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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奥地利)
栏目:文学.小说
类别:国外
大小:0KB
评价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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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节选

书籍章节作者介绍
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1)

  著名小说家R到山上度过了一次历时三天的郊游,今天一清晨便返回了维也纳。在火车站他买了一份报纸,瞟了一眼报纸上的日期,突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已经四十一岁了,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对此,他并没有感到高兴,也没有觉得难过。
  他很随意地翻阅一下窸窣作响的报纸,便乘坐一辆小汽车回到了他的住处。仆人告诉他,在他离家期间曾有两位客人来访,还有他的几个电话,随后用一个托盘把这些天累积下来的信件交给他。他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眼,有几封信的寄信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就拆开来看看;有一封信字迹陌生,而且有厚厚一沓,他就把它先搁在一边。这时仆人把茶端上来了,他就很惬意地往靠安乐椅的背椅上一靠,又信手翻阅了一下报纸和几份印刷品,接着点上一支雪茄,然后才伸手拿起那封被搁在一边的信。
  这封信大概有二三十页,笔迹是个陌生女人的,字写得非常潦草,与其说这是一封信,还不如说是一份手稿,他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捏了捏信封,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附件落在里面,但是信封是空的。无论信封上面还是信纸上都没有寄信人的地址,甚至签名也没有。他想:"真怪,"又把信拿到手里。"你,和我素昧平生的你!"这句话写在信的最前面,算是称呼和标题。他万分惊讶地停了下来;这是指的他呢,还是指的一个臆想中的人呢?他的好奇心突然被激起了,他开始往下念道: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挽救这个幼小娇弱的生命,我和死神整整搏斗了三天三夜。流感袭击着他,可怜的身子烧得滚烫,我在他的床边足足坐了四十个小时。我把冷毛巾敷在他烧得灼手的额头上,不分昼夜地紧握着他那双不时抽动的小手。到第三天晚上,我自己全垮了。我的眼睛再也支持不住了,不自觉地我的眼皮就合上了。在一把硬椅子上我睡了三四个小时,就在这时候,死神把夺走了他的生命。此刻,这个温柔的令人怜爱的孩子就躺在那儿,躺在他那小小的床上,和他死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可是他的眼睛,他那双聪明的黑眼睛已经合上了,他的两只小手也交叉着垂在他的白衬衫上面,床的四个角上高高地点燃着四支蜡烛。我不敢往床上看,我也不敢动,因为烛光一闪,他的脸和那紧闭的嘴上就会掠过影子,看起来就仿佛是他的脸庞在颤动,我就会以为他还没有死,他还会醒过来,还会用他那玲珑的嗓音对我说着一些稚嫩而甜蜜的话儿。但是我知道,他死了,我不愿意再往床上看,免得再一次心存希望,也免得再一次失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孩子昨天死了--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了,而你对我却一无所知。此刻你什么也不知道,正在嬉戏取闹,或者正在寻欢作乐,跟人家嬉笑调情。我现在只有你,只有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只有我始终爱着的你。
  我拿来第五支蜡烛,放在了这张桌子上,我就在这张桌子上给你写信。我不能孤单单一个人守着我死去的孩子,而不向人倾吐我的衷情。在这个可怕的一刻,我不对你倾诉,那该叫我去跟谁述说呢?你过去是我的一切,现在也是我的一切啊!也许我不能对你说得清清楚楚,也许你也不了解我的意思--我的脑袋现在昏沉沉的,太阳穴不停地抽动着,像被人用槌子敲打,四肢也都感到发疼。我想我发烧了,说不定也染上了流感,此刻流感正在挨家挨户地蔓延扩散。要是我真得了流感,这倒好了,那我就可以和我的孩子一起去了,省得我自己来了结我的残生。有时我的眼前会漆黑一片,也许我连这封信都写不完--但是我一定要竭尽全力,振作起来,来对你诉说,只诉说这一次,你啊,我的亲爱的、和我素昧平生的你!
  我要和你单独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要把我整个的一生都让你知道,我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对我的一生你却始终一无所知。可是只有我死了,你再也用不着给我回答了--现在我的四肢忽冷忽热,这可恶的疾病如果确实意味着我的生命的终结--这时我才让你知道我的秘密。要是我还能活下去,我就会把这封信撕毁,并且将继续保持沉默,就像我过去一直把它埋在心里一样。但是,如果你手里拿到了这封信,那么你就知道,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在这里向你诉说她的一生,从她开始懂事的时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为止,她的生命始终都属于你。对于我的这些话,你不要感到害怕;作为一个死者,她再没有别的企求,她既不要求爱情,也不要求怜悯和安慰。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你相信我那痛苦的心向你匆匆吐露的一切。请你相信我说的一切,这是我对你的唯一的请求:一个人在自己的独生子死去的时候是不会说谎的。
  我要向你倾吐我整个的一生,我的一生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真正开始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是阴郁悲伤、杂乱无章的。我再也不愿意回想起它来,因为它就像是一个到处蒙着灰尘、结着蛛网、散发着霉湿味的地窖,对于这里面的人和物,我的心早已非常淡忘了。你出现在我生活中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幢房子里。此刻,你就在这幢房子里,手里拿着这封信--上面残留着我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我和你住在同一层楼,正好在你对门。你肯定再也想不起我们,想不起那个贫苦的会计员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和那个尚未长成的瘦小的女孩了--我们深居简出,悄无声息地沉浸在我们小市民的穷酸生活之中--你也许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们的姓名,因为我们的门上没有挂牌子。从没有人来看望我们,也没有人来打听我们。何况事情也已经过了好久了,都有十五六年了,你一定什么也不知道,我亲爱的。可是我呢,啊,我却满怀激情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听说你,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天,不,那一瞬间,就好像是发生在今天的事。我怎能不记得呢?因为对我来说,世界从那个时候才为我而开始啊。请耐心点,亲爱的,等我把一切都从头说起,我求你听我谈一刻钟,别厌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感到厌倦啊!
