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沈从文的小说世界里,女性是最重要的艺术形象,而其中塑造得最成功的当数湘西女性。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女性,有这样几种不同的性情或命运:
一种是汲取了山水灵气、聪明伶俐、明洁质朴的美丽的湘西少女,因而构成了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最温柔的核心”。《边城》里清灵如水的翠翠、《长河》里精明能干的夭夭皆属此类。在本章中,调皮伶俐的三三、九妹、《油坊》中的阿黑、《猎野猪的故事》中大胆勇敢的小时候的宋妈、《静》里安静忧郁的岳珉亦属此类。
第二种是以原始生命形态存在的自在蒙昧群体。她们勤劳、朴素、善良,具备传统乡村女性的一切优点,但由于受童养媳制、卖淫制以及其他社会恶习、旧的观念的迫害,及她们自身精神蒙昧的影响,她们的身心自由受到束缚,从而不得不接受一份悲惨的人生命运。符合这一特征的女性有萧萧、王嫂、《夫妇》中的年轻媳妇。《萧萧》是体现“乡下人”理性蒙昧的典型作品,除了想到过私奔外,自始至终,萧萧都在接受着命运的摆布,不能自主把握自己的人生。《王嫂》里的王嫂从表面看是一个遇事沉着冷静勇敢的妇人,实则是受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宿命论和无为世界观的支配。
同样处在这一群体中,但由于受到大的社会背景的影响及新生活观念的冲击,而开始转入新的人生命运的有《丈夫》里最终选择放弃卖淫生活、与丈夫回归家乡的老七和《旅店》中冲破封建礼教束缚、大胆释放自己长期被压抑性欲的年轻寡妇“黑猫”。
第三种是不满自己的处境,在与命运作挣扎之后遭毁灭和扼杀的悲剧群体。《说故事人的故事》里的“女大王”夭妹因不甘沦为当地军官的玩偶,大胆杀人而被囚禁,直至被杀害。“雪晴”、“巧秀和冬生”两篇里的巧秀的母亲为拒绝族长的调戏而被沉潭,巧秀为逃避包办婚姻选择私奔,她们都属于这一悲剧群体的代表性人物。
第四种是在原生态的生命形式下,为追求自由的爱而选择献身的可爱可敬的女子。媚金是这样的女子,《月下小景》、《爱欲》、《雨后》里的女子亦是如此。
三三(1)
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湾里,溪水沿了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湾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这碾坊,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叫杨家碾坊了。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一个堡子里只有这样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归这碾坊包办,成天有人轮流挑了仓谷来,把谷子倒进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闸的板,枧槽里水冲动了下面的暗轮,石磨盘带着动情的声音,即刻就转动起来了。于是主人一面谈说一件事情,一面清理簸箩筛子,到后头上包了一块白布,拿着一个长把的扫帚,追逐着磨盘,跟着打圈儿,扫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筛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后,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入豆粉里的汤圆,然而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许多人生活还从容,而为一堡子中人所羡慕的。
凡是到杨家碾坊碾过谷子的,皆知道杨家三三。妈妈十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眼见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
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或者很兴奋的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很安静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当有风凉处吹风,用包谷杆子作小笼,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在火桶里,剥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磨坊外屋上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欺侮了另一只鸡,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直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鸡声,代为讨情才止。
这磨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是大树覆荫,六月里阳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有白鸭子,水里的鱼也比上下溪里特别多。照一切习惯,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为自己财产的一份。水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乡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里鱼极多。遇不甚面熟的人来钓鱼,看潭边幽静,想蹲一会儿,三三见到了时,总向人说:“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吧。”人若顽皮一点,听了这个话等于不听到,仍然拿着长长的杆子,搁到水面上去安闲的吸着烟管,望着这小姑娘发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妈,高声的说:“娘,娘,你瞧,有人不讲规矩钓我们的鱼,你来折断他的杆子,你快来!”娘自然是不会来干涉别人钓鱼的。
