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维吉尼亚,我的挚友,我全心全意爱你。
题记
消磨时间不可能不伤害永恒。
——亨利·戴维·梭罗
我的一切都是为了那辉煌的一刻。
——伊丽莎白一世
我宁愿做个钟表匠。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作者的话
当你翻开下一页,发现标题赫然是第十二章时,你并没有看错。
这是一本采取倒叙形式的小说。在享受这趟旅程的过程中,你便能领会到这般叙事的缘由。
第十二章
【7月28日 晚上9:22】
黑发男子将那把充满异国风的特制手枪滑过桌面。手枪的外壳光亮、精美,古铜中带点金色调,象牙色的手把上还镶着几颗珍贵的宝石。和19世纪制造的一般枪械不同,这是一把1872年精心打造的六连发手枪。随时间的消逝,它遗落在不知名的地方,逐渐被历史淡忘,最后成为收藏家圈子内口耳相传的神秘宝物。
跟那个时代的其他珍品手枪一样,它的枪托和七英寸半的枪管上都布满了精致的蚀刻文字,但这些蚀刻却与众不同。它们是从《圣经》、《可兰经》和《摩西五经》里摘录下来的经文,并以优雅精巧的书法字体刻出:通往地狱的大门宽广无比——你们会在地狱相聚——仍带着神谴——也许置身于黑暗——对你们怀有敌意的人,你们也要对他们怀有敌意。这些字句以英文、拉丁文和阿拉伯文相陈并列,仿佛这把手枪是上帝的武器,专门设计用来打倒罪人。
相传,这把手枪是专为奥斯曼帝国第三十七位苏丹——穆拉德五世(Murad V)而制,他在位仅仅九十三天,据说在他于1876年8月因疯病退位之后,这把手枪也跟着销声匿迹。
“双动式转轮手枪。”男子说。他拿起这件精致的武器放在戴着手套的掌心,“这种手枪相当罕见,我敢说它绝对是枪中极品。”
伊森·丹斯宛如对待新生儿一般,以极其恭敬的谨慎态度捧着它,他那双血丝满布、带着睡意的眼睛,此时正聚精会神地检视着这把精致的手枪。他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轻抚它,细细鉴赏着手枪上青铜和黄金的质感以及精巧的手工。最后,他恋恋不舍地放下它,把手伸进发皱的蓝色运动上衣口袋里。
“看样子,连枪支也融入了同样的宗教狂热。”丹斯将一颗.45口径的纯银子弹放到桌上。弹壳上同样刻了许多优美的阿拉伯文。“弹膛里还有五颗子弹,不知道为什么都是银的,1876年的伊斯坦布尔又不是到处都有狼人横行肆虐。不过话说回来,这把手枪是为疯子设计的,所以银子弹也没什么大不了。”
尼克·昆恩坐在丹斯对面,沉默地望着那把手枪。他仍闻得到刚擦上不久的保养油和残留在枪膛上的一抹淡淡硫黄味。
“这样的极品大概值多少钱?五万?十万?”丹斯又拿起它,像西部片中的警长般转动枪膛,“过去,这把枪只是个传说,一百三十年来没有任何持有人的记录。你到底是在哪里找到这种奇货的?是在古董市场吗?还是黑市?还是在所谓的‘秘密市场’?”