  在你搬进来我们这幢房子以前,你那屋子里住的人又丑陋又凶狠,而且吵架成性。他们自己穷困潦倒,却特别嫌恶邻居的贫穷,他们对我们怀有怨恨,因为我们不愿意染上他们那种破落的无产者的粗野习性。这家的男人是个酒鬼,老是打老婆;我们常常在半夜被摔椅子、砸盘子的巨大声响吵醒。有一次那女人给打得头破血流,披头散发地逃到楼梯上面,那个酩酊大醉的酒鬼在她身后破口大叫,直到最后大家都开门出来,警告他要去叫警察,这场风波才算平息。我母亲从一开始就避免和这家人有任何来往,也禁止我和他们的孩子一块儿玩,为此,这帮孩子一有机会就在我身上找碴出气。他们要是在大街上碰到我,就在我身后喊脏话,有一次他们用硬实的雪球扔我,打得我额头上鲜血直流。全楼的人都本能厌恶这家人。突然有一天出了事,我记得,那个男人因为偷东西被抓了起来,那个女人只好带着她那点零碎的家当搬出去了,这下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招租的条子贴在了楼门口的墙上,几天之后就被揭下来了。消息很快从门房那里传开了,说是有一位作家,一位单身的文静的先生租了这个房间。当时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姓名。
  这间屋子被原来的那家人住过后,屋里脏极了,几天之后油漆匠、粉刷匠、清洁工、裱糊匠就来打扫收拾屋子。楼里响起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拖地声、刮墙声,但我母亲对此倒很满意,她说,对面那讨厌一家总算搬走了,再也不会和我们为邻了。而你本人呢,即使在搬家的时候我也还没见到你的面;搬迁的全部工作都是你的仆人安排的,这个男仆个子矮小、神态严肃、头发灰白,他总是轻声细语地、冷静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指挥着全部工作。他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首先,在我们这所坐落在郊区的楼房里,上等男仆可是一件十分新奇的事物,而且他对所有的人都客气得要命,和他们亲密地谈天说地,可是又不因此而降低身份,把自己置身于一个普通仆人。从第一天起,他就把我母亲当作一位有身份的太太,毕恭毕敬地和她打招呼;甚至对我这个丑丫头,他也总是既和蔼又严肃。每当他提起你的名字,他总会带着一种崇敬的神气,一种特别的尊敬--别人马上就能看出来,他对你的关系远远超出普通主仆之间的关系。为此,我是多么喜欢他,这个善良的老约翰啊!尽管我会暗暗地忌妒他,能够老是呆在你的身边侍候你。
  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亲爱的,把这一切琐碎的、令人发笑的小事全部说给你听,为的是让你明白,从一开始你就对我这个腼腆、羞涩的女孩子具有那样巨大的魔力。在你还没有闯入我的生活之前,你的身边就已经围上了一个光圈,一种富有、独特而神秘的光华--住在这所房子里的所有人(这些生活在狭小天地里的人们,对门口发生的一切新鲜事儿总是非常好奇的),都一直非常好奇地、焦灼地等着你搬进来。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见楼前停着搬运车,这时我对你的好奇心又猛烈地增涨起来。大部分笨重的家具早已被搬运夫抬上楼去了,还有一些零星小件正在往上拿。我站在门口,惊奇地望着一切,因为你所有的东西都很奇特、别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有印度佛像,意大利雕刻,色彩鲜艳的巨幅油画,最后搬来了许多书,那些书好看极了,以前我从来没想到过,书会这么好看。这些书都堆在门口,仆人在那里一本本拿起来,用小掸帚仔细地把书上的灰尘都掸掉。我十分好奇,蹑手蹑脚地围着那堆越堆越高的书堆,边走边看,你的仆人既没有叫我走开,也没有允许我走近;所以我一本书也不敢碰,虽然我心里真的很想摸摸有些书的软皮封面。我只好怯生生地在一旁看看书的标题: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些书的文字我也不认得。我想,我会一连几小时呆看下去的;这时我母亲把我叫回去了。
  整个晚上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你,而当时我还不认识你呢。我自己有十几本书,价钱都很便宜,都是用破硬纸板装订的,对这些书我爱不释手,读了又读。这时我就想,这个人有那么多漂亮的书,而且都读过了,还懂那么多文字,他还那么有钱,同时又那么有学问,这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一想到这么多书,我心里就不由滋生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敬畏之情。我开始想象你的模样:你是个戴眼镜的老先生,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有点像我们的地理老师,不同的是,你更和善,更漂亮,而且温雅的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时就十分肯定地认为,你一定是漂亮的,因为我当时想象中的你还是个老头呢。在那天夜里,我还不认识你,我就第一次做梦梦见了你。
  第二天你搬进来了,但是尽管我试图窥视,还是没能见你的面--这又使我更加好奇。终于,到第三天,我才看见了你。
  令我诧异和震惊的是,你的模样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跟我那孩子气的想象中的老爷爷的形象丝毫没有相同之处。在我的梦中,见到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慈祥的老人,可现在你一出现--你的模样跟你今天的样子一样,尽管岁月在你身上缓缓地流逝,而你却始终没有变化!你穿着一身浅褐色的迷人的运动服,上楼的时候总是步伐轻捷,一步两级,像个孩子般活泼灵敏,又显得十分潇洒。那时你把帽子拿在手里,我一眼就看见了你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以及一头光泽秀美的头发。我真的吓了一跳,我的惊讶简直难以形容:你是那样的年轻、漂亮,身材颀长,动作灵巧,英俊潇洒。令人奇怪的是,在这最初的瞬间里,我就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你所具有的独特之处,不仅是我,凡是和你认识的人都能够在你身上感觉到: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既是一个热情洋溢、轻浮贪玩的年轻人,同时又是一个在事业方面无比严肃、责任心强、极为渊博、很有素养的人。我当时无意识地感觉到了后来每个人在你身上都得到的那种印象:你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既有着光明、公开对外界开放的一面,还有着十分阴暗的、只有你自己知道一面--这种深藏着的两面性是你一生的秘密,而我这个十三岁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像着了魔似的被你深深吸引住了。
  你现在明白了吧,亲爱的,当时对我这个孩子而言,你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一个多么诱人的谜啊!这是一个被大家敬畏的人,因为他写过很多书,因为他在另一个大世界里声名卓著,可是现在突然发现他是一个年轻潇洒、孩子般性格开朗的二十五岁的青年!还要我对你解释吗,从这天起,在我们这所楼房里,在我整个可怜的儿童世界里,再也没有什么比你更使我感到兴趣了,我把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的追根究底的执拗劲头,全部用来窥视你的生活。我只对你的生活、只对你的存在感兴趣!我仔细地观察你,观察你的出入起居,观察那些来找你的人。这一切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增强了我对你的好奇心,因为来看你的人形形色色,各不相同,这就表现出了你性格中的两重性。有时侯一帮年轻人到你这里来,你的同学,一帮不修边幅的大学生,你跟他们一起有说有笑、发疯胡闹;有时候又有些太太们乘着小汽车来;还有一次歌剧院的经理来了,那个伟大的指挥家,我只是满怀敬意地从远处看见过他站在乐谱架前;再就是一些还在上商业学校的小姑娘们,她们很不好意思地一闪身就溜进门去。总之,来这里的女人很多,很多。我并不觉得这有什特别,有一天早上我上学去的时候,看见有位太太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从你屋里出来,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我那时才十三岁,我怀着一种热烈的好奇心,探听和窥视你的行踪,在这个孩子的心中还并不知道,这种好奇心就已经是爱情了。
