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楔子 恭肃喧腾陪盛典(1)
1988年7月9日。上海的太阳出奇地迟睡早醒,早早睁开惺忪的眼,倾泻热辣辣的光芒;玉带横陈的黄浦江,波纹间跃动出点点金黄和殷红……
马路多了空闲,里弄少了喧哗,连小猫咪都匿身阴凉的角落,不再追扑嬉闹。炎热挡不住心的向往,从上海郊县、从市区,有工人,有农民,也有商业职工和解放军,纷纷拥向通往龙华殡仪馆的道路,无数的脚步踩着滚烫的土地,每一步,都迸发出一朵扇形的火焰。
火焰贴着地皮滚动、燃烧、飞扬,如惊雷疾走,似狂飙呼啸,扑进龙华殡仪馆的大门,汇成一股红彤彤的哀思。
雅静的殡仪馆,花如云,人似潮。建馆以来,第一次为一个追悼会租光了全部花圈。红地毯一般庄重的消息徐徐铺展: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上海市委书记江泽民,市长朱基敬献了花圈。亡者弥留之际,市委副书记曾庆红亲临病房探望,并捎上朱基市长的问候……
步入吊唁大厅,扑面而来的,不是死亡的苍白,而是锦上添花般的荣耀和艳丽。重重叠叠、挨挨挤挤的花圈落款上,可以找见许多尊贵的名字:江泽民、芮杏文、陈丕显、朱基、巴金、汪道涵、杨堤、徐寅生、夏征农、谈家祯、俞振飞……
肃立会场的有上海市的领导曾庆红、胡立教、刘振元、陈沂,文化名人张瑞芳、袁雪芬等。市文化局副局长乐美勤主持告别仪式,市委副秘书长刘文庆致悼词。褒奖有加的悼词,无力压住会场的喧哗,两千余名吊唁者拥入大厅,厅内早已人满为患、摩肩接踵,活像沙丁鱼罐头似的人挤人。后来的群众,不论男的女的,抑或老者少者,左冲右突,钻缝觅隙,封死了走廊,堵严了窗户,淤塞了门口……
何人大殓,牵动如许人心?
“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是我的继母、一代“沪剧女皇”丁是娥。
我从北京南下,无意亲炙继母葬礼的火红,只担忧老父难以承受鼓盆之戚。老父大名解洪元。早在20世纪30年代末,创造了黄钟大吕般的解派唱腔,并在1948年和1949年交替之际荣登“沪剧皇帝”的宝座。那是《沪剧周刊》举办公众投票评选的结果,类似如今的《大众电影》百花奖。
恰恰此时,丁是娥阿姨搅乱了我们的生活,导致我父母暖巢倾覆。1953年,他俩正式结为连理。之后,男人一步步跌入暗谷,女人一级级攀上辉煌。我偏执地认为,丁阿姨正是踩着沪剧皇帝的双肩,摘下了沪剧女皇的冠冕。我私下窃议,女人若想建立丰功伟业,需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心力,也需要男人的倾心扶持。遥想盛唐风云,若不是唐高宗李治的懦弱、多病和偏宠,哪能成就一代女皇武则天的千秋功业?当然,女皇冠冕轻重有别,高下不等,但其理相同:凡善于把握和利用男人的女人,常常容易获得丰盈的回报。
我父亲有这种感受吗?未必!阿姨遗像旁的那副挽联是不是外化了老父此时此刻的心声:“半世唱随,我病累卿劳,何意匆匆先自去?暮年哀乐,人亡感琴在,不堪默默唤魂归。”老父晚年多病,喉癌失声,似乎理应远行于阿姨之前。老年夫妻,大抵先行者是幸运的,滞后者往往走不出创痛的阴影。
在丁是娥阿姨生前,父亲很少刻意拉近她与我之间的距离,我也坚执地长久地疏离她、漠视她。直至生母玉碎,老父罹癌,我才勉强喊她一声“阿姨”。她也并不将我名列门墙,只向旁人介绍,我是她丈夫的女儿。
匆匆南下奔丧,我诧异,我惊愕,原来在那么多上海人、外省人的心目中,她不仅是一座沪剧艺术的丰碑,还是一位行芳志洁、品格高尚的楷模。
她的佳话远比夏日骄阳更炽热,提起她塑造的《罗汉钱》中的小飞娥、《雷雨》中的繁漪、《鸡毛飞上天》中的林佩芳、《芦荡火种》中的阿庆嫂等等,沪剧老观众无不记忆犹新、跷指赞叹!
提起上海沪剧院的新秀茅善玉、吕贤丽、倪幸佳等,圈内人士认为是她走上领导岗位后,力擢幼苗,力推新剧,功不可没。
提起她热心社会公益,更是好评如潮、美誉胜火……
短短的六十四年人生路程,漫漫的五十五度梨园春秋,直至积劳成疾躺卧不起的前一天,这一年的1月25日,她仍强支病体下乡到奉贤,参加一年一度的“回娘家”慰问演出。
击倒她的是癌,查明时癌细胞已从肾转骨。癌入骨髓,其痛可知。她却长期用一把止痛片,支撑繁忙的奔波劳碌。难道她就不知痛吗?
人生倒计时,她仍把病房当成理政大殿。时逢沪剧中青年演员声屏大奖赛,作为评委会主任,她请求医生搬入一台电视,遭到婉拒,她用耳机场场收听,写下评语。各色人等更是川流不息朝觐,接受她事无巨细的布置与吩咐,重者商讨赴港剧目与人选,微者责成沪剧院所属小百货商店满足顾客退换衣衫的要求……
她企盼及早走出医院,完成两件久悬心头的大事:年内9月,她要率沪剧团首访香港;11月,她要举办个人表演艺术演唱会,拍摄艺术专题片,她想把积累多年的表演心得更好地传于后人,想把沪剧推向港澳,推向世界……
怎么能相信,活泼泼的生命,如日中天的威望,触手可及的心愿,倏忽间,合拢了红丝绒大幕,只留下黑沉沉遗憾。
清理遗物,发现她仅有两千元存款。
一代“女皇”,身无长物,一切都献给了中国共产党。她在“十年动乱”后,把补发工资中的一万元交给了党组织,之后,每月缴纳党费一百元,占全部工资的三分之一。她对外人,慷慨大方,礼数周全,常常援手相助;她对自己,操守清正,不吃请,不受礼,不占公家丁点便宜……
一句来自高层领导的评语好像早就盖棺论定:“要像沪剧演员丁是娥一样,首先是党员,然后是演员。”此言之版本,有人说出自中央组织部部长宋平之口,有人云乃是习仲勋或宋任穷的谆谆之教。众说纷纭,似乎也不必细究,因为这代表的是党的推重。
她生前拥有璀璨夺目的光环:第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历届上海市人大代表,全国文联委员,剧协上海分会副主席,并荣获全国“三八红旗手”、上海市模范共产党员称号。
巨星陨落,迸溅出的痛惜,深深浅浅,朵朵耀眼炫目。纷至沓来的人流涌入丁宅,涌入客厅临时改成的灵堂:记者采访,电视台拍片,亲朋好友依依惜别。香港申曲迷太太组团吊唁,其中的七妹陈丽萍是丁阿姨少时的友伴,暌隔三十余载,去秋初初重逢,今夏忽忽永别,泪水酸透了思念。一位青年长跪灵前悲恸哭泣,他叫丁伟,曾不慎失足,观看沪剧《野马》心灵受到震撼,承蒙丁阿姨相助走上正路,成家立业。沉甸甸的再生之德,牵拽着他痴痴守候于恩人的病房外、灵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