尼克虽默然不语地坐在那里,脑中却是千头万绪。
这时,门开了,一个穿着蓝色西装的灰发男子探头进来。“丹斯,你过来一下。”
丹斯摊了摊手。“我现在有点忙。”
“你忙?人生真是烂事一箩筐。今天出了坠机事件,整个办公室内只剩下我们两个,顶多加上夏诺和曼斯。如果你不想回野地去处理那堆女人小孩的碎尸残骸,最好马上给我滚过来。”
丹斯啪的一声把枪膛推回手枪,又转动一下,举起它,望着枪管,仿佛在瞄准某个想象中的目标。
最后,他把手枪放回尼克面前,凝视他半晌,拿起一颗银子弹。
“别乱跑。”丹斯说完后便走出去,关上铁门。
尼克·昆恩终于吸了一口气,这仿佛是过去三个小时以来他第一次呼吸。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把这个噩耗推到脑中最遥不可及的角落,倘若他放任情绪恣意窜流,它必定会将他啃噬殆尽。
他穿着茱莉亚两星期前送他的三十二岁生日礼物——灰蓝色的杰尼亚牌休闲西装外套,在熨烫过后就跟裁缝师刚做出来的一样新;他在外套底下穿了一件淡绿色的POLO衫,配上一条牛仔裤,这样的休闲打扮几乎是他每周五必穿的另类制服。尼克深金色的头发有点过长,需要修剪,虽然他老早就答应茱莉亚要去理发,但却拖了三个礼拜都没剪。他刚强的面容让人读不出他的心思,这种特质在做生意或是玩扑克牌时都很吃香,没有人能从他眼里看出他心中真正的想法,但茱莉亚却能从他嘴角微小的弯度看穿他的念头。
尼克环顾四周。这个窄小的房间显然是专门设计来让人心生焦虑的。室内只有一张铁桌,莱姆绿的塑胶桌面上放着那把镶了宝石的精巧手枪,还有四张坐起来超级不舒服的铁椅,他才坐十五分钟,屁股就已经发麻了;一个套着铁笼的白色时钟挂在门边,现在已经快九点半了。墙上除了一块巨大的白板之外空无一物,三支彩色的白板笔用鞋带绑着,吊在一角。白板对面有一块双向镜,能让站在镜子另一头的人看到这里的一切,也可以让坐在这房间内的人心生怀疑,不知道有几个人站在隔壁房间观察他、评估他,甚至在他尚未进入法庭抗辩之前,就已经判他有罪。
一股强烈的痛楚揪住尼克的心,他生命中的一切都停止了。两个小时之前,他所有的情绪都已被榨干,脑中被无数的疑问和困惑所占据。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他依稀闻到了茱莉亚身上的馨香,仿佛这股香气始终盘踞在他的灵魂之中。
※※※
尼克到西南部出了四天差,今天凌晨三点才回到家,他累得连自己怎么上床的都不知道,不过他仍记得刚醒来时的情景。
朱莉亚身上只穿着一件印着埃里克·克莱普顿①图像的T恤,但这件T恤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三秒钟便被扔到地上,露出她完美无瑕的胴体。虽然她今年已经三十一岁,身材却几乎跟十六岁时一样健美;她的乳房坚挺,小腹紧实,微微露出练过的肌肉,古铜色的长腿柔软而有弹性。她是西班牙、爱尔兰和苏格兰的混血后裔,脸蛋充满古典美;高挺的颧骨,丰满的嘴唇,无论在何处都能让许多男人对她行注目礼。夏天时,她的皮肤会被晒成明亮的黄金色调,鼻子上冒出几颗淡淡的小雀斑,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格外诱人。
『①埃里克·克莱普顿(Eric Clapton),英国吉他手、歌手、作曲家。曾多次获颁格莱美奖,被誉为20世纪最成功的音乐家之一。——译注』
她跨坐在尼克身上,俯下身,轻柔地吻着他的唇,唤醒他。他迷失在她金色的长发和薰衣草花香中,被她天然的体香充盈着心神,片刻之前的美梦,此时幻化成真。即使经过了十六年,他们的热情始终未减。他们忘了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白天即将面对的烦忧,只是尽情地享受在彼此怀中的恬适感。
阳光在白色的枕头上飞舞时,尼克终于起来伸懒腰,看到阳台上的小桌子后,他瞬间清醒。
尽管茱莉亚工作繁忙,时常睡眠不足,但她还是起身准备了早餐,就放在二楼起居室外阳台的铁桌上。培根、蛋、新鲜的柳橙汁和煎饼,全都在他沉睡时被悄悄地从厨房端到阳台。
他们只穿着内衣和T恤坐在阳台吃早餐,太阳也开始爬上夏日早晨的天空。
“我们今晚要跟莫勒斯一家在瓦哈拉餐厅吃晚餐。”茱莉亚说。
尼克停下吃东西的动作,抬头看她。“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要待在家里了。”
“他们没有那么可怕啦!”茱莉亚露出和缓的笑容,“我真的很喜欢法兰,况且,汤姆也没那么糟啊!”