  但是亲爱的,我整个地爱上你,永远迷上你的那一天,那个时刻,我至今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天,我跟一个女同学去散了一会儿步,我们俩就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时驰来一辆小汽车,车刚停下,你就以你那种急迫的、敏捷的方式从车的踏板上跳了下来,这样子至今还叫我对你动心。你要走进门去,下意识中我不由自主地为你打开了门,这样我就挡了你的道,我俩差点撞在一起,你看了我一眼,眼光温暖、柔和而多情,就像是对我含情脉脉的表示,你还冲着我微微一笑,我没法形容,只能这样表达:你含情脉脉地冲我一笑,并用一种非常轻柔的、几乎是亲昵的声音对我说:"多谢,小姐。"
  全部的经过就是这样,亲爱的,可是从这一刻起,从我接触到你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眼光之时起,我就完全属于你了。我后来不久就知道,你向每一个从你身边走过的女人都投以这样的目光,向每一个卖东西给你的女店员,向每一个给你开门的使女都投以这样的目光,这是一个天生的诱惑者的眼光,这道目光好像把对方拥抱起来,吸引到你身边,既脉脉含情,又荡人心魄。这种眼光并不是有意识地你在表示多情和爱慕,而是你对女人怀有的柔情使你一看见她们,你的眼光便不知不觉地变得温柔起来。但是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对此一无所知:我的心里像着了火似的。我以为,你的柔情蜜意只是给我的,是给我一个人的。在这一瞬间,在我这个尚未成年的女孩的心里,一下子感觉就成长为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从此永远属于你了。
  "这人是谁?"我的女同学问道。我一下子答不上来。你的名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就在这一秒钟,在这惟一的一秒钟里,你的名字在我心目中变得神圣无比,它成了我心中的秘密。"噢,住在我们楼里的一位先生呗!"我结结巴巴、十分笨拙地说道。"那他看你一眼,你干吗脸涨得通红啊?"我的女同学使出一个好管闲事的女孩子的阴坏劲,连嘲带讽地说道。可是恰巧因为她的讽刺正好触到了我的秘密,血就更往我的脸颊上涌。我狼狈之极,恼羞成怒,我恶狠狠地说:"傻丫头!"我当时真恨不得把她活活勒死。但是她笑得更欢,嘲讽得更加厉害,直到我发现,羞怒之下我的眼睛里都噙满了泪水。我不理她,独自跑上楼去了。
  从这一秒钟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女人们经常向你这个娇纵惯了的人说这句话。但是请你相信我,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盲目地、这样舍身忘己地爱过你,我对你永远忠贞不渝,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知的爱情,这种爱情是如此的希望渺茫,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委身屈从,热情奔放,这和一个成年女子的那种欲火炽烈、贪求无餍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热情集聚起来,其他的人在社交活动中早已滥用了自己的感情,在和别人的亲切交往中早已把感情消磨殆尽,他们听说过许多关于爱情的事,在小说里常常读到爱情,他们知道,爱情是人们共同的命运。他们玩弄爱情,就像摆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自己自己的爱情,就象男孩子夸耀他们抽了第一支香烟那样洋洋得意。但是我身边没有别人,没有人可以让我向他诉说我的心事,没有人指点我、告诫我,我没有人生阅历,毫无思想准备: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万丈深渊。我心里容纳、生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我在梦中见到你,把你视为知音:我的父亲早已去世,我的母亲成天心情压抑,郁郁寡欢,她一直靠养老金生活,总是胆小怯懦,所以我和她也并不相投;那些多少有点行为不端的女同学也叫我十分反感,她们轻佻地把爱情看成儿戏,而在我的心目中,爱情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激情--所以我把原来分散零乱的全部感情,把我那颗压缩在一起而又一再急切向外迸涌的心灵都奉献给你。我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呢?任何比喻都不过分,你就是我的一切,是我整个生命。世上万物因为和你有关才存在,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相连才有意义。你使我整个生活变了样。我原来在学校里一直不太认真,成绩很平常,现在突然一跃而成为全班第一,我如饥似渴地念了上千本书,经常读到深夜,因为我知道,你是很喜欢书的;我还突然以一种近乎倔强的毅力练起钢琴来了,这使我母亲大为惊讶,因为我想,你是喜欢音乐的。我把我的衣服刷了又刷,缝了又缝,好在你面前显得干干净净,讨你喜欢。我那条旧的学生裙(是我母亲穿的一件便服改制的)的左侧打了个四四方方的补钉,我觉得难看极了。我怕你会看见这个补钉而瞧不起我,所以我上楼梯的时候,总把书包盖在那个补丁上,我害怕得浑身哆嗦,生怕你会看见那个补钉。可是这是多么傻气啊:你在那次以后从来也没有、几乎从来也没有看过我一眼。
  而我呢,我其他什么都没做,整天就是在等着你,在窥探你的行踪举止。在我们家的房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黄铜窥视孔,透过这个圆形小孔可以看到你的房门。这个窥视孔就是我伸向世界的眼睛--啊,亲爱的,你可别笑,直到今天我对那些时刻也并不感到羞愧。那几个月,那几年,我手里拿着一本书,一下午一下午地就坐在小窗孔跟前,坐在前屋守候着你,我提心吊胆,生怕母亲疑心,我的心就像一根绷得紧紧的琴弦,你一出现,它就会颤个不停。我的心始终为你而处于紧张和激动之中;可是你对此却毫无感觉,就像你对口袋里装着的怀表的那绷紧的发条没有感觉一样。这根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走过了许多路,而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我知道你的一切,清楚你的每一个生活习惯,认得你的每一根领带、每一套衣服,认得你的每一个朋友,并且不久就能把他们区分开来,还把他们分成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类;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生活的每一小时都是在你身上度过的。啊,我干了多少傻事啊!我亲吻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我偷偷捡了一个你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它被我视为圣物,因为你的嘴唇在上面接触过。晚上我上百次地借故跑下楼去,到胡同里去看看你哪一间屋里还亮着灯,这样看不到你,但用这样的办法可以感觉到你的存在。你出门旅行的那些时间里--我每次看见善良的老约翰把你的黄色旅行袋提下楼去,我的心便吓得停止了跳动--那些时间里我就像死了一样,活着毫无意思。我心情恶劣,百无聊赖,茫然无措。但是我还得十分小心,别让母亲从我哭肿了的眼睛看出我绝望的心情。
