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光一族的英雄,光骑士杰鲁修。他驾驭着圣洁之兽出现,身披金色铠甲,手持银色宝剑。他挣脱雾霭,划破长夜,唤醒太阳。他让世间从此永无黑暗。世间从此,永无黑暗。”
回想起来。这应该是我幼年学过的唯一一首歌谣。
是的,学。我可没那么好命,可以从小在母亲的怀抱里听着它入睡。我对于这个世界的第一个认识,就是认识到自己是个孤儿。不过这没什么,只能怨自己出生时间不好。赶上了圣战最激烈那会儿。战争结束后,孤儿多得就跟漫山遍野的尸体似的。据说国家仅为修建收容我们的地方,就花光了国库一年来的征税。
收容我的地方,叫做沙树堡。顾名思义,就是用沙树修建成的树堡。我们光族的居住环境基本采自于树,区别只在于选用怎样的树。美丽稀罕的月光树,通常会用于修建贵族的豪邸。普通人家则多数会选用古朴的银木。而像我们这类隶属“国家福利”的地方,基本就是靠沙树支撑。外表不太起眼,但胜在结实宽广。使用寄生藤和魔法加持后,一棵沙树最多可以开辟一百二十个隔间,容纳两百人不在话下。
“你们应该庆幸,自己是光族的后裔。”沙树堡的管理员们总是这么对我们说。开始我还不解,后来才明白,之所以值得庆幸,全因之前的圣战是光族获胜,所以身为光族的后裔,即便失去父母,也依旧能拥有舒坦的童年。
“至于那些暗族,可就倒霉咯。”偶尔他们也会接下这么一句,端着某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一件本质悲惨的事情,若遭遇者是为自己所记恨的人,那这难过也就被扭曲成了愉悦。但凡成年的光族精灵,谈及暗族战败后的惨状,大抵都持着这类态度。他们总是热衷于扎堆传递那些“某某山谷里又歼灭了一部分暗族余党”或是“某某森林里发现了大批怀疑战后自杀的暗族战士”的消息,并以此得出“只有光族才是真正拥有精灵血统的种族”的结论。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尽管成长于这样的大环境,但我对于暗族并没有太大的憎恶。或许当时还是年幼,也可能是未曾亲历战争的残酷。总之比起暗族的恶劣和悲惨,我更有兴趣了解的,还是圣战中关于英雄的种种传说。
光骑士杰鲁修,就是其中最出挑的传说。
“我们光族与暗族的这场圣战打了将近百年……最开始的时候,暗族因为卑鄙狠毒占了上风……所幸圣灵有眼,上天赐予了我们光骑士杰鲁修……”有关光骑士杰鲁修的故事,就像光族心中的一座丰碑,只要我们想听,大人们就会不厌其烦地复述——据说在光族最危难的时候,全靠他冒着生命危险率领光族战士攻进暗族的中心,才让局势得以扭转。尽管他早已战死沙场,关于他的传诵依旧有增无减,战争过后,更是被改编成家喻户晓的歌谣。
“光骑士杰鲁修,他驾驭着圣洁之兽出现,身披金色的铠甲……”
教我们唱这首歌的,是沙树堡里最严格的女教官。每天吃饭前,我们都要站在她栽培的魔果藤下唱诵这歌。谁要是不小心唱错了调子或是歌词,藤上那些拳头大小的魔果子,就会朝他喷出一柱又苦又涩的果汁。一首歌下来,总有几个人被淋得满头满脸的苦味。而这里面,通常少不了我的朋友杜鲁夫。
会和杜鲁夫成为朋友,是因为我们被分在同一个隔间。朝夕相对久了,自然也就培养出了感情——除此之外,我也找不到更多“会和杜鲁夫做朋友”的原因。他长了一张圆肥而平淡的脸,眼神呆滞动作缓慢,手臂腰间叠着尽是些白花花的虚肉,配上他矮胖的身材,用凯金的话说,就是“看你的长相,就知道你的智商低”。
对于奚落杜鲁夫这件事,凯金向来做得肆无忌惮。一是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杜鲁夫的室友,深谙床头打闹床尾和的道理。二来他也的确有嘲笑别人,尤其是杜鲁夫的资本。
每个见过凯金的人,都说他体内流着最彻底的光族血统。这不仅因为他拥有比别人颜色更纯澈的金发银瞳,还因为他俊美的五官、纤长的身材和优雅的气质。当然,所谓“优雅”也只是对外的展示,并不妨碍他每天毫无格调地嘲笑杜鲁夫“屁股都长脸上了”,或是“你就差没用鼻子拱地了”。但这话也只能他自己说,别人要这么调侃可不行。曾经几个邻室的孩子为了讨好凯金而模仿他去嘲弄杜鲁夫,结果被凯金一记光焰术烧得屁滚尿流。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做这种蠢事!”当时的凯金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吹灭手中的火苗。
