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孩在门缝的灯光中嫣然一笑。随着她进屋关门,这个雨夜最动人最轻松的东西顿时消失了。大街上的伪饰很多,连雨从天空降落都少了不少真实。在小巷里,每一颗雨滴都是实实在在的,敲在房上能听到反响,打在地上能辨出石板声,窗纸有窗纸的响声,窗玻璃有窗玻璃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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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木!”
趴在三轮车龙头上打瞌睡的林奇,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正要蹬脚蹬子,接着又明白要搭三轮车的人还没有爬上来。雨势似乎又大了,虽然是傍晚才开始下,但到这会儿街面上的水已流成了一片浅浅的汪洋。一个男人将一个女孩儿抱起来费力地放人车篷内,女孩儿两手提着白色长裙的裙摆,一边小声笑着,一边小声叫着别、别、别。那男人肯定也在笑,只是别人听不见,他不待女孩儿坐稳,自己就钻进车篷,并且半歪半斜地一屁股坐到女孩儿怀里。女孩儿叫了一声,男人慢吞吞地将身子移到空着的半边坐垫儿上。林奇用眼角瞧着这一切,他猛地吸了一口深夜潮湿的空气,最后扫了一眼蓝桥夜总会那妖冶的灯光。门口的两个礼仪小姐正相对打着呵欠,靠左边的一个用手将嘴巴捂着,右边那一个没有用手捂,涂过厚厚唇膏的嘴一张开,活活地是一张血盆大口。一只哈巴狗在门内的灯光中时隐时现地往复窜动,一点也不将人放在眼里。靠夜总会这边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并不是因为雨大。街对面行人还是不算少,在夏季的雨夜里,他们宁可绕上几步,离开夜总会远远的,然后用冷冰冰的眼光狠狠地盯上几盯。县城里没有出租汽车,只有十几辆被叫做“麻木”的三轮车在孤独冷清地守候着。
“到宾馆!”
那男人又拍了一下林奇的肩膀。林奇觉得车龙头和胳膊都有些不听使唤,好一阵才将车身调转过来。通往宾馆的大街上一片狼藉,遍地都是碎玻璃,县城唯一的一座交通岗亭横躺在十字街头,圆圆的身子变得瘪不像瘪、方不似方、三角形不是三角形。一只硕大的老鼠趴在上面,灰不拉叽的样子,就像车后座上坐着的这个大热天还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穿着皮鞋的男人。
“这儿像是出了事。”
“这大的事你不知道?”
“我今天才到贵地。”
“昨天晚上铸造厂的几百名工人同警察干了一仗,就在这儿,结果没跑的都被打趴了。医院外科病房都被他们占满了。”
“棒,太厉害了!”
“不是厉害而是愤怒。铸造厂停产一年多了,工人们都没法靠工资活,就占了这一条街摆夜市卖小吃。有些警察经常来吃白食不给钱,工人们一直忍着,昨天晚上有个警察喝醉了酒,不但满嘴浑话,还朝一个正在炒菜的女工动了手,那女工只是用锅铲在他脸上比划了一下,他就将整个小吃摊子掀翻了。旁边的工人就围上来将那警察揍了一顿。那警察走后不到半个小时,突然又是汽车又是摩托车地开来了二十多个警察,上来就抓为首的人,工人们一点不怕,大家都伸出手让警察铐。到真地铐了一个人时,工人们都火儿了,结果就打起大仗来。”
“过瘾,没想到小地方的工人倒比大城市的工人觉悟高!”