  我知道,我现在告诉你的这些事都是滑稽可笑的感情波澜,孩子气的蠢事。我应该为这些事而感到害臊,可是我并不感到羞愧,因为我对你的爱从来也没有像在这种天真的激情中表现得更为纯洁和热烈的了。我简直可以一连几小时,甚至几天几夜地跟你说,告诉你我当时是如何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呢,根本不认得我的容貌,因为每次我在楼梯上遇见你,躲也躲不开了的时候,为了躲开你那灼热的眼光,我就一低头从你身边跑过,就好像一个人怕被烈火烧着,而纵身跳水投河一样。我可以一连几小时,甚至几天几夜地给你讲那些你早已忘却的岁月,我可以给你展开你一生的全部日历;可是我不愿使你厌烦,也不愿使你为难。我只想把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一次经历讲给你听,我请求你别嘲笑我,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我这个孩子来说,这可是难忘的一件大事。那大概是个星期天,你出门去了,你的仆人敞开房门,要把拍打干净的、笨重的地毯拖进屋去。这个称职的仆人干得非常吃力,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便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不要我帮忙。他很惊讶,可还是让我帮了他一把,这样我就看见了你的房间的内部--我实在无法向你表达,我当时是怀着多么敬畏甚至虔诚的心情啊!我看见了你生活的空间,你的书桌,你经常坐在它旁边,桌上摆放着一只蓝色的水晶花瓶,瓶里插着几朵鲜花,还有你的柜子、画和书。但我只能仓促地对你的生活偷望了一眼,因为约翰,你那忠实的仆人,一定不会让我仔细观看的,可是就这么一眼,我就把你屋里的整个气氛都吸收进来,让我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了,都拥有足够的营养供我在梦想中无休止地见到你。
  这匆匆消逝的一分钟,它是我童年时代最为幸福的时刻。我要把这个时刻告诉你,好让你--这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人--终于能开始感到有一个生命依恋着你,并且为你而憔悴消损。我把这个最幸福的时刻告诉你,同时我要把那最可怕的时刻也告诉你,可惜这两个时刻竟挨得如此之近!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为了你的缘故,我把一切都忘了,我没有注意我的母亲,我对任何人也都不关心。我没有发现,有位上了年纪的先生,一位从因斯布鲁克来的商人和我母亲沾着远亲,他经常来我们家作客,一呆就是很久;是啊,这倒使我感到高兴,因为他有时会带我母亲去看戏,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呆在家里,想着你,守候着你回来,这可是我惟一的、最至高无上的幸福啊!结果,有一天母亲把我叫到她房间里,说是要和我严肃地谈一谈。我的脸刷的一下发白了,听到自己的心突然怦怦直跳:莫非她预感到了什么,看出了什么苗头?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你,这是我的秘密,它是把我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秘密。可是母亲自己倒显得非常不好意思,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平时她是从来不吻我的),把我拉到沙发上靠着她坐下,然后吞吞吐吐、羞羞答答地开始说道,她的那个远方亲戚是个死了妻子的鳏夫,现在向她求婚,而她呢,主要是为我着想,就决定接受他的请求。一股热血涌到我的心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马上想到了你。"那我们还住在这儿吧?"我只能含糊不清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不,我们要搬到因斯布鲁克去住,斐迪南在那儿有座漂亮的别墅。"她说的别的话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觉得眼前一黑,后来我听说,当时我晕过去了,我听见母亲对我那位等在门背后的继父低声说,我突然伸开双手向后一仰,就像铅块似的摔倒在地。以后几天发生的事情,我这么一个不能自己做主的孩子是如何抵抗他们那压倒一切的意志的,这一切我都无法向你形容:直到现在,我一想到当时的情形,我这握笔的手还发抖呢。我真正的秘密是不能泄露的,因此我的反对在他们看来纯粹就是脾气倔强、成心作对的表现。谁也不再答理我,一切都在背着我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间搬运行李,等我放学回到家里,总有一件家俱被搬走了或者卖掉了。我无奈地看着我的家搬空了,我的生活变得零落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饭,搬运工人正在包装东西,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放着收拾好了的箱子,以及给母亲和我准备的两张行军床:我们还要在这里过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动身乘车到因斯布鲁克去。
  在这最后一天里,我突然果断地感觉到,没有你在身边,我就没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解救我的生活。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在这绝望的时刻我是否真正能够头脑清醒地进行思考,这些我一辈子也说不清楚,可是突然我站起身来,穿上了校服--我母亲不在家--走到对面去找你。不,我不是走过去的:我全身发僵,四肢哆嗦,被一种像磁一样的内在的力量吸引到你的门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我想跪倒在你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你的女仆,做你的奴隶。我怕你会取笑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的这种纯洁无邪的狂热感情,但是亲爱的,要是你知道,我当时如何站在寒气彻骨的楼道里,吓得浑身僵硬,可是又被一股难以捉摸的力量推着向前走;我又是如何用尽力气,把我那颤抖不停的胳膊从身上扯开,抬起手来伸出去--这场斗争只经过了可怕的几秒钟,但却像是永恒一样的漫长--用指头去按你的门铃,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取笑我了。那刺耳的铃声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接下来是一片沉寂,之后,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周身的鲜血都凝结不动了,我凝神静听,看你是不是走来开门。
  可是你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那天下午你显然不在家里,约翰大概也出去为你办事了;我只好蹒跚着拖着脚步,回到我们空空荡荡、残破不堪的屋子,刺耳的门铃声还依然在我耳际萦绕,我精疲力竭,一头倒在了旅行毯上,从你的门口到我家一共才四步路,却走得我疲惫不堪,就仿佛在深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几个小时似的。但是虽然精疲力尽,我还是想在他们把我拖走之前看你一眼,和你说说话,这样的决心依然没有熄灭。我向你发誓,这里面不掺杂丝毫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是个纯真的小女孩,除了你以外,我别无所想:我一心只想看见你,再见你一面,紧紧地依偎在你的怀里。于是整整一夜,这可怕的漫长的一夜,亲爱的,我都在等着你。母亲刚躺下睡着,我就轻手轻脚地溜到前屋,尖起耳朵倾听,你什么时候回家。整整一夜我都等着你,而这可是一个严寒的一月之夜啊!我疲惫困乏,四肢酸疼,屋里连张可以坐的椅子都没有,于是我平躺在地上,房门底下透过来阵阵寒风。我穿着单薄的衣裳,冰冷的硬地板使人浑身刺疼,我没拿毯子,我不想让自己暖和,生怕一暖和就会睡着,就听不见你的脚步声了。我的两脚抽筋了,紧紧踡缩起来,我的两只胳膊索索发抖;我只好一次次地站起身来,这可怕的漆黑的夜里实在冷得要命。但是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你,就像等待着我的命运。
  终于--大概凌晨两三点钟了吧--我听见楼下有人打开大门,接着有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刹那间我觉得寒意顿消,一股热流在心头激荡,我轻轻地推开房门,准备冲到你的跟前,伏在你的脚下。……啊,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傻女孩当时会干出什么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烛光影影绰绰地从楼梯照了上来。我握着门把,浑身哆嗦。来的人真是你吗?