“他只在乎他自己。”尼克吃完自己盘中的食物,把空盘子放到托盘上。茱莉亚拿起其他的盘子摞在他的盘子上。
“我以为我们要一起安排晚上的节目,而不是为对方做安排。”尼克说。
“尼克,”茱莉亚沉下脸,“我们根本就订不到九点以前的位子。”随后,她走进屋里,留尼克一人兀自站在原地。
十五分钟后,他穿上自己最喜爱的李维斯牛仔裤和POLO衫回到卧室,茱莉亚已经换好衣服,正要走向门口。她已经从性感的妻子变成身着黑裙、脚踏纽约时尚名牌设计鞋、穿着丝质白衬衫的上班族。她拿起皮包挂到肩上,回头看他。
“我觉得我们应该取消这次晚餐,”尼克平静地说,嗓音近乎恳求,“我真的只想待在家里。”
“你就当是陪我去好了,”茱莉亚边说边走到门口,“搞不好会很愉快。”
“我不想去。”
“九点钟。”她的口气开始不高兴。她一面说一面走到门外,“我上班要迟到了。”
“我知道了!”尼克有点生气,他的声音在屋子里回绕一圈,又传到门厅来。她则在十秒钟后重重地关上后门作为回应,那砰的一声撼动了整个屋子。
这是他们几个月来首次以这么恶劣的情绪分别。通常应该用充满希望和乐观的心情开始这一天,然后才被磨人又艰苦的工作拉进深渊才对。
他发完脾气马上就后悔了,早上分别时不该为晚餐这种小事吵架。但他想,反正永远都有明天,还有另一个周末等着他们。他试着打她的手机,却没人接,不过这也还算正常。
※※※
审讯室的灯光闪烁不定,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又忽明忽暗,过了一会儿苍白暗淡的灯光才稳定下来。
“抱歉,”丹斯说,“工人已经修了九个小时,电灯之前还是好的。”
他坐到椅子上歪着头问:“你喜欢洋基队还是大都会队?”
尼克只是呆望着他,稍显惊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他竟然还问得出这种问题?
“杰特在第九局下半场打了个大满贯全垒打,以六比五赢了红袜。”丹斯看尼克不大感兴趣的样子,摇了摇头,手插进口袋。
另一个男人走进来,没有开口说话。他把椅子往后倒向墙壁,拨开几绺凌乱的头发。罗伯特·夏诺长着一副标准的倒霉相,肌肉发达的体格挤在小了两号的短袖上衣里,使他的手臂和胸膛格外突出;往后梳的黑发说明了他是爱尔兰人,他下巴处有道疤,灰蓝色的眼中充满怒气和责难。夏诺手里转动着老式的警棍,把它当成迷你球棒似的挥来挥去,宛如20世纪50年代的纽约巡警。尼克不禁想,这个家伙铁定已经认定他有罪。
丹斯从口袋中拿出一台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119专线。”一个女人的声音轻快地响起。
“我是茱莉亚·昆恩,”茱莉亚低语着,“这里是拜瑞丘汤森巷五号。请你们快点来,我丈夫和……”
电话突然断掉。“喂?”总机小姐问,“喂?女士?”
