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一九九九年,我十八岁。6月份的时候,我坐在南下的火车上,担心自己找不到可下的车站。窗外是清晨,雾气迷蒙,我看不见平原,只看见了平原上的雾。但是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收割过的荒凉的麦田。以前,它是金色的。再以前,它是绿色的。现在,它距离哪种颜色都很远。
广播里放的是英国乡村歌曲,一个声音唱道:“躺在金色的麦田里……”这个歌手在扯蛋,没有人能躺在金色的麦田里。俗话说,针尖对麦芒,没有人的皮肤粗糙到针都刺不穿……
回想4年前,绿皮火车一路南下,我提防有人突然跟我招呼。窗外越来越亮,又越来越黑。我趴在桌子上睡。醒的时候,两颗门牙酸痛不已,已经松动。我是被尿憋醒的。在南下的火车上,我环顾四周,看哪里方便排泄。火车很挤,空中横七竖八,站立的人身子直着,脑袋耷拉,活像吊颈而死,只差舌头没伸出来;地上则七零八落,一双腿在某人胯下,头和身子却不见踪影,满地都是这种钻到座位下睡觉的被碎的尸体。离鸡叫天明还有两个多小时,没有开路餐车,也不能下车。在这种情形下,我使用了后来我多次使用的到达厕所的方法。
小心地把屁股抽出来,爬上椅子靠背的顶端,双手如弯月铁钩,紧紧抓住行李架上的钢管。我学习猿猴跳跃,动作非常之轻。对我而言这只是儿戏,在儿童时期我能爬到槐树的颠峰,再从距离树干最远的树枝上滑下,手心两只黄鹂。我唯一担心的是,当我从一个座位跳到另一个座位时,鞋上泥沙俱下,会不会撒进男人的眼睛,女人的胸口。这些都是人类敏感之处,只要有一个人被我惊醒,我就可能被呵斥,还可能被当成拆行李的小偷。那时,人们会把我拎起来,放到一个没有厕所的地方,盘问拷打。那样一来,我的膀胱就破了。
实际上,我的膀胱从来都没有破过,而且工作状态很好。所以,到了该撒尿的时候,我就想撒尿。有一年夏天,何上进在河里洗澡,坐在桥墩上,眯缝着眼睛看上游黄黄的太阳。看了一会,天上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何很奇怪。但是等他看见我的时候,他就不再奇怪,而是火冒三丈。你知道吗?那一阵雨,来自我的膀胱……他跳起来打我,却怎么也追不上我……
我们从白山村边缘跑到槐树林的中央,最后来到了白山小学操场。全村的小孩都在那里玩转陀螺。何上进不顾我在众人面前出丑的事实,将我按倒在地,一顿痛打。我脸贴着地面,呼呼地喘气,吹起小股的尘土。我全身扭动,想要将他掀翻。骑在他背上,左手按住他的脖子,让他的脸贴着黄土。不过主要还是他抓住我长度适中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地上捶。虽然黄土不如水泥硬,但是不可否认我的头还是很晕,很痛。
按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我爸爸,让他把何上进打上一顿,给我出气。但是何上进打完我之后,还大声地羞辱我,他说,我是个软蛋,他说我怕他,他说,我力气很小。几乎没有人不笑我。我想,要是我这时把老爸搬来,他们就会笑得更加厉害。于是我对何上进说,谁怕你?谁力气小?你让我压在地上试一下?
话未说完,何上进一脚飞过来,中途被一个年龄稍大的小孩抱住了。我有点怕。有人说,打什么打,扳手腕吧,看谁力气大。
我知道我力气比何上进小。他比我大一岁,他比我高,他比我壮。
何上进飞快地说,扳就扳,操你妈的看你服不服气。
我也说,扳就扳。不过要用左手。刚才我右手被他崴了一下。
随便你。
你知道吗?我赢了。居然是。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左撇子,你就不会怀疑了。我左手比右手力气大很多,而何上进右手比左手力气小很多……后来我学了一篇叫《田忌赛马》的课文,才知道这个方法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人使用过了。
我不想告诉我爸这件事还有一个原因:他一直看不起我。每当我哭哭啼啼,告诉他有人打我,他就说,活该!哭哭啼啼,没有出息!打不过别人你哭什么哭。经历过几次之后,我就算被人打死也不想对他说了。
我只告诉我妈。可是我妈总是摸摸我的脸说,以后少跟他们玩。不跟他们玩,不就没人打你了吗?