  是的,是你,亲爱的--可是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听到一阵娇媚的轻笑,绸衣拖在地上的窸窣声和你低声说话的声音--你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这一夜的。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们把我拖到因斯布鲁克去了;我已经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的儿子昨天夜里死了--如果我果真还得继续活下去的话,那我又要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生活了。明天他们要来了,那些黝黑、陌生的笨汉子们,他们将带一口棺材来,把我那可怜的唯一的孩子装进去。也许朋友们也会来,带来些花圈,可是鲜花又有什么用?他们会来安慰我,对我说些什么话,但是他们能帮得了我什么呢?我知道,这以后我又得独自一个人生活。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感到孤独更可怕的事情了。那时,在因斯布鲁克度过的漫无止境的两年岁月里,我就体会到了这一点。十六岁到十八岁的那两年,我简直像个囚犯,像个遭到摒弃的人似的生活在我的家人中间。我的继父是个性情平和、寡言少语的男子,他对我很好;我母亲好像为了补赎一个她无意之中犯的过错,所以对我的要求总是百依百顺;年轻的男子围着我对我献殷勤,但是我都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们。离开了你,我就不想幸福地、知足地生活,我沉湎于一个阴晦的、寂寞的小天地里,自己折磨自己,孤独地生活着。他们给我买漂亮的新衣服,我不穿;我拒绝去听音乐会,拒绝去看戏,或者和大家一起快快活活地出去远足郊游。我几乎很少出门,很少上街:亲爱的,你相信吗,我在这座小城市里住了两年,认识的街道还不到十条?我伤心欲绝;看不到你,我什么也不想要,强迫自己过着平淡的生活。再说,我满怀热情,只想在心灵的深处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不愿意让别的事情来使我分心。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家里,一坐就是几小时,一坐一整天,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想着你,把对你的数百次细小的回忆反反复复地想个不停,每一次和你见面,每一次等候着你,就像看戏似的,我让这些小小的插曲一幕一幕从心头流过。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钟都回味了无数次,所以我整个童年时代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些逝去的岁月的每一分钟对我都是那样的灼热和新鲜,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
  那时,我的全部心思都完全集中在你的身上。我把你写的书都买了来;只要你的名字一登在报上,这天就成了我的节日。你相信吗,你书中每一行我都背得出来,我把你的书读了又读,读到滚瓜烂熟。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从你的书里任意抽出一行念给我听,今天,时隔十三年,我今天还能接着背下去,就像在梦里一样:你写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福音书和祷告词。整个世界只因为和你有关,它才存在;我在维也纳的报纸上翻看音乐会和戏剧首次公演的广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什么演出会使你感兴趣;一到傍晚,我就在远方陪伴着你:此刻他走进剧院大厅了,此刻他坐下了。这样的事情我梦见过千百次,因为我曾经有一次,惟一的一次,亲眼在一次音乐会上看见过你。
  可是我干吗说这些事情呢,干吗要把一个孤独的孩子的这些疯狂的、自己折磨自己的、如此悲惨、如此绝望的狂热之情告诉一个对此毫无所感、一无所知的人呢?那时我不再是个小女孩了。我已经十七岁,转眼就十八岁了--年轻人开始在大街上转过头来看我了,可是他们只是使我火冒三丈。因为要我在脑子里想着和别人,而不是和你恋爱,即使仅仅是闹着玩的,这种念头我都觉得难以理解、难以想象地陌生,对别人稍有动心在我看来就已经是在犯罪了。我对你的激情仍然一如当年,只不过随着身体的发育,随着我情欲的萌发而变得不同,它更加炽烈、更加肉感,更加具有女性的气息。当年潜伏在那个不懂事的女孩子的下意识里、驱使她去按你的门铃的那个朦胧无知的愿望,现在却成了我惟一的思想:把自己奉献给你,将自己完全委身于你。
  我周围的人以为我生性羞涩、腼腆,而我咬紧牙关,不把我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我心里产生了一种钢铁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一件事:回到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去。经过努力,我终于如愿以偿,不管在别人看来我的愿望是多么荒谬绝伦,令人难以理解。我的继父很有资财,他把我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但我一直顽固地坚持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最后我终于达到了目的。我前往维也纳去投奔一个亲戚,在一家规模不错的服装店里当职员。
  在一个雾气迷濛的秋日傍晚,我终于,终于来到了维也纳!难道还要我告诉你,我首先是到哪儿去的吗?我把箱子存放在火车站,跳上一辆电车--我觉得这电车开得多慢啊,它每停一站都使我心里冒火--一直狂奔到那幢房子跟前。你的窗户还亮着灯光,我的整个心灵发出了动人的声音。这座城市,这座曾经那么陌生,那么毫无意义地在我身边喧嚣嘈杂的城市,此时才获得了生气,到这时候,我才又重新复活,因为我感觉到你就在身旁,你,我的永恒的梦。我并没有想到,我对于你的心灵来说,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川河流,还是你我那抬头仰望的目光之间只相隔一层透明的玻璃窗,实际上都是同样的遥远。我抬头看啊,看啊;那儿有灯光,那儿是房子,那儿是你,那儿就是我的天地。两年来我一直朝思暮想着这一时刻,现在总算赐给了我。这个漫长的、天气温和、夜雾弥漫的夜晚,我一直站在你的窗下,直到你房里的灯光熄灭,我才去寻找我的住处。
