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和父亲的婚姻是包办婚姻。结婚时,我母亲刘月季已经24岁了,而父亲钟匡民还只是个18岁的学生娃。我那长期患着痨病的祖父选择这门亲事是有他充分的理由的。他认为我母亲的家庭虽然正在败落,但家教的严正是远近闻名的。母亲18岁时我姥姥就死了,那时开始就有母亲来主管家政,虽然识字不多,但家政却管理的非常好。因此祖父认为,虽然母亲比父亲大6岁,但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成熟了。只要把母亲娶过来,马上就可以顶替刚去世不久的祖母来主内当家,又可以很快生娃为钟家续上香火。祖父有了这种想法后就执着地要把这事变成现实,那时他已被痨病折磨的骨瘦如柴了,但他一次次地迈着发颤的双腿,拄着比腿还要颤的更厉害的拐杖,走上十几里地去我母亲家求亲。我外祖父被我祖父的这份真诚与执着感动了。
当母亲与父亲拜完天地后,我祖父以为自己可以松口气了。但他没有想到,父亲对这门亲事是明里不抗暗里顶,他硬是不同母亲圆房。两人进洞房那夜,父亲一把掀开母亲的红盖头就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没人要的老姑娘,跑到我家里来干什么!”母亲也毫不示弱,反唇相讥说:“不是我要来的,是你爹一次次跑我家把我求来的!”母亲长的不漂亮,鼻梁有些塌,嘴唇有点厚,只是一双眼睛却是水灵灵的。母亲毕竟是有教养的,她说完这话后,委屈地哭了两声,但立即抺去泪,脸上强露出笑容说:“我给你铺床,你睡吧。”但父亲一扭身就走了,连着几天没有回家。母亲已感到她与父亲的婚姻将是不幸的,但更不幸的是,她见了我父亲一眼后就深深地爱上我父亲了,她感到父亲不但长的英俊,而且身上还透出一股很诱人的阳刚气。
母亲进家后,祖父的第一个愿望实现了。从一开始,母亲就把这个家当的很好,但他的第二个愿望却落空了,半年后,母亲还是个处女。祖父也感觉到了,他暗地里求我父亲求了几次,父亲说:“圆过房了,她不生有什么办法。”祖父知道父亲在敷衍他。于是祖父只好去求母亲,祖父说:“月季,你给匡民下跪,让他给你怀个娃,生下娃后,我就给你下跪磕头。”母亲知道祖父的心在滴血。那天晚上,外面正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幽幽的灯光映着窗外那斜斜的雨丝。母亲给父亲下跪了,母亲流着泪说:“看在爹的份上,你就让我给你怀个娃吧。要不,镇上的人,还有我们娘家的人,都会让我抬不起头来,不会生娃的女人谁都看不起!”不知道由于祖父的痨病到了晚期的缘故,使父亲有了恻隐之心;还是我母亲真诚的哀求打动了他,因为我母亲哭后抺去眼泪又朝他凄凉地微笑着;还是窗外那映着灯光的细细雨丝影响了他的情绪,那晚,父亲与母亲圆了房。
祖父的感觉是准确的。母亲不但是个好当家,而且也能生娃。就那一晚,母亲就怀上我哥了。祖父高兴的身体也突然好转了几天,但父亲对我母亲却变的格外的冷漠了。祖父没有给我母亲跪下磕头,是因为还没生下我哥,祖父就带着一种希冀离开了人间。祖父离世前对我母亲说:“月季,我往你们家跑那十数次没白跑,你是个好女人!”当母亲生下我哥后,母亲上祖父的坟前烧了香磕了头,告知祖父她为他生了个孙子,为钟家续上了香火,让祖父在九泉之下能得到永远的安宁。
三年后,父亲参加了八路军,一是为了抗日,二是想永远地离开我母亲。没有感情的婚姻使父亲感到既厌倦又压抑。父亲临走前,把他的这种想法坦诚地告诉了我母亲。母亲也清醒地感到,祖父去世后,维系她与父亲的东西已不再存在了。母亲哭了,说:“你就这么撇下我和儿子走了?”父亲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拉住了母亲的手,母亲这时又微笑了一下,但笑里却含着无限的凄凉和伤感。那晚就有了我。
