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逊市
你要去梅逊市的话,得顺五十八号公路,从东北方向出城。这是一条很好的
公路,新修的,或者说,我们走这条路的那一天,它还是新的。放眼望去,它笔
直地延伸出好几英里,正中是一条黑线,两旁的白石板把黑线衬托得平展光滑;
它闪烁着柏油亮光。白色的石板在阳光的照射下热气腾腾,十分晃眼,只有这条
黑线清晰可见,向着你扑面飞驰,伴随着车轮的呻吟令人眩晕倦怠。但是,如果
你不目不转睛地凝望这条黑线,不深深呼吸,不使劲拍打后颈窝,那你就会不知
不觉睡眼朦胧,等你清醒过来,汽车的前右轮已经拐进石板路肩的黑灰土里去了。
你想把车子再开回公路,那可是办不到了,因为石板比路边泥地高出一截,
像路缘一样。汽车往下冲时,你也许想伸手去关掉马达,可是当然来不及。于是,
一英里以外,一个在刨棉花秸的黑鬼会抬起头来,他将在颇有讽刺性的、仿佛带
着砒霜的绿色棉田上空看到一股黑烟在猛烈的金属激荡声中上升到蓝天。于是他
会说,“我的老天,又翻了一辆汽车。”另一个在边上一垅干活的黑鬼便说:
“上帝保佑。”第一个说话的黑鬼会咯咯地笑上几声,又扬起锄头继续干活,锄
板像反光仪似地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几天以后,公路部门将派人在出事地点的道
旁黑土中作个标志,插上一根带小方块铁牌的铁棍。方方的铁牌漆成白色,上面
用黑色画着象征死亡的骷髅。再过不久,杂草丛中的蔓藤便顺着铁棍攀援而上。
然而,如果你及时清醒过来,不让车轮挂在石板下面,你便会顺着使你眼花
缭乱的大路继续疾驰前进。偶尔有一辆汽车从耀眼炫目的公路上对面驰来,带着
呼啸声疾驶而过,仿佛万能的上帝赤手空拳把铁皮屋顶拆下来。前方棉田和天空
相连的远处地平线上,白色的石板闪闪发光,犹似一池清水,路面仿佛淹没在水
中。你向着它飞驰,然而这一片粼粼发光淹了水似的路面永远在你的前方,就像
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你会经过那些带白方铁牌的小铁棍,那些画着骷髅、标
志出事地点的小铁牌。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内燃机的时代已经自动到来。在这里,
小伙子个个都是巴尼·奥德菲尔德((1878 —1946) ,美国著名赛车手。),姑
娘们都穿挺括的细棉布或亚麻布做的带小孔的绣花衣裙;因为天热,她们不穿短
衬裤。她们的脸庞小巧细腻,令人心荡神驰。飞驰的汽车带起一阵阵疾风,掠起
她们两鬓的头发,你可以看到发根处细碎的汗珠。她们低躺在座位上,纤细的脊
柱扭曲着,弯着的膝盖向着车前挡泥板高高耸起,两膝并不靠拢,承受着从车头
通风口吹出来的冷气,如果这算是冷气的话。这个地区,汽油味、刹车皮圈的糊
焦味和烈性劣质威士忌酒要比没药树脂香甜得多。八个汽缸的玩意儿轰鸣着绕着
红色的山峦,带起一阵阵四下飞溅的砂砾石。要是它们冲下山坡,下面恰巧是平
坦的大路,它们冲到新铺的石板路面上,就该感谢上帝保佑了他们这些海员(海
员常易出事。此话意为祈求上帝保佑在车中的人免于车祸)。
顺着五十八号公路继续向北,乡村景色起了变化,平坦的地势和一望无际的
大片棉田全都消失。远处的大宅、宅旁的橡树,和棉田边一排排刷成白色、式样
相同的、棉花一直长到f_J 口的小木屋全都不见踪影;小木屋连同那些坐在门前
像黑比立肯(美国一种被认为能带来好运的玩偶)般吮着大拇指瞧着你走过去的
小黑娃娃也都无影无踪了。这一切都留在汽车的后方。这里是红色的山峦,山丘
不高,沿着篱笆全是丛丛黑莓,河边低地长着一簇簇黑皮橡树。偶尔有的地方长
着一些乱砍滥伐后重生的松树。为了开辟牧羊草场而纵火烧掉的松树留下焦黑的
残根;尚未毁灭的松树则长得十分茂密。棉田紧挨着山边,棉田里沟渠纵横。玉
米叶子僵硬地低垂着,叶面上布满黄色的道道。
早先,这里是一片松树林。然而如今松树已经荡然无存。混蛋们来到这里,
盖起木厂,铺起窄窄的铁轨,拼拼凑凑开办起出售食品和日用品的商店,工资每
天一块钱。于是,为了挣这一块钱,人们从丛林里闻风而来,从上帝都说不上的
地方蜂拥前来。他们赶着大车,大车上斜堆着五斗橱和床架,五个孩子挤成一团
;车座上坐着老伴儿,她头上戴顶有撑边的帽子,齿龈上沾着鼻烟,怀里抱着个
吃奶的娃娃。木锯高声欢唱,商店伙计递过赤糖糊和腌猪肉,赊购的钱在大型账
簿里登记入账。于是北方佬的钱币和南部邦联的愚蠢互相合作,共同医治四年来
兄弟残杀(指1861—1866年的南北战争)所遗留的伤痕。人人兴高采烈,仿佛新
婚燕尔如胶似漆。终于,忽然有一天,松树砍伐殆尽。木厂拆除。窄窄的铁轨上
听任杂草丛生。人们把商店拆了当柴烧。一天一块钱没有了。大伙儿溜之大吉,
他们手上戴着钻戒,身上穿着线面呢,一去不复返。但是不少人留了下来,看着
饮水的沟渠被红土越淹越深。这些人以及他们的继承人和受让人留在梅逊市。他
们总共约有四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