  从这以后,每天晚上我都这样站在你的房前。我在店里干活一直干到六点,活很重,很累,但是我很喜欢,因为工作一忙,我就不会那么痛切地感到我自己内心的不宁。等到铁制的卷帘式的百叶窗"哗"的一声在我身后落下,我就直奔向我心爱的目的地。我只想看你一眼,只想和你见一次面,只想用我的目光远远地搂抱你的脸庞--这是我心里唯一的心愿。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终于遇见你了,而且恰好是在我没有料想到的一瞬间:我正在抬头张望你的窗口时,你突然横穿马路走了过来。突然间,我一下子又成了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觉得热血涌向我的面颊;我违背了我内心强烈的、渴望看见你的眼睛的渴望,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像是身后有人追我似的,一溜烟地从你旁边跑了过去。后来我为自己这种女学生似的羞怯畏缩的逃跑行为感到害臊,因为现在我不是已经打定主意了吗:我想遇见你,我在找你,经过这么多渴求、难熬的岁月,我希望你能认出我是谁,希望你注意我,希望为你爱上我。
  但是好长时间过后你都没有注意到我,尽管每天晚上我都站在那条胡同里,即使大雪纷飞,或者维也纳那凛冽刺骨的寒风吹个不停。我往往白白地等几个小时,有时候我等了半天,你终于和朋友一起从屋里走了出来,有两次我还看见你和女人在一起,--当我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和你手挽手紧紧依偎的时候,我的心突然一阵抽缩,仿佛把我的灵魂给撕裂了,这时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感到对你有一种新的、异样的感觉。我并不觉得意外,从童年时代起我就已经知道总是有女人来访问你,可是现在却突然让我感到了一阵肉体上的痛苦,我的心弦被拉得紧紧的,对于你和另外一个女人这样明显的、肉体上的亲昵忌恨不已,同时自己却很渴望得到这种亲昵。出于一种孩子气的自尊心--也许今天我还依然保留着--我一整天没到你房子前面去。可是这个赌气和愤恨的夜晚变得多么空虚和可怕啊!第二天晚上,我又忍气吞声地站在你的房前,等啊等,就好像命运注定,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站在你那紧闭着的生活面前。
  有一天晚上,你终于注意到我了。我已经看见你远远地走来,我赶忙振作起精神,鼓励自己别又躲开你。事情也真凑巧,正好有辆卡车停在街上卸货,把马路堵得只剩下很窄的一条,你就正好擦着我的身边走过去。你的眼光漫不经心地在我身上一扫而过,它一遇到我那专注的目光,就立刻又变成了那种专门勾引女人的目光--它让我马上回忆起了往事,令我猛地一惊!--又变成那种充满柔情、既脉脉含情,又摄人心魄的目光,又成了那种仿佛把对方紧紧拥抱起来的勾魂摄魄的目光,这目光曾将我唤醒,使我第一次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女人,成了正在恋爱的女人。就这样,你的目光和我的目光接触了一两秒钟,我的目光却无法和你的目光分开,也不愿意和它分开--随后你就从我身边过去了。我的心跳个不停;我完全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一种无法克服的好奇心让我转过头去,看见你停住了脚步,也正在回过头来看我。从你那非常好奇、饶有兴趣地观察我的神气中,我立刻就知道,你没有认出我来。
  你没有认出我来,那时候没有,也永远也没有认出过我。亲爱的,我该如何向你形容我那一瞬间绝望的心情呢。当时我是第一次遭受这种命运,这种不被你认出来的命运,我一辈子都忍受着这种命运,并且随着它离开人世;没有被你认出来,一直没有被你认出来。叫我怎么向你描绘这种的失望呢!因为你瞧,在因斯布鲁克的这两年,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在设想我们在维也纳的重逢,随着自己情绪的好坏,我想像出最幸福的和最可怕的情形。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是在梦里把这一切都想过了;在我心情阴郁的时候,我设想过,你会把我拒之于门外,会鄙视我,因为我太低贱,太丑陋,太不顾羞耻。你表现出来的各种憎恶与冷漠,我在热烈活跃的想象中都经历过了--可是这点,就这一点,就算在我心情最阴沉,自卑感最严重的时候,我也没有去考虑。这是最可怕的一点:那就是你丝毫没有注意到有我的存在。今天我懂得了--啊,是你教我明白的!--在一个男人眼中,少女和女人的脸想必是变化无常的东西,因为脸通常只是一面镜子,时而是炽热激情之镜,又或是天真烂漫之镜,又或是疲劳困乏之镜,正如镜中的形象转瞬即逝,一个男子也就更容易忘却一个女人的容貌,因为年龄会在这面镜子在岁月的流逝中时而光亮,时而布满阴影,而且服装的衬托又会把一个女人的脸打扮成时而这样或那样。只有伤心落寞的女人才能真正懂得其中的奥秘。可是我当时还是个少女,我还不能理解你的健忘,我自己毫无节制、没完没了地想着你,结果我竟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你一定也常常在想我,在等着我;要是我确切知道,你的心里并没有我,你丝毫也不曾想过我,我又怎么活得下去呢!你的目光使我如梦初醒,它告诉我你一点也认不得我,关于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之间,你竟连一点细如蛛丝般记忆也没有。你的这种目光,使我第一次跌入到现实之中,第一次预感到了我的命运。
  你那天没有认出我是谁。两天之后我们又一次相遇,你的目光以某种亲昵的神情拥抱着我,这时你依然没有认出我就是那个曾经爱过你的、被你唤醒的姑娘,你只认出,我是两天之前在同一个地方和你迎面相遇的那个漂亮的、十八岁的姑娘。你亲切地看我一眼,神情带着一些惊讶,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你又和我擦肩而过,马上又放慢脚步;我浑身战栗,我狂喜,我祈祷,但愿你会走来跟我打招呼。我感到,我第一次为你而充满活力;我也放慢了脚步,不躲着你。突然我头也没回,便感觉到你就站在我身后,我知道,这一次我可以第一次听到你用那可爱的声音和我说话了。我满怀期待,这几乎令我软瘫,我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停住脚步,我的心七上八下,简直像小鹿似的狂奔猛跳--这时你走到我身边来了。你和我攀谈起来,一副轻松愉快的神情,仿佛我们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似的--唉,你对我一点预感也没有,你从来没有感觉出我的生活!--你和我说话的时候,神态是那样的大方而富有魅力,甚至使我也能够回答你的话了。我们一起走完了整个的一条胡同。这时你就问我,是否愿意和你一起去吃饭。我说好吧。我又怎能拒绝你的邀请?h t t p : // hi. baidu .com /云2 深 无 1迹
