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母亲说,就在我出生前不到一个时辰,她坐在自家楼房的南窗前,窗外秋阳如水,西子湖静悄悄的,远山近树也是静悄悄的,一动不动,像是沉在水底的影子。猛然间,我母亲听到“轰咚”一声骇人的闷响,她就想,来了,来了,孙大帅的队伍真的打进杭州城里来了。那些日子,杭州城人心惶惶,到处盛传孙传芳的队伍要打过来了。腿快的已经带上细软逃跑了。眼看大祸临头,我母亲因为怀着我,马上就要临盆了,哪里都不能走,只好在家硬等。我母亲有一句至理名言:这世界上凡是做过妈妈的女人都晓得,天底下没有比生孩子再大的事情。我母亲说,在那一声骇人的闷响之后,再没有第二声,她一扭头,就看见了那股冲天而起的烟尘。等到烟尘散尽,我母亲看见了比孙大帅的大兵进城更可怕、更离谱的事情――夕照山下的雷峰塔没有了。我母亲说,杭州人世世代代看着雷峰塔,生生死死不知看了几百几千年,雷峰塔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没有了呢?我母亲惊恐万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慌忙走过去推北窗,推开北窗,她一眼看见了宝石山上尖顶如锥的保俶塔。我母亲这才相信了自己看见的事情――雷峰塔倒了。从此往后,在西湖南北两岸对望了不知几千几百年的一对宝塔,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都说“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现在,雷峰塔倒了,老衲死了,天知道美人还能活几天?我母亲又扭过头去,呆呆地看那片空荡荡的烟尘,她终于再次确定,雷峰塔真的是倒了。这个不可置疑的确认,让我母亲陷入了难以言说巨大无比的惶恐之中:一座站了千年百年的古塔,好好的怎么就会塌了呢?谁都知道那个老故事,谁都知道这座塔底下压着一条白蛇。难道是法海和尚转世投胎变成孙大帅又回来了?难道是镇在塔底的白蛇白娘子,千年万年,真的等来了翻身出世的日子?
报纸上登了文章说雷峰塔倒了。又登了照片,照片上是雷峰塔遍地瓦砾、粉身碎骨的尸体,在雷峰塔的尸体上蚂蚁搬家一样的聚集着人群。原来是有人误传,雷峰塔里藏了“金”,塔一倒,撒了满地黄金。人们发了疯一样跑过去找金子,在碎砖乱瓦上翻个不停。后来才知道是听错了,不是“藏金”,是“藏经”。两手空空,大失所望的人群纷纷而去。但是,确实有人真的在摔碎的砖心里,看见了一卷一卷的经文。可大家全当那是废物。后来,有大学问家出来说,那是一卷一卷的陀罗尼经,都是宋代以前用雕版印出来的经文,比金子要值钱得多、贵重得多。人们这才如梦方醒,又纷纷返回去,在雷峰塔的尸体上东挖西敲,榨骨吸髓。可是,已经晚了,那些经文早已经变成了拿不起来的纸灰。满心狂喜的人们,再一次两手空空。眼见得一日之内,人心几起几落,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人们忽然觉出一点异样的滋味来,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群被戏弄的牵线木偶,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群吞吃了同类的野兽,一丝不能出口的惭愧和歉意在那些贪婪的眼睛背后,飘忽不定游来游去。
我母亲说,她看着照片上蝼蚁夺食一般的人群,心痛如椎,就在那一刻顿然醒悟,一下子看透了真相。于是,我母亲对着我长长地叹息,
“秋白呀秋白――这人世间真是托付不得真心呐……”
第一章 粉孩儿
一、
起初,看上去,他和每一个刚刚出生的普通孩子没任何两样,粉团一般的小身体,胳膊像鲜藕,大眼睛,透明的水玉般的小指甲,黑黑的头发,是个未来的美丈夫。
五个月上,依依呀呀,见人就笑,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哭起来却是惊天动地浑不讲理。喜欢女人,喜欢让女人抱。干净漂亮的小村姑们一走过,他就噢噢地冲人家撒欢,而男人们,无论老少,他都矜持骄傲地不理不睬。
他娘快乐地说,原来也是个小情种啊!
