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森鸥外心想,至少该在欧洲自由的空气中,为自己留下一个至死不灭的回忆,或许那就是自己青春的最后一页了。
然而,这该是个怎样的回忆呢?是恋爱吗?1888年7月,森鸥外离开柏林,踏上归途。当时,他心中果然藏着一个难忘的回忆。但是,回忆的内容却完全超乎他的预期。
那确实是一种恋爱,但这份恋情却扯上一桩密室谋杀案……
序曲
许久不曾接触这种自由的大学风气,
总觉得心中鼓噪不安,
仿佛潜藏在深处的自我逐渐浮出,
攻击昨日之非我。
——舞姬
一队近卫骑兵护送的马车,沿着贯穿柏林市中心的温塔林登大道,笔直地奔向东区的皇宫。
骏马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如白雾流泄,黑、白、红三色相间的德意志帝国国旗和白底黑鹰图案的普鲁士旗在风中飞扬,军帽和长枪顶端的金属装饰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路旁的行人纷纷伫足目送这列队伍,彼此窃窃私语。
“那是宰相阁下……”
“那是俾斯麦公爵……”
这位集德意志帝国荣光于一身的七十二岁老宰相,军服笔挺,从马车窗口射出老鹰般锐利的眼神。他似乎在烦恼某个问题,线条如岩石般冷峻的脸孔表情严肃。
两个日本人也跟着停下脚步,凝视驰过眼前的马车。
“北里君,那就是俾斯麦。”名叫森林太郎的青年跟同伴说。
时间是一八八八年一月七日的清晨,虽然寒气逼人,柏林却出现冬天罕见的阳光。
就在此时,路旁的小巷子突然发生一阵骚动,夹杂着怒吼和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金发蓬散的青年疯狂地冲进大街,数名警官胀红了脸紧追在后。
青年已筋疲力尽,大口喘息,摇摇晃晃地冲向宰相的车队。护送马车的骑兵立刻窜出挡在青年面前,警官也及时追上来,七手八脚连骂带绑地制伏青年。
载着俾斯麦的马车若无其事地以同样的速度驶离现场,一时脱队的骑兵也立刻驰回原来的岗位。
“起来!你这个无政府主义者!”
一名警官拖起青年,狠狠地甩他一记耳光。这个动作像是某种讯号,好几个拳头立刻接二连三地捶落在青年的下巴、嘴唇和胸口。
“让你尝尝苦头。”
“你这个社会主义的恶魔!”
青年的鼻、唇流着血,用炙热的眼神瞪着警官,然后指着耸立在西边的布兰登堡大门,绞尽全身力气大声嘶吼:“总有一天,国际主义的旗帜会高高飘扬在那座门的顶端,总有一天,你们一定会看到……”
“闭嘴!你这个疯子。”
“到现在还疯话连篇。”
警官再度拳如雨下,不久就拖着晕死的青年离去。
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幕的两个日本人,不觉面面相觑。
“森君,难道那个人要危害宰相吗?”
“这……或许是他被追捕,正巧冲过来吧。”
回话者是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在日本人中算是身材高挑,而且五官十分端正。另一位是三十六、七岁,戴着眼镜、身材矮胖的圆脸男人,他们都随当时的流行蓄着体面的短髭。
年纪较长的那一位,是后来研究破伤风菌而享誉全球的北里柴三郎。年轻的那一位,则是后来以森鸥外为笔名,在明治文学史上留下盛名,并担任过军医总监等要职的森林太郎。但在当时,他们都还藉藉无名,不过是罗伯特·柯霍(Robert Koch)研究院的留学生。
北里柴三郎比森林太郎整整大十岁,但因为他较晚入学,而森林太郎又虚报年龄提早入学,所以北里还比他晚两年自东京大学医学部毕业,也因此他们不分长幼,相处有如同辈。
“社会主义者的事,我一无所知。”北里柴三郎一脸困惑。“不过,国际主义又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太清楚,好象是一八四八年马克思和恩格斯等人发表共产党宣言,然后发展出来的组织,俾斯麦对这些人也感到相当棘手。”
“他们真是奇怪,这么优越的文明社会,还有哪里不满意呢?”
“嗯……”
森林太郎在慕尼黑的时候,曾听过一次社会主义者的演讲,但那只是单纯地出于好奇,并未充分理解他们的主张,当然更说不上服从他们的信念了。
对于刚从日本封建社会跳脱出来,才接受近代公民社会洗礼的年轻人来说,那实在是层次差距太大、刺激也太过强烈的东西,而且也不是他们这些拿公费来学医的人应该接触的东西。
但是,当林太郎有意无意地望着前方的布兰登堡大门,和它对面胜利纪念塔的黄金女神像时,胸中却激荡着刚才那个青年的喊叫。
“那真的只是疯话吗?”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你说什么?”
“刚才那个青年说,总有一天国际主义的大旗会高挂在那座门上,你敢说将来绝对不会有这一天吗?”
“我觉得很难想象。……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呢?”
“历史的变动实在非常激烈,就拿前不久的事来说……”
林太郎再次凝视布兰登堡大门。这座十八世纪末由蓝格汉斯依照雅典神庙大门设计,然后嵌上夏德制作的古战车铜像的壮丽之门,是柏林的象征与骄傲,但是……
“一八○六年秋天,法国打败普鲁士,拿破仑意气昂扬地从那座门入城而来,并且为了纪念胜利,把那座古战车铜像带回巴黎去了。”
“嗯,这个我也听说了。”
“可是,历史如今已完全逆转,你看!”
