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诞生卷
不合适宜的考察
1876
一个人游历过几个大洲,见过许多国家和民族的旅行者,当别人问他在各地所发现的人类共同的特性是什么,他回答说:"人们都倾向懒散。"有些人会觉得如果他更公正的话他会说:他们全都是胆小的。他们都躲在习惯和意见的背后。终究,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他在这世界上只活一次,象某些独一无二的东西一样。并且知道没有任何的意外,不管是多么惊奇的,会再度把这奇妙而散乱的杂多摆在一起:他知道这点,但是却把它象坏心眼似地隐藏起来,这是为什么呢?由于他害怕他的邻居,邻居总是固执习俗躲在习惯的背后,将自己隐藏起来。但是什么东西使得单独的个人去害怕他的邻居,并以群众的模式来思想来行动而不乐于成为他自己的呢?在一些稀有的例子里,也许是一种羞耻之感,但绝大多数情况下,乃是一种寻求安逸,惯性的意欲——简单地说,就是那个旅行者说过的,倾向于懒散。他说得对:人们的懒散更胜过于他们的胆小。而他们所最惧怕的是任何无条件的诚实和坦白所可能加予他们的烦恼。只有艺术家才恨过这种在人云亦云的态度及易于被采纳的意见下的懒散生活,才揭露隐秘,揭露每一个人的劣根性,同时道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奇观。他们敢于向我们显示出人的真相,彻头彻尾地,他自身,而且只有他自身,甚至更展示出在这种独一无二的严格的合一中,他是美好的和值得沉思默察的,如同自然界每一件作品一样的新奇和不可思议,更是一点也不乏味。当一个大思想家看不起人类时,那是由于他们的懒惰为他所看不起:因为他们的行为表现恰如工厂的产品,看起来一无差别,也不值得与之为伍。如果人们不希望从属于群众,那就必须停止自我的安逸;让他跟着向他呼喊的良心行事吧:"保持本色!
你目前的所作所为,都不是真正的你。"……
我对于哲学家的态度,是只有在他能够成为一个典范时才投以关注。……康德依附于大学,臣属于政府,停留在宗教信仰的表面上,并且容忍同僚和学生:无疑的,他的典型产生了主要大学中的教授们和教授们的哲学。叔本华对于学者的身分毫不考虑,远站一旁,追求着不依赖国家和社会的独立性——从最外表的特征来说,这是他的典型,他的模型……他是彻底的孤独。没有一个真正性情相投的朋友来安慰他。在1与0之间,就常常如同在有与无之间一样,有一个无限大的裂隙。没有一个有真正朋友的人能知道真正孤独的滋味,就算整个包围着他的世界都充满了敌人。呀!我知道你不懂孤独的意义。只要有权力的社会、政府、宗教或舆论——总之,只要有任何种类的暴政,都憎恨孤独的哲学家;因为哲学给人们打开了一处暴政所不能到达的避难所:内心的洞穴,胸中的迷宫,这些触恼了所有的暴君。那就是狐独者的存匿之地。但是,也就在这里,遭遇到了他们最大的危险。
……
第一个遮蔽叔本华发展的危险便是孤立。第二个危险则是对真理的绝望。每一个从康德哲学出发的思想家都遭遇过这个危险,认为他们都是在苦难和期望中的有活力和健全的人,不仅仅是个罗嗦的思想机器或计算机而已……一旦当康德开始发挥他的普遍影响力时,我们就发现它在一种苦恼的怀疑论和相对论中反映出来。只有在从不容怀疑的最积极和最高尚的灵魂中,你才会发现克里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所体验为康德哲学之结果的那种真理的高扬和绝望。克里斯特有一次曾以激动的心情写道:"不久以前我开始认识康德的哲学。而现在我必须告诉你其中的一个思想,如果我不怕此一思想将会深入而痛苦地撼动你如同撼动我一样的话。我们不能决定我们称之为真理的,是否真正为真理,或者是否只是对我们显得是这样。假使后者是对的,那么我们在这里所获得的真理在我们死后将化为乌有。因而欲抓住一些能跟着我们进坟墓的切望也就成为徒然了。假使这观点不深入你的内心,不要笑那在他神圣的深处感到受了这观点伤害的人,我唯一的,我最高的目标已经下沉,而我已无所遗留。"何时人们会再有克里斯特的自然感情呢?何时他们再学到以他们"神圣的深处"来衡量一个哲学的意义呢?