※※※
尼克保持沉默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权益,而是怕一开口就会精神崩溃。他很清楚六点四十二分时自己人在哪里,他在书房里工作,除了到厨房拿几罐可乐和奥利奥巧克力饼干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书房里。
枪声吓了他一大跳,他的听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他只迟疑了一下,便猛然从椅子上跳起,冲过客厅和厨房来到衣帽间,发现通往车库的后门大开着。
他不明白茱莉亚为什么又忘了关门,但他看到茱莉亚平常挂在挂衣钩上的皮包掉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他蹲下去想把皮包捡起来时,才发现有血从白色的护墙板滴落,他的目光循着血滴往下移,看到她的黑裙子、她的长腿,还有一只穿着托利·伯奇牌黄色鞋子的脚从后楼梯旁露出来,她的脸庞和身体都被楼梯遮住。
他坐倒在地,肺里的空气像被全部吐光一般。他的心仿佛在瞬间死去,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看到他最好的朋友泪流满面地站在面前。他放开茱莉亚的腿站起来,马库斯的手抓着他的肩膀,阻止他过去看茱莉亚的上半身。马库斯体重两百磅,有一身强健的肌肉,他死命地抓住尼克,不让他看到那幕会纠缠他一辈子的骇人景象。
尼克使劲挣脱好友的钳制,想靠近妻子。最后,他发出痛苦的叫喊,哀号充斥整个房间,化成无声的泪水,宛如世界垮落般发出虚无的呐喊。
他们在隔壁的马库斯家等警察,静静坐在前廊的阶梯上,一个多钟头后才听到警笛声悠悠响起,像在宣布有不幸的事件发生在这个社区。那警笛声让尼克永生难忘,那代表着他痛失爱妻,莫名遭到指控,同时也是一场令人难以想象的噩梦的序曲。
※※※
灰发男子又探头进来。“他的律师到了。”
“速度还真快。”丹斯说。
“只要有钱就不用苦苦等候。”夏诺说。这是他首次开口。他把椅子往前翻,站了起来,朝门走去时还朝尼克迅速一瞥。
“我们快走吧。”那名灰发男子挥挥手催促两名警探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但不到三十秒又被打开。尼克的心跳甚至没有时间放慢。
那名男子走进来的模样似乎是把这里当成他自己的房间。他身材高大,衣着体面,充满智慧和沉稳的气质,他驱走了些许尼克在过去几个小时中经历的惊恐气氛。这人的发色很深,有斑驳的灰发穿插其中,鬓角有两抹醒目的银亮发丝;他的双目锐利专注,炯炯有神;他的脸庞布满风霜,眼角和额头古铜色的皮肤刻着细纹。他穿着双排扣的蓝色外套,熨烫齐整的亚麻长裤,黄色的丝绸领带映衬着浅蓝色的衬衫,无不显示着这名男子的修养和品位。
“他们把你大部分的东西都拿走了吧?”男子操着浓重的欧洲腔问,拉开一张铁椅在尼克对面坐下来。
尼克盯着他看,眼中充满疑惑和不解。
“你的皮夹、钥匙、手机,甚至你的手表。”男子看着尼克手腕上的表带痕迹,“他们慢慢抹去你的身份象征,接着夺走你的意志、你的灵魂,最后他们要你说什么你就会说什么。”
“你是谁?”尼克问,这是他在这四面墙的禁闭内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米契叫你过来的吗?”
“不是。”男子顿了顿,环顾四周,然后打量着尼克,“就他们控诉你的这件案子来说,律师是你最不需要的人。律师会收你一小时六百美元,给你一张五十万的账单,让你即使在监狱里服二十五年徒刑时还欠他一堆钱。”
尼克凝视着这位高雅体面的男士,心里更加迷惑。“米契已经在路上了,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
男子点点头,神态镇定,双手放到桌子上向他伸来。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感到非常难过,这是最糟的情况:他们没给你任何哀悼的时间,直接把你带过来审问,逼你招供。”男子停顿一下。“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所谓的正义变成某种争输赢的游戏,而非寻找真相。”
尼克上下打量这个人。
“你有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写你的档案的?”男子说,“内容很详细,我不认为他们会给你抗辩的机会。”
“我没有杀我的老婆。”尼克终于开口。
“我知道,但他们可不这么认为。他们只看重动机和凶器。”男子的眼神落在桌子中央的那把枪上,“他们希望你认罪,这样就不用写一堆报告了。”
“你怎么知道?”
“他们会花上十二个小时,慢慢磨掉你的意志,逼你认罪,以后就不需要花好几个礼拜跟检察官会面,或者花几个月的时间准备上法院的资料。”男子顿了顿,“你会被定罪,下半辈子都要在牢里度过,在那里哀悼妻子的死,永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你不是律师,那你来做什么?”
男子温暖的眼神紧锁在尼克身上。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你还有救她的机会。”
尼克回望他,这不合逻辑。他又探身靠近那人一些,想弄清楚。“你刚刚说什么?”
“如果你能离开这里——如果,你可以救她,你愿意吗?”