这小情种,小美丈夫,一天一天长大,悄悄长大,身体中神秘的秘密,无人知晓。突然有一天,他乘人不备爬出了户外,有什么东西在引诱着他,召唤着他。是一种声音,竹笛,牧童的竹笛,这声音让他莫名其妙地兴奋、激动,唤起他身体深处的东西,浑沌深处的东西,记忆和向往,他陶醉地舞蹈,在地上扭动,这欢乐的刹那他还原为另一种生命和生灵。
那是一个大灾殃的开始,不过他毫无记忆。
再大起来,大约四五岁的时候,突然迷上了捕捉。那时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异秉的,他很快活,舌头一卷,一只小虫就下了肚,再一卷,又一只。弟弟檀童蹒跚地跟在他身后,学他的样,粉红的小短舌头,一伸一伸,却一无所获。檀童撇着嘴角,哭了。他友爱地俯下头,将刚刚捕获的猎物,一只金铃子,喂到了檀童的小嘴里。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娘的惊叫。
父亲闻声从屋里跑出来,娘用手指着他们小哥俩,说不出话。父亲脸白了,他冲过来,扳住檀童的嘴,抠出了那只金铃子。然后就扑向他,掐他的脖子,摇他,扳他的嘴,用一根指头狠命地去捅他的喉咙。他呕吐了,那些猎物,一只只,呕出来,带着他的体液,有一只,甚至还垂死挣扎地扑了两下可怜的翅膀。
白灼灼的烈日下,他头晕目眩,眼里迸出无数颗闪亮的金星,像诱惑他的美妙的飞虫。
夜晚,父亲坐他床边,摸他的头发,脸颊,轻轻地,郑重地说,
“粉孩儿,你要记住,人,是不吃虫的啊。”
父亲的脸,还有声音,都很悲伤,那悲伤是他不能了解的,却让他害怕。
“吃虫,会引来祸事,儿,你要记下!”父亲又说。
灯焰在父亲脸上,一跳一跳,墙壁上父亲的身影也一跳一跳,像鬼魅的舞蹈。他不知道“祸事”是桩什么东西,可那一定是可怕的,黑暗的。而他自己,则是一个能引来“祸事”的可怕的人。
天上地下,黑夜白天,有多少的诱惑,引诱他惹祸。飞蛾撞他的脸,青蛙跳上他的赤脚背,牛虻在他耳旁寻衅,萤火虫扑打他家窗棂。这世界,步步都是为他设下的陷阱。他目不斜视,变得呆头呆脑。他对自己说,“粉孩儿,你不能惹祸。”可是心里,却总有一个小声音,说着另外的话。那声音总是愤愤不平地发问,“为什么?为什么?”
一个晴朗的秋日,孩子们聚在草滩上小树林旁,玩弹弓,比赛打鸟。他们玩得很快活,你喊我叫,那射出的弹子,却差不多弹弹虚发。他一时忘情,忽然飞身上树,两脚倒勾住树稍,身子“嗖”地一弹,一只小鸟就扑楞楞在了他的齿间,他一松嘴,“嗖”地又是一弹,另一只又被他扑楞楞拿下。树下的孩子们张大嘴,看呆了,突然他们欢呼起来,大喊,“给我!给我!”他们围着大树,雀跃着,向他要战利品。只见那柔韧的小身体,嗖嗖地、欢快地、寒光凛凛地出击,如同一只匕首,刀刀见血。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一旁惊叫起来,
“天爷!造孽呀,看这孩子,像长虫!”