我们该研究一下,在康德之后,叔本华对于我们究竟有何意义?他可能是引导我们走出怀疑的苦恼或可怕的消极以至陷于极度悲观洞穴的指南针,而重新看到那星光灿烂一望无垠的晚空。他就是第一个带领他自己走这条路的人。他的伟大处在于他为了要解释整个生命形象而面对整个生命形象。然而,最精细的心灵也不能免于这种错误,即以为使人们苦心地研究所用以涂抹这形象的色彩以及其下的质料,人们就会更接近这种解释。
所有科学的整个未来都紧系在一个企图上,那就是要去了解这个画布和这些色彩,而不是这形象。我们可以说,只有当一个人能够坚实地把握住生活和存在的全幅画面,才可以使用个别的各种科学而不损及他本身。因为没有这样一种规律及完整的形象,人们就象找不到源头的线团只会使我们的生活更为混乱和迷惑。如我已经说过的,叔本华的伟大性就在这一点:他追求这形象就如同哈姆雷特之追求着鬼魂,而没有像许多学者们所做的一样,让自己陷入惶惑之中,也不会像任性的辩证学家一样,让自己落入概念的陷井里。对于所有探讨部分问题的哲学家的研究,其所以具有引人的力量,只在我们看到他们如何直接走向伟大哲学殿堂中的一些境界,在这些境界中容许学问的论战、反省、怀疑和矛盾,因此,他们避免了下述每一伟大哲学的挑战,即这种哲学当它们作为一整体看时,常常说的只是:这是一切生活的形像,从这里去学习你的生活的意义吧!相反的:只观察你自己的生活,并由此去了解一般生活的意义吧!
这也是叔本华的哲学如何常常要先像下面所说的那样加以解释:只单独为了个人自己,个别地要去获得一些对于他自己的不幸和需要的识见,对于他自己的范限的识见……他教我们去区别人的真正的幸福和表面的幸福:何以财富、荣誉、学者的身分都不能把一个人从他存在的无价值的失望中提升起来,何以追求这些目的只能从一种高级的和盖过一切的目的上才有其意义:就是去获得力量以协助自然以及稍为改正其愚蠢和错误。为自己而开始,最后终会从一己进而为全人类。的确,这是一个引导我们深深的而诚心地去隐退的一种期望:在个别方面或一般上,最后又能够作出什么改正呢?
(陈鼓应译)
02.txt
悲剧的诞生卷
人性的,太人性的
1876~1878
第一卷第四章 出自艺术家和作家的灵魂
145
完美的作品应当一挥而就。——我们欣赏一切完美的作品时,往往忽略它的生成问题,只是怡悦于眼前的作品,仿佛它是魔棍一挥便从地下跳出来的。在这里,我们仿佛还处在一种古老神话感觉所遗留的影响之下。我们几乎还有这样的心情(例如在象裴期顿神庙①那样的希腊神庙中),好象某个早晨有一位神灵游戏似地用这些巨材盖了他的住宅,或者好象有一个灵物突然被魔法镇入一块巨石,现在想借之诉说。
①裴斯顿(PaAstum),希腊移民城,位于意大利南部,筑有著名的长方形大会堂 "巴齐立卡"。
艺术家知道,他的作品唯有使人相信是即兴而作、是奇迹般的一挥而就之时,才生出圆满效果;所以,他巧妙地助长这种幻觉,把创作开始时那热烈的不安、盲目抓取的纷乱、留神倾听的梦幻等因素引入艺术,当作欺骗手段,使观者或听者陷入某种心境,相信这完美的作品是一下子蹦出来的。——不言而喻,艺术科学断然反对这种幻觉,指出悟性的误解和积习,正是由于这些误解和积习,悟性中了艺术家的圈套。
146
艺术家的真理意识。——在对真理的认识上,艺术家的道德较思想家薄弱;他决不肯失去生命的光辉的、深意的诠释,抵制平淡质朴的方法和结论。他仿佛在争取人的更高尊严和意义;实际上他是不愿割爱他的艺术的最有效的前提,诸如幻想、神话、含糊、极端、象征意义,高估个人,对于天才身上某种奇迹的信仰:所以,他认为他的创造行为的延续比科学上种种对真理的献身更重要,觉得这种献身也是太单调了。
147