  我们一起在一家小饭馆里吃饭--你还记得这饭馆在哪儿吗?啊!你一定不记得了,你一定跟其他这样的晚饭分不清了,因为我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无数个女人当中的一个,不过是不胜枚举的许多风流艳遇中的一桩而已。什么事情会让你回忆起我来呢?我说话很少,因为在你身边,听你说话已经使我无限幸福了。我不愿意因为提一个问题,或说一句蠢话而白白浪费一秒钟的时间。你给我的这一时刻,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举止让我对你怀有着最热情的敬意,你的态度是那样的温文尔雅,恰当得体,丝毫没有急迫逼人的妄为,没有匆忙的谄媚讨好,从一开始就那样亲切自重,一见如故。我是早就决定把我整个身心都献给你了,即使我不曾有着这种想法,那么仅凭你当时的举止,你也会赢得我的心的。唉,你是不知道,我痴痴地等了你五年!你没使我失望,你让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天色已晚,我们起身离开饭馆。走到饭馆门口,你问我是否急于回家,是否还有一点时间。我事实上已经早有准备,我怎么能瞒着你!我说,我还有时间。你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问我,是否愿意上你家去聊一会儿。"好啊!"我脱口而出,说得那么自然。随后我立刻发现,我答应得这么迅速,让你感到有些难堪或者高兴,反正你显然十分意外。今天我才明白了为什么你会感到惊愕;我知道,一个女人即使她心里有如火燎,迫不及待地想委身于人,但她通常也要装出毫无准备的样子,假装惊吓万分或者怒不可遏,一定要等到男人再三哀求,编一些谎话,发誓赌咒,并作出种种诺言,这才会转嗔为喜,半推半就。我知道,只有那些以卖笑为生的女人,或者那些天真烂漫、还没有长大的女孩才会这样毫无保留地欣然接受这样的邀请。但是在我的心里--你又怎么料想得到呢--这只不过是我深切的相思化成语言,经过千百个日日夜夜的凝聚、而现在突然迸涌开来。反正当时你吃了一惊,我开始使你对我感起兴趣来了。我发现,我们一起走的时候,你一面和我说话,一面略带惊讶地从侧面偷偷打量着我。在觉察别人的感情时,你的感觉总能有具有魔法似的把握,你此刻立即感到,在这个小鸟依人似的美丽的姑娘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有着一个秘密。于是,你顿时好奇心大发,你绕着圈子、拐弯抹角地向我提了许多问题,我觉察到,你想要摸清这个秘密。但是我避开了:我宁可在你面前显得有些傻气,也不愿向你泄露我的秘密。
  我们一起上楼到你的房间里。原谅我,亲爱的,即使我对你说,你也不会明白,这条楼道,这楼梯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当时感到了怎样的陶醉、怎样的迷乱、怎样的疯狂的、痛苦的、几乎是致命的幸福啊!直到现在,当我想起这一切时,我还忍不住潸然泪下,可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那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渗透了我的激情,都是我在童年时代满怀憧憬的象征:在这个大门口,我千百次地等待过你;在这座楼梯上,我经常偷听着你的脚步声,并在那儿我第一次看见了你;那个窥视孔,透过它我几乎看得神魂颠倒;曾经有一次,我跪在你门前的小地毯上,听到你房门钥匙的响声,我便从我躲着的地方吃惊地一跃而起。我的整个童年,我全部的激情都保留这几米长的空间之中,我整个的一生都在这里,而如今,一切都如愿以偿了,我和你走在一起,和你一起,在你的、我们的楼里走着,我过往的生活便犹如暴风雨般向我劈头盖脑地冲了下来。你想想吧,--我这话听起来也许很俗气,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用别的话来说--一直到你的房门口为止,一切都是现实的、沉闷的、平凡的世界,到你房门口起,便开始了孩子的魔法世界,阿拉丁①的王国;你想一想,我曾千百次望眼欲穿地盯着你的房门,而现在我正如醉如痴地迈步走了进去,你无法想象--即使能模糊地感到,却永远也不会完全知道,我亲爱的!--这迅速流逝的一分钟从我的生活中究竟带走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在你的身边呆了整整一夜。你不会想到,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亲近过我,没有一个男人接触过或者看见过我的身体。可是你又怎会想到呢,亲爱的,因为我对你没有一点抗拒,我忍住了因为羞涩而产生的迟疑,只是为了不让你猜出我对你的爱情的秘密,如果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准会叫你吓一跳的--因为你只喜欢轻松愉快、游戏人生、无所牵挂的生活。你深怕踏入别人的命运。你愿意滥用你的爱情,用在所有你喜欢的女人身上,但不愿意作出任何牺牲。假如我现在对你说,我委身于你的时候,我还是个处女,那么我求你,千万别误解我!我根本没有埋怨你!你并没有勾引我,欺骗我。引诱我--是我,是我自己挤到你的跟前,扑到你的怀里,一头栽进自己的命运之中。我永远,永远也不会责怪你,不会的,我只会永远感谢你。因为这一夜对我来说是无比的欢娱、至极的喜悦和极度的幸福!那天夜里,我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感到你在我的身边。我不禁觉得十分奇怪,为什么群星不在我的头上闪烁呢,因为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升上了天空。不,我亲爱的,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也从来没有因为这一刻而后悔过。我还记得,你睡熟了,我听见你的呼吸,触到你的身体,感到自己是那么地紧挨着你,在黑暗中我幸福得流出了眼泪。
  第二天一早我急着要走。我得到店里去上班,也想在你仆人到来以前离去,不能让他看见我。当我穿戴好衣服站在你的面前,你把我搂在怀里,久久地凝视着我;莫非是某个模糊而遥远的回忆在你心头激荡着,还是说你只是觉得我当时容光焕发、美丽动人呢?然后你就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我轻轻地从你的怀抱中挣脱身子,想要走了。这时你问我:"不想带几朵花走吗?"我说好吧。你就从书桌上供的那只蓝色的水晶花瓶里(唉,小时候我曾偷偷地看了你房里一眼,从此就认得这个花瓶了)取出四朵洁白的玫瑰给了我。后来一连几天,我还不住地吻着这些花儿。
  在这之前,我们还约好了另一个晚上再见面。我去了,那天晚上又是那么的销魂和美妙。你还和我一起度过了第三个夜晚。后来你就对我说,你要动身出门去了--啊,我从童年时代起就怨恨你的出门旅行!--你答应我,一回来就马上通知我。我给了你一个留局待取的地址--我没有把姓名告诉你,我不愿意。我保守着我的秘密,将它锁在了心底。你又给了我几朵玫瑰作为临别纪念--作为临别纪念。
  这两个月里我每天去问……唉,不说了,何必跟你描绘这种满怀期待却又绝望的痛苦折磨呢。我不责怪你,我爱你,爱的就是这个样子的你,感情热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而爱不专一。我就爱你是这么个人,只爱你是这么个人,你过去一直是这样,现在依然还是这样。你早就回来了,我从你亮着灯的窗口断定,你早已回来了,可是你没有写信给我。在我一生最后的时刻,我也没有收到过你一行字,我把我的一生都献给你了,可是我没收到过你一封信。我等啊,绝望地等着。你没有来叫我,你一行字也没有写给我……一个字也没有……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这也是你的孩子啊,亲爱的,这是那三个销魂荡魄、如胶似漆的夜晚的结晶,我可以向你发誓,人在死亡之前是不会撒谎的。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向你发誓,因为自从我委身于你的那一刻起,一直到孩子离开我的身体,这期间没有一个男子碰过我的身体。