“她已经死了。”尼克不解。这个人好像根本搞不清楚实际状况。
“你确定吗?”男子靠过来直视尼克,“事情并非表面看到的那样。”
“你是说我的妻子还活着?”尼克的声音沙哑,“怎么会?我亲眼看到……”
男子把手伸进外套胸前的内袋,拿出一个密封的信封,从桌面上推过去给尼克。
尼克看了看审讯室的双向镜。
“别担心,”男子微笑,“没有人在看。”
“你怎么知道?”
“他们都在忙坠机的事,死了两百一十二个人。这个城镇跟你的人生一样都被搞得天翻地覆。”
尼克感觉他的世界天旋地转,犹如清晨时分,在清醒与熟睡之间,他的心中充满许多矛盾的画面和念头,迫切地想整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
他低头看看那个信封,手指伸到信封的粘贴处……
“现在不要打开。”男子压住尼克的手阻止他。
“为什么?”
“等你离开这里再打开。”男子收回手,坐回原位。
“离开这里?”
“你有十二个小时。”
尼克看着墙上的时钟,现在是九点五十一分。“十二个小时?要做什么?”
男子从外套里拿出一只金怀表,打开,露出老式的表面。“时间不能浪费。以你现在的情况而言更是如此。”男子合起表,把它交给尼克,“鉴于你缺了块表,以及你所受到的压力,你得收好它,并随时注意时针的位置。”
“你是谁?”
“你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写在那封信里,但我刚才已经说过,等你离开这里之后再打开它。”
尼克四下张望,看看双向镜,再看看破旧的铁门。“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你留在这里是救不了她的。”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她现在人在哪里?”
男子看看墙上的钟,站了起来。“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思考要怎么离开,只剩九分钟了。”
“等一下……”
“祝你好运。”男子在门上敲了两下,“要时刻留意那块表。你有十二个小时,在第十三个小时,一切都将结束,她的命运、你的命运都将成为定局。她的死有可能比你所想象的更加凄惨。”
门打开了,男子走出去,尼克兀自坐在原位。他凝视着信封,很想打开它,但很快就把信和金表收进外套胸前的口袋。他知道,如果这些东西被他们发现,他将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尼克亲眼见过她的尸体,只是没看到她的脸,因为马库斯拉住了他,想保护他,不让他看到那悲惨的画面。枪夺走了她的生命,也偷走了她的美丽。但他摸过她的腿,也见到了她身上穿着今天早上出门时穿的衣服。毫无疑问,那具尸体一定是茱莉亚。尼克将手伸进口袋,想拿出那封信,但却在半途停下来。他脑中响起了那人的警告。他把信塞好,回想着那名男子的眼神,充满说服力,又如此真诚。
当所有的希望都从这个世界消失时,那名男子再度将其点燃。尼克无法想象茱莉亚为什么还活着,但是只要还有一丁点可能性,只要有任何救她活命的机会,他就会想尽办法逃离这个上锁的警局房间。
各种可能性和心中的目标取代了哀伤和困惑,逃出警局的审讯室虽然不可思议,也相当莽撞,然而……
其实不是完全不可能。
尼克看着两英寸厚、装了沉重门闩和锁头的房门,这里既没有窗户,也没有别的门。他又看看白板,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表针快要指向十点钟。随后,他的眼神落在令人备感威胁的双向镜上。他注意到自己镜中的影像:独自一人坐在单调潮湿的审讯室里一张极不舒服的铁椅上,桌上摆着那把致命的手枪,然后,他笑了。
这是面用玻璃做成的双向镜……
※※※
丹斯警探回到审讯室。这名三十八岁的警探永远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瞪视尼克,把一个文件夹丢到桌上。他的白衬衫衣角露出一截没扎进去,突出的配枪使他的外套变了形。
“在夏诺进来之前,你想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丹斯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打开文件夹,注视着里面的一张相片,他故意不让尼克看见,“到底是什么东西会让人做出这种事?是为了钱吗?”
“为了钱?”尼克相当困惑,“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真是太好了,你会说话。”
尼克瞪着丹斯,眼神落在丹斯外套里的隆起上,正好看到配枪的尾端露出来。
“我感到很遗憾。”丹斯同情地停顿一下,“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请问,你们最后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
“我们今天早上吵过架。”尼克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吵些什么?”
