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说,拆厂子的时候,厂里的遗老遗少们都聚在对面的土方和楼顶上围观,怎么驱赶也不散去。
年轻人有的双手插兜儿站着,有的蹲着,老人拄着拐,妇人抱着孩子。他们像一大群正在静静反刍的食草动物那样,默默站立着,望着渐渐消失的厂区,眼神发愣,看不出喜怒。
远处传来闷如滚雷般的爆破声,烟尘腾起,遮天蔽日,厂房微微倾斜,像一个老人缓缓坐下。
过了好一会儿,又一座也坐了下去——如此紧接着连续几座,竟又像一排跪绑的死囚,随着枪声挨个儿扑倒下去。
一个星期之后,厂子变成了一片望不到头的瓦砾,一直连上跟瓦砾一样灰暗的天——那让我想起童年那些无所谓始、无所谓终的日子,青白青白的天,无云无日,就这么空空洞洞地亮着,亮了又灭了——几十年便过去了。如今厂子拆得只剩一段砖红围墙,如帝国消失长城犹在,维护着一种行将没落的尊严。
废墟尸骨未寒,新的楼盘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建了。豪华的售楼部就在厂墟旁边,以墟衬之,更显无情,仿佛时刻都在提醒人们,这里很快将是一场沧桑之变。
开发商将这个巨大的楼盘命名为“芸庭·枫宸”,精美的楼盘广告手册上煞有介事地写道:“汉时芸若充庭,槐枫被宸……”然而厂子的遗老们一听,“风尘”,立刻挂上了嫌恶的表情,啧啧地撇开了嘴。他们所习惯的,是这里被称为“厂子”的时候。
厂子,在雾江,是个专有名词。说“我是厂里的”,人们便知道,是“那个厂”,而不是什么棉纺厂、肉联厂……年代久远了之后,普通人也说不清到底厂子是做什么的了。
其实这里曾经是一座只有代号没有名字的军工厂,生产炮弹、子弹、火药。工厂吃香的年代,这儿的子弟个个一脸蛮傲,恨不得将厂名刻在脑门儿上,外出都穿工服,成群结队骑着大横杠的凤凰车,招摇过市。
到了和平光景,生产过剩的炮弹、火药积压成灾,仓库不堪重负,管理疏漏,终于酿成大事故——在一个酷热的夏暑之夜,雷暴之后,一个防空洞改建的大型火药仓库发生爆炸,霎时间,火光冲天,连锁爆炸巨响如雷,震得整座小城都在发抖,伤亡数字至今仍是个谜。那次事故之后,炮弹不生产了,工厂转而用生产炮弹的钢材来做菜刀、剪刀。
很快,这些皮实的刀具也滞销了,于是工厂转而生产鞭炮、火柴、灯泡、螺丝。
再后来……我就说不上来了,毕竟那时我们已经离开了子弟校,四散他乡,走得越远越好。
这当然是后来的事情,换作二十年前,没有人会愿意离开厂子。这里的职位是可以“世袭”的,人们削尖了脑袋要进来,求一个铁饭碗。它是一个社会,一个城中城:四世同堂比比皆是,从爷爷到曾孙,都在这里生根发芽,在厂医院出生,进厂幼儿园,上厂子弟校,毕业了进厂里顶替父亲工作。玩的是厂灯光球场,看的是厂电影院,逛的是家属菜市场和商贸铺。夏天泡厂的游泳池,春节玩厂的游乐园……从买菜看病到上学就业,全都在厂里。
我一直好奇,所谓的厂子,到底还有没有工人。因为我身边熟悉的人们,有电影放映员、游泳馆售票员、食堂厨师、司机、商店售货员、看门人、学校老师、会计、领导……但就是没有技术工人。
时代,看似绵长,优柔寡断,而一旦它背弃起你来,轻易得就像一个陌生人转了个身——快得让人花一辈子都回不了神来。
如今这里已被夷为平地,往日光辉早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群人的生活。
生活是历史的骸骨,亘古不变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每天,人们去完菜市场,便抱着孩子纷纷挤进售楼部里,围着沙盘模型没完没了地吹牛,张家长,李家短,王家豆腐酸。当然,总有几个大爷运筹帷幄,你一个伊拉克战争我一个朝核危机……牛皮吹得好像联合国不过是他家后院。
能吹牛的,都是还能买房的;买不起房的,和厂子一起消失了。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张面目依稀熟悉的照片,挂在开发商的主页上。他是谭黄。
弹簧,理所当然地,我们都这么叫他。他也甘之如饴,在毕业纪念册上,落款就画个螺旋,权当签名。
子弟校里,他那张黑瘦黑瘦的脸,猴子似的狡黠,配上一个啼笑皆非的名字,像一个敬业而勤恳的喜剧演员,上演层出不穷的调皮捣蛋。
十来年后我见到的弹簧,和少年时一样高,没再长个儿,一身虚胖,皮肤发暗,嘴唇绛紫。大概是常年生活无规律,成天饭局、酒局给灌的。但他还是一条豪情汉子,总觉得自己是粗人,所以对我们这帮老实上学的老朋友很敬重,说话客客气气。
他已身家不薄,一路摸爬滚打,酸甜苦辣,一笑带过,呵呵地请我吃饭。我不由得扯了扯夹克外套的底边儿,以为是开豪车赴奢华饭店的阵仗,小有一丝紧张。结果他的司机只是开一辆普普通通的黑色帕萨特,穿过一条比车身宽不了多少的破旧小街,放下我们就走了。
小馆子在一个破旧的瓦房院子里,矮墙泛青,大水缸养了金鱼,几大盆植物层层叠叠靠着墙兀自开花。小馆子高高挂着几串大灯笼,红黄不辨,忽明忽暗,木头桌子大条凳,几桌酒客谈笑甚欢,竟颇有几番古意。
他坐下来就说:“别嫌寒碜,这儿的饭菜,比大饭店什么的好多了。我专门带你来的。”
我开涮他:“谭总,低调啊。”
他笑笑,眉宇间有了一种淡然,说:“咳,浮云啊,浮云。快别这么叫我了,我就是一弹簧,就叫我弹簧,还真喜欢这名儿,能屈能伸。真的。”
“穷过的,知道什么叫风水轮流转。不来虚的。”