再仅仅是初春的气温,而已是春风浩荡,万物甦醒,人们的
每一缕筋肉都想跳腾。这里连禽鸟都在歌舞,连繁花都裹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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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图案,为这个天地欢呼。这里的雕塑都有脉搏和呼吸,挂
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娇嗔。这里的每一个场面,都非双眼能
够看尽,而每一个角落,都够你留连长久。这里没有重复,真
正的欢乐从不重复。这里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
性。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腾。一到别的洞窟
还能思忖片刻,而这里,一进入就让你燥热,让你失态,让
你只想双足腾空。不管它画的是什么内容,一看就让你在心
底惊呼,这才是人,这才是生命。人世间最有吸引力的,莫
过于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发出的生命信号。这种信号是磁,是
蜜,是涡卷方圆的魔井。没有一个人能够摆脱这种涡卷,没
有一个人能够面对着它们而保持平静。唐代就该这样,这样
才算唐代。我们的民族,总算拥有这么一个朝代,总算有过
这么一个时刻,驾驭如此瑰丽的色流,而竟能指挥若定;
色流更趋精细,这应是五代。唐代的雄风余威未息,只
是由炽热走向温煦,由狂放渐趋沉着。头顶的蓝天好像小了
一点,野外的清风也不再鼓荡胸襟;
终于有点灰黯了,舞蹈者仰首看到变化了的天色,舞姿
也开始变得拘谨。仍然不乏雅丽,仍然时见妙笔,但欢快的
整体气氛,已难于找寻。洞窟外面,辛弃疾、陆游仍在握剑
长歌,美妙的音色已显得孤单,苏东坡则以绝世天才,与陶
渊明呼应。大宋的国土,被下坡的颓势,被理学的层云,被
重重的僵持,遮得有点阴沉;
色流中很难再找到红色了,那该是到了元代;
这些朦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颇觉劳累,像是赶了一
次长途的旅人。据说,把莫高窟的壁画连起来,整整长达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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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里。我只不信,60华里的路途对我轻而易举,哪有这般劳
累?
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经完全沉睡。就像端详一个壮汉的
睡姿一般,看它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奇特,低低的、静静的,
荒秃秃的,与别处的小山一样。
三
第二天一早,我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寻莫高窟的底蕴,
尽管毫无自信。
游客各种各样。有的排着队,在静听讲解员讲述佛教故
事;有的捧着画具,在洞窟里临摹;有的不时拿出笔记写上
几句,与身旁的伙伴轻声讨论着学术课题。他们就像焦距不
一的镜头,对着同一个拍摄对象,选择着自己所需要的清楚
和模糊。
莫高窟确实有着层次丰富的景深 ( ),让
depth of field
不同的游客摄取。听故事,学艺术,探历史,寻文化,都未
尝不可。一切伟大的艺术,都不会只是呈现自己单方面的生
命。它们为观看者存在,它们期待着仰望的人群。一堵壁画,
加上壁画前的唏嘘和叹息,才是这堵壁画的立体生命。游客
们在观看壁画,也在观看自己。于是,我眼前出现了两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