“跟她朋友吃晚餐的事。”
“嗯,我大概能理解。她和她的女性朋友开心地聊着天,你却只能陪着这位女性朋友的丈夫,而你跟他却毫无共同话题可言。我的前女友也曾把我拖到泽西海岸,去她朋友家度周末。那一整个周末都在下雨,害得我跟某个讨厌鬼困在屋子里,而她们却跑去逛街,那个王八蛋一直讲他的无聊生活,我很想逮捕他。从此以后我就恨死泽西海岸了。”
丹斯很有手腕,他想利用同情和两人间的共同点赢得尼克信任,但尼克没那么笨,不会上他的当。
“在那之后你们说过话吗?”丹斯继续问。
“没有,我整天都在忙。视频会议和一堆文件让我忙得不可开交,而且我知道她也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她是律师吗?”
“你早就知道答案了,为什么还要问这个问题?”
“抱歉,这是习惯。”丹斯合上马尼拉纸制的文件夹,把它放在桌上,就在那把不祥的柯尔特手枪旁边,“她整天都在办公室里吗?”
“我不知道。”尼克有点突兀地回答。
“你们后来就再也没说过话了吗?”
“她打过几次电话来,但我没接。”
丹斯看着尼克,不发一语。
“我知道这很幼稚,”尼克说,“我知道,可是——老天,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些?可恶,有人杀了我太太,但绝对不是我!”
尼克的声音在审讯室里回荡,似乎萦绕了好几分钟后,他们才转移话题。
“这里写着,”丹斯用手指敲着文件夹,“你有九毫米德制席格·索尔手枪的执照。”
“我有。”
“那把枪在哪里?”
“在我的保险箱里,过去六个月来一直都放在那里。茱莉亚很讨厌枪。”尼克痛恨这种讽刺的情况。
“所以你知道怎么用枪?”
“如果连驾照都考不到,何必买车?”
“不要耍嘴皮子。”
“不要把我当成白痴。你就是一副我杀了她的模样。”
“我想帮你。”丹斯说。
“听着,如果你想帮我,现在就该出去寻找真正的凶手。”
“很好,如果不是你做的,就多告诉我一点细节,这样才有希望抓到真凶。”
“所以你相信不是我做的?”尼克燃起一线希望。
“问题是,”丹斯拿起那把黄金和青铜外壳的手枪,“这把枪上印满你的指纹。”
“可是没有人来采我的指纹呀。”尼克困惑地摊着手。
“我们已从你的皮夹和手机上采到指纹了,我亲自采的。”丹斯顿了顿,“跟凶器上的指纹吻合,你得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把枪上只有你的指纹。”
尼克头晕目眩地呆坐着。他从不曾见过这把枪,更别说碰到它。事实上,他连自己的枪都有六个月没碰,他最后一次用枪是跟他的朋友马库斯·班纳特去射击场练习。枪支赋予人类极度强大,甚至可说是不可思议的力量,是生或死,只要扣下扳机就能操控。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还得补充一句,”丹斯继续说,“弹道测试报告可能要好几天后才会出来,因为大家都在忙空难的事,不过你手表上有弹药残留物,跟子弹上的火药一致。所以,假如你的说词属实,就请你‘全部’说出来。就算你想捏造事实,也得编得更有说服力一点。”
夏诺走进审讯室,锁上门。“我建议你编个好一点的故事。”他显然已从双向镜对面听到了全部的对话,“尽量看着镜子中央的摄像机,这样之后要转给陪审团看时就方便多了。”
尼克再次茫然失神,他在丹斯身上看到的一线希望随着夏诺的现身被抹杀得一干二净。他又抬头看了一下时钟。九点五十六分。
夏诺将警棍往桌上一敲,不仅吓到尼克,连丹斯也被吓到了。
“你这个冷血杀手。”夏诺说,“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在档案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现在只需要尽快把你定罪……”
“先等一下。”丹斯打断夏诺,想让他镇定下来。他靠向椅背,跷起双腿。
“想都别想。有个女人死了,”夏诺大叫,“她可没机会‘等一下’,我才不管她是不是你老婆,我只要答案。她是跟别人上床被你逮到了吗?还是你跟别的女人乱搞被她发现了?”