他学会了隐藏。六年来他隐藏得很好,再也没有惹祸。在这个城郭中,没有谁再把他看做是一个怪物。就连父亲,也以为他迷途知返,转了习性。可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其实仍旧是,也许,永远都将是人群中的一个异类,一个妖异。他身上奇怪的癖好和习性,那让人群惊异害怕、给亲人带来祸端灾秧、让他自己深深羞耻和痛苦的东西,不是他想甩脱就能甩脱的,那是他的与生俱来,是和他的血肉之身生死相随撕裂不开的恶运,是他的命。一天天长大的粉孩儿,小小年纪,明白了这一点,从此就变成了一个不会笑、也没有快乐、心机很深的孩子。
他生而与人不同。
他常常独往独来,不合群。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片大草滩,百虫的家乡。草的气味,让他感到亲切。最不快乐最郁闷的时候闻到阳光下草的腥气他甚至会哭。他趴在草地上,哗哗地流泪,感受到一种羞耻的快乐。他努力克制着不让他那条箭矢般的长舌飞出口腔。可是,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总有激情奔涌的时刻,在确保没有第三只眼睛的注视下,他会偶尔放纵一下自己。他钻进小树林,爬上枝叶最浓密的大树,将自己隐藏起来,当一只猎物,无论是小麻雀还是知更鸟,被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咬在齿间鲜血涌入腔中的刹那,他会狂喜地发抖。而随之而来的便是更深刻的羞耻感、罪恶感和一个永没有答案的疑问:
“我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只有迷茫伤心的涛声在大荒中永不停息地劝说着。拉船人又过来了,唱着号子。他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为什么只有在这些赤身露体的纤夫们面前,他的羞耻感才会消弥殆尽。这世上,只有他们,光天化日之下精赤条条的袒露被看做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因为他们低贱吗?他不知道。可这些精赤条条低贱的人却是他唯一不害怕的人群,他甚至梦想有一天也去做一个拉船人,摆脱掉这身衣服,也再不用去管那条舌头——自古以来,拉船人走的那条水道河滩,就是天不管地不管皇帝老子也不管的一片飞地。也许只有那里,是他的容身之处。
可那只能是做梦。他入了圣贤的门,只能做圣贤的弟子,只能做圣贤要他做的事了。
他想起搬进新房的那一天,娘搂着檀童,拉着他的手,哗哗流着眼泪,说,“儿啊,儿啊!”一家人,只有他,懂了娘的意思,知道娘没有说出口的是一句什么话。若说,六年来,他的隐藏瞒过了所有的人甚至至亲的亲人们,那是不确的。至少,娘心里悬着明镜:知道这小小的孩儿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一家人的平安“忍”下了什么。娘知道这高门楼大宅院是用这小小儿郎多少隐痛挣扎委屈换得的。为了娘没有出口的这句百感交集的话,他还得这样一天又一天、半人半鬼地“忍”下去。
太阳沉下去了,天地一派苍青,大河的劝慰之声在苍茫中哗哗不息。草滩上,起了蚊子。蚊子成团肆虐地撞他的脸。他定定心,像所有的人一样,用手拍打和驱赶着它们而不是用舌头。然后,把大河留在身后,踏着漫天草香回家去。
二、
这白蛇不是那白蛇。
这白蛇生在峨眉山,年深日久,有了觉悟,幻想做一个人。它到处请教可有什么方法能够修炼成人。它问林中的走兽,走兽们回答说,“做人有什么好?还不如做妖,自由自在。”它不喜欢做妖,又去问天空的飞禽,它们生着翅膀,见多识广一些。飞禽们听了,回答说,“只听说过修炼成仙的,吃灵山的仙草,喝西天的仙露,能得道成仙,修成正果,可没听说过怎样修炼成人。”它也不喜欢得道成仙,尽管那是所有妖精们的最高梦想,它只想做一个肉身凡胎的人。它又去问石头,是悬崖绝壁上的一块巨石,不知已几千几万岁,它对石头说,
“石兄啊,你历尽风霜,可能告诉我,怎样才能修炼成一个人?”
