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好比一个轮子〔代序〕
狄家是很特别的家庭。从外表看来,他们和一般家庭相似——正值中年的爸爸、妈妈,两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不过,他们实际上都超过一百岁了,而且还会活到两百、三百……直到永远,因为他们都是长生不老的人。
自古以来,长生不老一直是人类梦寐以求的。许多巫师、道士、科学家、医学家埋头钻研,莫不企图想延长人类寿命,期望找出长生不老的秘方。如果真能实现这个梦想,人们就有无限时间去追求他所想要的东西,不再害怕有天老了,无力去实现理想,或因突然死亡,而灭绝了希望。可是,拥有此能力的狄家人却想放弃这个能力。他们认为长生不老的人,只能算是存在,不是活着。狄家的主人塔克就做了个轮子的譬喻,来表达他对生命的看法——
“太阳从海洋吸了些水上去,变成云,接着又变成雨。雨水落到溪中,溪水不断前行,又把水送回海洋,这就好比一个轮子。”
是的,任何东西都好比轮子,但它们从没有一刻与上一刻相同,总是在成长、更新、前行,而且总是有新的东西在交替。这是万事万物运行、生生不息的自然法则。参与这法则本是一种福气,只是这份福气,却跳过了狄家,使狄家退出这轮子。无怪乎塔克要说:“如果我知道如何爬回转轮的话,我会马上爬回去。你要活着,就不能脱离死亡。”因为死亡也是转轮的一部份,就在诞生的旁边,一个人不能只挑选他喜欢的那些,而不管其它部份。
本书作者奈特莉.芭比特(NatalieBabbitt)是写少年幻想小说的高手。“永远的狄家”是她的成名作。本书描述一位十一岁的少女温妮,因意外获知长生不老的泉水秘密,而遭狄家人绑架,进而有机会去了解这具有长生不老能力的狄家人的内心世界。起初,温妮先是感到惊讶(世上居然有长生不老的人)、惊喜(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去喝)、然后转为恐惧(没想到长生不老会带来那么大的痛苦和危机),终至同情(为狄家人的命运难过)。在此之前,生命对年少的温妮是新鲜而神秘的;在此之后,生命已不那么虚幻,它是一个有轨迹可循的转轮,会成长、更新、前行。而这正是作者在这则有趣的寓言故事中,所要揭示的主题。
前奏
八月的第一个礼拜,是夏天的顶点,也是漫长一年的顶点。这就跟摩天轮停止不动时,最高处的座位是大轮的顶点一样。在此之前,日子是从舒爽的春天慢慢爬升上来的,之后,就忽地滑向凉意渐浓的秋天了。
这个礼拜是非常奇怪的,不管是白得毫无生气的清晨,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中午,或是被太多色彩渲染的黄昏,都是凝滞、燠热,而且出奇地安静。即使夜晚出现闪电,也只是寂寞地闪着火光,并不打雷,也不下雨。这样的天气,常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光了。人们在这种时候,也最容易做出让自已懊悔的事情。
不久前,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发生了三件事。这三件事乍看之下,似乎没有什么关联——
清晨,梅骑着马,要到树林村旁的小树林。她每隔十年都要到那里一趟,跟她的两个儿子,迈尔和杰西——碰面。
中午,树林村小树林林主的小女儿温妮,再也忍不住了,她决定要离家出走。
傍晚,丁家的门前来了一个陌生人。他是来找人的,但他没有说找谁。
你一定也觉得,这三件事没什么关联。但是事情往往会以奇怪的方式碰在一块儿。小树林是这些事件的中心,就像轮子的轮轴。所有的轮子都必须有个轮轴,摩天轮有,而不停运转的日子也有太阳为轴心。所有的轮轴都是固定的点,不能随便挪动,因为没有它们,一切东西就会不成样子。
只是,当人们发现这个事实时,通常都已经太迟了。
绕过树林的小路
通往树林村的小路,是很久以前,由一群悠游自在的牛踩出来的。从那弯弯曲曲的路线,不难想见牛群当初蹓跶的情形。小路先是左摇右晃,选最舒缓的坡,爬上小山顶,然后从蜜蜂飞绕的苜蓿间,悠闲地走下来,再穿过山脚的草地。穿过山脚草地的这一段路,和前面不太一样,好像突然模糊、变宽,又好像不见了——牛群一定在这儿野餐过,他们一边细细地嚼着嫩草,一边冥想无尽深远的事。之后,小路又露出清楚的身形,而且直直往树林走去。但是到了树林边,小路却突然一个急转——好像牛群猛然想到他们是到了什么地方——绕过树林的外围。
到了树林的另一端,牛群悠哉的气氛忽然消失了。小路不再专属他们,而成了村民共有的财产。这儿的天气也变得闷热不堪,灰尘惹得人极不舒服,两旁的草也一下子少得可怜。最先出现的房舍,在路的左边,是一栋方形屋子,看来很牢固,有一种不可侵犯的架势。这幢房舍四周的草几乎剪得与地面齐平。草坪的外面围了一圈约到人的肩膀高的铁栏杆,铁栏杆又粗又直,颇为森严,彷佛在警告你:“走开,我们这里不需要你。”所以,小路只好低声下气地绕开。接下来,路旁的房子越来越多了,这些房舍的外貌也不像先前那栋方形屋那样冷峻,小路也就更坦直地往村子走去。其实这村子里,除了监狱和绞架外,其它的倒可以不必管它。不过,刚刚在村外见到的第一栋屋子,可不能不注意。当然,也不能忘了这条小路和小树林。