她也几乎从来不跟外人说话。除了隔壁的莲姑婆婆。那个女人九十多岁了,总是对我妈说,她儿子打她……
每天早上,我妈就把我从被窝里轰出来,让我去放羊。把我爸轰出来,让他去装苹果车。她在灶房里做饭。她不吃面,不吃包子——面粉做的什么她都不吃,只吃米饭。吃完了米饭,在运送苹果的路上,他们会看到太阳升起。我在放羊。
有时候她让爸爸一个人去卖苹果,自己在家里种菜。春天种四季豆、豇豆、黄瓜、南瓜、冬瓜……秋天种白菜、萝卜、土豆……全部种在房子旁边的小菜园里,四季豆3根,辣椒5株……
那块地很小,再多就装不下。她从来不种麦子,这不是因为她不爱吃面粉,而是因为她没有地。
他们是白山村的人,但是他们没有地。因为他们是后来迁到这里来的,那座房子和那片菜园,是莲姑婆婆送给他们的。
第一集南下的火车 (2)
二
跳回座位,我将屁股重新插回去,看了看窗外。空气渐渐明亮,越来越多的森林使我想起我要去的地方。我离开西安的原因要追溯到我在虎街、边家村、猪街和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一系列活动,但我选择一片山区丛林作为目的地,则跟上一代有关。
话说沈田玉在湖南省西部一片深山里长成一个青年。湘西多土匪,这有电影《湘西剿匪记》为证。但沈田玉一直耕樵渔猎,并与一个正当妙龄的女性,照当地的习惯,夜夜在竹林幽会。
有一天,别人告诉他,该女性同时也亲近另一个青年。又一天,一个人对他说,甚至不止一个。据说,女人和男人做爱,在人类发展史上,是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平常的事。但很明显,这种事降临到具体的男人或女人身上,一旦发生错乱,当事人就可能萌生不想活了的想法。又据说,湘西边民剽悍野蛮,虽然自己不想活,但首先要出掉心中那口恶气。比如把对方切碎……
在没有听说这堆谣言之前,沈田玉背上整天背着一把土铳。筒子又长又粗,把托乌黑发亮,枪膛里上满了铁砂,无论什么凶猛动物都不想挨上一铳,所以很能唬人。至于他的刀,请看他腰上的草绳,请看草绳紧系的蜡木刀盒。蜡树木质细腻,像女童小腹那么光滑。刀盒平时捆在他的腰上,睡觉时挂在墙上,做爱时扔到附近的草地、低矮的灌木里。听到足够的谣言之后,他穿上几乎从未穿过的汗衫,全副武装,既像剿匪的,又像被剿的。他就那样,腰上别着刀,肩上扛着铳,走过了他家和谣传中的青年的竹楼之间的丛林野路。山路蜿蜒翻滚,他一会就到了。他也不喝一声,一脚把门踹开,径直冲进去,砰地开了一铳。又跨步上前,一刀切下了人头。
切完了头,他又觉得想活了。于是发足狂奔,像被猎狗追赶的野兔。腰上别刀,左手提枪,手臂和胸前血迹斑斑。由于当时是夏天,东南风向他迎面吹来。
死人的亲戚和朋友(以下简称“家属”)立即展开了搜捕,比任何一次围猎都更加壮观。还有人报告了公安局,不过等穿制服的人进村,人肉都煮粥喝了啦。
据沈田玉自己说,他来不及跑多远,他就躲在竹楼右侧的茅房里,左手抓紧刀柄,手心里满是汗水。东南风扇动遮挡茅厕的塑料纸,使他惊惧交加,蹲在粪桶上空纹丝不动。他已经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
躲过了这一劫,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好办得多,也单调无趣得多:他连夜翻过山岭,到达百里之外的周元煤矿。他改名换姓,下井拖煤度日,偶尔贩卖西瓜。他以为一切经过时光流失逐渐风平浪静。他没有想到,四年后的一天,一个拖拉机司机,去周元煤矿拉煤,看见了他。司机把这消息给了“家属”,获钱100块。
得此密信之后,“家属”立即召集人马,准备捉他归案,枪毙他。可是故事在这里发生了转折,前面说到的那位妙龄姑娘,竟然也听到了这么机密的消息,也给了那个司机100块。就在“家属”密谋杀害她老情人的过程中,天上下起了夏天才会有的大雨。她带上一个4岁小儿,经过一片扬花的稻田,脱掉凉鞋,捋起裤腿,过了浑浊的小溪。在毛马路上,雨水砸出泥窝,她听到后面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她把儿子拉到马路中间,直直站在那儿,分毫不动。司机只好踩刹机,停车,并且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雨水浇湿了她所有衣衫。路很滑,司机吃力地把方向盘、刹车、挂刹、换挡。雨很大,他像杀猪一样嚎叫,问身边的人要车费。如果他不嚎叫,对方一个字都听不到。而这样一叫,他还可以趁机扭头,偷看女人身上柔软透明的起伏。
那辆雨中的拖拉机改变了该女人、女人的小孩以及她意欲通风报信的那个人的命运,却将“家属”重新燃起的一线复仇火焰“呼”地吹灭,还害得人家花了很多车费,请公安吃了几十只鸡……
我想谁都可以猜出来了:1985年,女人跑到男人那里,说她救了他的命,从此以后他要带她走。最后竟然说,小屁孩是男人的儿子。1985年,沈田玉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亲子鉴定、DNA检测,只知道“滴血相融”,可是女人不给他机会“滴血相融”。所以,我和沈田玉的父子关系就由一个少妇的一面之词确立下来,一直到了今天。
这样一说,就可以看出,沈田玉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我不是他儿子。甚至别的小孩也跟着瞎起哄,背地里叫我“野种”,偶尔还当面叫来叫去。他们联合起来,多少有点看不起我。现在想来,这不是一种正常现象。虽然我可能不是沈田玉的儿子,但是,我肯定是某个人的儿子,他可能死了,也可能只是不在我身边,没老爸的又不止我一个,老爸不在家的就更多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被人看不起?为什么别人安然无恙?我在小学的时候,调动了大部分时间和智力思考这些问题,却从来没有得出答案。后来我上了初中,学校离家十里,每天晚上回家,清早上学,就算他们骂我,我也很难听到,听到了也没工夫理会。昼夜交替,寒暑往来,我渐渐脱离了那个带些侮辱性质的绰号,遭遇到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