男人问女孩答,林奇踩着三轮车,听着他们的话,有几次他想开口纠正,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昨晚的事他就在现场,真实情形是县里为了迎接上面的精神文明建设检查,开始清理街面上的违章摊点,别的地方那些人不敢顶。就这一带因为铸造厂人多势众,大家抱成一团,说只要有谁让他们有班可上,有工资可拿,他们马上就全回厂去,否则只有用手铐将他们铐走,才会离开。昨天晚上来了一群维持秩序的“协勤”人员,由于他们不大熟悉政策,与工人们发生了冲突,硬行驱走他们,卜夹二话不说,便将炉灶板凳桌子掀翻了一大片。工人们一急便都拿上菜刀火钳擀面杖,围住他们要拼命。警察们闻讯赶来,转眼间便将那些工人又围了一层。但他们没料到铸造厂的工人竟会倾巢而出,几百号人又在最外层围了厚厚的几道人圈,大家都脱光了上衣,将自己的胸膛拍得像战鼓一样,嚷著有种的就向工人阶级开枪。有些人则叫着民警同工人一样都是穷光蛋,应该向被腐败养肥的人讨回公理。趁民警战士被这话说蔫了时,内圈的工人开始动手揍那些饺子馅一样包在最里边的协勤人员。林奇拉上天黑后的第一个顾客,这时正好来到这里。顾客是个胖子,他一见有人在打架就兴奋得不愿再走了,下车时塞给林奇十块钱还叫他别找零。胖子在人群后面不停地挥动着拳头,嘴里还伴随着一阵阵咕哝声。林奇后来终于认出,这胖子姓邱,十几年前也是铸造厂的工人,因为将自己的苕妹妹卖到安徽寿县给人做媳妇被人揭发而判了几年徒刑。邱胖子一定挨过警察的整,不然不会这般兴奋。林奇心里忽然难受起来,他忍不住大叫一声,说别这样,这样不好。红了眼的工人们马上恶声恶气地追寻是谁在替他们说话。林奇没有退缩,他站到三轮车上高声说,是我,我是农机厂退了休的林奇。铸造厂和农机厂二十年前本是一家,后来才分开的,许多人都认识林奇,知道他是县里的老劳模。林奇劝他们别行蛮,行蛮解决不了问题,就像“文革”一样,大家互相打来杀去,最后两派都吃了大亏,沾光的是那些逍遥观望的人,林奇这一说竟没人再动手了。他趁机推着三轮车往人群里钻,一直钻到最里边,将一个被误伤得最重的警察扶上车,然后又往外走。看看别的警察都不敢动,林奇又大声喝斥起来,说你们都傻站着干什么,伤了的还不赶快去医院。被打晕了的警察这才醒悟过来,二十几个人互相搀扶着,跟林奇往外走。铸造厂的工人们也没拦他们,闪开一条道,让他们撤走。林奇将受伤的警察送到医院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后座上只剩下那男人在小声说着什么。林奇想告诉他们这本来是一场误会,但话到嘴边嘴唇嗫嚅了一下,终于没做任何解释。
雨下得更大了。天空像是塌了一般,连续不断的强烈喷射中,或许尽是些黑色涂料,满世界更显得黯然无光。瓢泼大雨将天空同县城灰蒙蒙的楼房全都连在了一块儿,如此景象中,那些在高楼的墙角上挂着一盏马灯,然后摆上的小吃摊或小杂货摊就显得更加可怜。那些在白日里明亮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只有一块块残缺不全的焦黄的脸,或多或少地闪着油光。三轮车走过每一处小吃摊都能听见完全相同的呼唤声:“炒粉炒面臭于子哟!”灯光映不全的一张张焦渴的脸,让林奇见了总觉得很熟悉,还有那些叫卖声,几乎都能让他在脑子里叠映成一个熟人。林奇在农机厂干了整整四十年,在这座全县最古老的工厂里,他带出了不计其数的徒弟,这些徒弟或者是徒弟的徒弟后来慢慢地办出了现在全县共有的三十几家工厂。前些年,改革刚开始时,一到年关,那些当了头头的徒弟都来请他到自己厂里去吃年饭,他不管怎么安排也安排不过来。后来几年来请的人一年比一年少,特别是1989年以后。前年铸造厂还来请过他,但去年就只剩下自己的农机厂了。林奇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怎么改革改得像文化革命时一样,大家这么多的意见,这么多的难处。
这时,后座的女孩叫了一声:“不!”那男人没作声,只是轻轻笑了两下。林奇一声不吭地猛蹬了一阵脚踏子,然后一扭车龙头,将三轮车拐进一条小巷。他让三轮车在小巷乱转了一通。那男人问了几次,说怎么还没到,是不是走错了。女孩开始也问过两次,后来也像林奇一样,任那男人怎么问,一个字也不吐。
三轮车刚驶过一座两层小楼,林奇就开始按手刹,一阵咕哝后,三轮车稳稳地停在与小楼相邻的平房的门前。林奇正要说到了,女孩自己先跳下车,两步跳到屋檐下。
“怎么回事?”那男人惊讶地说。
“我到家了。”女孩说。
“不是说好到宾馆吗?”那男人又问。
“我是她的邻居,我知道她想回家,不愿去宾馆。”林奇说。
女孩用钥匙打开门,
“谢谢林伯伯!也谢谢你肖老板。”
女孩在门缝的灯光中嫣然一笑。随着她进屋关门,这个雨夜最动人最轻松的东西顿时消失了。风雨中只剩下林奇和那个被女孩称做肖老板的男人。隔着雨衣林奇也能感到雨打在身上的力量。大街上的伪饰很多,连雨从天空降落都少了不少真实。在小巷里,每一颗雨滴都是实实在在的,敲在房上能听到瓦响,打在地上能辨出石板声,窗纸有窗纸的响声,窗玻璃有窗玻璃的动静。大街上的蓝桥夜总会里连外面的风雨声都听不见,所以女孩乍出来时,见到雨会又惊又乍。林奇在家里说过许多次,那是一个用美丽掩盖肮脏的地方。每次说时,儿子、女婿都不作声,这愈发让他生气,便说得更多了,而且特意常到那儿去等客,然后将亲自遇到的丑事讲给他们听。今晚遇到的事已经是这类事中最清洁的了,当然,也幸亏他听出来是邻居家石雨的女儿雅妹坐在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