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悬崖的呼叫
夏树静子
我初次会见那个女人, 是在8月底的一个下午,当时,夏日尚未衰退的阳光,
一直照到了编辑室隔壁那个小会客室的深处。我进去时,只见那个女人坐在最贴近
墙壁的一把椅子上,怕是为了避开阳光的照射吧。她和我的目光相遇时,稍微欠了
欠身子,接着又像改变了主意,等待我拖过一把椅子坐到她的对面。矮小而苗条的
身材,穿一套柔软的白色西装。头发垂到耳下,修剪得很整齐。
“要您特地劳驾,真过意不去。”我递上了名片说,“您有《美术新志》喽?”
这本杂志已经停刊了,可是在我工作的单位《西部日本新闻》的《布告牌》这
一栏上,一位建筑家提出呼吁,希望有人出让该刊昭和三十三和三十四年的合订本。
那女人对我的名片膘了一眼之后,把视线和我碰合了。
“是的。我可以出让,不过因为有点重,我又住得有些远……”她说着,水汪
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她的目光,可以说既无一点热情,也不过于冷淡,
显得有些睿智,也有些风趣。
“能送来的话,当然最好,送费可由我们这里负担,或者……”我这么一说,
那女人又把视线落到桌上的名片上。然后,她重新用手指撮起了那张名片。我看得
出来,在那女人的表情中,流露出了一种喜悦的神采。
“哦,原来是泷田慎一君。您是不是福冈修悠高中三O届毕业的?”
“您说得对。”
“哎呀……”那女人有些高兴,脸上薄薄地泛起了一层红晕。“那么,您还记
得同班的一个同学西川杉男吗?”
不一会儿,我就清晰地回忆起了西川杉男的脸庞。我之所以需要一些时间才能
回忆起来,那是因为过去我同他并不怎么接近,可一旦回忆起了,他的形象就鲜明
地复苏了。在当地的那所名门学校中,他是一个相当引人注目的、稍微有点古怪的
人。
“也许忘了吧。我丈夫倒还一直在提起您哩……”“不,我还记得很清楚。据
说他在艺术大学雕塑系通过了考试,他是那所大学创建以来的第一人。我还记得,
在报上读到过,他在校期间还受过奖励。在那以后,他一直在从事雕塑创作吧?”
“不。五年前因为车祸伤了眼睛,就回到老家去了。伤倒并不厉害,还不至于
妨碍工作,可他的精神却完全垮了,现在几乎什么事也不干,就这样白白地熬日子。”
我一时找不到回答的话。那女人也把目光朝下,默不作声,真没想到,一种沉
闷的空气阻隔在我们之间。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焦急,就转变了话题。
“您刚才说过住得很远……”
“在芥屋大门的海边,我们有一间小小的雕塑室。因为远离城市,很安静;在
海边,景色很美。”那女人说,又有些恢复了爽朗的语调。
芥屋大门,从福冈市西行,约30公里,位于从玄界滩突出的半岛的西北部,是
以海蚀洞多而闻名遐迩的美丽海岸。
“我丈夫嘛,经常怀念起和泷田君的旧交,他朋友不多,而您可说留给他相当
深刻的印象。”
这话真出乎我的意料。高中时代的西川,他那苍白端庄的脸上,经常流露出一
种优越感,对于任何人,包括我在内,态度都并不怎么亲切。我毕业后,一次也没
同他有过接触。我离开东京的大学而到《西部日本新闻》就职后,就被派往东京分
社工作;而我调回福冈总社,还只是在五个月之前的事。听到高中时代同班同学的
消息,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那女人的眼珠突然明亮起来,微微眨了眨眼。
“我突然和您谈起这些事,怕有失礼貌吧。不过,不知道能不能光顾舍间一次
……”“……”“我丈夫见到了呢田君,说不定会重新激起工作的热情哩。而且,
还有出让《美术新志》的事……请务必光临吧!”
那女人脸颊微红,一味低头向下看,而我又感到,不知为什么,自己总在焦躁
不安地玩味着她的视线。
尽管口气暧昧,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答应了她的邀请。当她站起身来时,我邀请
她去喝茶,她直率地同意了。
我特地叫了车,把那女人带到了远离报社的一家幽静而明亮的茶室。我们在那
儿待了相当长的时间。她不再多说话,可是我能够察觉到,她的眼睛总是盯着我,
好像有非常多的话要说。我也确实想探索一下她的生活和不幸。
我真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不安,竟然到分手时我才问:“对不起,太太尊姓
大名?”