“你自己还不是经常这样!”被烧的家伙捂着屁股愤怒地大叫。
“我是我。你们是你们。”凯金说,看也不看对方。这样大家都明白了他的潜台词——
“能欺负杜鲁夫的只有我。”
我不清楚在凯金眼里杜鲁夫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死党?室友?跟班?又或许仅仅是一只独属于他的宠物?但我能确定,凯金对于杜鲁夫那些过分的嘲弄,本质就像动物以排泄物画出地盘,并非出于嫌恶,而是用以印证彼此关系的方式。大概杜鲁夫也懂得这点,所以对于凯金的种种毒舌,他都能报以大度的憨笑——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脑子迟钝。
如果将沙树堡的人按综合质素连成一条线,那么凯金和杜鲁夫,就相当于这条轴的两个端点。这常让身处中轴的我有一种分裂的恍惚感——在我对比完凯金而自觉渺小后,下一秒就会因为杜鲁夫的存在而对人生重燃希望。当我借着杜鲁夫产生自信的时候,一转眼看见凯金的脸,便又再次心生悲怆。
除了精神分裂之外,和这样有着云泥之别的二人同住的坏处,还包括了“丧失存在感”。我曾以为我们三人中,最为人忽略的应该是杜鲁夫。但后来我发现,在很多人眼里,杜鲁夫身上的缺陷就如同一串饱满的浆果,他们(有时候也包括了我)的视线苍蝇般聚集上去,就能从中汲取到源源不断的优越感……反而是我这种中不溜秋的,才是最容易被大众遗忘的类型。
“你全身最大的特点,就只剩你的名字了。”凯金曾经这么对我说过。
“我的名字?哪里特别了?”我一头雾水。
“杰修,杰修……”凯金重复着这个由沙树堡管理员随手起的名字,“和‘光骑士杰鲁修’的‘杰鲁修’只差一个字。”
“这算什么特别啊……”我有些不屑。等目光对上凯金促狭的眼神,才知不妙。
“我这不是努力在给你找特点么,知道什么叫矮子里面拔长子吗?哈哈哈!”他朝我夸张地耸着肩膀,在我的无言以对下笑出一脸奸计得逞的舒爽。我想凯金的刻薄并不仅仅只针对杜鲁夫,更多的,是源于他那与生俱来的天性的释放——区别只在于对象次数的多寡罢了。
但我和杜鲁夫一样,从没有因此就对凯金反感。和他外在那些璀璨的优秀相比,这点儿潜伏的小傲慢小幼稚,不过是佳肴上的一小撮辣椒末。刺激是刺激了点儿,但在数年朝夕相处的沉淀下,这味道于我们已是见怪不怪。我们习惯它,一如我们习惯了彼此。
我们在同一间房子里居住,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在同一个地方玩耍,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做着同一件事。很多年以后,这段时光会被回忆包裹成最晶莹的钻。但对当时的我们而言,它不过就是颗滚着薄光的玻璃珠子,属于我们的世界被装在里面,单薄、透明,简单得足以一眼望尽。
对于这种白开水似的生活,凯金表现得相当不满。“无聊死了!”他总是扯着这句话,拉我和杜鲁夫去实施那些他新想的点子——修剪女教官的魔果藤,比赛攀爬沙树堡枝干的最高点,又或是找堡里的高级精灵较量魔法,并在之后为我们赢得一个“关禁闭一天/三天/五天”的“福利”。我怀疑他的灵魂里住了只兔子,不经常放它出来折腾一下,就会被活活憋死。
“你真应该早生个几十年。去参加圣战才对!”在凯金第一百零一次朝我们叫嚣出“无聊死了”时,我感叹道,“……我肯定,你会成为里面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嗯嗯。”杜鲁夫在一旁吭哧着附和,用力点着头。
“那是!战死沙场也比天天闷着好……要是我参加了圣战,那‘光骑士杰鲁修’的传说,说不定早就被改写成‘光骑士凯金’了!哈哈哈!”凯金捋一把额前的金发,发丝从他的指缝流泻下几缕,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