巨石听了,久久沉默不语,它以为没指望了,转身要走,只听石头忽然迸出两个字,石头说,
“冥想。”
它大喜过望,却又不得要领,“冥想?石兄啊,想什么?”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石头冷淡地回答。
它谢过巨石,游走了,只听身后传来了石头冷冰冰的声音,“再送你两句话,‘两耳不闻洞外事,地裂山崩不移身’,切记。”
于是,它潜进了峨眉山最深处,潜进了无人知晓的“白云洞”中,开始了它的苦修。渴了,就喝岩缝中滴下来的山水,饿了,也是这岩缝中的山水充饥。第一个千年,它冥想:给我一个人的身子。于是,一千年过去了,它有了一个人的身体和花容月貌。第二个千年,它冥想:给我一个人的头脑。于是,两千年之后,它有了人的头脑和智慧。到第三个千年,它冥想:给我一颗人的心。这是最难获得的,也是功败垂成的最后一搏。
两千九百九十九年头上,有一天,寂静的洞外突然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喊叫,“救命啊!救命啊!”声音苍老又急切凄厉。它沉沉的冥想一下子被打断了,它侧耳聆听,只听那呼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惊慌,扎着它的耳朵,乱着它的心智。“两耳不闻洞外事,地裂山崩不移身”的教诲,它本是谨记在心的,然而此刻,人命关天,救,还是不救?它没有余地思前想后,千钧一发之际,它挺身而出了,跃出了二千九百九十九年未曾踏出的白云洞口,只见一条恶狼,已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扑倒在地,它冲上前去,一掌就将恶狼击倒了。霎那间,恶狼没有了,老妇也不见了,灵光普照,眼前立着的,竟然是手持玉净瓶救苦救难的南海观音菩萨。菩萨现出了真身,菩萨悲悯地望着它摇头说道,
“功亏一篑,你是做不成一个真正的人了。”
菩萨的话,让她惊悚。她站在暌违了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蓝天白云之下,唇红齿白,分外妖娆艳丽。慈悲的菩萨看穿了她可悲的未来,菩萨说,
“你最终没能修炼出人心的残忍,在人间,你将备受折磨,没有比人更不见容于异类的。可你也不能再做回一条蛇,因你毕竟已有了一具人的情色之身。白蛇女,苦海无边,你要三思啊。”
说完,菩萨腾云驾雾飘然而去,半空中,传来菩萨最后的声音:
“成仙易,做人难,白蛇女,你是舍易求难啊!”
就这样,她三千年的修行,终止在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一桩善举之上。
它没能了悟菩萨的点拨,人间的历练将成就它最后的“冥想”。
白蛇和青蛇,这一对妖孽姐妹,亲人,就这样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了。现在她们的名字是,白素贞和青儿,落脚在杭州城双茶坊巷,姐姐白素贞,开一家绣庄讨生活,妹妹青儿,不会扎花,不会绣朵,就学着帮姐姐烧茶煮饭,兼做一些粗营生。
那杭州城,遍地都是绣庄和绣行,白娘子的绣庄,也并无绝活与出奇之处,生意常常清淡,没银子买米的日子也是有的。白娘子的纤纤十指,绣出了串串血泡,就为挣一口饭吃。青儿感到很奇怪。
“姐姐呀,哪里变不出银子来?为何要与自己过不去?”说着,一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头,托在掌心,吹口气,霎时就变出小小一锭银锞子。
白素贞登时变了脸。
“小青儿,你听好了,你若还玩这把戏,莫怪我恩断义绝——你给我从这双茶坊巷,滚出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今往后,两不相干!”
小青儿委屈地眨巴着眼,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大火气。
她缓了缓,长叹一口气,说道,
“青儿呀,不做人,你来人间干什么?”
是啊,她忍受了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苦修,是为了做一个人,而不是做一个人间的妖。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苦修,是为了灵肉归一,得到一个实实在在平凡的肉身,不再忍受那种非人亦非兽的苦痛和折磨。做人,就是要谨守人这生灵的界限,接受属于“人”的一切命定。如今,她刚刚开始了这做人的生涯,可是却跑来这样一个小蛇妖,时时提醒和破坏着这生涯的尊严和真实感。
“青儿啊,青儿,或许,我真不该救你呀。”她摇摇头。
“晚了,你已经救下了!”青儿气呼呼回答,“反正我是扭股子麻糖,缠上你了!”
这一天,那个名叫许宣或是许仙的美男子,去郊外扫墓,乘舟归来,忽遇骤雨,停船靠岸,遇上两个踏青归来想搭顺船的姐妹。姐姐是个青春寡居的美少妇,姓白,名素珍,妹妹唤做小青,天真烂漫。一见钟情的故事,在许宣和姐姐之间,发生了。
那一场骤雨,成就了一桩好事,一桩人间的好姻缘。小蛇妖暗自窃笑,那逼迫小舟停船靠岸的骤雨,不用说是她的得意之作:她从姐姐眼中看出了一个寂寞女人内心的倾慕和爱意。她当着姐姐的面玩起了翻云覆雨的把戏。她相信,姐姐并没有识破她的小诡计,错了,那其实是白素贞一个充满矛盾和渴望的默许。
为了这个男人,她放纵自己越出了坚守的“人”的权限。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