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挑选在这里的文字,其内容全都与我在阿勒泰的乡居生活有关。我小时在新疆最北端的阿勒泰地区的富蕴县——一个以哈萨克为主要人口的小县城——渡过一大段童年。在少女时期,我又随着家庭辗转在阿尔泰深山中,与游牧的哈萨克牧人为邻,生活了好几年。后来我离开家,外出打工,继而在阿勒泰市工作了六年。但妈妈仍然在牧区经营她那点小生意。于是我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家的牵绊,我的文字也始终纠缠在那样的生活之中。怎么写都意犹未尽,欲罢不能。
而此刻,我仍生活在偏远寂静的阿克哈拉村,四面茫茫荒野,天地洁白——阴天里,世界的白是纯然深厚的白:晴天,则成了泛着荧荧蓝光的白。这几天,温度一直降到了零下四十多度,大雪堵住了窗户,房间阴暗。家中只有我一人。天晴无风的日子里,我花了整整半天时间,在重重雪堆中奋力挖开一条通道,从家门通向院门。再接着从院门继续往外挖。然而挖了两三米就没力气了。于是在冬天最冷的漫长日子里,没有一行脚印能通向我的家。
在大雪围拥的安静中,我一遍又一遍翻看这些年的文字,感到非常温暖——我正是这样慢慢地写啊写啊,才成为此刻的自己的。
按时间顺序,我将这些文字安排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我近两年零碎记录的生活片断,大都作为博客贴在网上。但经验是,信笔为之的文字往往比郑重地写出的更真诚,并且更可靠。便收录进来。
第二部分与我的另一部书稿《阿勒泰的角落》应该是一体的。它们同一时期写成,贯穿着同样的背景与情感。文字里的那个“我”还是十八九岁的光景。贫穷、虚荣、敏感又热情。滋味无穷。
第三部分是我多年前的一本旧书《九篇雪》里的部分内容。有出版社要再版《九篇雪》,我左思右想,实在不敢。那些小时候的文字,自以为是,轻率矫情。但老实说,其中也不乏天真可亲的片断,令现在的自己都羡慕不已。于是摘录了一部分放在这里。
——便合成了这样一个集子。说起来有些七零八落,却完整地展示了这些年来自己的写作成长历程。对于个人,这是一场整理和盘点;对于读者,愿你能通过我的眼睛和情感,体会到遥远的阿勒泰角落里的一些寂静、固执的美好。愿能为你带来快乐。
2010年1月
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1)
我从乌鲁木齐回来,给家人买回两只小兔子。卖兔子的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兔子,这是‘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吃得又少,又乖巧。”所以,一只非得卖二十块钱不可。
结果,买回家喂了不到两个月,每只兔子就长到了好几公斤。比一般的家兔还大,贼肥贼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动了,只好爬着走。真是没听说过爬着走的兔子。而且还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喀嚓喀嚓磨个不停,把我们家越吃越穷。给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来居然连肉也吃,兔子还吃肉?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吃肉……后来,果然证实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们才吃了一次肉,就给吃死了。
还有一次,我从乌鲁木齐回来,带回了两只“金丝熊”(乌鲁木齐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当时我蹲在那个地摊前研究了半天,觉得”金丝熊”看起来要比上次的兔子可靠多了,而且要更便宜一些,才五块钱一只。就买回去了。我妈一看,立刻骂了我一顿:“五块钱啊??这么贵!真是,家里还少了耗子吗?到处都跑的是,还花钱在外面买……”我再仔细一看,没错,的确是耗子,只是少了条长尾巴而已……
只要我从乌鲁木齐回来,一定会带很多很多东西的。乌鲁木齐那么大,什么东西都有,看到什么都想买。但是买回家的东西大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想想看,家里人都需要些什么呢?妈妈曾明确地告诉过我,家里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头毛驴,进山驮东西方便。可那个……我万?办不到。
家里还需要二十到三十公斤马蹄铁和马掌钉。下山的牧民总是急需这个。另外我叔叔补鞋子,四十码和四十二码的鞋底子没有了,用来打补丁的碎皮子也不多了。杂货店里的货架上也空空落落的,香烟和电池一个月前就脱销了。
可是我回家,所能带给大家的东西不是神气活现的兔子,就是既没尾巴也没名堂的耗子。
我在乌鲁木齐打工,没赚上什么钱。但即使赚不上钱,还是愿意在那个城市里呆着。乌鲁木齐总是那么大,有着那么多的人。走在街上,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纷至沓来,走在街上,简直想要展开双臂走。
晚上却只能紧缩成一团睡。
被子太薄了,把窗帘啊什么的全拽下来裹在身上,还是冷。身上还穿着大衣,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还是冷。
后来我给家里打电话,妈妈问我:“还需要什么啊?”我说:“不需要,一切都好。就是被子薄了点。”于是第二天晚上她就出现在我面前了,扛着一床厚到能把人压得呼吸不畅的驼毛被。她挂了电话,立刻买来驼毛洗了,烧旺炉子烘干,再用柳条儿抽打着弹松、扯匀,细细缝了纱布,熬了一个通宵才赶制出来。然后又倒了三趟班车,坐了十多个钟头的车赶往乌鲁木齐。
我又能给家里带来什么呢?每次回家的前一天,总?在超市里转啊,转啊。转到“中老年专柜”,看到麦片,就买回去了。我回到家,说:“这是麦片。”她们都很高兴的样子,因为只听说过,从没吃过。我也没吃过,但还是想当然地煮了一大锅。先给外婆盛一碗,她笑眯眯喝了一口,然后又默默地喝了一口,说:“好喝。”然后,就死活也不肯喝第三口了。
我还买过咸烧白。一碟一碟放在超市里的冷柜里,颜色真好看,和童年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外婆看了也很高兴,我在厨房忙碌着热菜,她就搬把小板凳坐在灶台边,兴致很高地说了好多话,大都是当年在乡坝吃席的趣事。还很勤快地早早就把筷子摆到了桌子上,一人位置前放一双。等咸烧白蒸好端上来时,她狠狠地夹了一筷子。但是勉强咽下去后,悲从中来。
——不是过去喜爱过的那种,完全不一样。乌鲁木齐的东西真是中看不中用。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一些过去的事物、过去的感觉,永不再有了。她九十多岁了,再也经不起速度稍快一些的“逐一消失”。
我在超市里转啊转啊。这回又买些什么好呢?最后只好买了一包红糖。但是红糖在哪里没有卖的啊?虽然这种红糖上明确地标明是“中老年专用红糖”……妈妈,外婆,其实我在欺骗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