父亲还是参军走了,走了整整有12年,他没有给母亲寄过一纸一字。1952年,父亲终于让人给母亲捎来了一封信,说他已经在新疆,在某军某师任作战科科长。算是给母亲报了个平安,但在信的结尾,父亲说:“路途遥远,不用来见我。等我有空,会回家来看望你和钟槐的。”他不知道,这时已有了我——钟杨。这次母亲没有听父亲的。她收到信后,毫不犹豫地收拾行李,对我和我哥说:“走,去新疆,找你爹去!”那年,我哥15岁,我也12岁了。
那时火车只通到西安,从西安到新疆,我们有时搭车,有时还步行,整整走了二个多月,终于来到了新疆,一路的辛苦自不必说。在吐鲁番我们休整了两天,母亲把我们兄弟俩收拾了一番,换上了半新的干净衣服,母亲也想用这两天休整的时间,来消除一下谱在她脸上那浓浓的倦态和疲惫。我们都很高兴,因为艰辛的旅程即将结束,而且与父亲相见的日子也指日可待了。更让人高兴的是旅馆住着几个客商,他们的商队也要动身去乌鲁木齐,到时要路过我父亲所在部队的驻地,并且答应让我们搭他们的马车走。
天不亮,我们就被叫起来,坐在装满货的马车上。出发前,有两个年轻人挺着胸直着腰朝车队走来,领队的中年客商笑着迎接他们,车队共有6辆车,两个年轻人也不说话,一个坐在头一辆车上,另一个坐在后一辆车上。哥在我耳边说,那两个人肯定是保镖。一阵鞭响后,马车便叮叮当当地上路了。
太阳把戈壁晒的像一块烧红的铁板,从地上掀上来的热浪似乎可以烤焦你的皮肤,而龙卷风从远处卷起沙石,直直地在戈壁滩上旋转着,那真叫“大漠孤烟直”。血红的太阳渐渐地往巨齿般的群山间沉下去,荒芜的戈壁依然看不到一点儿绿色与人气。马铃在不知疲倦地叮叮当当地响着。四下里顿时给人一种不安与沉闷的感觉。车头的那位年轻人突然站了起来,朝车尾的那一个挥了挥手。似乎在传递着一种只有他俩之间才知道的讯息。
天色开始昏暗了下来,风也变的凉了下来。而我们看到从远处的山谷里不住地冒出一个个黑点朝我们的车队直奔而来。“吁——”六辆马车全都停在了路上,车头的那个年轻人喊:“全都下车隐蔽。”中年客商和我们都蹲在车后,他说遇到土匪了,不过不要紧,那两个年轻人就是解放军剿匪队的。
土匪马队眼看就要冲到我们车队跟前了。我看到坐在车头的那个年轻人朝天开了一枪。一颗信号弹直冲天空,划出一道剌眼的亮光。土匪惊慌地拨转队往回逃。这时,又一支队马队从不远处的山谷里冲杀出来。
一位非常英俊的军官骑马朝我们奔来,对在头一辆马车上的年轻人喊:“小林,这儿没事吧?”
“没事了!”小林回答。
“你们保护好客商!”那军官一夹马肚,又快速地赶上马队去追土匪了。
“匡民——”母亲突然大声地喊:“钟匡民——”
父亲已经奔远了,那噪杂的马蹄声也使父亲听不到母亲的叫声。但母亲却激动地哭了……
戈壁滩上尘土飞扬,我远远地看到父亲骑在马上,举起长枪,一枪一个一枪一个,连续撂倒了好几个土匪。看到父亲是这样一个英勇善战又那么英俊的解放军军官时,我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与自豪。我问母亲:“娘,那人真是我爹?”母亲毫不迟疑地说:“是!”
几天之后,我们见到了父亲,但父亲对我们的态度却让我们失望极了。父亲当然不会想到母亲会领着我们来找他。他来见我们时,铁着脸,劈头盖脑地冲着母亲吼了一句:“你们来干什么!”母亲也毫不示弱地回他说:“我是要让这两个孩子来见见他们的爹!钟槐3岁时你就走了,钟杨从一生下来就没见过你这个爹,让他们来见见他们的爹是个啥模样,不行?”
对母亲来说,母亲领我们来是带着某种希望来的。她希望在这段十几年的分离以后,父亲对她的想法会有所改变,她还想能争取到自己的幸福与美满。但父亲一见面时的表现却让她明白了。母亲的眼神是绝望而痛苦的,但她突然微笑了一下,缓和了一下口气说:“这两个孩子你总不能不认吧?”父亲叹了口气也缓和了语气说:“那就先住下吧,有些事以后再说。”
一连三天,父亲没来见我们,部队的驻地在离乌鲁木齐不远的一个小县城边上。一走出院子,看到的就是荒凉的戈壁与连绵的群山。第四天的傍晚,夕阳浸红了积雪的山顶。父亲让一位炊事员送来了几样菜,最燿眼的是一只黄灿灿的燉鸡和一盘油汪汪的羊肉。炊事员对母亲说:“这是给孩子们吃的。大嫂,钟科长让你单独过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