尼克愤怒地瞪大眼睛。
“我知道你很生气,来啊!快点抓狂!”夏诺嘲弄他,“告诉我你是怎么杀掉你老婆的!这身光鲜亮丽的意大利名牌衣服、进口车和市郊的小豪宅全都是装饰你那颗黑心的虚伪外衣!你跟那些在巷子跟妓女乱搞的流浪汉没两样。”
尼克必须使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他浑身紧绷,血液沸腾。
“一定是因为她跟别人上床,所以你杀了她。”砰的一声,夏诺又把警棍往桌上一敲。
但这次的力道太强,把丹斯吓了一大跳。双腿跨在椅子上的他一时失去平衡往后栽,只能用双手拼命抓住桌子。
夏诺爆发的怒气、警棍打在桌上的响亮声音把尼克逼到了极限。他的妻子死了,别人却指控他是杀人凶手,不但如此,这名警探竟还质疑他和她的清白。
丹斯往后倒时,情况瞬间变得一团混乱,他的外套往后飞,露出挂在肩上的枪套和九毫米手枪的枪托。尼克来不及多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丹斯的枪套上拔出那把手枪。
尼克扳开格洛克手枪的保险,手指停在扳机上;他凭着记忆做出本能反应,虽然他很讨厌枪,但不表示他忘了怎么用枪。他跳过去,卡住失去平衡、摇摇欲坠的丹斯的脖子,枪口指着他的头。
丹斯戴着手套的手慌乱地挥动,情急之下抓向尼克的手臂。
“把枪放下。”夏诺拔出自己的手枪大叫,他单膝着地,枪指着尼克的头。
“你不懂,你们都不懂,她还活着。”尼克像个疯子般叫喊,目光在夏诺和墙上的时钟之间来回游走,“我的妻子还活着。”
夏诺和丹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听好,”夏诺用枪口指着丹斯的头,镇定地说,“先把枪放下,你可能觉得……”
“狗屁,”尼克对他大吼,“你不知道我的感受!”
“我知道失去她,又发生这一切让你很痛苦,你可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如果别人杀了她,我们就去抓那个凶手;但你这样只会害自己白白送死,杀妻不会被判死刑,可是如果杀警察……就是死罪,他们会把你处死。”
“你不懂,我妻子还活着;是有人陷害我,我得立刻离开这里。”尼克拖着丹斯往后走向双向镜。
“把枪放下。”尼克对夏诺大吼。
“想都别想。”夏诺回喊。
尼克看了看时钟。九点五十八分。他用拇指将丹斯那把九毫米手枪的击铁推回去,响声把丹斯吓了一大跳。
“鲍勃,”丹斯瞪着夏诺,“你按他的话照做就是了。”
“不可能。”
“照他的话做,”丹斯说,“不要拿我的命来逞英雄。”
夏诺的眼神虽然很不服,但还是照做了。
尼克立刻用枪指着他身后的玻璃,扣下扳机。枪声宛如大炮般震天鸣响,玻璃裂成无数碎片,露出对面的阴暗小房间,房间正中央的摄像机对准他们。尼克用枪抵着丹斯的下巴,火热的枪管摩擦着他的皮肤。
“你疯了吗?”丹斯高声尖叫。
夏诺再度拔出手枪瞄准尼克。
“看着我,”夏诺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他一面用枪口对着尼克,一面拿起文件夹,倒出一叠八乘十寸的相片。“你看过这些照片吗?”夏诺咬牙切齿,将照片一张张拿起来给尼克看,近在咫尺。
总共有二十张从不同角度拍摄的全彩照片,血色浓艳,跟尼克想象中完全不同,跟电视或电影也不一样。虽然屏幕上的鲜血令人厌恶,但在内心深处,你很清楚那只是好莱坞的拍片伎俩,你还是可以很平静。但这些相片却是真的,深深地吸引着尼克的目光,尽管他很想逃避,却还是仔细地看着每张照片的全部细节。他看看地板上的血迹,还有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身上穿的衣服和裙子;她无名指上那个他在圣帕特里克教堂为她戴上的婚戒,最后才看她的脸,或者该说是那张残缺不全的脸。