小树林是有点不寻常的样子。虽然它和第一栋房子一样,同样给人一种不想亲近的感觉,不过原因正好相反。方形屋给人的印象是很狂傲的,所以当人们经过它时,总想对它大声叫嚷,甚至捡一、两块石头丢它。而小树林就不同了,它是那么宁静,彷佛已沉睡了好久好久……面对它,人们会不自觉地把说话的声音压低。因此,牛群经过它时,想必也有这种感觉——让它继续保有那份宁静吧,我们不要打搅它。
至于人们经过树林时,是不是和牛有同样的想法,那就很难说了。也许有些人和牛有同样的感觉,不过,大多数人之所以会绕树林外的大圈子走,是因为这条路是现成的,而且也没有明显的路通往树林。不过话说回来,人们不曾冒犯小树林,还有另一个原因——它归丁家,属于那栋森严的屋子主人所有,是私有财产。虽然树林外没有围铁栏杆,大家仍可以随意进出,不过却没有人这么做。
然而所谓拥有一片土地,到底可以拥有到什么程度?是不是从地表到地心的范围都是?或者只有地表薄薄的一层?如果是这样子,那么地表以下的土地,连最友善的虫都懒得光临的地方又是谁的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长在地面上的小树林,不用怀疑,一定是属于狂傲的丁家。丁家人是从不到树林里散步或什么的,当然,那是他家的事。像丁家的小女儿,温妮,就不曾到树林里去过。尽管她有时会拿着小树枝,一边漫不经心地敲着栏杆,一边望着小树林,但她从没对小树林感到好奇。大凡人一旦拥有某样东西后,就很少会再对它感到兴趣。
再说,寥寥几亩的小树林,有什么可好奇的?还不是阴阴暗暗,偶尔从树叶间撒下一些阳光、许多松鼠跳来跳去、鸟儿们争相鸣唱、积了厚厚一层潮湿落叶……另外,就是一些让人不怎么愉快的东西,如荆棘、蜘蛛、蛆虫等等。
说来说去,小树林会与外界隔绝,还真是那群牛的功劳呢。那些牛的确有相当的智慧,虽然他们并没有聪明到知道自己的智慧。如果当初他们是穿过树林,而不是绕过树林外围的话,那么人们自然也会随他们到树林去的。这么一来,人们迟早会注意到树林中央的秦皮大神木,以及神木树根间那口被小石头盖住,却仍然汨汨涌出的泉水。人们一旦发现了泉水,这个古老而疲惫的世界,一定会遭到极严重、具毁灭性的打击。不管拥有一块土地,究竟能拥有到地表或地心,这片树林都会因此而挂在地球的轴心上颤科,就像一只甲虫,即使被大头针钉住了却仍试着要去挣脱一样。
十年一次的聚会
那年八月第一个礼拜的某一天。
天才亮,梅便醒了。她仍然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蜘蛛网,静静地笑了好会儿。然后,她大声地说:“孩子们明天就回来了!”
塔克,梅的丈夫,躺在她身边,一动也不动。他仍在梦乡,白天脸上的忧伤皱纹,睡时似乎消减了不少。他轻轻打着鼾,偶尔嘴角还微微掀着笑。除非是在梦中,平时塔克很少笑。
梅坐在床边,宽容地看着他。“孩子们明天就到家了。”她又说了一遍,声调比先前又高了一点。
塔克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笑意忽地不见了。他勉强睁开眼睛。“为什么又把我叫醒?”他叹了口气:“我又做了同样的梦,很美很美的梦,梦见我们一家都上了天堂,而且再也想不起树林村这个名字。”
梅那张明智的圆脸皱起眉头。她挪了挪她那大号马铃薯般的身体,说:“没有用的,就是再作上千个那样的梦,也不能改变什么。”
“你每天都这么说,”塔克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而且作什么梦,又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大概吧。但是话说回来,你早该习惯这一切了。”
塔克呻吟了一下,“我还是再回去我的梦乡。”
“我才不跟你到什么梦乡,”梅回道:“我要骑着我们的马,到小树林去接他们回来。”
“接谁?”
“孩子啊,塔克,你忘了我们那两个男孩啦?我要骑我们的老马去接他们。”“唉,老太婆,还是不要去的好。”
“我知道,但我是一刻也等不及了。再说,从上一次到小树林,到今天也有十年了,不会有人记得我的。我会等到太阳下山再进去,而且只到小树林,不会被村里的人瞧见的。就算被人撞见了,他们也不会认得我,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我去过那里。”
梅下床,开始换衣服。她穿了三件衬裙,又套上一件有大口袋的铁褐色大裙子;身上则着了件旧棉夹克,以及一条别有褪色绣花胸针的手织披肩。塔克光听声音,就知道她穿了些什么衣服。他的眼睛睁都没睁开,便说:“这么热的八月天,还披什么披肩?”
梅没搭理他的话,反问道:“你可以照料自己吧?我们明天恐怕要很晚才能到家。”
塔克转过身,懊丧地看着她:“我还会出什么事?”
“说的也是。我怎么老是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