母亲就从没有照到女儿意思折断过谁的杆子,照例将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吧。鱼是会走路的,上面总爷家塘里的鱼,因为欢喜我们这里的水,都跑来了。”三三照例应当还记得夜间做梦,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来吃鸭子,听完这个话,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只静静的看着,看这不讲规矩的人,钓了多少鱼去。她心里记着数目,回头还得告给妈妈。
有时因为鱼太大了一点,上了钓,拉得不合式,撇断了钓杆,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气,那时就应当轮到三三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了。但三三却常常急忙跑回去,把这事告给母亲,母女两人同笑。
三三(2)
有时钓鱼的人是熟人,人家来钓鱼时,见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气,就照例不忘记问:“三三,许我钓鱼吧。”三三便说:“鱼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的,怎么不能钓。”
钓鱼的是熟人时,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在旁边看鱼上钩,且告给这人,另一时谁个把钓杆撇断的故事。到后这熟人回磨坊时,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三三看着母亲用刀破鱼,掏出白色的鱼脬来,就放在地下用脚去踹,发声如放一枚小爆仗,听来十分快乐。鱼洗好了,揉了些盐,三三就忙取麻线来把鱼穿好,挂到太阳下去晒。等待有客时,这些干鱼同辣子炒在一个碗里待客,母亲如想到折钓杆的话,将说:“这是三三的鱼。”三三就笑,心想着:“怎么不是三三的鱼?潭里鱼若不是归我照管,早被看牛小孩捉完了。”
三三如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熟人都说看到三三是在糠灰里长大的。一个堡子里的人,都愿意得到这糠灰里长大的女孩子作媳妇,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媳妇的装奁是一座石头作成的碾坊。照规矩十五岁的三三,要招郎上门也应当是时候了。但妈妈有了一点私心,记得一次签上的话语,不大相信媒人的话语,所以这磨坊还是只有母女二人,一时节不曾有谁添入。
三三大了,还是同小孩子一样,一切得傍着妈妈。母女两人把饭吃过后,在流水里洗了脸,眺望行将下沉的太阳,一个日子就打发走了。有时听到堡子里的锣鼓声音,或是什么人接亲,或是什么人做斋事,“娘,带我去看,”又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的说着,若无什么别的理由推辞时,娘总得答应同去。去一会儿,或停顿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满了榛子胡桃,预备回家时,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爆着,什么也不必害怕。若到总爷家寨子里去玩时,总爷家还有长工打了灯笼火把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边。只有这类事是顶有趣味的事,在雨里打灯笼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这机会,却常常梦到一人那么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旁走着,好像只有鱼知道这会事。
当真说来,三三的事,鱼知道的比母亲应当还多一点,也是当然的。三三在母亲身旁,说的是母亲全听得懂的话,那些凡是母亲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边说的。溪边除了鸭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鱼,鸭子成天自己哈哈哈的叫个不休,那里还有耳朵听别人说话?
这个夏天,母女两人一吃了晚饭,不到日黄昏,总常常过堡子里一个人家去,陪一个行将远嫁的姑娘谈天,听一个从小寨来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进堡子里去,却因为谈到绣花,使三三回碾坊来取样子,三三就一个人赶忙跑回碾坊来,快到屋边时,黄昏里望到溪边有两个人影子,有一个人到树下,拿着一枝杆子,好像要下钓的神气,三三心想这一定是来偷鱼的,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看是什么人。
就听到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有主人,难道溪里活水也可养鱼吗?”
另一人又说:“这是碾坊里小姑娘说着玩的。”
那先一个人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第二个人说:“三三,三三,你来,你鱼都捉完了!”
三三听到人家取笑她,声音好像是熟人,心里十分不平!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谁在此撒野,以便回头告给母亲。走过去时,才知道那第二回说话的人是总爷家管事先生,另外同一个从不见面的年青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的原来只是一个拐杖,不是什么钓杆。那管事先生是一个堡子里知名人物,他认得三三,三三也认识他,所以当三三走近身时,就取笑说:
“三三,怎么鱼是你家养的?你家养了多少鱼呀!”
三三见是总爷家管事先生,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的,却望到那个好像从城里来的人白裤白鞋,且听到那个男人说:“女孩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管事的又说:“这是我堡里美人。”两人这样说着,那男子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