作为招魂女巫的艺术。——艺术除执行保藏的任务外,还执行给黯淡褪色的印象稍稍重新着色的任务;当它解决了这个任务,它就为各个时代织成了一条纽带,唤回了它们的幽魂。虽然借此出现的仅是墓地的虚假生命,或如逝去的爱人梦中重返;但至少在顷刻之际,从前的感觉又一次唤醒,心脏又按业已忘却的节拍搏动。为了艺术的这种普遍效用,即使艺术家并不站在启蒙人类、使人类继续男性化之前列,人们也应宽宥他:他一辈子是个孩子,或始终是个少年,停留在被他的艺术冲动袭击的地位上;而人生早期的感觉公认与古代的感觉相近,与现代的感觉距离较远。他不自觉地以使人类儿童化为自己的使命;这是他的光荣和他的限度。
148
诗人之作为使人生变得轻松的人。——诗人若想使人的生活变得轻松,他们就把目光从苦难的现在引开,或者使过去发出一束光,以之使现在呈现新的色彩。为了能够这样做,他们本身在某些方面必须是面孔朝后的生灵;所以人们可以用他们作通往遥远时代和印象的桥梁,通往正在或已经消亡的宗教和文化的桥梁。他们骨子里始终是而且必然是遗民。至于他们用来减轻人生苦难的药物,诚然可以说:它们仅仅抚慰和治疗于一时,只有片刻的作用;它们甚至阻碍人们去为实际改善其处境而工作,因为它们解除了不满者渴望行动的激情,使之平息消散了。
149
美的慢箭。——最高贵的美是这样一种美,它并非一下子把人吸引住,不作暴烈的醉人的进攻(这种美容易引起反感),相反,它是那种渐渐渗透的美,人几乎不知不觉把它带走,一度在梦中与它重逢,可是在它悄悄久留我们心中之后,它就完全占有了我们,使我们的眼睛饱含泪水,使我们的心灵充满憧憬。——在观照美时我们渴望什么?渴望自己也成为美的:我们以为必定有许多幸福与此相联。——但这是一种误会。
150
艺术的有灵化。——宗教消退之处,艺术就抬头。它吸收了宗教所生的大量情感和情绪,置于自己心头,使自己变得更深邃,更有灵气,从而能够传达升华和感悟,否则它是不能为此的。宗教情感的滔滔江河一再决堤,要征服新的地域。但生长着的启蒙动摇了宗教信条,引起了根本的怀疑。于是,这种情感被启蒙逐出宗教领域,投身于艺术之中;在个别场合也进入政治生活中,甚至直接进入科学中。无论何处,只要在人类的奋斗中觉察一种高级的阴郁色彩,便可推知,这里滞留着灵魂的不安、焚香的烟雾和教堂的阴影。
151
韵律缘何美化。——韵律给现实罩上一层薄纱;它造成了一些话语的做作和思想的不纯;它把阴影投在思想上,使之忽隐忽现。正如阴影对于美化是必要的一样,"模糊"对于明朗化也是必要的。——艺术使生活的景象可以忍受,因为它把非纯粹思想的薄纱罩在生活上了。
152
丑恶灵魂的艺术。——如果要求唯有循规蹈矩的、道德上四平八稳的灵魂才能在艺术中表现自己,就未免给艺术加上了过于狭窄的限制。无论在造型艺术还是音乐和诗歌中,除了美丽灵魂的艺术外,还有着丑恶灵魂的艺术;也许正是这种艺术最能达到艺术的最强烈效果,令心灵破碎,顽石移动,禽兽变人。
153
艺术使思想家心情沉重。——形而上的需要多么强烈,人的天性多么难于同这种需要诀别,由以下情况可见一斑:一位自由思想家即使放弃了一切形而上学,艺术的最高效果仍然很容易在他心灵中拨响那根久已失调、甚至已经断裂的形而上学之弦,便如,在倾听贝多芬《第九交响乐》某一段时,他会感到自己心中怀着不朽之梦想,远离大地,飘摇于星星的大教堂中:众星在他周围闪烁,大地渐渐沉入深渊。——如果他意识到这个境界,内心就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刺痛,向着替他引回失去的爱人——所谓宗教或形而上学——的人喟叹。他的智性在这瞬时受到了考验。
154