我的身体被你触碰之后,我就有了一种神圣的感觉,我怎么能把我的身体同时分赠给你和别的男人呢?你是我的一切,而别的男人只不是我的生命边缘匆匆来去的过客。这是我们的孩子,亲爱的,是我那执著专一的爱情和你那无所顾虑、任意挥霍的柔情蜜意的结晶,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儿子,我们唯一的孩子。你于是要问了--也许你会大吃一惊,也许只不过有些许诧异--亲爱的,你一定会问,在这么多年漫长的岁月里,我为什么一直把这孩子的事情瞒着你,直到今天才告诉你呢?而此刻他就躺在这里,在黑暗中沉睡了,永远也不回来,永不回来!但是你叫我怎么能告诉你呢?像我这样一个在你看来素不相识的女人,心甘情愿地和你过了三夜,而且丝毫不加反抗,甚至是满怀渴望地向你敞开了我的怀抱,对我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你是永远、永远也不会相信的。你无法相信,她会对你这个不忠实的男人坚贞不渝的,你永远也不会坦然坚定地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即使我的话使你觉得难分真假,你也不可能完全消除这种暗自的怀疑:我知道你很有钱,所以企图把另一笔风流帐转嫁在你的身上,硬说他是你的儿子。你会对我猜疑,在你我之间会存在一片阴影,一片淡淡的怀疑的阴影。我不愿意这样。再说,我十分了解你--也许你自己对自己还没了解到这种地步--我知道你只喜欢轻松愉快,无忧无虑,无所顾虑的恋爱,要是突然一下子当上了父亲,突然要对另一个人的命运负责,你一定觉得不是滋味。你只有在无拘无束的情况下才能够呼吸和生活,你一定会觉得被我束缚住了,你也一定会因为这种牵连而恨我--我知道,你会恨我的,会违背你自己清醒的意志而恨我的。也许只有几个小时,也许只不过短短的几分钟,你会觉得我很讨厌,觉得我可恨--但是我是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辈子想到我的时候心里都没有一丝忧愁。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也不愿成为你的累赘。我希望每当你想起我来,总会怀着爱情与感激,我愿意成为在你钟情的所有女人当中独一无二的一个。可是当然,你从来也没有想念过我,你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并没有责怪你,亲爱的,我不埋怨你。如果我的笔端偶尔流露出一丝怨尤的话,那么请你原谅我,请原谅我吧!--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死了,就躺在那摇曳影绰的烛光里;我冲着上帝握紧拳头,管他叫凶手,我悲伤不已,心绪混乱。请原谅我的怨诉,原谅我吧!我也知道,你心地善良,打心眼里乐于助人。你帮助每一个人,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来求你,你也会给予帮助。不过你的善心是非常奇特的,它可以属于每一个人,人人都能从中获取恩惠,能取多少就取多少,你的善心是博大的,但却是,它是--请原谅我--消极的。你的善心需要别人提醒,要别人自己去拿。只有在别人求援于你,向你恳求的时候,你才帮助别人,你帮助人家是出于害羞,出于软弱,而不是出于真诚的心意。让我坦率地跟你说吧,你可以和别人共欢乐,却并不愿意和别人共患难。像你这种类型的人,即使是其中心地最善良的人,求他帮助也是很困难的。有一次,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我从门上的窥视孔里看见有个乞丐按你的门铃,你给了他一些钱。他还没开口乞讨,你就飞快地把钱给了他,钱并不少。可是你给他钱的时候,流露着一种害怕的神情,而且十分慌张,恨不得他马上就走,仿佛你很害怕看他的眼睛似的。你在帮助人家的时候表现出来的那种腼腆羞怯、忐忑不安、怕人感谢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了。所以我从来也不去求你。当然,我知道,你是会帮助我的,即使你不能肯定这是你的孩子,你也会帮助我的。你一定会安慰我,给我钱,给我一笔数量可观的钱,可是你心里总会暗暗带着一种焦躁不耐的情绪,想把这桩麻烦事情从你身边推得干干净净。是啊,我相信,你甚至于会劝我尽早把孩子打掉。这是我最害怕的事了!因为只要你提出要求,我什么事情不会做呢!我怎么可能拒绝你的要求呢!但是这孩子可是我的一切,他是你的骨肉,他就是你,但又不再是你。我无法驾驭那个幸福无忧的你,但是,现在你永远交给我了,禁锢在我的身体里,和我的生命连在一起了。这下子我终于抓住你了,我可以在我的血管里感觉到你在生长,感觉你的生命在生长,我可以哺育你,喂养你,爱抚你,亲吻你。你瞧,亲爱的,正因为如此,当我知道我怀了你的孩子,我是多么的幸福啊,正因为如此,我才把这件事瞒着你:因为这样,你再也不会从我身边逃走了。
  当然,亲爱的,接下来的日子并不是像我预先想象的那样,都是些幸福的时光,也有些日子充满了恐惧和苦难,充满了对人们的卑劣龌龊的憎恶。我的日子很不好过。临产前几个月我不能再到店里去上班了,我不想亲戚们注意到我怀了孕,并把这事告诉我家里。我不想向我母亲要钱--我把手头有的那点首饰都变卖了,以此来维持我临产之前那段时间的生活。产前一星期,我放在柜子里的最后几枚克朗被一个洗衣妇偷走了,我只好进了一家产科医院去生孩子,只有那些一贫如洗的女人,那些被遗弃、被遗忘的女人在走投无路时才到那儿去。就是在这些穷困落寞的低俗人群当中,这孩子、你的孩子呱呱堕地了。那儿真叫人活不下去:陌生、陌生,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们躺在那儿的人,互不相识,大家都孤寂苦闷,彼此仇视,大家都是被穷困、被同样的苦痛驱赶到了这间沉闷的、充满了哥罗仿和血腥气的、充满了喊叫和呻吟的病房里来的。穷人不得不遭受的凌侮,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羞辱,我在那儿都受到了。我得和那些娼妓之类的病人同处一屋,她们惯于欺侮命运相同的病友;我忍受了年轻医生的玩世不恭的态度,他们脸上挂着讥讽的微笑,掀起这些没有抵抗之力的女人身上的被单,假借检查之名,在她们身上摸来摸去;我忍受了女管理员的无餍的贪欲--啊,在那里,人的羞耻心被人们的目光钉在十字架上,备受他们的恶毒语言的鞭笞。只有写着你姓名的那块牌子,还说明你还是你自己,因为在那床上躺着的,只不过是一块抽搐颤动的肉,任凭好奇的人来东捏西摸,只不过是供别人观看和研究的一个对象而已--啊,那些在守候着自己、体贴入微的丈夫身边,在自己家里生孩子的妇女,她们永远不会明了,在举目无亲,无力自卫的情形下,仿佛躺在实验桌上生孩子是什么滋味!如果我现在看到"地狱"这个词,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突然想到那间拥挤不堪的、水气弥漫的、充满了呻吟、狂笑和惨叫声的病房,就是在这座羞耻心被任意践踏的屠宰场,我经历了苦痛的煎熬。
  原谅我,请原谅我说了这些事。可是就只有这一次,我才提及这些事,以后永远也不会再说了。十一年来,我对此沉默不语,不久之后我便将永远沉默,直到永恒,但是总该有这么一次,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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