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外婆菜
见过有人恨爹恨妈恨社会恨班主任恨初恋,但恨外婆的似乎稀罕。大概慈母大人的慈母大人,其慈善度等于慈母大人的平方,又不像爷爷奶奶有培养孙子安邦定国维护世界和平的大欲望,无欲则刚,因此我周遭朋友,连我在内,都比较亲外婆。不只中国,全世界电影里某些反社会反人类的机关枪男人,一般回忆往事时也都酷酷地来一句,我外婆当年如何如何。
美剧里偏家居一点儿的,都会聊饮食,常见某甜饼、某奶酪、某甜酒的配方,大半是外婆家传。我问生活中朋友最怀念外婆什么,十之七八都两眼发直,垂涎三尺。可见这点也是中西皆然:经典的外婆形象,总和饮食相关。
外婆们做菜,比较容易分辨。比如,你在人家做客,见一道菜大众家常,多半是小姑娘自己初学羹汤的试验品;如果满桌菜风骨倜傥、风味豪爽,那多半是手艺好的爸爸或妈妈露了一手。外婆们的菜比较温容有理,色调最温润、味道最淡、成色最厚的,一般就是外婆菜。
外婆们下厨,好比积年高手老江湖出战。已经过了跟你斗剑论掌飞沙走石的境界,讲究的是拈花一笑举重若轻。外婆们大多笃信天然,鄙视各类现成味精之类。反正老人家有的是时间,炖一锅汤可以香气氤氲之间坐等那味道丝丝支离出来。外婆们做菜很少给你大荤大油。荤少素多,疏疏朗朗地端来,尝不出味精来,盐也淡茫得若有若无。但信手放花椒、被利用完的八角,星星点点,就又把味道衬起来了。外婆们若做厚味菜,往往做得极厚润。比如,爸爸妈妈们的红烧肉时常劲健耐嚼,香气犀利,外婆们的红烧肉或是红烧蹄一般都踏雪无痕,一触即融、入口便化,味道厚实得就像听上年纪艺人演话剧,一个字一个字像两只脚踩实在地上:踏实、地道。
外婆们吃东西都细心,于是带点雍容的挑剔,好比贾府太君看个戏就批评上了才子佳人。你带外婆们出去吃馆子,她们高兴之余,都会对某些菜客客气气地挑肥拣瘦一番。到了最后,隐隐约约透出主旨,就是觉得钱花多了,菜吃少了,菜价还大大不值。有朋友跟我抱怨说,某些姑娘吃饭吃菜,讲究的是食材价格,以后好拿去和闺蜜们漫不经心地说,当年某哥哥如何如何驼峰熊掌,翠釜玉盘,姐姐照样没甩他。能做饭的外婆则大大不同,她们吃馆菜,通常有点化学家的执拗劲,恨不能一笔一画列个配方单子出来。豪奢型的大菜外婆们普遍兴趣不大,但简单家常的偏门菜,外婆们通常一吃就会,过两天摆给你看,等你夸一句“比外面馆子里还好吃”,就泄露天机般告诉你,外面卖多少钱,家里做如何省钱。最后感叹两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
我外婆生前,省起钱来就不遗余力,筋筋角角舍不得扔,真有点但有一技之长者莫不为国所用的意思。每次在我家吃饭,看着我妈扔掉的边角都叹息几声。我小时候总觉得外婆抠门,后来才知道,她老人家是所谓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的境界。比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故乡吃鱼头鸡爪者少,全家族对外婆的鱼头汤或焖鸡爪不以为然,只有我爸常出差去广东,回来称赞说外婆的鸡爪非常地道。舌头是会成长的,等我后来离了家独居学做菜,才乍然体会外婆当初如何寂寞高手。
外婆们通常都用不惯现代厨房。我外婆每次炖鸡都会白发宫女说前朝般地念叨各种瓦罐,有两个朋友的外婆都坚决抵制打蛋器,宁愿自己一双筷子打得风生水起。所以我外婆没来得及学会各类女孩子用以勾引男朋友的西式甜点,但是,用着上古器械,她还是能手到擒来做许多美食。我中学时每周去外婆家玩,外婆每次接了电话,都摊面饼给我吃。那面饼无馅无料,略撒一点白糖而已,全仗着烙出来略带焦的酥香、摊出来的软滑这点对比,以及那柔韧到奇怪的劲道,真是举重若轻。我外婆另有一道盐水花生,一道过年时的红烧蹄,简直天下无对。我当年问她如何把花生弄得恁脆、蹄收拾得恁烂,她都说不出所以然,也没加什么特殊的料。今年夏天出远门,吃了另一位外婆的粉丝鸡杂,惊为天人。絮絮问她粉丝怎么收拾得滑不腻口又酥软,钵里无油少盐怎么让鸡杂们腥腻全去口感香脆,那位外婆也是一副“本该如此”的慈祥表情,说不出个所以然。大概外婆们人人都通了“道”,类似于庖丁解牛目无全牛自然而然就做到了,只是少一个庄子代他们总结出游刃有余的至理名言吧。