与人生嬉戏。——荷马式幻想的轻松和粗率是必需的,以求抚慰和暂时解脱过于激动的情绪和过于敏锐的悟性。他们的悟性说:人生看来是多么严酷!他们并不自欺,但他们故意用谎言戏弄人生。西蒙尼德斯①劝他的邦人把人生视同游戏;严肃之为痛苦于他们是太熟悉了(人间的苦难实在是诸神听得最多的歌唱题材),他们知道,唯有艺术能化苦难为欢乐。但是,作为对这种认识的惩罚,他们如此受虚构欲望的折磨,以致在日常生活中也难以摆脱谎言和欺骗了,正象一切诗化民族都爱撒谎,并且毫无罪恶感一样。邻近的民族有时真对他们感到绝望了。
①西蒙尼德斯(Simonides)公元前五百年的古希腊诗人。
155
对灵感的信仰。——艺术家们喜欢让人们相信顿悟,即所谓灵感;仿佛艺术品和诗的观念,一种哲学的基本思想,都是天上照下的一束仁慈之光。实际上,优秀艺术家和思想家的想象力是在不绝地生产着,产品良莠不齐,但他们的判断力高度敏锐而熟练,抛弃着,选择着,拼凑着;正如人们现在从贝多芬的笔记中所看到的,他是逐渐积累,在一定程度上是从多种草稿中挑选出最壮丽的旋律的。谁若不太严格地取舍,纵情于再现记忆,他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比较伟大的即兴创作家;但艺术上的即兴创作与严肃刻苦地精选出的艺术构思深切关联。一切伟人都是伟大的工作者,不但不倦地发明,而且也不倦地抛弃、审视、修改和整理。
156
再论灵感。——如果创造力长期被堵塞,其流动被一种障碍阻挡,那么,终于有如此突然的奔泻,宛如一种直接的灵感,并无此前的内心工作,好象发生了一种奇迹。这造成了常见的错觉,而这种错觉的延续,如上所述,与所有艺术家对此的兴趣有相当关系。资本只是积累起来的,它并非一朝从天而降。此外,这种貌似的灵感在别处也有,例如在善、道德、罪恶的领域里。
157
天才的痛苦及其价值。——艺术天才愿给人快乐,但如果他站在一个很高的水平上,他就很容易曲高和寡;他端出了佳肴,可是人家不想品尝。这有时会使他产生可笑的伤感的激动;因为他根本无权强迫人家快乐。他的笛子吹起来了,可是没有人愿跳舞:这会是悲剧吗?——也许是吧。但作为对这种缺憾的补偿,比起别人在所有其他种类的活动中所具有的快乐,他毕竟在创造中有更多的快乐。人家觉得他的痛苦言过其实,因为他的喊声太响,他的嘴太会说;有时他的痛苦真的很大,但也只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和嫉妒心过重。象开普勒、斯宾诺莎这样的科学天才一般不如此急于求成,对于自己真正巨大的痛苦也不如此大肆张扬。他可以有相当把握指望后世,舍弃现在;但一位艺术家这样做,却始终是在演一出绝望的戏,演出时不能不伤心之至。在极稀少的场合——当一个人集技能、知识天才与道德天才于己一身之时——除上述痛苦外,还要增添一种痛苦,这种痛苦可视为世上极特殊的例外:一种非个人的、超个人的、面向一个民族、人类、全部文化以及一切受苦之存在的感觉;这种感觉因其同极为困难而远大的认识相联而有其价值(同情本身价值甚小)。——然而,用什么尺度、什么天平来衡量它的真实性呢?
一切谈论自己这种感觉的人岂非几乎都使人生疑吗?
158
伟大的厄运。——每种伟大的现象都会发生变质,在艺术领域里尤其如此。伟人的榜样激起天性虚荣的人们作表面的模仿或竞赛。此外,一切伟大的天才还有一种厄运,便是窒息了许多较弱的力量和萌芽,似乎把自己周围的自然弄得荒凉了。一种艺术发展中最幸运的情况是,有较多的天才互相制约;在这种竞争中,较柔弱的天性往往也能得到一些空气和阳光。
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