“麻衣子——西川麻衣子。”
从她芙蓉一般薄薄的樱唇中,露出了满口洁白的细齿。我们的视线又碰合了。
此时,我们的本能无疑在相互的眼睛中看到了“命运”,可是我们又不知道“命运”
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九月初的一个星期六,我驾驶自己的小汽车,访问了西川家。
驶离国家公路后,在山谷中幽静的公路上行驶了片刻,终于看到了目标——那
个荒凉的小庙。附近传来海浪的声音。
按照麻衣子所说,从小庙再向前一公里,就到了海水浴场以及游客们慕名乘船
来访的海蚀洞门的所在地。这一带,几乎看不见一户人家,道路两旁高耸的松树上,
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刚下车,就听到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麻衣子看着我,爽朗地笑着。她戴一
顶宽檐的麦秸草帽,穿一双黄色的橡胶凉鞋,露出白皙的脚趾,显得瘦骨鳞峋,乌
青色的血管也依稀可见。
道路两旁松树的尽头,大海一望无垠。眼前的低处,白浪四溅。从那条岩石和
草丛间陡峭的坡道上,麻衣子向海边走去。
“瞧,看见那边高耸的山崖了吧。要是在那上面一站,美景可尽收眼底呵。以
后我领你去看看。”麻衣子突然回过头来,举手指着右边,提高了声音说。
我不禁转过眼看去。那是一座悬崖,由这一带特有的玄武岩构成,很像一根巨
大的柱子,底部经受着海浪的冲刷,顶端直指蓝天。
西川夫妇的住所,坐落在坡道的最下端,临近大海,周围一片寂静。那是一所
破旧的极小的房屋,从它的白墙壁和平屋顶来看,倒像是西式的,可是它既不同于
渔民的住家,又不像过去有钱人别出心裁建造的别墅。
西川杉男出现在大门口,我一看见他,简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离开高中时
代,才不过十几年,变化怎么会如此之大呢?他前额的头发已经稀疏,头皮依稀可
见。昔日构成他端庄的艺术家风貌的高鼻梁,如今也只起到了同塌陷的眼睛和消瘦
的脸庞形成鲜明对照的作用。最使我震惊的,就是眼前的这个西川,失去了那种曾
经支配他表情的傲慢不逊的眼光,如今被一层面纱一般的东西覆盖着他那极度懦弱、
锐气殆尽的身躯。
可是,西川还是喜形于色,欢迎我的来访。“哎呀,你终于来了,我真高兴!”
我们热烈握手,真像有十年深交的知己。
进入大门,便是一个大房间,铺满了已经磨破的地毯。这里大概是起居室兼西
川的雕塑室,门内的一边放着沙发和桌子,尽头放着一把藤椅。以这把藤椅为中心,
放着各种各样的粘土块,排列成一个半圆形,可哪一块土都未成明确的形状。藤椅
上,铺着一个破旧的毛线坐垫,可说是椅子的一个部分,上面已经圆圆地坐出了一
个屁股形状,西川坐在这里时间之久,由此可以想象。
西川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却坐在那把离我较远的藤椅上。
我们同其他久别重逢的友人一样,简单地叙述了别后彼此的经历。于是,话就
说完了。我报出了两三位同班同学的名字,可是他们的消息,西川和我都一无所知。
此外,我们还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呢?
沉默,有点令人窒息。
“听说你因为车祸而伤了眼睛?”我终于似问非问地说。
可是,西川只是微弱地笑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时眼前模糊不清,
再有就是头痛得厉害,十天八天地总得闹一次。”
这时,麻衣子准备好了饮料,端来了。我心里松了口气。
“为了泷田君光临,西川真是高兴得像个孩子呵。他这个人笨嘴笨舌,心里这
么想,可就是说不出来。”
这点我也充分理解。西川似乎难以抑制他的激动,两手不停地抚弄着他的烟斗,
喋喋不休,好像在埋怨什么,而他这副模样,反而使我感到心里难受。
“要我领您看看我们的家吗?”这种美国式的、要说通常又有些做作的提议,
从麻农子的口里说出来,让人听起来感到有些天真。我立刻站起身来。
意外的是,雕塑室的对面竟是个浴室。里边是极为狭窄的更衣室和青瓷砖砌成
的浴缸。朝海的方向开了一扇大窗,窗下面是岩石,再下面几米处,海浪拍岸。
房屋朝海的,只有雕塑室和浴室。里侧有卧室和小小的厨房兼餐室。
麻衣子让西川留在雕塑室里,自己陪我参观,请我在餐室的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