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我读的正儿八经的第一本小说,是《福尔摩斯探案集》。阅读的原因是一个比我高两个年级的学生来借这本书。对于一个四年级的孩子而言,六年级学生说的话很具有权威性。既然他觉得这是一本好书,那么我就没有理由不去看。
那年是1990年,经济开放的成果刚刚在瓢城体现出来。为了展现我们新的生活面貌,市里经常组织学生参加各种各样的游行活动。小学生的鼓号队吹着乐曲,举着花环走在队伍的最前列;紧跟其后的是班干部们组成的方阵,每个孩子的左臂上都佩戴着小队长、中队长的白底红杠标志;再后面就是普通学生的游行队伍,同学们系着鲜艳的红领巾、手持鲜花,欢天喜地走在大马路上。
每次游行上街,我都处在第二方阵之内。班干部、中队长、红领巾、大红花,这种无可比拟的优越感,能够从游行前一天的早晨就开始感染我。于是,为了保持这种感觉,我尽量让自己在齐步走的时候,迈出的腿和手臂与所有的人保持一致。
这样的活动几乎每两个月就有一次,孩子们都以为自己是创历史先河的社会花朵,因此每次都表现得极端认真。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情形其实在20年前也经常出现。那时候,我的父亲母亲持着与我同样的心情和姿势,庆贺最高指示的到来。
然而福尔摩斯的出现,却给了我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就在我以为自己生活在蜜罐和作业烦恼之中的时候,有另外那么两个人,整天着装考究、举止优雅,戴礼帽拿手杖走在伦敦街头,干一些类似抓特务的事情。他们彬彬有礼地吻着女人的小手,客客气气地向别人寻根问底,天南海北地谈论案情。没有父母、没有老师,没有小升初的烦恼,也没有数学试卷上的红叉。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和我生活得不太一样。
到了初中的时候,我第二次重读了柯南道尔的这部书。初中的时候,我已经不是那个听随别人召唤的小孩子了,我开始自诩不凡,整天想着怎样用一些唬人的故事来博得掌声。当时的同学都在学习武侠小说,大练绝技神功。为了能够吸引目光,我创造性地将侦探小说和武侠故事融合起来,成为了当时班级里有名的武侠权威。
待到高三的时候,我再次找来了福尔摩斯和他的朋友。令人吃惊的是,这次阅读让我极端鄙视自己初中的行为。那种不负责任的胡吹海侃,无非是满足自我虚荣心的一种表现。这种行为,在情窦初开的高中,几乎每个女孩都很讨厌。不幸的是,当时我恰恰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女孩。于是,我一边鄙视自己的虚荣心,一边向福尔摩斯学习,怎样表现得像一个绅士,追求女孩。
直到今天,我仍然时不时地把福尔摩斯拿出来,仔细阅读慢慢回忆,把怀旧和自省的情绪发挥得像一个十足的小布尔乔亚。
对旧书的阅读,是一件既轻松又残酷的事情。轻松是因为驾轻就熟地回忆起了许多过去的体验。但随着阅读和年龄的增长,当初的体验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笑话和苦恼的回忆。关于保尔·柯察金的故事,曾经一度让我的苏联情节发挥到极至。AK47步枪、米格29战斗机、威武又恐怖的洲际导弹、斯大林格勒里的红军战士,这些细节与少年人的大国梦联合起来,一起塑造了保尔的超人形象。
然而,与此同时,各种各样关于"大清洗"、"集中营"、"集体农庄"的材料,也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残酷的不仅仅只是现实,还包括阅读者的个人体验。我很难相信,自己竟然会被保尔的故事所感动,居然会对暴力政权的武器产生着迷。更可笑的是,每当电影《莫斯科保卫战》里那首战地歌曲《神圣的战争》响起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类似流泪的激动。
我相信,许多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读者,都会有这种情绪。明知自己受到了欺骗,本能反应上却始终很难接受。
谎言还在继续。当读者们觉得保尔的爱情实在太残酷的时候,牛虻和琼玛给了大家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在浪漫有罪的年代里,无数的青年人在白天呼喊着口号之后,晚上躲在被窝里羡慕这对恋人。许多年之后,他们始终相信《牛虻》是在讲一个无神论的革命者的故事。没有人想到,这本书的隐含的话题居然是:灵魂和宗教。
那些曾为《廊桥遗梦》激动不已的女性读者们,可能觉得找到一种证明自己内心与众不同的最好的佐证。她们没有想到,实际上她们只是畅销书试水的第一步。在此之后,一个叫做小资的群体逐渐被培养了出来。她们用追求巴黎时尚的热情读书看碟,她们因为知道米兰·昆德拉的名字,就鄙视《廊桥遗梦》的读者浅薄和无知。只不过,关于昆德拉和布拉格的热情,在弗朗索瓦兹·萨冈的读物出现的时候,就变得过时了。