林太郎指着晨曦下闪闪发光的华丽黄金女神像,这座位在凯尼西斯广场的胜利纪念塔骄傲地向世人诉说着普鲁士的三个胜利。一八六四年对丹麦战争及一八六六年普奥战争都获得胜利的普鲁士,于一八七○年与法国开战,降伏了拿破仑三世。
“想想看,在一八六○年时,有几个人能预见拿破仑不过数年就没落了呢?当时,谁又想象得到普鲁士会成为今天欧洲的强国呢?”
“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无法预知将来的世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人类的科学会不断地进步。”
北里似乎对历史不太感兴趣,所谈话做了结论,但是林太郎还想着刚才俾斯麦的侧脸,继续回想十九世纪以后的历史。
一八一二年拿破仑远征莫斯科失利,逃回巴黎。过去臣服于他的各国得知法军溃败的消息以后,纷纷叛起。一八一四年三月,联军攻进巴黎,五月时把退位的拿破仑放逐到艾尔巴岛。
为了整顿战后的欧洲,奥地利宰相梅特涅提议召开维也纳会议。由于各国利益冲突,结论迟迟未定。一八一五年二月底,拿破仑逃出艾尔巴岛,在坎城附近登陆,三月,他潜回巴黎再度登基,但在六月的滑铁庐之役再度败北,结束了他的百日政权。十月,拿破仑被放逐到遥远的圣赫勒拿岛,六年后结束了他寂寞却波澜壮阔的一生。
这段期间,因拿破仑再起而慌乱的各国终于达成协议,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八日签订维也纳会议最后协定。这时德国抽到个下下签,在梅特涅的策谋下分割成三十九个国家。
但是,国力显著成长的普鲁土,于一八一九年成为北德关税同盟的盟主,然后逐渐取得统一德国的领导地位。一八六一年威廉一世即位,拔擢俾斯麦为宰相,毛奇为参谋总长,在这两人纵横捭阖的“铁血政策”下,连续打赢前述的三场战争。
一八七一年一月,威廉一世终于成为德意志帝国的世袭皇帝,帝国为联邦组织,加盟各国虽然各自保留了王位及所属军团,实质上是统一的国家。
同年五月,俾斯麦就任第一任帝国宰相,为防范法国复仇,他施展巧妙的外交政策,逐一和各国结盟,为欧洲带来了所谓的“俾斯麦和平”。但是在国内,他却苦于和天主教徒的长年对立,最近更烦恼社会主义者的势力坐大。
——未来的事真是难以预料,百年后,不,甚至十年后的德国命运都无法预测,不但如此,就连自己一年后会如何,都是未知数。
林太郎不觉叹口气。
今年该是他留学德国的最后一年吧。回国后当然有军医的职位等着他,但是这个安排却让他的心情焦虑不已。最近,他总是被某种郁积的情绪困扰,时常在难耐的空虚感中度过失眠的一夜……
他不经意地看着同伴的侧面,北里柴三郎早就忘了社会主义者的事,表情恍然若梦。
——大概又在想细菌的问题吧。真是幸福的人。
林太郎这么想着。他自己也曾在读书和研究的生活中尝到满足的况味,但此刻却觉得这种日子突然成了遥远的过去。
“森君,你还是得去军队工作吗?”
北里突然问他。面对外貌憨厚却不断展现敏锐洞察力的北里,林太郎略感惊讶。
“嗯……我这一次出来还身兼事务调查工作,在回去之前,如果不先在这里的军队担任随队伍医官,对陆军省来说面子上也过不去,大概二月底或三月初就会发布正式命令吧。”
“是吗?老实说,你并不想去吧?”
林太郎撇撇嘴。
“军医也是军人,必须绝对服从命令,不能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但是外面传说,你去当随队医官,是有人在背后策动的。”
林太郎没有回答,但北里的话的确直指重心。最近他耿耿于怀的也是这件事,他早就察觉这是同为军医、阴险且野心勃勃的谷口谦,联合和他交情不错的公使馆武官福岛安正大尉所导演的戏码。
福岛安正后来以单骑横越西伯利亚而一举成名,不过此时他只是陆军留德学生的监督,虽是个性刚正不阿的武人,却也失之单纯,容易为人所乘,只要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让他深信不疑,不会去推敲内情。
自从去年五月福岛上任以来,谷口就频频接近他,甚至听说他从谷口介绍的女人那里得了性病。
“日本人真悲哀,个个心胸狭窄,一定是你在研究院成绩太好,招人嫉妒吧。”
看见北里柴三郎激动的模样,森林太郎只有苦笑的份。
“也没好到那种程度。”
“不,像你这样只花一点时间就完成五、六个研究的人实在少见。”
的确,林太郎在留德期间写了六篇论文。他在慕尼黑的培登柯法教授指导下,发表了和雷曼共同研究的“啤酒的利尿作用”及“毒茶草的毒性及解毒法”两篇论文;师事柯霍博士后,又完成了以“自来水的病原菌”为题的论文。此外,他还抽空写了“日本住宅论”以及“日本兵食论”,最近则执笔“日本的脚气与霍乱”。
后面三个姑且不论,前面三个都是纯学术论文,连林太郎也不禁暗自得意,但他认为谷口疏远自己的原因不是出于嫉妒,而是有更卑下的动机。
自从去年下一任军医总监呼声最高的陆军军医监督石黑中德来到柏林以后,谷口就觊觎他助理的位置,自己因而成为他的眼中钉。……回到日本以后,这样的人际关系纠葛恐怕更加复杂吧。一想到这儿,就觉得丧气……
不过,林太郎并不想告诉北里这些内情,何况这只是他烦恼的一小部分。
两人此刻正由东往西穿过布兰登堡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