她左半边的脸部没了,一只眼睛不见,太阳穴和额头碎裂,但右半边……只要看到她的蓝眼睛和金黄色眉毛底下淡褐色的雀斑,他就能肯定这个仰望着他的女人确实是他的妻子。
这时,他心中充满困惑,脑中发出无声的呐喊,这些照片印证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茱莉亚已经死了。
“我数到三,”夏诺说,“就算你要杀掉丹斯我也不在乎,我要杀了你,当着摄像机的面,因为我的行为非常合理。”
尼克压在丹斯下巴上的力道加重了些,警探紧张地抓紧他的手臂。这时,尼克意识到丹斯的右手没有无名指,乳胶手套的空洞处像一绺头发般荡来荡去。
尼克看着墙上的时钟,秒针滴答滴答地朝顶端的整点方向前进。
“一。”夏诺低声说。
“不可能。”尼克情急之中又看了一下那些照片,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希望他是另一个人,便能逃离现在这颗空洞的、如死去一般的心。茱莉亚的脸庞回望他,尼克再次感到极度悲痛,几乎无法忍受。他想转移目光……
“二。”夏诺更大声了,他的语气似乎在说,他会说到做到。
“我得离开这里。”尼克说。一种异常的平静突然占据他的心。“你不懂,我可以救她。”但茱莉亚已经死了,这项不可能的任务根本不合情理,如果她都死了,他又该怎么救她?然而,那名男子的声音犹在耳际。你有十二个小时,在第十三个小时,一切都将结束……
“三。”
尼克看着夏诺慢慢扣下扳机。
在击铁打到弹匣尾端之前,在子弹射出枪管之前……
……整个世界突然陷入一片漆黑。
第十一章
【晚上8:12】
六十英寸的电视屏幕里充满了烧焦的黑色土地,空旷的原野上零星散落着白色的碎片,近看后会发现,那是两百一十二具盖着白布的罹难者残骸。AS300喷气式客机在今天早上十一点五十分离开纽约的威彻斯特机场,两分钟后,在清澈的蓝天中向下坠落,坠毁在拜瑞丘上城区的运动场。
从空拍镜头里,可以看到方圆约四分之一英里的残骸区域,犹如恶魔伸手将整块地刮除一般,然而,白色机尾却完整地矗立在那里。失事地点四周的零星碎片让人无法联想这本来是一架飞往波士顿的现代化客机。
“无人生还。”金发女记者的乌黑眼眸透着哀伤,她以最简短的语句报道这起悲惨的空难事件,“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几个小时前已经抵达现场,找到了东北航空502号航班严重受损的黑匣子。预计晚间九点将召开新闻发布会。”
这些稍早前出现过的画面不停地播放:几百个消防员拼命想控制住不断燃烧的大火,旅客的行李飞散各处,消防员疲惫地低垂着头,脸上全是焦黑的尘埃,手提电脑和iPod零星散落地面,一顶完整无缺的洋基队棒球帽搁在一块未受损的草地上,严重毁损的童鞋、背包和公事包,这一切都在提醒大家生命有多么脆弱。
屋内,一台平板电视放在一间复古书房的红木架子上,书架上塞满各类书籍,从莎士比亚到汽车修理,从大小仲马到古董研究。壁炉上方有一幅让·里奥·杰洛姆①的大型油画,沙发上方的墙面还有两幅诺曼·洛克威尔②以二战归国军人拥抱亲人为主题的画。大型皮椅放在未点火的壁炉前面,有蓝色斑点的土黄色波斯地毯使这里呈现出20世纪40年代的绅士风格。
『①让·里奥·杰洛姆(Jean-Leon Gerome,1824~1904),法国历史题材油画大师。画作包括《凯撒之死》、《芙里尼在法官们面前》等。——编者注』
『②诺曼·洛克威尔(Norman Rockwell,1894~1978),美国画家。大部分作品经由报刊登出,代表作有《四大自由》系列、《三人自画像》等。——编者注』
尼克站在书房中央,思绪一时间无法连贯,他双腿颤抖,耳中出现低沉、单调的隆隆声。他往后倒时抓住了沙发椅的扶手,直接坐到红皮座垫上。
他仿佛经历了一场古怪的噩梦,口中充满怪味,苦涩且带有金属味;他的嘴唇因拼命喘气而变得极为干燥。此时的室内呈现金黄色调,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