在接下来的这本小书里,我选的每一部作品都曾经在中国大陆上影响久远,有的甚至影响了几代读者。他们的阅读体验,给予了这些二流小说名著经典的身份,并继续以这种身份影响更多的人。
时代创造了谎言,阅读将谎言变成了神话。
姚梦
2008年3月24日零点
对于国内的读者而言,大家最熟悉的保尔形象是电视剧带来的。在90年代末的时候,一部由中国人投资拍摄,乌克兰演员参与演出的电视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激起了许多民众的阅读热情。在这股热情的冲击之下,许多出版商开始重印原著。书的封面几乎无一例外地都选择了安德烈·萨米宁的照片。在饰演保尔之前,他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乌克兰演员。
保夫卡……你是那种除了红旗之外,什么也看不见的人。
--杜巴瓦
钢铁是这样炼成的
--保尔们生活的真假世界
一,故事
对于喜爱保尔·柯察金的读者而言,阅读这一章将会充满失望。这不是一个关于保尔的故事,也不是一篇鼓励别人向上的文章。如果一定要和什么扯上关系的话,我喜欢说,这是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我、我们和保尔的故事。
当然,这么说,是非常俗套的。
2005年的8月,我回到了家乡瓢城。对于一个在大城市生活了6年的年轻人而言,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决定。我不得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接受他们善意的管制;不得不等待那个每隔十天就改一次日期的单位考试;不得不在没有朋友和女孩的环境里,一个人抄一些旧书。最重要的是,我不喜欢这个落后的苏北小城,没有铺天盖地的广告和快节奏的生活,我一下子变得焦躁起来。
为了缓解我这种情绪,也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父母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医生,一个和我没有什么共同话题的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有些窘迫。为了打开僵局,女孩有些讨好地和我谈起了书。出于礼貌,我不得不接上话题,尽管从她进门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她平时最多只看一些时尚杂志。
因此,她提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她那种确信无疑的叙述里,这是一个近乎神圣的名著、经典,无论她自己是不是有这么个意思。
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这本小册子是不是具有经典名著的地位,我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在大学里,这个话题已经沦落到成为勾引刚加入文学社的女孩的手段之一。但现在,在这个长相恬静的女孩嘴里,这本小册子成了一个可以和我交谈的平台,甚至她有些讨好的神态背后是暗示我不要小看她。
我开始想象,她只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读过这本小说,由于阅读量极其匮乏,因而她对此记得十分清楚。在想象完之后,我开始反省自己是多么的自大成狂,多么的瞧不起人。我甚至怀疑对女孩的这种心态,是否和我的家庭优越感联系在一起。但随即,她利索地教科书般背出了保尔的经典名句: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开始了更恶毒的想象:她只是在初中的课本上看过这本书的节选。
初中的时候,语文课本上曾经节选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其中一段,讲述了保尔在墓地前怀念战友,并由此发出的感慨。那个女孩所背诵的句子,正是出于此处。
那堂课上,语文老师和我们谈得最多的,是理想。要树立远大的、像保尔一样的共产主义理想。很显然,语文老师的教育落空了。当时我对保尔的理想,有另一种看法。
这个理想充满了野心。他不是穿着西装马甲,站在火车站台上鼓动人们情绪的列宁;也不是马刀斗篷,统领千万铁骑的布琼尼;甚至不是躲在战壕后面,让血肉之躯为自己理论开路的东乡平八郎。保尔·柯察金,他是一个普通的红军战士,共青团员。象这样的人在一次世界大战中死掉一千多万,第二次大战则是三千多万。
这个年轻人野心勃勃地想把他的名字和"人类",和"解放"联系起来,事实上他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