二.吃酒
吴语里头,较少听到“喝酒”这个词。听乡音论家长里短,无锡话和上海话,都是“吃酒”居多。小学时拿字组词,组个“吃酒”,老师还冷脸相待,说:一,吃酒这个勾当不健康,小孩子家不该每天挂嘴上;二,酒应当是喝,饭才是吃。就像红花绿叶、蓝天青山、黄牛白羊一样,是约定俗成的句子。
实则《水浒》里头,说英雄好汉们,都是“吃酒”的,所谓“吃两碗酒”是也。按施耐庵朴素的英雄理想,北方豪杰似乎较少米饭和细点这概念,专爱筛两碗酒吃了,再大块切牛肉牛筋。武松在孟州被优待,也不过是酒后加了碗汁子。英雄好汉的心里,酒是一道饭食的灵魂。所以吃饭是小民之为,吃酒才显得上等,一下子就把人连灵魂带肉体地拔出生天了。
关于酒的复杂构造,一时间道之不尽。少年时化学老师俩字喝出真谛:乙醇。所谓酒,不过是各类植物--大麦、稻子、糯米、葡萄、甘蔗一一发酵,其中复杂的碳水化合物经历温度和时间磨洗,彼此见异思迁,郎情妾意,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地重组家庭,碳氧氢们浑生一气而成乙醇,捎带氧化作用渗出些别的异味。说穿了,任何一种酒核心里的东西--酒精,都一样,不过是外面搀杂的花式味道截然不同而已。便是这一个味道不同,便分出了高下,让众生颠倒不已,产生了酒的无数差异。苏格兰人相信威士忌是和天使做交易,蒸馏掉的是被天使偷饮了;西印度群岛的人们则为了酿朗姆酒的糖蜜争执不休;据说伏特加是顶简单的了,许多作物配个蒸馏设备就能倒腾出,使几百年来俄罗斯碧眼金发美女们的魅力抵不过这味道冲劣的杯中物。村夫担肩的醪糟和橡木桶密封的陈年威士忌,就跟武大郎与西门庆一样,虽然里头是同样的灵魂,皮相迥然,口味不同,便怨不得潘金莲们态度不同了。
仪狄见夏禹治水辛苦,拿酒去献,还当稀罕物儿。可见酒在中国古代算奢侈品,得是家有余粮的人家才能私酿,等闲杨白劳般为应付苛捐头疼的农民还真不能日日饮酒。等到唐宋时候,人民安居乐业了,酒才成为可口可乐似的全民饮品,分了品级。刘姥姥在大观园里,乍饮好酒,心道“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不觉便醉了,这就属于遇到好酒着了道儿。早先冯骥才先生一个段子里说,解放前天津首善街有酒铺,没椅没桌光剩一个掌柜的坐台,给俩大钱递出碗酒来,喝一口辣嗓伤咽花嗓子眼儿,全仗入口那一下子冲劲。这就是味道凶狠的劣酒了。
莫言《红高粱》里,酒坊里做酒,都是烧出来的,大概不屑于慢慢发酵,味道凶辣可以想象。北方的汉子喝酒的风格也如酒本身一般,“有气力”。我见过的俄罗斯人和东北同胞,都是直接拿酒往肚里倒,间或来点酸黄瓜之类,是更纯粹的“喝”酒。江南老一辈的人爱黄酒,甜软香糯,是糯米、黄米等细粮酿的,比北方粗豪的高粱、玉米等白酒劲道不如但温和得多。配菜也丰盛,冬天阴寒,几盅小酒配些菜肴下去,就暖和起来。
江南乡间,常见的是这样的风景:晚饭时分夕阳西下燕子归巢小孩儿们在各自爸妈呵止下欢跑回家,一排木屋前桌子摆下,竹凳整齐。各家小圆桌上甜鲜香软的饭食,各家男人在炉上用烧开水的壶热着酒,等开了便取下,自家杯中倒满,长辈杯中半杯,老婆碗里倒上一点儿,然后顶上杉与樟树簌簌做声,各家扯着嗓子互相说着话,拍着腿,酌一口酒夹一筷菜,慢悠悠地吃着。北方下酒的多半是花生、卤菜几样,江南乡下亦然,但饭菜和酒菜不大分,酒也可以搭蔬菜和鱼来喝。吃到最后,女人和孩子们吃完了先收桌子,男人和老人们端着酒碗,晃到各家饭桌前,受人邀请品评一下人家的下酒菜,顺便嚼着碎事,就拉起了聊天的序幕。
自我六岁那年奶奶过世之后,爷爷的耳朵便聋了,平时除了爸爸、叔叔和嫁在常州的二姑外,谁的话他都听不明白。秋天的时候,他每常在晚饭时端一碗黄酒,一边慢慢酌,一边细嚼着红烧鱼。在喝了热酒之后,他的耳朵会比平时灵敏一些,听着别人家聊天,他偶尔也能插上两句去,只是那时他的牙已缺了,说话漏风,听懂的人也不多。有耐心的人会跟他对答几句,那时爷爷会哑着嗓子嘎嘎笑两声,然后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